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有必要先向你们介绍高斯大区。你们已熟知这个名字的由来,它的区域形状跟著名的数学模型“高斯分布”——即钟形曲线——几乎重合,但就宿命论而言,你们对它还很陌生。
妈妈在因感孕而怀上了我后,被羞耻心以及某种神秘的认知所驱使,她选择离开外祖父和舅舅,独自生活。其实她是被舅舅赶出家门的。疼惜小女儿的外祖父,在高斯大区的偏角(钟形曲线的左侧),购置了一处房产。外祖父一生钟爱文学与数学,在那儿购置房产不仅出于对数学家的崇敬,还因为他其实没什么钱,而高斯大区的房子(主要是左右两侧区间)几乎是贫民区一样的存在。当时人人都可以轻易买到一个看起来像是用树枝和石头简单糊出来的单元房。除了从剧院搬来的一大摞旧书,这个房产是外祖父直到去世后唯一留给我妈妈的东西。外祖父希望,妈妈可以在书籍的温润中找到生命价值。言下之意,他打从心底认为,女儿的怀孕只不过是众多不顾后果的青春少女犯下的错误之一,所谓山魈与感孕等种种荒谬言辞,统统是文学世界的现实。而现实世界的现实,是残酷和枯燥的,如同圆周率是一连串无限的数字。
外祖父没有彻底放弃他的小女儿,在我出生后,他回来过一趟,带来很多旧书,而不是金钱。他在高斯大区的房子和我们住了半个夏天,向年幼的我一再讲解文学形象,教我那些我永远无法理解的数理知识。
“圣西,钟形曲线的两侧是事件发生概率趋近于零的区间。说说你的想法吧。”
“零概率?也就是说,这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世界看不到我们啦?”
“对,除非你走出去。”
整个高斯大区朝海,像一个流线型的飞机头部,正对猛烈的气流。每到海上风暴袭来的季节,高斯大区首当其冲,风卷起的垃圾灰尘,顺着曲线的方向,最终堆积在我们公寓所在的街上。我一再分析高斯大区呈现的命运象征:绝望沉重的时间,从中间高耸的曲线位置滑落,堆积在我们居住的侧翼土地上。两侧区间的现实,毫无出路,实现理想的概率小于千分之三,被挤压变形。因此,在正负无穷的空间里,我们的幻想获得了无限膨胀。妈妈关于山魈的噩梦,感孕的妄语,认为我需要被净化、重新确立人格的渴求,都是在这个区间内生活的意识产物。
后来我才意识到,在外祖父自言自语似的向我描绘失败而富有理想的堂吉诃德时,妈妈也许在一旁仔细地聆听过,并为自己的人生找到了对应的人物形象。在外祖父第二次给我们带来的书中,妈妈发现了孙太白的奇遇,从而为我的人生找到了虚构的生殖源头:一个耻辱之名,山魈之子。外祖父的愿望以惊人且相反的方式落空了,他没有给妈妈带来书籍的温润,而是错手将她推向更深重的幻境,并最终促使我今天站上这个舞台,向你们回忆我的“无我”之苦。
如你们所知,市剧院的前任院长,我的外祖父,后来死于家族遗传性的心脏病。海风持续吹刮,我家楼下到处是清扫不完的垃圾。如果海风卷起漫天垃圾,妈妈恰巧在街上出现心动过速,她这个傻女人不会想着找个地方休息,而是站在街边,捂着胸口,扶着墙,垃圾吹到脸上也不管,直到心率恢复正常后才离开。
“我也会得心脏病吗?”我问。
“在血缘上,你并不算这个家族的人。”她回答。
“我属于哪里?”我追问。
她又会再次拿出感孕的论调,说我只是一个妖物借用她的肚子生下来的后代。严格意义上来讲,我甚至不是人类。上小学期间,我脑袋每天都被这样似是而非的认知充斥。当某天我继续追问,妈妈以严肃的语气把回答重复一遍:“你是山魈之子!”
