人是一个小宇宙
历史上某些时候特别奇异,让我们长久感怀。比如,公元前5世纪左右,人类好像突然睡醒了,小宇宙瞬间爆发:在希腊,苏格拉底和崇拜者们围坐广场边,讨论真理、善、正义;在印度,释迦部的王子辞家苦修,终于悟得大道;而遥远的东方,有位骑青牛的老者写出了如此金句: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老子》第四十二章开头的这几句话,依我看,实在是对原始哲学最精妙的总结与背叛。但是,想弄懂并不容易,还是让我们从确实明白的地方入手吧。
首先,“三”是什么?三者,多也。在原始计数中,基数大多不会超过三,一旦超出必是大数,古人一概称作多,这是普遍的文化现象。我们看甲骨文一、二、三、四,都是一横划一横划累加起来写的,但到了五就非变不可,后来连四也变了,为什么?这个变,不是简单写法的变,而是复杂的计数法的变:前者是用本能数数,后者用了对位原则;思维变了,写法不得不变。万物纷繁,林林总总,谁能数清,所以必须是多;同时,世间万物有一个东西叫三吗?当然没有!所以,三虽然代表多,但只是一个名;三与万物是名实关系。
其次,道是什么?道这个字,金文写作“”,从首在行中,后世会意为所行之路,这对吗?不完全对。从原始文化一切神性的时代特征来看,这个首绝非一般的头,这条路也不是一般的路。我们看德字的金文写法
”,是一个从心从直从彳的字。直的意思是正见,“直其正也”;它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动词。在甲骨文里,正的字形,像直奔着某个地方而去的样子。据此,我们可以断定:道,其实是循着神道行走,德,就是领悟了神的旨意而照着去做,这才是它们的本来面目。在原始文化中,事物变化的终极原因必是神灵,概莫能外,道也是神规定好的。这正是老子哲学的出发点,只是他把道德的神性外衣全扒了下来,还它们“万物为当狗”的本性,这就与原始哲学分道扬镳了,意思也焕然一新:能解释万物变化的那个终极原因就是道;宇宙间最高的内在规定性就是道。
道的性质如何?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原来,对于道,我们最好闭嘴!道是不可知、不可名的,我们只能猜测:它是独一无二、从未改变、从未停歇过的,是万物之源。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有意思的是,2009年初,北京大学获赠一批西汉竹简,内有一枚《老子》简书,这段话是这样说的:
“道可道,非恒道殹;名可命,非恒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
现今通行的王弼本,将“万物”误改作“天地”,将“恒”易为“常”——避汉文帝之讳。名,自命也,有自我辨白的意味,命名、号称这都是引申义。老子的意思很清楚:明明白白可以遵循的道路,不是永恒的道路;明明白白可以辨别清楚的区别,不是永恒的区别。无,这是所以区别万物之始的;有,这是所以区别万物之母的。
必须说,这是极高的哲学智慧:我知道有种东西,我感受到了它的存在,但我就是不去分析它,为什么呢?我自己还是道的产物呐,怎么能站在道之外,说三道四呢?我知道它“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这就足够了,再多说一句,那就是冒傻气!这种顶级哲学家特有的逻辑自觉,不是任何人都能具备的。事实上,两千多年后,才有一个叫罗素的英国人看破了这一点,提出了罗素悖论,引发了哲学、数学危机,直到今天还没彻底弄清呐!
