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位一体

第七章 三位一体

中西医有很多不同,但最本质、最要紧的区别是什么?那就是中医坚持物质、功能、调节三位一体的综合的生理、病理观。

我们一直在一般的意义上谈论物质、功能、调节,这是不够的,必须精确。首先,对于物质,经典叫水谷精华。精即生命力,华通花,精华就是生命之花。生命之花,不仅最能证明生命之存在,更重要的是,它能结出果实,既是生命力的集中体现,也是滋长、维持生命的精粹。水谷精华在形态、结构、运动、功能等方面都可以发生变化:在体外叫水谷,在脾胃叫精华,在肝系叫津液,在肺系叫血液,输出循环,流散三焦叫营气。水谷精华为什么能变化?原因是脏腑、经脉有变化之能,也就是有特定的生化、运化作用。水谷入胃,脾系分清泌浊变成了物质精粹,肝系代谢变成了津液,流行血脉,出入三焦又变成了营气。脏腑、经脉的变化之能改变了水谷原初的形态、结构、运动、功能,使之奉养心脑、滋长组织、调和生命,而脏腑本身似乎也具有了特殊的生化、运化能力,即脏腑功能,但其实,离开了水谷精华,脏腑、经脉还不是空有一身本事?同时,脏腑、经脉能自动变化吗?显然不能。没有中枢神经-体液调节系统的激发、规范,想也别想!神经-体液调节系统的模式与能力是先天的、整体的、中枢性的,名曰精神,或精气,它仿佛不需要什么支持。但是,精气本身就是个耗血耗氧大户,它的组织基础是精髓,也有自己的活动方式和规律,不能凭空产生。只不过,精气不像脏腑、经脉要听别人调遣,它只听自己的。听什么?“两精相搏谓之精”——爹妈早给安排好了。

在病理方面也一样。比如贫血,在西医看,外周红细胞或血红蛋白不足,到不了平均水平,那就是贫血;但在中医看,血浆加上血细胞还不是血液,唯有真实地发挥出效用的血浆和血细胞,那才是血液,所谓贫血,一定是真实的血液效用的不足。你只有血浆、血细胞,物质是具备了,但瘀留血脉而不周流,这叫什么血液?就像一个人死了,徒具形骸,一点生命体征都没有,那还能叫人吗?进一层讲,你有了血浆、血细胞,也能循环周身了,但不接受调节,这是真正的血液吗?那只能叫乱臣贼子、致病的祸根。所以,物质、功能、调节必须协调作用、综合发挥,血液才能正常运化,成为营气。所以,血浆,或血细胞少了,不敷使用,这是血虚,但循环之力不足,灌注不良,难道就不是血虚了?循环正常,但血细胞变异,根本不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这不是血虚?血液充足,血细胞也正常,但调节不利,或输出乏力,或回血障碍,或流动缓慢、一日一夜不足五十度,这是不是血虚?物质匮乏,或功能障碍,或调节不利,都能妨碍血液正常发挥其效能,都是血虚,谁说只有红细胞不足才会贫血?

物质、功能、调节三位一体综合的生理、病理观贯穿于中医之所有,既是一种思想方法,也是把握生理、病理机制的工具,可以说是一件法宝,须臾不可离。

例如,什么是病?古人管病叫疒(读nè),倚也。在甲骨文中,疒作”,从爿从炎,爿即床,旁有一人,身上下有小点,表示发热,这就是病了。疾、病不是一个概念:疾是泛称,甲骨文像一个大人腋下中矢,后来“大”讹作疒,遂变为疾字;病是疾加,即病得厉害。我们今天疾病混称,已不加分别。

疾病原来就有非常态的意思,现在的定义也是如此,认为是在致病因子作用下,机体代谢、功能、结构发生了改变,表现出不正常的症状、体征和行为。但这个定义,相信大多数人都不满意。什么叫不正常?如果我们将所谓正常人都集中起来,测试他们的各项指标,算出一个均值定为标准,符合这个标准的,就是正常无病的,不符合就是有病不正常的,那至少还有一部分正常人可能被当作了患者,但实际上他们无病。又或认为,对疾病的认定应加上个适应不良的限制,你不符合标准,同时适应不良,你就病了。然而,即便如此,这个定义依然存在标准不客观、不能严格区分常态、病态的问题,还是不能令人满意。

经典界定疾病也有非常态这个意思,但着眼点不同。

《素问·风论》:“风者,百病之长也,至其变化,乃生他病也。”

传统上,我们是将风视为百病之初始原因的。但是,什么是风呢?这里的风,当然不能只是空气流动;自然界的风也能致病,但肯定不会是百病的初始病因。我们要扩张一点——风,不良刺激是也!

什么是不良刺激?凡非我原有者,都是刺激。刺激本身无好坏。致病菌是刺激,它原来不是我身体里的居民,抗生素也是刺激,它也原非我所有,致病菌让我生病了,抗生素治好了我的病,然而,若是没头没脑地大量使用抗生素,它就又成了一害,让我们不堪一击。致病的是刺激,治病的也是刺激,刺激本身对我们来说真是不知好歹。所以,只有那些不能适应的刺激才是坏的刺激,或者说是不良刺激,而这个不良,乃是具体的、个别的,对特定个体才有意义。比如,就说自然界的那个风吧,对常人来说毫无问题,到了夏天还非得有点儿风才凉快呐,但对于表虚的人来说就不适应了,就是一个不良刺激,让他觉得生病了。虚,就是墟,原来有人居住,现在人去屋空,这就是墟。天地有正气,也有虚邪之气。虚邪之气,就是致病之气,也就是不能适应之气。无论在体内、还是体外,凡是不能适应的刺激,或状态,皆可名之为虚邪,意思是,能够致病的刺激或状态,这是一个意思。再一个意思,“邪之所凑,其气必虚”,原来还有正气居住,现在病邪一刺激,正气走了,只剩下毫无抵抗能力的组织、脏器,这也是虚。这种虚,事实上就是一种病理状态了,经典认为,这才是患病的基础。

