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被动为主动
毛泽东曾经说过:“我们的高级军官中,百分之八九十都是行伍出身,参加革命后才学文化的。”
在人民解放军的高级将领中,邓华则是另一种类型,他是知识分子出身,家学渊源也深厚,投身军戎后,好学不厌,苦苦钻研兵书战法,同时也倾心于历史。他特别肯动脑筋,跟随他多年的参谋人员都说:司令员的脑子特别灵,仿佛一天到晚24小时都在转。彭德怀在志愿军总部同邓华密切接触不长的时间后,便认为“邓华这个人,知识丰富,很有头脑,考虑问题有眼光,也比较周到”。
1951年1月25日,在朝鲜君子里志愿军总部举行的中朝军队高级干部会议上,邓华正在向与会者作题为《对美军作战的初步经验》的专题报告。
邓华在报告中,高度概括了美军和南朝鲜军的长处和短处,精辟论证了志愿军在运动战中的作战指导方针,全面总结了在运动战中的战术原则,部队政治工作和后勤工作方面的经验。在中国的战争史上,这是一份全面总结同最现代化对手作战经验的专文。
由于美军拥有制空权,地面部队也有高度现代化装备,它的火力猛烈,志愿军担负防御作战任务部队异常艰险,伤亡很大,因此,部队中有“宁愿攻三个山头,不愿守一个钟头”的说法。邓华在全面总结第一、二两次战役进攻作战经验的同时,还深入总结了局部防御作战的经验。
这篇约两万字的长篇报告,以具体生动的战例,准确的数据,严密的逻辑和深入浅出的分析,吸引着与会者们。若不是全身心投入这场战争,不是一开始就注意搜集素材,不是身经百战,深刻了解战争规律,不是勤于思考善于思考,还有,不是笔头过硬,抗美援朝战争打响才两个来月时间,是不可能拿出这样有力的经验总结的。而这又是在他生病治疗期间写成,更是难能可贵。
1月27日,中朝两军高级干部联席会议第三天,与会代表正分组讨论关于部队休整和准备春季攻势问题,前线吃紧的电报不断飞来。
原来,联合国军和南朝鲜军从1月25日开始,由西至东逐步在200公里战线上发起大规模进攻,集中了5个军16个师又3个旅,一个空降团以及其全部炮兵、坦克兵和航空兵,其中地面部队即达23万余人。
志愿军在第一线的兵力只有6个军21万余人,人民军3个军团7万余人,兵员上似乎略占优势,但朝中方面经过连续三次战役,已是极度疲劳,减员甚大而又没有得到补充。特别是随着战线南移,运输线已长达550~700公里,在敌机狂轰滥炸情况下,运输更加困难,弹粮供应严重不足。
当志愿军首长紧急商讨措施时,1月28日夜,毛泽东来电指示:“我军必须立即准备发起第四次战役,以歼灭两万至三万美李军占领大田安东之线以北区域为目标。”
大田安东之线,接近三六线了!
谈何容易!