道显然是至高的本源,终极的内在规定性,但它只是一个名。被道命名的“一”是浑然一体的、无差别的、绝对的同一性,寂兮寥兮,独一无二。无差别,就不能分辨。无分辨,如何命名?不能命名,怎么言说?所以,道只是个理论假设,只是个名,就像几何里的直线、圆这类东西;它还有一个小名叫无极。极,就是极限。无极,就是无极限,也就是无限。无限了,那当然是绝对同一、绝无差别了。这种东西,你怎么命名,怎么言说呢?但是,绝对的同一,正因为它太绝对,所以是一种极端状态,而老子相信,凡极端的一定会发生变化,这就生出了太极。太极,即大极,也就是最大限度。什么东西有最大限度呢?老子说是阴阳。寂兮寥兮……在绝对孤寂中,绝对同一分解了,有了此在、非此的区别,产生了阴阳。
为什么“二”能生出“三”呢?“二”也是个名,阴阳也不能具体化。作为哲学概念,你完全可以把阴叫做此在,把阳叫做非此,或换过来也无妨,叫什么不重要,只需明白此在、非此作为实,要拿阴阳去命名就可以了。阴阳作为对立的两极显然有三种关系:阴太多而阳太少,阴太少而阳太多,阴阳不多不少,正好平衡。像“一生二”一样,前两种情况都是极端,物极必反,非变不可,后一种情形很稳定;要变的先不去管,稳定的该叫什么?当然叫“三”了!
这就形成了一个系列:道是名,一是实;二是名,阴阳是实;三是名,多是实;多是名,万物是实……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是在概念的圈子里打转儿,讲的都是命题,不是经验;只有层次不同,没有关系差别:前者为名,是能指,后者为实,是所指;前面是一,后面是多。但是,到了三或多,我们就又到了一个关口:它是理性的极致,必然要变,三生万物不可避免。
这是一个精巧的、严密的、不含任何原始神秘色彩的思辨系统,是老子设计的宇宙模型,既是对原始哲学的总结,也是彻头彻尾的背叛:它不信神,改信理智了。从绝对同一开始,前者为名、后者为实,然后物极必反,生出了绝对极限,又从绝对极限,生出了相对平衡,最后,终于冲破了思想牢笼,闯入了万种万殊的大千世界。
其实,比较起来,更精彩的还是后面这句话:“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什么叫负阴抱阳?负者,持也;有所秉持,有所依据。抱者,包也,覆也;包裹覆盖。负阴抱阳,是说万物皆自内而持阴,自外而覆阳;也就是说,阴在内,是万物内在的规定,阳在外,是万物变化的条件;阴为阳之守,阳为阴之使,阴阳交合,乃生万物。冲气是什么?冲,读若动,和也。冲气,就是富于生机的和气。和气,就是阴阳和谐、不阴不阳的中气。所以,什么是万物?万物就是阴阳彼此矛盾又高度同一的东西,是内在与外在、此在与非此圆融一气的东西,它的特点就是冲气以为和、阴阳平衡。在我看,这才是中国古典哲学最基本、最重要的命题。它非常聪明地避开了存在悖论,用同一性界定了特殊性,将此在与非此的尖锐对立化解于无形。其实,道理说破了也简单:若非高度同一的整体,又怎能说此物之为此物呢?天所以是天,就因为它的各部分都具有天性;人所以是人,就因为它的各部分都具有人性。一旦那非天、非人的东西多极了,可不就得转化为别的东西了吗?
此在、非此的高度同一决定了此物非彼物,而此消彼长又决定了此物变化为彼物。
《易解》:“自有而无谓之变,自无而有谓之化。”
变化其实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自无而有的生化,一种是自有而无的运化,两者合起来才叫变化。其实,古人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式子:起、承、转、合。起,就是此在从非此中发生。承,就是此在发展壮大,与非此和谐相处。转,就是此在发展到极致,物极必反,表面上威风赫赫,其实阴阳离绝。合,就是新的此在、非此交合在一起,创生新事物。从起到承,是此在的从无到有,也是非此的从有到无;从转到合,是此在的从有到无,也是非此的从无到有。从无到有谓之生化,从有到无谓之运化,生化、运化首尾衔接,往复循环,创生万象万物,不可分离,分离则万物湮灭。
变化,或物极而反,不是泛指,它有特别含义。总起来,阴阳的三种状态,实际就两种,一种是冲气以为和的平衡状态,一种是处于生化,或运化阶段的变化状态。万事万物,不是正在变化,就是暂时稳定,所以才那么生机勃勃。每一类有名有实的事物都是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的,异在的因素多到极点了,就会有新事物诞生——“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而“反者,道之动”!