《灵枢·百病始生》:“风雨寒热不得虚,邪不能独伤人。卒然逢疾风暴雨而不病者,盖无虚,故邪不能独伤人。此必因虚邪之风,与其身形,两虚相得,乃客其形。两实相逢,众人肉坚。其中于虚邪也因于天时,与其身形,参以虚实,大病乃成……”

自然界的气候变化,若不趁着虚,就不能单独伤人,所以能伤人而病,是因为自然刺激不正、人也有病理状态可乘,两种虚凑到一起了,才使人生病的。如果自然刺激是正气,人也没有病理状态可乘,两实相逢,就不会生病。所以,疾病都是内外因素联合作用引起的,都是因虚因实而患病或不病的。推而广之,内外刺激,若没有病理状态作基础,就不会成为不良刺激使人患病。换句话说,患病是个以内因为根据,外因为条件,内外共同决定的事情;疾病,就是内外不良刺激引发的病理反应。那么,什么又是病理反应呢?不良刺激所能引发的反应其实就是——应激反应!

应激反应原本是人类数百万年进化、由遗传保存下来的适应能力,是帮助人们适应刺激、环境的。比如,在野外,突然碰上了一头野兽,你的精神顿时紧张,心脏剧烈跳动,血液都充溢到了心脑、肌肉,呼吸加深加快,瞳孔放大,然后,你才有能力快速逃跑!再如,天气寒冷,裹着厚衣还是不能暖和过来,寒毛竖立,毛孔闭塞,身体寒战,代谢陡然加强,心跳加快,输出增加,血压升高,然后,你才有能力抵御严寒。所以,我们是需要应激反应的,而且正常的、平和的应激反应并不能造成伤害,只有不能顺利进行的应激反应才是病态的。但宽泛地讲,一切应激反应又都属阴阳不和,都不正常,所以又都可以叫做病,而一切引起应激反应的刺激又都可以叫做风,只是有些应激反应,我们毫无感觉,它是隐性的,有些应激反应,我们无法承受,它是显性的。这是因为,应激反应都是双刃剑,在提高人的适应能力的同时,也会埋藏大量隐患,甚至直接伤害身体。如,由于血液重分配,骨骼肌、心脑获得了充足的血供,但胃肠道、肾脏、肝脏却灌注不良,回流不利,处于失养状态,引起炎性反应。内外刺激引发了应激,而有些应激过程存在障碍,或过于暴烈,不能适应,造成损伤,它的病态是显性的,有些应激可以无视,它的病态是隐性的。那不能适应的显性的应激,使原本中性的刺激变成了坏的刺激,古人概称其为风。

我们一定会对这个逻辑感到惊诧:凡是叫做风的不良刺激所引发的应激反应,我们都不能适应;凡是不能适应的应激反应,都叫显性应激反应;凡是显性应激反应,都叫病理反应;凡是内外不良刺激引发的不能适应的、显性的应激反应,都叫做疾病——很明显,这是一个循环论证,但它讲的恰恰是疾病的实情。机体的某种改变究竟是不是疾病,这总是一个用结果证明原因的问题,总是一个对个体才有意义的事情,古人用阴阳不和来界定这种状态,今人用适应不良来定义这种状态,其实都有漏洞。疾病不可论证,只能用经验把握,所以医学才是经验科学,不是命题知识。

《伤寒论》是讲什么的?其实就讲了一个病态应激反应的例子:不同的人感受风寒刺激后,会有怎样的应激反应。《伤寒论》没有讲全部的不良刺激和应激反应,但描述了应激反应的全过程,且分作六个部分,给出了病症表现、诊断标准、治疗原则、制方用药。由于应激反应具有时相性,有普遍的、共通的规律,所以《伤寒论》讲的六经脉证就有了辨别病证,对证施治,预测未来,示范其他的价值,成为了中医辨证论治的经典。《伤寒论》里虽有许多细致的观察、杰出的思想、精彩的论述,但毕竟太过远古,今天读起来,未免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深入理解疾病,我们很有必要详细考察一下现代医学对应激反应的认识。

应激反应大抵分为三个阶段。

应激初期,致病因子侵袭人体,交感-上腺髓质系统激活,皮质系统启动拮抗。

交感-肾上腺髓质系统在应激初期即被激活,交感神经兴奋,髓质激素释放。但这是一柄双刃剑,在强化人体适应能力、激发潜能的同时,也将埋下隐患。

——中枢兴奋:使人反应灵敏,但皮质兴奋性太高,精神亢奋。

——物质能量充实肌肉组织:使人精力、体力旺盛,但同时产生了大量代谢产物,对循环输运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若不能缓解,则极度疲劳,遗留内源性致病因子,成为隐患。

——心肺功能增强:保证心脑、肌肉供给,为血液重分配奠定了基础,但也增加了心肺负担,大量消耗资源。

——血液重分配:反应初期心脑、骨骼肌得到充足血供,为应激提供了精神、体能基础,但皮肤、消化系统、肾脏、肝脏缺血缺氧,而失养,炎性物质释放,造成组织损伤和器官功能衰竭,产生一系列病理改变;若反应持续,骨骼肌血供也被牺牲,只能保证心脑供给;最后,大脑、心脏血供也不能充分保证,出现心力衰竭及精神病症。