我的心灵因此受到了最初的创伤……
山魈的形象横亘在我们母子之间,使我的诞生成谜。面对妈妈的有意回避,我欲言又止,常常陷入无尽的思考,无法专心上课。在出生问题上,没有哪个同学的认识能超出正常的两性结合,即使是被收养回来或父母离婚的孩子,也知道自己至少曾拥有基因意义上的父母。
我的班主任张先生发现了我的情绪波折。张先生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学校师生间流传着他在“夜游者的废墟”生活过的秘史。由于长期挨饿,被低温折磨,他的脸还留着在那里生活过的痕迹:严重发黄,颧骨高突,最为标志性的印记是虹膜上的异常色素沉淀,茶褐色,覆盖一层灰。在那里生活后再回归社会的人,都是经历过自我放逐的,人人唾弃,因为没人知道他们是否真正找回了与人类社会共存的信念价值。张先生是极有可能理解我的。我向他表达了自己的疑惑,但为了保险起见,我没有将妈妈关于山魈的妄语向他和盘托出。他对此一知半解,只能蜻蜓点水般地安慰我,没法在根本上解决我的疑问。在他眼里,我也许跟其他普通学生没什么两样,生在单亲家庭,但没必要特殊对待。
一天下课后,我拦住张先生,借口说准备搬家,需要在学生档案上变更住址。档案一般由父母来填写,在这种公共关系领域里,妈妈到底为自己丈夫安排了一个什么身份呢?张先生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那里原本是作为卫生间的储物室使用的。校长说,不是他故意安排张先生在那里办公,而是张先生自己要求的。在他辞掉老师的职务,去“夜游者的废墟”生活之前,张先生和其他老师一样都在公共办公室工作,和同事们走得很近。
“他原本是个有前途的人民教师,竟沦落到这种地步。”校长假惺惺地叹息。
我在办公室门口等张先生。他叫我一起进去帮忙找档案。他教生物,办公室里常常能见到解剖后忘了处理的青蛙残体,放置久了后臭味四溢,其他同学都不敢进来找他。幸好旁边卫生间的尿臊味儿掩盖了他办公室里的腐臭。
办公桌上有一台显微镜,载物台上的玻璃片还黏着一块淡绿色的生物组织切片,已经半干。墙上挂图中有一幅手绘的解剖图,从身体结构上分析,不是人类,是某种类人神话生物,有一对小型翅膀。这种逼真挂图对我当时的脑袋造成了新的冲击。我缓缓退后,一脚踩中地上的水缸——里头养着一堆蝌蚪。我的鞋底全是黏糊糊的蝌蚪尸体。蝌蚪有拇指那么大,张先生在水里注射了生长素。我连忙道歉,觉得自己彻底阻断了蝌蚪认识自己未来的道路,它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将会长出四条腿来,还能鼓起巨大的声囊,享受求偶的快乐。
“孙同学,你家是在高斯大区对吗?”张先生问,一头扎进小山一样的档案文件里,往外翻出麻绳、空塑料瓶和多年前的废弃档案。
“对,我们现在要搬去舅舅家住。”我偷偷把鞋底的蝌蚪尸体在桌脚上蹭掉。
“是啊,大家都想离开高斯大区。我和女朋友也在那儿住过,因为从那里去夜游者的废墟很近,有一次我们直接徒步到那里。”张先生竟然跟他的学生说起这件事。我当时对夜游者的废墟的印象跟其他人一样,觉得去过那里的人总是怪怪的——就是极度厌世的那一类人。“后来呢?”我问。“再也没回来,她在那儿患伤寒死了。”张先生多少有点儿心不在焉,“啊,找到了!来,你的档案。”
这时校长过来了。张先生将档案塞给我,出去和校长聊天。我碰到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档案封面上竟有条青蛙腿,还能清晰地看到里面的肌肉神经。我用镊子把它夹下来,丢到养蝌蚪的水缸里,让它们见识下自己长大后的模样,如果它们不介意被这样切开的话。档案里的信息会给我带来什么打击?我是在盒子外的薛定谔的猫,在打开档案前,我的生死互相叠加,是量子态的人,混沌无序。经过一番挣扎,手指终于伸入纸页,轻轻翻开它。