我们今天读老庄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它的思辨博大精深,同时又生动好玩儿,特别是庄子,讲了大量的神话寓言,让人觉得饶有趣味,却又常常摸不着头脑。这个特点,其实是他们无法彻底摆脱原始哲学造成的。比如,他们讲阴阳,就不是从定义出发,而是从比喻出发,是像天地、父母的那类东西。这个特点,在老子哲学中不多,但绝非罕见,在庄子哲学中俯首即是,在中医经典中随处可见。
《素问·天元纪大论》:“夫五运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可不通乎!故物生谓之化,物极谓之变,阴阳不测谓之神,神用无方谓之圣。夫变化之为用也,在天为玄,在人为道,在地为化,化生五味,道生智,玄生神。神在天为风,在地为木;在天为热,在地为火;在天为湿,在地为土;在天为燥,在地为金;在天为寒,在地为水。故在天为气,在地成形,形气相感而化生万物矣。然天地者,万物之上下也。左右者,阴阳之道路也。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金木者,生成之终始也。气有多少,形有盛衰,上下相召,而损益彰矣。”
天地是万物的上下极致,左右是阴阳升降的道路,天地交合,形气相感,化生万物。物质从无到有的生成叫生化,从有到无的更替叫运化。运化、生化结合产生了五类运动方式,谓之五行:天气为火,地气为水,它们昭示了阳之行、阴之形;天气佑降为金,地气佐升为木,它们是扶助阴阳变化,启动和结束运化、生化的道路和过程。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但运化有多少,形质有盛衰,阴阳相互取用,在万物那里阴阳多少就彰显出来了,事物也因此而区分。
这段话猛听上去,简直像随意编排出来的宇宙神话,怎么天地还有了人性了?然而,这的确是古人长期精密观察研究出的成果。
远至殷商时代,中原只有凉热两季,四季并非分明。殷人虽有明确的四方、四风概念,但对于中的认识,文献阙如,我们还不敢说他们是很清楚的。可是古人很早就已经开始寻找大地原点了,其蛛丝马迹见于《尚书》《山海经》,最后他们在嵩岳附近,在特定的夏至日,惊奇地发现圭尺的日影消失了,中的地理概念由此确立。到了春秋时代,五方概念逐步成熟,且与五方神、天干地支联系在了一起。晚至《洪范》《月令》之时,自然气候四季分明,五行也获得了哲学意味,天干地支、五方神灵与之结合得日益深固,这些条件的成熟,终于使邹衍在引进了五行生克关系之后,完成了原始哲学的古典化,脱去了陈腐外衣,旧貌换新颜。今天,四季轮回、对流雨在我们早已是一个常识了,天地是万物的上下,左右是阴阳的道路,如此深奥的道理也不难理解了,唯一令我们疑惑,乃至于不屑的,就是这个五行。但是,我们真的懂五行吗?