——物质能量代谢加强:肝代谢旺盛,血容物充实,保证了物质能量供给,但同时体温升高,内热郁积,汗出散热,血容不足,血液浓缩,血小板数目增多、黏附聚集性增强,白细胞数、纤维蛋白原浓度升高,血液黏稠,血液流变性质改变,回流阻力增加,血栓形成,血管壁破坏,外周瘀血,微循环灌流艰难,组织失养,炎性反应,病理产物淤积,毛细血管通透性增加;更严重的是代谢方式改变,由原来的糖能主导,变为脂肪能主导,蛋白质合成减少、分解加强,氮酸淤积,负氮平衡,令人消瘦、贫血、创伤不愈、抵抗力下降。

——潜能耗竭:免疫系统,各脏器,特别是中枢系统功能亢进,潜力耗竭;同时,外周组织受体减少,对中枢、系统调节失去敏感,调节失敏。

在交感-肾上腺髓质系统被紧急动员的同时,为冲抵负面影响,肾上腺皮质系统也将参与应激过程,与交感-肾上腺髓质系统形成拮抗关系。

——抗炎:抑制炎症,减轻应激损伤。

——抗休克:解热、强心、抗毒、改善微循环。

——造血:刺激骨髓造血。

但皮质激素本身也是典型的应激激素,会给机体带来一系列的损伤。

——调节异常:与去甲肾上腺素一起维持动脉张力、血压、神经兴奋性,使人精神兴奋、激动、失眠、欣快,严重时可诱发精神病;抑制肾上腺皮质系统,令腺体萎缩,性欲减退,女子闭经;抑制机体生长发育。

——防病能力损伤:抑制细胞、体液免疫,诱发陈旧病灶,扩散和加重感染。

——损伤消化系统:促进胃酸、胃蛋白酶分泌,令人食欲、体重增加,抑制黏液分泌,诱发或加重应激性溃疡。

——代谢方式改变:肝代谢旺盛,血糖升高,脂肪沉积,引发高血糖、高血脂,形成豆芽菜体型;分解过程加强,胰岛素释放增加,令人消瘦,极度疲劳;钙流失,骨质酥松;侵入细胞,干扰染色质转录过程,诱导异生蛋白质合成,引起细胞变性。

——水系危机:保钠排钾,尿浓缩,细胞外液增加,血容扩张,引发水肿、高血压;汗液、唾液分泌增加,肠失水钠,大便干燥。

此外,生长激素能促进蛋白质合成,有利于组织保护,β内啡肽能镇痛,也有拮抗髓质激素的作用。

应激中期,交感-肾上腺髓质系统逐步退出应激过程,肾上腺皮质系统占据主导地位。

急性应激,或应激初起阶段由交感-肾上腺髓质系统主导,肾上腺皮质系统则主导慢性应激,或应激持续阶段。

慢性应激的刺激源很复杂,有的来自外部,有的来自体内,或为外源刺激,或为内源刺激;有的经年累月刺激,有的短期重复刺激;有的刺激源是有形物质,有的干脆就是一种状态,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慢性应激多由内源刺激引起,如焦虑、紧张、饮食不节、睡眠不足、劳逸无度、志意无穷、代谢产物滞留,等等,甚至一种正常的生理机制,如反馈调节也会启动皮质系统,引起应激。如长期代谢率低下,体温偏低,必使心脏负担加重,导致心功能衰弱,因而激发促甲状腺素释放,令甲状腺肿大,功能亢进,甲状腺素合成增加,基础代谢率提高;同时,较高的代谢率要求更有效率的循环,心脏负担愈加不堪,遂造成甲状腺性心脏病。随着T3、T4的升高,中枢反馈调节机制令促甲状腺素分泌减少,但肿大增生的甲状腺组织长期处于失养状态,若引起炎性反应则患甲状腺炎,若组织变性则患甲状腺肿瘤,若病理改变长期不能纠正,必使中枢调节能力衰微,相关组织、脏器调节失敏,遂病成甲状腺功能减退(简称甲减)。在这个过程中,刺激源长期存在,病理改变一个接着一个,经久不愈,病症变化复杂,风起云涌……这些特点,都与急性应激不同。

慢性应激,或急性应激的第一阶段,都会产生大量代谢产物,若淤积不去,刺激微循环形态改变,就会引起一系列病变,成为病理性产物,致使外三焦淤积,内三焦瘀阻,内环境恶化,组织失养,细胞变性,器官功能衰竭。

慢性应激的主要病理改变有:

——中枢亢奋:激动,烦躁,失眠,抑郁,妄想,甚至出现严重的精神病症。

——内分泌紊乱:雄激素增多,皮脂腺分泌旺盛,脱发秃顶、前列腺增生、妄想妄动,女性卵巢功能抑制,闭经,痤疮、多毛、男性化;甲状腺功能抑制,分泌减少,T4转化T3抑制,反射性地引起甲状腺代偿性肿大,分泌增加,形成甲亢。

——免疫抑制:抵抗力下降,旧疾复发,感染加重,反复不愈。

——水系病变:水肿,有效血容不足;低钾血症,肌无力,麻痹,甚至周期性瘫痪;肾小球浓缩功能减退,烦渴多尿,夜尿增多,尿钙、尿酸增多,引起失钾性肾病,导致肾结石、泌尿系感染、肾盂肾炎、痛风,肾间质瘢痕形成;肾动脉高压,血管硬化,产生蛋白尿,导致肾功能不全。

——气系病变:胃肠道平滑肌张力不足,食欲不振,腹胀,嗳气,或肠失水钠而大便干枯,或病生应激性溃疡。

——血系病变:肝代谢旺盛,血液内容物激增,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形成,血液流变性质改变,回流阻力增大,心脑失养,头痛、头晕、乏力、耳鸣、弱视;造血功能异常,血液实际效能下降,贫血;心肌肥厚,动则缺血、喘息,心律失常,心肌纤维化,心界扩大,心力衰竭。