母亲那一栏填写的,确实是妈妈的名字苏元元。父亲那一栏却被狠狠画掉了,只有一摊墨迹,但还能依稀看出墨迹底下有写过字的痕迹,具体是什么字就无从辨认了。然而在紧急联系人一栏上,填的居然是“易德”。易德叔叔。我们楼下那个卖子弹纪念品的退役士兵。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父亲那一栏本来就写着易德的名字,出于某些原因,妈妈不愿意承认他的身份,于是在另一个栏目上保留了他的信息?这个猜想给了我长久渴望的线索。遗传病史一栏空着,没有写家族遗传性心脏病。张先生回来时,脸色发白,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幅奇怪的挂图。
“哎……回去?回去?”他自说自话。“张先生,你要我回去?”我问。“我当初那么坚决离开,现在怎么有脸回去?你说我有脸回去吗?”张先生问我。“回去哪里?”“夜游者的废墟。”“啊?”“校长肯定在捉弄我,要我以生态调查员的身份,回去那里执行公务。”张先生钻进档案堆躲起来。我想安慰他,但对夜游者的废墟并不了解。于是,我指着那幅画,问:“张先生,那个生物是什么?”张先生抬起头,若有所思,目露凶光,跳将起来,把挂画扯下,从窗口丢出去。“它就是我们的祖先……我们只是它的分支。”张先生似乎着了魔,胡言乱语,“夜游者的废墟是它出没的地方……后裔是一场灾难……看到它的翅膀了吧?我们曾经会飞!但进化到现在——不对,是退化……人类退化到今天,已失去了飞翔的本能。”张先生的话刺中我敏感的内心——后裔是灾难?我的出生给妈妈带来了多少屈辱?但我没有主动选择降生至世上,降生后,我的脑袋空无一物,连自己为何出生都无法知晓。“翅膀?它是人和鸟生出来的吗?”“我白白跟你讲了这么多课!生殖隔离,记得吗?人怎么可能跟鸟产生后代?!”张先生越发激动。我在脑海里快速搜索课本上的知识,试图弥补自己的过失。“也就是说,我不可能是妈妈跟别的动物生下来的?”我补充。“当然不可能!”张先生说,可转头又说:“除非,你妈妈会孤雌生殖……啊,我在说什么,孤雌生殖不可能生下一个男孩……孙同学,你的基因肯定有一半来自你爸爸。”张先生勉强回答。
他往杂物堆更深处钻进去。办公室门口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学生。我带着档案走出办公室时,他们纷纷涌进这个从前不敢涉足的空间,围在洞口外,嘟嘟囔囔地议论着他们的班主任是不是发疯了。
那幅丢出去的挂画,恰好砸中了校长的脑袋。他被送去了医院,但挂画还留在原地。这个凶器沾着校长的血,血溅到了那只叫“祖先”的生物的内脏位置上,仿佛一下子获得了生命。我把挂画拆下来,带回了家。欲盖弥彰的档案,以及古怪的生物解剖图,成了我仅有的两样证物。我发誓要继续追问下去。
我没有马上找易德叔叔问个究竟。在有记忆以前,妈妈跟易德叔叔是否有来往,我不晓得。那么档案上的名字怎么解释?易德叔叔开的纪念品商店又不是杂货铺,我们很少进去买东西。总之,楼上楼下的这两家人就像是生活在两个不同星球上的生物,极少有交集。那时易德叔叔的商店尚未改建成博物馆,除了有特殊爱好的人,没人会进去买子弹。那里是个商业孤岛。
我带着档案和挂画回到高斯大区。经过易德叔叔的商店时,我不敢朝里头望一眼,直接从楼梯跑上六楼。我们住的这栋公寓属于回迁房,建成后空出了很多个单元。在这里住的人大多怀揣秘密,需要隐秘的角落藏身。我马上钻进房间,把东西锁在抽屉里。挂画太长,塞不进抽屉,折起来又会破坏平整,我只好掀开床垫,将它摊开放在下面,再把床垫压上去。