“又一个没有料到!”邓华读过电报之后,向彭德怀说,“现在战场比以前缩小,敌兵力也更集中,他们的技术优势也更便于发挥,以我未得到整补的疲惫之师,莫说打到三六线附近,搞不好,三七线也保不住。”
他认为中央提出打到大田安东之线,是从政治角度考虑,是为可能进行的停战谈判着想的。如同毛泽东在电报中指出的:“敌人正希望我军撤退一段地区封锁汉江然后停战。”“第四次战役后敌人可能和我们进行解决朝鲜问题的和平谈判,那时谈判将于中朝两国有利。”从国际政治斗争角度和从总的战略格局考虑,这样的设想是完全需要的。但他又想起彭德怀在别的场合下说过的一句话:打了胜仗影响就好,打了败仗影响就不好。
“第三次战役即带着勉强性——主要是疲劳和补给困难,现在打第四次战役带着更大的勉强性,”彭总声音中有着深沉的忧虑,“如果主力出击受阻,朝鲜战局有暂时转入被动的可能。”
毛泽东主席的指示非常明确,敌人攻势正在拉开,除了迎战敌人,已是别无选择。志愿军领导人决定以一部兵力在西线组织防御,钳制敌主要进攻集团,在东线则让敌深入,而后集中主力实施反击,争取歼敌一两个师,进而向纵深发展突击,从翼侧威胁西线敌主要进攻集团,动摇其部署,制止其进攻。这个作战部署简而称之为“西顶东反”。
随后,毛泽东同意了这一作战部署并派邓华赴东线指挥作战。
事实证明“西顶东反”,在东部横城一线诱敌深入,放敌进来这一着是成功的;而横城反击战也确实取得了辉煌的战果,共歼敌12000余人,其中俘南朝鲜军7800人(内美军500人),这是抗美援朝战争中俘虏南朝鲜军人数最多的一次作战。配合“邓指”作战的“金指”人民军,在横城东南歼灭南朝鲜第三、第五师各一部。
横城反击战后,彭总命令邓华立即围歼砥平里之敌。
而就在此时,形势意外地逆转。
担负阻击骊州、原州向砥平里之援敌任务的第一二六师主力,因在运动中与美军第二师在注岩里遭遇受阻,难以实现原定打援部署,而美骑兵第一师第五团坦克纵队却在曲水里地区突破志愿军防线,势将与砥平里守敌会合。由骊州方向出援的南朝鲜第六师、英第二十七旅的先头部队也抵近砥平里。
12点30分后,敌情严重的电报飞向了“邓指”。
“人家的钢铁太多了!”邓华咬着牙,摔掉手头的半截烟卷,从牙缝中迸出这几个字!
在一旁的作战处杨迪副处长,深知这句话的含义。志愿军攻击部队只有三个炮兵连共十几门火炮,每炮只有二三十发炮弹。在进攻中对敌火力不能压制,坦克不能摧毁,障碍区无法突破。砥平里守军本来就有强大的火力,现在骑五团二三十辆的坦克纵队即将与之会合……
是继续坚持组织无望的进攻,还是撤围呢?
邓华不仅深知砥平里前线的力量对比,而且更深知第四次战役中的力量对比。他原想在横城反突击战胜利之后,在砥平里地区再来一次出奇制胜。但看来无望了。
他重新点燃一支香烟,并对杨迪说:“准备停止攻击,撤围砥平里!立即发报向彭总请示。”
从得知情况到作出决定仅有半个小时,是多么漫长的30分钟,又是多么短促的30分钟,从继续组织进攻到抉择撤围,司令员经历的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还是一个干脆的转变?
失算,对于任何一位指挥员都是难于避免的。
没有坚毅顽强,没有为实现自己的目标而一往无前的战斗精神,不会是一个好的指挥员;缺少智慧和理念,一味迷恋战斗,比实际需要与客观可能走得更远,同样也不会是一位好的指挥员。
4个小时后,17点正,彭德怀同意邓华停止对砥平里攻击的决定和部署。16日拂晓,进攻部队撤出战斗,向北转移;前出到原州附近各军也同时向北转移。
“西顶东反”未能制止联合国军的进攻,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不得不转入防御。
这时,前线志愿军部队的困难局面,超过入朝以来的任何时期。粮食供应极为困难,已经出现了战士饿死的情况。因弹药不足和炮损严重,炮兵部队大多先撤往“三八线”以北休整。有的部队战斗减员已到过半的情况了。