——代谢方式改变:肝代谢旺盛,内热郁积,能量代谢由糖能主导,变为脂肪能主导,产生向心性肥胖;蛋白分解过程加强,血液成分改变,负氮平衡,消瘦、贫血、创伤不愈、皮下出血,骨钙质流失,骨质疏松。

拮抗皮质激素的主要是心房钠尿肽(ANP),其靶效应是促使血管平滑肌舒张,促进肾排水钠,有效抑制醛固酮系统。当心房壁受到牵拉,如血量过多、头低足高位、中心静脉压升高、身体浸入水中,均可刺激心房肌细胞合成释放ANP。

应激末期,皮质激素调节效能下降,外周受体减少,调节失敏,机体防御能力下降,微循环瘀阻,内环境恶化,组织变性,器官功能衰竭,休克,死亡。

应激后期,精神调节能力耗竭,潜力用尽,皮质激素系统损伤,外周组织受体减少,对中枢、系统、局部调节不再敏感,病理改变不能有效纠正;同时,微循环灌流障碍,效能严重下降,病理产物淤积,电解质紊乱,内环境恶化,组织失养,细胞变性。这种病理改变,中医称之为虚损,分急性、慢性两种,主要表现为:

——电解质紊乱,内环境恶化:水钠不平,失水多,则口渴、尿少、尿浓缩,同时中枢紊乱,循环衰竭;失钠多,则细胞内外液增加,乏力、恶心、呕吐、头痛、嗜睡,甚至引起颅内压增高、脑水肿、脑疝,导致木僵、失语、抽搐、定向失常、烦躁、昏迷,呼吸、心搏骤停。血钾不足则肌肉痿软无力,甚至呼吸肌、平滑肌麻痹,短气懒言,恶心呕吐,腹胀,多尿,尿清长,夜尿增多,心律失常,精神萎靡,冷漠,昏睡,昏迷;血钾太过则呼吸衰竭,心律失常,甚至心搏骤停。

——器官功能衰竭:心力衰竭,左心衰则输出不足,腹胀,食欲不振,恶心呕吐,少尿,呼吸困难,右心衰则回血不利,胸腔积液,腹水,肝脾肿大,黄疸。肺衰竭则呼吸困难,唇甲发绀,狂躁,昏迷,体循环瘀血,胃肠充血水肿,溃疡,消化道出血。肝衰则食欲减退,恶心呕吐,腹胀腹泻,黄疸迅速加深,肝缩小,脾肿大,腹水,乃至黄疸,肝臭,出血,甚至引起肝性脑病,初则烦躁,谵语,震颤,继而意识错乱,睡眠障碍,行为失常,角弓反张,危重时神志不清,昏睡不醒,惊厥。慢性肾衰竭则面色无华,疲倦,味觉障碍,恶心呕吐,腹泻,腹胀或便秘,下肢、眼睑浮肿,甚至全身水肿;急性肾衰竭则尿量改变,从少尿、无尿,到突然多尿,面色苍白,疲乏无力,精神不振,烦躁不安,嗜睡,意识模糊,呼吸深而有尿臭味。

——休克:初则中枢兴奋性激增,精神紧张,烦躁不安,皮肤苍白,四肢厥冷,呼吸、心跳加快,尿量减少;继则血压骤降,心脑血管调节失敏,心搏无力,神志淡漠,昏迷,肾灌流严重不足,少尿、无尿,四肢厥冷、发绀;最后血压持续下降,难以恢复,微循环弥散性瘀血,组织坏死,器官功能衰竭,生命消亡。

应激在西医虽很重要,但也只是作为一种特定的综合征,简单地列入疾病谱就完了,甚至只把它当作了神经症的一种,不认为它具有普遍意义。西医病理学的基础是细胞损伤,至于为什么会产生损伤,应激只是原因之一,更多的致病因子是细菌、病毒之类。但事实上,细菌、病毒等也可视作刺激因子,免疫反应也可视作应激反应,应激是一切疾病的背景,细胞损伤等病理改变不过是应激的结果,千般疢难,完全能用应激反应统一起来。因为,从应激的观点看,任何致病因子都是不良刺激,不管它来自体内,还是体外,是有形质的实邪,还是无形质的病态,只要是刺激,就会激起机体的响应,应激不遂,或损伤组织,不能适应,便成疾病。

《素问·生气通天论》:“圣人传精神,服天气,而通神明。失之,则内闭九窍,外壅肌肉,卫气散解,此谓自伤,气之削也。”

通达天道之人,能团聚精神,顺服天道变化而施用神明;若不遵从天道,内则五脏气争,外则九窍不通、肌肉壅塞、卫气虚弱,引起疾病。所以,若机体先自有了一个病理改变,则内外刺激成为风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很有可能引发疾病。为什么“百病之生也,皆生于风寒暑湿燥火,以之化之变也”?不是“风寒暑湿燥火”本身一定能致病,而是你的饮食起居、行为志意不能顺服阴阳之道,机体已经有一个病理基础了,这些刺激才成了致病的风;病发之后,又因人的体质特性,治疗、护理措施不同,产生了种种变化,形成了万千疾病。所以,疾病的发生是个内外配合的过程:内因是致病的根据,外因是致病的条件,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喜怒伤气,寒暑伤形。暴怒伤阴,暴喜伤阳。厥气上行,满脉去形。喜怒不节,寒暑过度,生乃不固。故重阴必阳,重阳必阴。故曰:冬伤于寒,春必温病;春伤于风,夏生飧泄;夏伤于暑,秋必痎疟;秋伤于湿,冬生咳嗽。”

生身不固的原因,在于喜怒不节,寒热过度。大喜伤阳系,大怒伤阴系。阴系、阳系伤损,寒热必伤生身。阳系伤,就是心病;阴系伤,就是肾病。肾病伤足经,心病伤手经。肾病,足经厥逆,血气满脉而形体损伤;心病,寒热失度,肌肉不能坚固。所以,冬天肾因寒而病,春天就会病温;春天肝因风而病,夏天就会病飧泄;夏天心因暑而病,秋天就会病疟疾;秋天肺因湿而病,冬天就会病咳喘。