妈妈最近有点儿神经质,是心脏病造成的,血液问题让她精神不佳,暴躁,多动,衰弱,对事物抱有敌意。比如,她不相信理性,认为理性只是人类自以为是的行为准则,是顽固不化的脑袋信奉的愚蠢教条。她不相信人世表象,认为在意识之外应该存在另一个隐藏的世界,人间只是这两者在平衡点上的投射,人类要捕捉每一次在潜意识里涌现的幻象,那才是真实世界向人类发送的召回讯息。
那些日子里最困扰妈妈的,是一个茅厕的梦,每次做完这个梦,她就把能形容其不堪的词语,统统念了一遍:肮脏,不洁,污秽,罪恶,虫子……她相信,自己从这个梦“看到”了真实的世界——她称之为“他世界”——山魈正是在梦的现实里让她怀上了孩子。她对“他世界”深信不疑,但她所做的努力只是为了让我和她能以人类肉体的姿态,在人世幻象中生活下去,因为她始终悲哀地认为,我们无法抵达彼岸。这种认知上的矛盾让她受尽折磨,她把自己种在被人们遗弃已久的文学土壤中,同时想尽办法驱除我从“他世界”沾染的那道污秽之气。
妈妈善于把一个小问题拆成无数个更小的问题,这样就够她忙活了,她不想去琢磨一些令人头疼的问题。比如,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怀孕的事。书里说,山魈在夜里喜犯人,包括熟睡的妇女。电视里播一百个外星人节目,都不会出现一个节目介绍山魈,如果妈妈把怀孕一事归咎到是外星人掳走了她,进行跨物种生殖实验,我认为情有可原,只要她的精神有寄托。她要是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还对人类探索外星生命有贡献呢。可是,山魈?谁愿意承认自己生父是一只丑陋的妖物啊?为了不再去琢磨山魈的事,妈妈找到了新寄托。几天前,妈妈对房子进行了入住以来的第一次全面整饰。在外祖父送来的书中,她把她认为最有价值的撕下来作为墙纸,贴满墙壁,再用浅蓝色的油漆刷了一遍。为了保持前后情节衔接有序,同一个版本的书她打算多买一本,前后张贴。算下来,这笔花费无疑很大,要知道,我们大部分收入都来自舅舅每个月寄来的生活费。
“万一让你舅知道,他就不会再给我们寄钱了。你要保密,我只有这个要求。”
“算了吧,舅舅根本不关心这些。”
妈妈挑了几本大部头进行完整展示,其中包括厚厚的《堂吉诃德》。我从未读过这本书,只是单纯厌恶这本书,因为它最终指向妈妈必然要面对的荒诞结局。纸张排列得很整齐,刷上油漆后,没有缝隙,别人根本看不出这间屋子用了成千上万张书页糊了一遍。蓝色油漆下,还能清晰地看到蚂蚁般的文字,密密麻麻地遍布墙壁。
“圣西,我现在过得一天比一天好了。”
被文学的圣洁之光环绕,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刻,只要抬头就能接受文学的洗礼,妈妈以此缓解心灵上的忧虑。她把餐桌挪到贴满《堂吉诃德》的墙下,吃一顿饭的半个小时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她的目光都专注在墙壁。有些书页贴得很高,坐着吃饭看不到,妈妈只能一遍遍地阅读她身高范围里的书页内容。几乎没人能和她产生共同的话题,现在还有谁对古老的幻想产生兴趣?如果妈妈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她肯定会在烹饪和养生的话题上和女邻居产生共鸣,并过完她简单的一生。
当我再长大些,有了更好的阅读能力后,在书店里翻阅书籍时才偶然发觉某些曾在墙上读过的段落究竟出自哪本著作。这个寻找过程如同解密探险,只要逐一找到对应的原书,生命的密码就能拼凑完整。我始终觉得,这种文学的救赎是脆弱的,是摇摆的。