对五行的经典论述见于《尚书·洪范》。
“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士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这段话简约至极,让人摸不着头脑,必须从文字的本义去分析。
首先是这个行字。行,当读如杭,就是“景行行止”的前一个行字的读法,是名词,道路之义。但道路,我们已经申明,那其实是神路,所以五行,就是合乎神意的五类行止,用古典哲学术语说,就是合乎自然大道的五类活动。《洪范》讲:“我闻在昔,鲧陻洪水,汨陈其五行。”这就是说,鲧治洪水时,总结出了五种合乎神旨的工作方法,叫做五行;这个行,不是行走的行,是个名词。所以,五行不是讲五味,更不是讲五物,而是讲五类做事的方法,每一类都合乎天地大道。
“酸者,酢也。”酸是个动词,主人向客人劝酒叫酸,客人回敬主人叫酢。许慎注曰:“关东谓酢曰酸。”这句话只有语音意义,是说关东地区管向主人敬酒叫酸,古音读如措。《说文》在下面还有一个解释:“酢者,醶也。”醶同酽,滋味浓厚之义,这是酸的形容义。可见,酸的本义并不指醋,或像醋那样酸的味道,相反的,《说文》讲得很明确:“醋者,客酌主人也。”酸、醋、酢是因为读音相近才混到了一起,本来是指客人向主人敬酒,又因为它通酽,所以有滋味醇厚之义。《洪范》所说的“曲直曰酸”,意思是可曲可直叫做酸,用的是这个字的形容义,即滋味醇厚,有酝酿的意味。
“辛,物成而收也。”金曰从革,从革曰辛。革,本来是剥去兽皮,引申为革新,这是物成而收一类的行动,而古人秋狝,本来就是准军事行动。辛是一种青铜刀具,圆刃长柄,可能原来是用作剥革兽皮的,后来才做了刑具。从革曰辛,意思是,纵情地剥革兽皮就叫做辛。所以,金在五行,不是指它的名词义,而是指它的动词义,有终止、肃杀、收获的意思。
苦,炎上曰苦,浑身上下像火烧一样发热。炎,甲骨文作“”,像一个人周身火热的样子,金文讹作“
”,这大概就是《洪范》所本的文字,而《说文》更错误地解释为“火光上也”。苦,应是“酷”的假借字。“酷者,酒味厚也。”因此,苦原来是个形容词,就是像浓酒那样酷烈,令人浑身发热。
咸,即卤字,西方咸地也,指古咸池,即今运城盐池。西,甲骨文作”,对这个字的解释真是五花八门,连《说文》都错解为“鸟在巢上”,但同时又说“卤,籀文西”,完全自相矛盾。如果我们结合历史去猜想,则运城盐池正在殷商西境,很可能就是西字的象形物。今天的运城盐池,地处晋南盆地,海拔仅三百多米,东北西南走向,长约三十千米,宽仅三五千米,一头一尾还有鸭子池、硝池陪伴,想来古时的湖岸必定要比现在更加狭长曲折。盐池,作为古中原地区唯一的盐卤来源,数千年来,华夏族人在此取盐,也为种族延续而激战。从甲骨卜辞可知,殷人与羌人曾敌对多年,数次大战,后来羌人战败远走西川,战争起因或者就与争夺盐池有关。随着华夏版图扩大,原位于殷商西境的盐池,后来正对中原之北,所以《说文》才有“咸,北方味也”的说法。润下曰咸,水曰润下,咸就是润泻而下,这种性质可比类于一切收束的、沉降的、流泄运动,所以《说文》又谓“咸,衔也”,就是马嚼子,金属制成,横勒马口,用于约束烈马——有意思的是,马并非中国原产,乃西北外来物种,是不是该约束呢?总之,咸的意思是润泻而下,约束而收。
“甘,美也。从口含一。一,道也。”土为稼穑,稼穑作甘,稼穑本身不是美,但内含美,所以甘是蕴含着美的意思。美又是什么呢?美在甲骨文中作“”,像一位盛饰的酋长,一横恰在正中。古人以中和为美。中和,即中龢。龠,甲骨文作“
”,是缚在一起的多管乐器,即笙。《尔雅·释乐》:“大笙谓之巢,小者谓之和。”所以,小笙是用来应和大笙的:“三人吹笙,一人吹和。”由于笙的每支管子长度不同,簧片至音窗长短不同,簧尖上的蜡珠大小轻重不同,要想使每支管子都发声中规,应和中矩,那是很不容易的事,而一旦声律和谐,那就真的是冲和而美了。相传女娲氏,风姓,作笙黄。笙在后来发展成十九管的巢、十三管的和,古人觉得它像凤凰,这其实是要扣女娲氏的风姓。所以,笙就是生,风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的那个风,也就是两性相感而悦的那个风。概言之,甘、中、冲、美、和,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即冲和无偏,而中和之美,又有滋养万物之能。因此,许慎说的“从口含一;一,道也”也就不难理解了:一阴一阳谓之道,阴阳无偏谓之和;和在口中,滋养万物,甘也!