认识疾病,不仅要认识疾病的基础,还要认识具体病证,从分析的观点把握疾病全体。张仲景在《金匮要略》对疾病做过一个简单的分类。

“千般疢难,不越三条;一者,经络受邪,入藏府,为内所因也;二者,四肢九窍,血脉相传,壅塞不通,为外皮肤所中也;三者,房室、金刃、虫兽所伤。以此详之,病由都尽。”

疾病不过三类:外邪刺激,三焦经络受病,传于脏腑,这是内病因外病而得,可名为外因致病;四肢九窍与脏腑血脉相连,脏腑元真因血脉壅塞不能通达于外,四肢九窍因此患病,这是外病因内病而起,可名为内因致病;脏腑过用、金刃创伤、虫兽所害等都是凭空患病,属不内不外因致病。这个思想架构甚为精当,其基本分类原则,一个是根据致病因子属内属外,一个是根据有无传变过程,特别实用,只是将房室所伤归为不内不外因病显然不妥。后世继承、发挥了张仲景的思想,还搞过一个三因病分类系统,虽较为详尽,但核心思想也没什么新意,特别是不能给遗传病一个位置,显得不那么完备,另外将“饮食饥饱,叫呼伤气,尽神度量,疲极筋力,阴阳违逆”等放在不内外因当中,则是完全错误的。

从应激看,疾病可分为三大类:外源性疾病、内源性疾病、内外综合病证。顾名思义,外源性疾病由外源刺激引起,内源性疾病由内源刺激引起,内外综合病证则由内外刺激联合作用引起,或在内源刺激发生作用后,再由外源刺激进一步引发疾病,或先有外源性疾病,而后转为内源性疾病。外源刺激,包括风、寒、暑、湿、燥、火等气候变化,也包括细菌、病毒、外伤、药物、中毒等。内源刺激,传统上有饮食、劳倦、房室、情志,现代则有染色体变异等。内源性疾病非常特殊的一点,就是各种病理状态,甚至生理状态,以及代谢产物、病理产物本身也是一种刺激,而过用、失养对内源性疾病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

自然界的气候变化,我们每日的饮食作息,情志波动,以及男女媾精,本来都是正常的活动,若走向极端,就会成为致病因素。脏腑生化、运化,三焦流行营卫,中枢调节都有一个功能区间,在这个区间内,机体可以正常实现功能。区间的宽度反映了脏腑生化、运化,三焦流行营卫,中枢调节阴阳的潜能,一旦超出了这个区间,机体势必启动代偿机制,这就已经处于病态了,若再失代偿,则必然潜力用尽,功能衰竭。过用,就是超越了功能区间,耗竭潜力,启动代偿,趋于衰竭。显然,超越区间是一种病态,也是一种内源刺激,或者说,过用也是一种致病因子。三焦滋养组织、脏器,输运代谢产物,调节大气升降,若循行不利,灌注不良,则组织、脏器失养,代谢产物淤积,遂形成失养病变。失养,一方面是组织、脏器因失养而产生损伤,另一方面,淤积的代谢产物,组织、脏器的病理状态,三焦循行、大气升降的异常,都可作为内源刺激,进一步引发一系列的病变,产生深刻的影响。失养是更具有普遍意义的内源刺激,它与过用,都属内源性疾病的基础病变。如果我们进一步考虑疾病发生、发展的复杂的情况,则内外综合病证才更普遍,更贴近实际。如外感风寒,绝大多数的情况是患者先有一个各种刺激引发的基础病变,后来又感受外源刺激,内外结合才发病的,里热外寒是外感病的基本病理。这种情况,虽然从疾病分类上来说意思不大,但对临床诊断、治疗却价值非凡。所以,我们要将它作为一个独立的分类项目,以突出疾病分类学的临床指导意义。

疾病起于内外因素联合作用,先有人违逆自然,后有内外刺激,两下结合,人就病了。病后的发展变化,一方面取决于忠者的体质特性,另一方面也取决于共性的应激演化规律,经典称其为病传。

体质是由遗传固定下来的,它在生化、运化方面的特性,通常能决定疾病发展的趋向,古人早已认识到了这个事实。

《灵枢·五变》:“余闻百疾之始期也,必生于风雨寒暑,循毫毛而入腠理,或复还,或留止,或为风肿汗出,或为消瘅,或为寒热,或为留痹,或为积聚,奇邪淫溢,不可胜数,愿闻其故。夫同时得病,或病此,或病彼,意者天之为人生风乎,何其异也?”

疾病的发展,即使病因一样,初始的过程也一样,但结果却不相同,有的病邪自己出去了,有的却留下了;留下的,或病风肿汗出,或病消瘅,或病虚劳寒热,或病痹证,或病积聚,为什么呢?原因在于“非求人而人自犯之”。