我很庆幸,自己房间墙壁上糊的不是外祖父带来的那些深奥的数理之书。但我没什么真正值得庆幸的:蚯蚓般的经文符号,布满天花板以及四壁,常常会引起我的梦魇。很大原因在于我没有看懂它们的含义。这只是妈妈为我安排驱邪净化的第一步。除了潜藏的心脏病,妈妈还得了其他毛病,她的世界观发生颠倒错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我所有注意力都被迫放在如何对抗它的行动上,也可以说,妈妈的错乱催生了我为了对抗错乱而产生的错乱。
今天,农历六月初三,是韦驮尊天菩萨诞。
妈妈邀请了一个新认识的姐妹到家里吃饭。我和妈妈二人的生活非常清简,大家都缺少朋友,极少有客人来访。除了哥哥,妈妈另外还有几个亲姐妹。我从未见过那几个阿姨,她们早年嫁到了省外。我们的关系是疏离的母子,也是无法亲近的朋友。她看得我很紧,要是我和同学出门玩,必须把她带上。她看我们玩闹,嚷个不停:“注意别掉到河里……秋千不要荡太高……别吵……我想清净……再吵,山魈就要来抓人啦!”这样几次后,同学对我带妈妈出来玩感到不快。为了维系同学友情,我不得不摊牌说不再带她出去。妈妈表面上显得不在意,说是为了我的安全才跟着去。
妈妈开始对我进行报复,打电话给张先生,擅自给我请假,今天说我睡过头,后天说我肚子里有虫,要去医院驱虫,其实是把我锁在家里。没有体罚,但她让我读经,读那些单个文字组合起来却没有实际含义的经文,从早到晚听她朗诵《堂吉诃德》,特别是主人公把风车当巨人这类章节。张先生整日忙于研究青蛙生殖问题,每次都随意批准妈妈的请假。那几天,家里的饭食吃起来连猪潲都不如。她在对我进行抗议,惩罚我不听管教。我总是背着她把饭食从窗口倒到后巷。后巷有群流浪狗天天望着我家窗口,就等着我往下倒饭。
很庆幸,妈妈找到了姐妹,终于有伴儿了。能和妈妈成为姐妹的人,性格想必和这里的天气一样,变化无常,时而干燥时而潮湿。这片土地很擅长塑造这样的人格。两个同样不稳定的女人坐在一起,会聊出什么火花来?
妈妈在厨房里准备食物,她对付食物很有一套。可是今天,她很努力地想做一顿丰盛的菜,却把厨房弄得一团糟:锅碗瓢盆塞满池子,肉太咸,蔬菜煮得发黄,锅腾腾地冒烟,全乱了套。我及时关掉煤气,再迟一点儿,那个锅可能就会炸掉,把墙纸也烧掉。妈妈一气之下把食材塞进垃圾桶,坐在地上哭。可怜的妈妈,她没法处理好自己的情绪。我扶她去客厅。她一边骂自己,一边抹眼泪,叫我到楼下烧肉店里买点儿熟食,说不能亏待那位来吃晚饭的姐妹。
刚来到街上,节日钟声就响起了。傍晚天色灰暗,亚热带风暴缓缓刮过,力不从心,吹不散街道上空的浓雾。街上挤满了前来迎接庆祝韦驮菩萨诞游行队伍的行人。更晚些时,行人手中的烛火如漂浮的鬼火。烛火烟气模糊视线,我小心穿行,以免撞上烟雾里的行人。我迷失方向,找不到熟食店的位置,努力辨别熟食店飘出来的蜜汁烧肉味。
有一个人举着枪,躬下身子,在烟雾间蛇形走位。是易德叔叔,他手中那柄枪是商店里的仿制品,他好像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进行孤独的突击游戏,正躲避敌人的子弹。此时,游行队伍到来,人们欢呼。大钟敲得越急越洪亮,易德叔叔就跑得越快,还撞到了几个人。我趁机拉住易德叔叔。他戴着布满弹孔的头盔,转过身用枪口对着我,恍惚一下,才收起枪,紧张地把我拉到电灯柱下,对着我的耳朵大喊什么。我听不到声音。一种无法描述的寂静。易德叔叔的嘴像垂死的鱼一张一合,我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他随后转身冲进了人群。