联合国军于2月14日首先在东线发动了进攻,并在西线加紧进行强渡汉江的作战准备。在彭德怀的指挥下,中朝部队从2月17日起,全线转入运动防御(又称机动防御),准备争取两个月时间,以集结兵力,改善交通运输,囤积作战物资,待引敌深入,置汉江于敌背后,再行反击。在东线,邓华指挥所部在极其艰难困苦条件下,发扬英勇顽强的战斗精神,正在进行逐山逐水的节节阻击作战。
现在,在这个紧要关头,彭德怀要回国,指挥中朝大军的责任落在邓华和朴一禹的身上了。
邓华深感肩上担子的重大。
一天24小时,邓华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作战室里,他反复研读北京中央军委的来电,认真听取前线各个部队的战况报告,还不时同人商讨战场态势,并且直接同前线部队首长电话联系,指示作战事宜。
“彭总说,机动防御的目的是为了掩护后面两个兵团上来,所谓机动,就是不死打、死拼。”
——他在给前线指挥员的电话中,再一次强调彭德怀的指示精神。
“作为指挥员,要很好地研究敌人的进攻特点,改进防御战术。”
——他在电话中要求各级指挥员一定要多动脑筋,勤于思考,根据战场实际进行具体而有力的指挥。
3月7日,联合国军在全线发起了大规模进攻,以美军第九、第十军为主要突击力量,企图从战线中央突破,然后与西线美第一军分别从两个方向围攻汉城,进而向三八线推进。
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英勇奋战,节节地阻击联合国军的强大攻击。
3月8日,志愿军总部作战室通往前线各部队的电话铃声不断爆响,无线电台的联络也频频启动。
“汉江北岸前线来报:在昨日的战斗中,三十八军和五十军与敌人浴血奋战,共有七八个连与敌人搏斗到底,最后全部壮烈牺牲……”
作战室里,寂然无声。
人们为殉难的战友默哀!
良久,邓华抬起头,向默然伫立的朴副政委和解方参谋长说道:“看来,我们还得再次强调有关的作战方针和战术原则。”
在《对美军作战的初步经验》的著名论文中,邓华在总结第一二两次战役中局部防御作战经验时,曾经深刻地概括道:
“对付美军进攻,绝不应采取单纯防御的方针,以运动防御为宜。应该是有重点的,宽大正面,加强纵深,节节抗击……兵力配备应以前轻后重为原则,作疏散的(个人或小组)纵深的(除警戒阵地外应有两道)配置,只以小部兵力进入阵地,主力荫蔽我之侧后,便于及时反击……火力配置,营以下的轻火器应加强第一线,团以上的火器应置于第一二线间的两侧,采取火器分散,火力集中的办法,组成火网。”
在联合国军火力占绝对优势的空、步、炮、坦的协同进攻面前,作为防御一方,上述作战原则的实施,虽不能长久地阻止住对方的进攻,却能够用较少的代价换取敌军较大的损失。
这些原则,在1月下旬在君子里举行的中朝军队高干会议上,邓华都曾经强调过。2月17日开始运动防御以来,上述精神总部也曾经向各部队强调过。
但是,有的担负防御的部队在打得非常英勇顽强的同时,从战术上讲,则有着不够灵活的一面。邓华同朴副政委、解方参谋长商量之后,于8日12时以中朝联军司令部名义,发出关于当前作战指导方针的指示,重申积极防御,纵深设防,利用良好地形(山川、河流)节节阻击,迟滞和杀伤敌人,赢得时间,以待后续部队到来进行战役反击的作战方针,还特别强调在兵力配备上“必须确实贯彻前轻后重原则”和火力配置前重后轻原则。
紧接着,邓华和朴一禹等人又根据彭德怀司令员指示精神和当前战场形势,认真研究后决定:第一梯队各军拟自3月10日起,逐步向北转移,准备以四至五天时间,撤至高阳、议政府、清平川、洪川江北岸至丰岩里一线后,由第二梯队军接替,继续采取运动防御到三八线以北地区。
恰好,彭德怀于3月9日自北京返回志愿军总部,表示同意上述研究意见,因之立即向下部署。
到4月21日止,联合国军被扼制于“三八线”南北地区之开城、三串里、华川、杆城一线。第四次战役历时八十七天,联合国军被歼78000余人,平均每天付出900人伤亡代价,才前进1.3公里。联合国军发现朝中方面大量新锐部队到达,终于停止进攻。这次战役运动防御是成功的,达到了以小的代价换取敌较大的损失,以空间换取时间的目的,从被动中争取了主动,为下一次进攻创造了必要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