通常,疾病发展有一定规律,就像树木之损伤,总是先伤枝叶,后伤根本;同时,也有容易患病的人,比如骨节、皮肤、腠理不坚固的,就容易患病,这也是常事。具体地说:人有常病汗出的,这是肌肉不坚固,腠理疏松,多病风厥所致。凡腘窝处不坚固、结构不清楚的,就是腠理疏松的人。人有常病消瘅的,这是五脏运化无力,肝盛脾虚所致。这种人皮肤薄、目光锐利、心火盛,多怒,气常厥逆留于胸中,充皮肤,瘀血不行,刺激发热,消烁肌肤,这就容易患消瘅。消瘅即风消,初起肝脾不和,继之心火盛,脾胃郁热,再之经脉、肌肤三焦瘀阻,流行不利,刺激发热,销铄肌肉。人有常病寒热的,凡骨小柔弱之人,阴系不足,阳气逆入,则多病虚劳寒热。这从颧骨就能看出肾气盛衰;另外,皮肤薄,腘窝无肉,下巴颜色黑,且与额头不同,四肢后面肉薄,骨髓不满的,也都属多病虚劳寒热之人。人有常病痹证的,凡腠理疏松、肌肉不硬的人,多病痹证。痹证究竟会发生在哪儿,要看五脏分布:皮、脉、肉、筋、骨,对应肺、心、脾、肝、肾,阳系之痹在高,阴系之痹在下。人有多病肠中积聚的:腹腔、盆腔积聚,或在肠中,或在脂膜,或在筋膜,或在血络,或在肌肉。若只是运化不利、生化乖谬,则病瘕为疝;若弄假成真,组织变性,留著不去,则病发为癥。凡皮肤薄而无光泽,肌肉不硬而湿浊,这样的人,其脾胃分清泌浊能力很差,组织失养,痰瘀刺激,留滞不去,寒温无伦,伤及冲脉,就会病生积聚。总之,从病理看,体质对疾病发展的影响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属大气周流不利,多患厥逆,一类属局部三焦不通,多患拘急。所以,同样的病因,在不同的阶段,针对不同的病理基础,祸乱不同体质之人,就会产生了不同的病理结果。

撇开体质因素,疾病传变也有一定规律。

《素问·玉机真藏论》:“是故风者,百病之长也。今风寒客于人,使人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当是之时,可汗而发也。或痹不仁肿痛,当是之时,可汤熨及火灸刺而去之。弗治,病入舍于肺,名曰肺痹,发欬上气,弗治,肺即传而行之肝,病名曰肝痹,一名曰厥,胁痛出食。当是之时,可按若刺耳。弗治,肝传之脾,病名曰脾风,发瘅,腹中热,烦心,出黄。当此之时,可按、可药、可浴。弗治,脾传之肾,病名曰疝瘕,少腹冤热而痛,出白,一名曰蛊。当此之时,可按、可药。弗治,肾传之心,病筋脉相引而急,病名曰瘈。当此之时,可灸、可药。弗治,满十日,法当死。肾因传之心,心即复反传而行之肺,发寒热,法当三岁死,此病之次也。”

病发之初,先感受到了外源刺激,接着病邪客居经络,使人毫毛竖立,汗孔关闭,恶寒发热,这是应激初起的外症。若影响了三焦循行,则病发痹痛,肌肤不仁、肿胀。若治疗不愈,则传于肺,外症咳嗽、逆气。为什么感受风寒刺激,肺系是第一应激器官?其实,并不是肺系首先应激,事实上其他脏器、组织也处于应激状态,但肺系应激,在此时此刻是显性的,所以直观地看,是肺系先病,而其他脏腑、经脉的应激还是隐性的,患者自觉还没有生病。显性应激能自我感觉、有直观的外症,隐性应激,不是没有病变,只是没有病症而已。所以,疾病传变的实质,无非是隐形应激第次转变为显性应激的过程。因是之故,若水系,特别是肺系疾病治疗不愈,则病传于肝,胁痛、呕吐,这是疾病由卫气传到了营气,血系因应激而表现出了病症,演变为显性的了。若治疗不愈,则病传于脾,腹中热、烦心、黄疸。这是心、脾、胃、肝应激的综合表现:心功能亢进、胃肠道失养,三焦循行淤滞,则腹热、烦心,肝门脉拘急,回流不利,胆道瘀阻,则病生黄疸。若治疗不愈,则病传于肾,少腹积热、小便混浊。肾系因交感亢进,血液重分配,血脉拘急而组织失养,滤过减少,效能下降,炎性反应,导致小便不利,水津不回,血压升高,下焦回流障碍,所以少腹积热,小便浑浊。若治疗不愈,则传于心,筋脉牵引抽搐,这是心主输出、循环不利,血液重分配,不能实现有效灌注,三焦病理产物淤积,特别是精神失养,内环境紊乱,所以抽搐。此时,病势垂危,于法当死,但如果中枢调节依然有效,则肾水调心,疾病还有可能好转,若调节无力,病成虚损,寒热不绝,日益消耗,则可能数年后死亡。

同样的病传过程,也可以从三焦经脉角度加以描述。

《素问·热论》:“伤寒一日,巨阳受之,故头项痛,腰脊强。二日阳明受之。阳明主肉,其脉侠鼻,络于目,故身热目痛而鼻干,不得卧也。三日少阳受之,少阳主胆,其脉循胁络于耳,故胸胁痛而耳聋。三阳经络,皆受其病,而未入于藏者,故可汗而已。四日太阴受之,太阴脉布胃中,络于嗌,故腹满而溢干。五日少阴受之。少阴脉贯肾,络于肺,系舌本,故口燥舌干而渴。六日厥阴受之。厥阴脉循阴器而络于肝,故烦满而囊缩。三阴三阳,五藏六府皆受病,荣卫不行,五藏不通,则死矣。”

这里所描述的病传过程有几个地方需要辨析。病邪客居于人身,原非我所有,是种不良刺激。病邪不一定是实体,如风寒就是一种以气候变化为特征的刺激;非实体性的刺激,也能使机体局部,甚至整体处于应激状态,而局部,或整体的应激状态,又可以作为内源刺激进一步引发其他病理改变。当然,病邪可以是实体,如代谢产物输运不及淤积为病理产物,这就是内源实邪,而细菌、病毒、毒素等,这些都是外源实邪。内外病邪所引起的应激反应,与其自身刺激的特异性作用是密不可分的。对外源刺激来说,不管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若机体事先不存在病理改变,则统称为病邪,若机体事先存在病理改变,则统称为虚邪;无论是实邪,还是虚邪,刺激机体之后,或能引起病变,或能强化病变,则统称做病邪客居。对内源刺激来说,有形质的叫实邪,无形质的叫虚邪,其概念与外源刺激不同,与机体抗病的虚实状态也不同。总之,病邪是引发机体局部或整体应激状态的内外不良刺激,或为有形质的实体,或为无形质的状态,又因机体有无事先存在病变而有虚实之分。