游行队伍由沙门寺的僧人组成,队伍中心是一尊韦驮菩萨像,放在木台上,由四个挑夫抬起,僧人在两侧随行。韦驮菩萨背后是一个巨大的香炉鼎,人们拥上去,争先恐后地把香火插到鼎里。瞬间亮起来的火光照亮了韦驮菩萨的脸和手里的金刚杵。尽管吵闹喧天,我耳内依然是一片无法描述的寂静,什么也听不到,被迫随着人流前进,困在人造的烟火里。
突然出现一双手,将我托起,送到韦驮菩萨脚下,好像把我当成观音童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落脚点,紧紧抓住金刚杵末端。站在菩萨脚下,我一眼就看到了熟食店,熟食店的老板娘正给烤炉里的烧肉刷上一层金黄的蜜糖。沙门寺僧人在诵经,吟诵的是不是我房间天花板上的经文呢?沙门寺住满了曾经流浪的僧人,他们在X市发展起另一套生活。那个下午,在沙门寺里,我第一次知道山魈是种丑陋的东西:倒足,大嘴,牙齿稀疏,脸色如老瓜皮。
一个僧人对我说:“韦驮尊天菩萨会保护你。”我并没有恢复听力,僧人的声音是从脑袋里传出来的。他在我下方的大路行走,圆润的脸庞上,那双眼像菩萨般没有视线焦点,投落在无垠的遥远处。“圣西,你在做什么?!快下来!这是敌方的车队!”易德叔叔从韦驮尊天菩萨背后钻出来。我终于恢复了听力,疲惫不堪。易德叔叔背起我,从木台上跳下来,穿过街道,直至钻进他的商店。门关上那刻,我重新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他的商店前台挂满了生锈的子弹,每颗子弹下,都标明了那场战役名称和日期。“你刚才被揪住了。”易德叔叔递给我一条毛巾。“被什么东西?”“从战场回来后,我就忘不了死的感觉。”“我得走了,我妈叫我买烧肉。”我说,“她交了个新姐妹,请她吃饭。”“不错,多交些朋友她会过得更好。”“你可以和我妈做朋友啊。”“我不需要朋友。”易德叔叔仔细地擦拭枪杆。“我妈可以做你的第一个朋友。”“回家吧。你看,”易德叔叔说,“天黑了……停战了……活下来的战士,都回家了……”
他打开门送我出去。街上的人都走光了,没有留下一丝烟雾,天空变得黑蓝,星辰真实而澄澈,游行队伍仿佛只是一场海市蜃楼。我朝熟食店走去,一转头,又在那里遇到易德叔叔。我刚遇到的又是谁?易德叔叔正跟老板娘争吵,他怀疑熟食店里的猪是用枪射死的。但老板娘坚称猪头上的洞,是屠宰场的铁钩留下的。“就算是用枪射死的,又怎样,挑剔什么?”老板娘把猪头骨摆在收银台上,找大家评理。“枪是危险邪恶的,”易德叔叔说,“我们怎么能吃被枪杀死的猪?”“大小刚刚好,就是铁钩!”老板娘把钩子钩进猪头骨的洞里,提起来让大家看。“我比谁都清楚子弹造成的创口。”易德叔叔掀开上衣,展示腰部的枪伤,“还有一颗子弹在我体内。”易德叔叔退役好几年了,腰部的几处枪伤尚未愈合,还流出脓血来,把群众都吓了一跳。“走开!走开!我只是卖猪肉的。你都干些什么买卖?卖子弹?!想给大家吃子弹吗?!”老板娘挥刀,从中间一刀将猪头骨砍成两半。
易德叔叔见状,觉得理亏,悻悻地离开熟食店,在街边做了个立正的动作,踏步走到街对面去,沿街而过的海风好几次把他吹得摇摇欲坠。我买了半边烤熟的猪头肉,跟着易德叔叔走,担心他出车祸。他这样的人,活在一个过去的世界里,走也走不出来。走着走着,他就不见了。我只好带着熟食回家。
门口的鞋架上有双陌生的灰蓝色布鞋。那个姐妹显然比我早一步到家。我赶紧推门进去。她们已经吃过饭了,吃的是妈妈刚才丢进垃圾桶又偷偷捡回来重煮一遍的食材。为了招待她,妈妈在慌乱之下做出些丢人现眼的事。我隐隐感觉眼前这个满头银发的老女人,不可能是妈妈的好朋友。谁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好朋友?