五行,若解释成五味,你很快就会陷入迷途。酸、辛、苦、咸、甘五行,根本就不是五种味道,而是指五类性质不同的运动:酸能酝酿,又能奉养;辛能收获,又能终止;苦是酷烈,又能蒸腾;咸能润泻,又能收束;甘是冲和,又能滋养。这才是五行的本义。
知道了五行本义还不够,还要弄清五行间的生克关系,这是邹衍的一大发明,但原理很简单,只要想想四季轮回就够了。春天来了,暖风轻抚,万物复苏;夏天到了,艳阳高照,万物茁壮;秋天来了,金风萧瑟,万物成熟;冬天到了,寒凝大地,万物收藏。春夏酸苦,是从无到有的生化过程,这个过程生产万物;秋冬辛咸,是从有到无的运化过程,这个过程物成而藏。所以,酸与辛的性质相反,酸要酝酿、升起,辛要终结、肃降;火与水的性质相反,火要酷热、蒸腾,水要酷寒、收束。进而言之,火是克金的,因为金要肃降,火要升腾;木是克土的,因为土要无偏,木要致偏;土是克水的,因为土要滋养生长,水要约束归藏。不仅如此,春天酸的酝酿,升腾为夏天火的酷烈,秋天金的肃降,约束为冬天水的收藏,木火相继,金水相延,而且重阴必阳,重阳必阴,冬天阴寒已极,温暖的春天就在严寒中渐渐萌发,盛夏酷热已极,为性至偏,无偏的土气就在烈火中诞生,所以水为木之母,火为土之母。
五行生克,土最不好处理。土只会滋养生长,冲和无偏,又怎能克制别人呢?其实,土所以能克水生金,全拜其他四行所赐。固然,土是无偏阴阳的,但正因为它无偏无倚,所以又是万物所归。我们看《洪范》,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这四行都与土密不可分。炎上是说火浮越于土之上;润下是说水浸入土中;曲的代表是规,直的代表是矩,一曲一直恰是万物委屈生长、萌发出土的状态;从革,即纵革,从容纵情地革制兽皮,大获万物,这是大地的馈赠、金秋的收获。总之,酸是万物委屈生长,出于土中,辛是纵情收获,取于土中,火是浮越土上,咸是浸入土下,都离不开土。进而言之,酸不过是令土萌发出温暖,火则令土中热气蒸腾,辛是让清凉沉肃入土,咸则令严寒凝固土中,四行作用交合于土,彼此冲克,结果自然无偏无倚。但是,金水木火只能轮流坐庄,不会同时入土,你见过既是春天,又是夏天,同时是秋天,还是冬天的季节吗?这种怪天气谁也没见过。这就是土在某些时候又有偏性,能克制、生长的原因。具体地说,酸能令土温暖起来,当然苦更能使之蒸腾,辛能让土清凉下来,当然咸更能使之凝结冰冷,而当土升腾起来时,就能使辛气宣发,沉降下来时,就能令水气降泻,这就体现出了土的偏性。所以古人说,脾是不主时的,但每一季都有十八天是脾气寄托其中而主导生命之时,或生或克,斯时毕现。就是说,土也有偏性,但它的偏性是动态的,当它偏阴偏阳,就能生金克水,与金水构成生克关系。
五行不仅是五类运动,而且与四季轮回、大气周行密切相关。古人一定无数次观察研究过四季轮回、对流雨,但他们的解释与我们的不同。天气属阳,地气属阴。地气辅佐天气自左而升,天气保佑地气自右而降,天地之气在中间交合,地气上升则生化,天气肃降则运化,运化、生化结合,万物变化。假如这种运化、生化是合乎道的,那么在天上就会生出玄来,在人就会生出必须遵循的道路,化为五行。人若沿着那必须遵循的道路行事,就显得有智慧;天地若是遵循玄的规律,就显得神奇。神奇的表现:在天是风,在地是木;在天是热,在地是火;在天是湿,在地是土;在天是燥,在地是金;在天是寒,在地是水。天上的风、热、湿、燥、寒都属于气,地上的木、火、土、金、水都属于形。天气、地形相感相交,万物生矣。