经典应激是整体性的,从中枢到外周犬牙交错,原本不应该有什么病传次第,为什么会有从皮毛,到经络,到肺系,到肝系,到脾系,到肾系,到心系依次相传的规律,而且在传统中,这个传变规律还备受推崇,甚至发展出张仲景的六经辨证,温病学派的卫气营血辨证、三焦辨证?机体各组织、脏器、系统对不同刺激的反应敏度不同,虽然应激是整体性的,但有的组织、脏器、系统表现为显性应激,有的则表现为隐性应激,而在疾病发展过程中产生的内源刺激,又可以进一步激发其他病变,在这种情况下,疾病发展未必会按照生克关系推进,应该是哪里正气不足、邪气客居,病变就发生在哪里,应激就显现在哪里,病症就表现在哪里,没有一定之规。但是,在长期进化中,机体对刺激的适应能力与模式早已由遗传固定下来,事先就存有根据组织、脏器、系统对生命意义的大小而自动排序的整套的应激预案,使得应激次第显示出规律性。疾病初起,能成为显性应激的系统、器官、组织,自身就有排斥、调节的能力,如皮毛、汗孔、肌肉、肺脏、脾胃、肾脏、膀胱等,都能通过阻挡、排汗、咳嗽、呕吐、排泄等反应,抵御、缓冲,或将不良刺激驱除出去,也能通过一系列的感觉异常警示中枢,或通过自身调节,甚至在中枢调节之下,迅速调整状态,以纠正病变,恢复正常。这些脏器、组织,在脏腑六系中属水系、气系,在六经辨证中属太阳、阳明,在卫气营血辨证中属卫、气,在三焦辨证中属上焦,完全符合先贤的经验概括。若应激进一步发展,对物质能量的需求越来越迫切,对肝、心功能的要求越来越高,则肝系代谢、心脏输出就会异常活跃,同时循环系统就会因应激而损伤,脏器、组织的变化就会被感觉到,出现外症。这些脏器、组织,在脏腑六系中属血火二系,在六经辨证中属少阳、太阴,在卫气营血辨证中属营气,在三焦辨证中多属中焦。若病患不解,应激持续,中枢调节潜力用尽,外周调节失敏,心肺功能衰竭,津液回流困难,物质能量代谢方式改变,三焦灌注不良,内环境恶化,则病入虚损。这种病理改变,在脏腑六系中属精神二系,在六经辨证中属少阴、厥阴,在卫气营血辨证中属血,在三焦辨证中则多属下焦。最后,患者因中枢调节衰微,外周调节失敏,微循环瘀滞而休克,多脏器功能衰竭而死亡……都属阴阳离绝。总之,病传规律反映于主观感觉、客观体征,基于隐性应激次第传变为显性应激,病传次第实质上反映了从外周到脏腑,再到中枢的层层抗邪机制的启动、障碍、衰竭,以及从相互代尝到不能支持的复杂进程。病传次第一旦打破,规律失效,就会转为体质特征、病理基础综合主导的疾病演变过程,风起云涌,难以捉摸。

《素问·玉机真藏论》:“然其卒发者,不必治于传,或其传化有不以次,不以次入者,忧恐悲喜怒,令不得以其次,故令人有大病矣。因而喜,大虚则肾气乘矣,怒则肝气乘矣,悲则肺气乘矣,恐则脾气乘矣,忧则心气乘矣,此其道也。”

急证,或没有传变规律的,就不必遵循传变规律而诊断、治疗了,直接治病就是了。情志病就不会依次相传,它直接乘虚而入,刺激脏腑,引发大病。如大喜伤心而虚,肾气就会直接侵入心,愤怒使肝气直接侵入脾,悲伤则肺气直接侵入肝,恐惧则脾气直接侵入肾,忧愁使心气直接侵入肺,诸如此类。

开始就很严重的病,也无所谓传变。

《素问·热论》:“黄帝问曰: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或愈或死,其死皆以六七日之间,其愈皆以十日以上者,何也?不知其解,愿闻其故。岐伯对曰:巨阳者,诸阳之属也。其脉连于风府,故为诸阳主气也。人之伤于寒也,则为病热,热虽甚不死,其两感于寒而病者,必不免于死。”

以发热为主,都像伤寒一类的病,何以有死有生?对这个现象,经典的解释是:太阳,诸阳连属之,它的经脉连通风府,所以精神能经风府,通过太阳而调节一身阳气。这就是说,主管人身阳气的,一个是太阳的卫气,一个是督脉的神气。人病伤寒,发热而不死,这是太阳伤寒,中枢还有纠正能力,虽然很热但也不会死。然而,要是太阳、督脉都因寒而病,中枢调节能力原来就不足,不能代尝、支持有效纠正病态,周身无阳,那就不免于死了。但两感于寒并不只限于太阳、督脉,凡调节不利,不能有效纠正病态的,都叫两感病。

《素问·热论》:“两感于寒者,病一日则巨阳与少阴俱病,则头痛口干而烦满;二日则阳明与太阴俱病,则腹满身热,不欲食谵言,三日则少阳与厥阴俱病,则耳聋囊缩而厥。”

太阳、少阴俱病是典型的两感于寒。阳明、太阴俱病,则三焦升降逆乱、水谷出入不利,少阳、厥阴俱病,则开阖决断不利,都有调节不利、纠正病态能力不足的问题。这类疾病都属支持不利,较之一经受病要严重的多,当然不是依次相传了。