在古典哲学,特别重要的概念是玄。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常,依北大简当作恒,常无、常有就是恒无、恒有。那什么东西才是恒无、恒有的呢?我以为这是省辞,其实是讲,恒以从无到有,或者恒以从有到无。展开说便是:以恒定不变的从无到有的观点看那些奇妙,以恒定不变的从有到无的观点看那些行止。当然,我们从上面就可以了解,前一种观察就是看生化,后一种观察就是看运化,而无论是生化,还是运化,都叫做玄,而且比这更玄的,就是万物生成的奥妙。
《灵枢·本神》:“天之在我者德也,地之在我者气也。德流气薄而生者也。故生之来谓之精,两精相搏谓之神。”
天道于我而言,就是要我照着神旨去执行;地气于我而言,就是要我循着生化、运化的规律去做。这两者都是先天存在的,都叫做精。这两种精交合在一起就能产生神。
什么是精?精,就是青。青又是什么?青,金文写作“”,上面是生,表音,下面是井栏,中间有个点儿是示意符号。有人以为那个点表示青色,其实是误解,从屮的青字后起,不足为训。《说文》以为青字从生从丹,这是对的,这个字形声兼会意,丹青并举。丹就是朱砂,井栏当中的那一点就表示朱砂。人类使用朱砂可追溯到遥远的旧石器时代。在大量的史前遗存中都发现了使用朱砂的痕迹,有的饰于尸身,有的涂于器物,有的洒入泥土,这是一个跨民族、跨时代的普遍现象。朱砂在原始文化中象征血液,代表生命。丧葬中使用朱砂,表示赋予死者生命,期望丧主在另一个世界里长生不死。所以,青即朱砂,即生命的精粹,即生生不息,这正是精字所表示的意思。
什么是玄?玄的甲骨文写作“”,像扭在一起的丝线,中有一结,那就是玄:它存在,很关键,但太小了,很难看见。所以,玄是幽暗中的一点朱砂色,引申为幽远之义。这是一个很奇妙的解释:青就是精,精就是生命;生命确然存在,我们能感觉到它,却看不见、摸不着,无比幽远,隐隐然仿佛玄冥中的一点微光,所以叫作玄;玄与精,一物两名耳!那么,玄之又玄是什么呢?一个玄只是某类生命,天地间生命的总和才是玄之又玄。这就和老子所谓的“物物者”一样,玄之又玄是至高的、纯粹的生命。“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种生命,是产生万种神奇变化的门户。所以,天地之精交合就产生了神,而精有多少,神用无方,在天就有了风、热、湿、燥、寒,在地就有了木、火、土、金、水的神奇变化,天地之气左升右降,交合于中,就有了寒、暑、湿、燥、火的季节轮回,是谓大气周流。
我们读中医经典,有时会觉得很奇怪:明明是讲医学的,为什么总是揪住天气不放?讲天气,你就好好讲吧,却又常常毫无过渡地一下子转到了人的生理、病理。后来,不知什么人,将这种乱炖解释为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粗粗一看很有道理,细细琢磨大成问题:难道人只合于天,不合于地?不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怎见得人只对天感兴趣,对地就不感兴趣呢?我看,这一定又是省辞,所谓天人合一,应该是天地与人合一。什么意思?意思是,天地之道与人道完全是一个道,不是两个道。何谓天地之道?在天为阳,在地为阴,地气左升生化,天气右降运化,天地之气交合于中,生化、运化结合,化生万物,这就是天地之道。因是之故,在上为阳,在下为阴,阴气左升生化,阳气右降运化,阴阳之气交合于中,生化、运化结合,变化出万千生命现象,这就是人之道。具体地说,心火为阳,肾水为阴,一南一北,立定两极,极则必反;肝气佐升生化,肺气佑降运化,即肝气辅佐心气生化,肺气保佑肾气运化,名为大气升降。心、肺、肾、肝交合于脾胃,生化水谷精华,泌下糟粕,升降大气,演化出种种生命现象。这就是人道,或者叫标准人体模型,它是天地大道折射于人的必然结果,蕴含着非常深刻的生理、病理学。