伏气温病也没有一定的传变规律,起病就是血系炽热。

《温病条辨》:“凡病伤寒而成温者,先夏至日者,为病温,后夏至日者,为病暑。

“长夏受暑,过夏而发者,名曰伏暑,霜未降而发者少轻,霜既降而发者则重,冬日发者尤重。”

先有伤寒,郁热潜伏,后因触而发,两热相并,所以热甚。伏暑初起,状如伤寒,继则如疟,热盛于夜。《六因条辨》认为:“四时伏气,皆能为病。”如此,春温就是冬之伏寒,肠风就是春之伏风,疟痢就是夏之伏暑,咳嗽就是秋之伏燥。今天看,所谓伏气而病,就是先有了一个基础病变,感受不良刺激后,病邪乘虚而入,强化旧疾,迅速恶化。至于伏邪藏于何处,古人理解并不一致,有人认为藏于膜原,有人认为藏于少阴,但其实五脏六腑、阴系阳系都有可能事先存在基础病变,不一定在哪儿。伏气而病,疾病的发展演化,与基础病密切相关,传变也没有一定规律。

疾病发展到最后阶段,即便治愈,也必有所遗,这也是病传的应有之义。

《素问·热论》:“诸遗者,热甚而强食之,故有所遗也。若此者,皆病已衰而热有所藏,因其谷气相薄,两热相合,故有所遗也。”

从应激观点看,大病愈后,代谢产物、病理产物堆积三焦,内源刺激并未根本消除,血流变性质改变,瘀热丛生,诸脏器因应激而造成的损伤一时难复,皮层兴奋,心功疲惫……总之,是一个气阴两虚、实邪淤积的病理状态,还必须经过一个调养过程,才能彻底康复。此时,若妄加刺激,就会有食复、劳复等病证发生。

病传对指导中医辩证论有重大价值。人体抗病总是先启动外周抗邪机制,然而层层推进,显现出深层抗病机制的效应。对六经抗病来说,太阳抗病不利则太阳病,阳明抗病及支持太阳抗病不利,则阳明病;少阻抗病及支持太阳、阳明抗病不利,则少阳病。这是阳系抗病。太阳抗邪及支持阳明抗邪不利,则太阴病;厥阴抗邪及支持少阳抗邪不利,则厥阴病。少阴抗邪及支持太阴、厥阴、太阳抗邪不利,则少阴病。这是阴系抗邪。进而言之,阴系抗邪及支持阳系抗邪不利,则阴系病;阳系抗邪及支持阴系抗邪不利,则阳系病。所谓“两感于寒”,就是表里皆病,外有强敌,内无支持,所以十分危险,预后不良。脏腑六系抗病也有这样的规律性:一系抗病的不利则一系病;深层机制抗病及支持不利,深层病:抗病机制,由浅入深,层层第二次启动,从陷性应激转变为显性应激。

中医疾病现象学不仅有病传这样的极富特色的观察,对病症也有自己独到的认知。治病先要诊断,诊断要依据病症。为此,首先要明确病、证、症三者之间的关系。

病症是自我感觉,或客观查体确定下来的独立的病理现象。如脉浮是个客观体征,通过脉诊而查知,它有明确的特征,可区别于其他病症,是独立的;颈项强痛也是病症,但它是患者的自我感觉,是患者告诉我们的。对于症状、体征西医分得很清楚,中医也应该区别,症状是患者的主观感觉,体征是我们查体后发现的客观现象,两者都属病症。

许多病症集合在一起,能反映某种病理改变,就可以给这些病症一个总的名称,这就是病证。如太阳中风就是个病证,它是由发热、恶寒、汗出、脉浮缓等一系列病症构成的。一个病证,不一定需要很多病症表现,有时一个就够了。如脉洪大有力,这个脉症足以反映阳明热盛,其他如口渴、汗出、发热、面赤等,都不过是辅助证据而已,虽然必要,却不一定必需。所以,区别主症、辅症极为重要,抓不住主症,就不能准确判定病证。不仅如此,病证的性质也有区别,其中最关键、最有治疗指导价值的病证叫病机,就像弓弩上的扳机,又像门户上下的枢纽。如“诸痛痒疮,皆属于火”,就是说,火能引起痛、痒、疮三种病症,或者痛、痒、疮这三种病症出现了,不管是单独出现,还是组团为祸,就是我们治疗火证的最佳时机。病机在治疗学上价值非凡,因为它是机枢,所以用力甚小,取效甚大,四两拨千斤。此外,还有一个方证,就是把治病用的方子与病证联系起来,将方子主治的一系列病证,系之于方剂名下。如桂枝汤能治太阳中风、自汗等证,这些病证,若病症表现与桂枝汤脉症一致,就可以叫桂枝汤证。这个办法贴近临床,依证选方,随症加减,便捷好用,但毛病在于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初学者往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机械套用。

一系列病证的集合,能反映一个疾病的演变全程,给它们一个总的名称,这就是病。所以,伤寒是种病,它由太阳证、阳明证、少阳证、太阴证、少阴证、厥阴证构成,这六个病证,反映了伤寒病理演变的全过程。当然,不是每个人患了伤寒都会从头走到尾,可能在太阳证这个阶段就好了,可能在阳明证这个阶段就死了,所以太阳证、阳明证等也可以叫太阳病、阳明病,以此类推。

中医对病理、生理的认识,无论多么复杂,都是从物质、功能、调节三位一体综合的观点去分析、理解的,对每一种病理状态,也都是从这三个方面去描述、把握的。任何病理都可归结为物质、功能、调节的综合,都是三位一体的构造,这可以说是中医病理学的第一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