《素问·六微旨大论》:“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故非出入,则无以生长壮老已;非升降,则无以生长化收藏。是以升降出入,无器不有。”
什么叫神机?神机者,生命变化内在之规定也。什么叫气立?气立者,生命变化外在之条件也。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任何器,包括人体,都不过是演出生命的器具;任何器,都存在出入升降运动。出入运动废止了,没了新陈代谢,内在的生命机制也就化灭了;升降运动停息了,没了物质交流,生化、运化就孤立倾危了。出入升降,在人是生、长、壮、老、已,在自然是生、长、化、收、藏。生是草木冒出地面,有创造、发生的意思。长是头发长、岁数大,繁衍成长。化的甲骨文是一正一反两个人形,会意为由正而反,引申为壮盛已极,物极必变。收是捕捉,让人顺伏,这就走上了反面。藏通臧;《汉书》只有臧,金文中字像用戈刺眼珠子。《方言》:“荆淮海岱,杂齐之间,骂奴曰臧,骂婢曰获。”臧的本义是男奴隶,引申为善。臧又与嬗相通,义为演变、更替。所以,变化过程,你尽可理解为生、长、化、收、藏,或生、壮、老、已,但综合起来,每种变化的前一段都是从无到有的生化,后一段都是从有到无的运化。升降出入是普遍的,无器不有。既然无器不有,那么“上下阴阳、左右升降,交合于中,生化、运化,造生万象”这个模型,就不仅对整个人体,而且对任一系统,对任何组织,甚至对每一个细胞都是适用的,它们都遵循同一个道。想象一下,人体,或人体的任何一个局部,不是在生化,就是在运化,不是在出入,就是在升降,生化、运化,出入升降层层分布,此起彼伏,无止无休。人和天地之道是一个,人和脏腑之道是一个,脏腑和组织之道也是一个……一个道,生化、运化两种形式,升降出入四种运动,贯穿人体所有,在任何一个局部重现。惟其如此,我们才能从舌头判断全身境况,从寸口脉动推断五脏六腑病变。
天地之间,阴升阳降,生、长、化、收、藏;人体上下,心肾对峙,肝升肺降,脾胃出入,生、长、壮、老、已。天心地肾,左肝右肺,脾胃通衢,第次变化,犹如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水谷出入、大气周流、昼夜交替,犹如云行雨施,万物生长,壮大,萧杀,枯槁,死亡。
《周易·系辞》:“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这一套故事,其实是老子哲学的通俗小说版,不仅恶俗,而且刻板。然而,只要删除乾坤这两个纯假设,这套故事却出人意料地适合于人体模型:离、巽、坎、兑对应的是火、风、水、辛四种基本象,分别代表心、肝、肾、肺四脏,其中,巽不过是水向火的升发,兑不过是火向水的肃降,于是我们有了一个神奇的圆环:上为心火,下为肾水,左为肝风,右为肺兑。假如水向火升发不及,那就演成了艮,不动如山;假如火向水肃降太过,那就演成了震,雷雨不息;中央之地,水火交济,风兑交合,性无所偏,万物所归,恰好是个土象。所以,若肝风升发,则土偏于胃,是为阳土,若肺兑肃降,则土偏于脾,是为阴土。水火下上,左右风兑,寒温升降,交替往来,于是大气周流,水谷出入,生化、运化更替,生命在一派祥和中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