“哦,你就是圣西?”老女人说,“来,坐下,和你聊聊天嘛。”她笑着招我过去。我把熟食放在桌面,转身走向房间。妈妈马上拉住我。“没事,她是妈妈的朋友,来,叫姨婆。”妈妈把我拉到她跟前。我预感到一种恐怖——接下来,我将描述的这个晚上,以及无数个由此衍生而来的晚上,如一堵向我倾轧过来的高墙。如果您允许我继续往下说,我会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它——回忆与梦一样古老——直到我明白比妖物更恐怖的,是对个性雏形的彻底摧毁。
我没有跟“姨婆”打招呼。她伸出手抚摸我的脸。她在摸什么:命脉?胎记?骨形?我浑身发冷。妈妈却把我抓得更紧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老女人缓缓吐出一句话,一脸正经,又挤出故作神秘的恐怖扮相,“这孩子啊,他的血源,偏了歪了,需要纠正!”
“圣西,我们今晚会干干净净的哦。”妈妈在我耳边说。
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恶疾的胎物。妈妈那句话是苦行僧的鞭笞,是刑罚与苦修,不在物质上,不在动作上,不在时间上,而在母子的关系上,在对内部净化的强烈渴望上。妈妈想从我意识未开化那天起,就将“污秽”两个字像耳环一样,穿过我的耳垂,牢牢焊死,企图纠正我的人生道路。每当有任何其他偏离中心的言语欲穿耳而过,它们必定会碰撞那只敏感的耳环:
“你是污秽之子!”引起疼痛,勾起罪恶。
老女人从行李袋里掏出几捆红蜡烛,在神台前点燃。一旦烧完了,新蜡烛继续补上。老女人的胡言乱语持续半个夜晚。蜡烛堆积成山,蜡水如山体滑坡,滚涌而下,在神台底下积成一堆白色蜡尸,其上供奉着韦驮尊天菩萨像。由于长时间烟熏,神像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手中的金刚杵已发黑。火终于暗了。“衣服脱掉。”老女人说。
烟熏火燎,雾雾蒙蒙。妈妈帮我脱掉衣服后,她和老女人接着也脱掉外衣。无法回忆年龄,或与梦同龄,客厅里,在烛光前,三个摇晃的阴影,像三只密谋的野狼,念着透支天命的经文。我等待什么发生,如果我当时抬起脚,跑出家门,去易德叔叔的商店度过这个恐怖的夜晚,或许我的人生、我的个性,都会得到不一样的发展。老女人在神像前舞动手脚,痉挛似的跳起舞来。我被那幅衰老丑陋的身体吓坏了:一副老瓜皮似的身体,母山魈!
舞蹈完毕后,老女人抓了一团灼热的蜡液,用力按在我的耳垂上。皮肤承受灼热的疼痛,热量正在纠正我的生命!妈妈站在一旁,惊惶无措,“圣西!圣西!很快就好了,过了今晚,你会白得发亮,像月光一样洁白!”老女人拿起一个耳环。耳环的尖端划过空气,穿过我薄薄的血肉,抵达另一端的空气,圆环最后封闭。完毕后,女人拿出一块玉石为我戴上,是韦驮菩萨玉石。戴上它等于间接承认自己从前是山魈之子,披着一件污秽的大衣,如今开始接受神圣洗礼。
妈妈从老女人手里花高价买了一尊韦驮天像,日夜供奉。过后,我的耳朵发炎了整整一周。对于我的炎症,妈妈解释说,那是因为山魈的污秽正被抽离出来,是免疫反应,就像发烧一样。我感到自己正在远离一切,远离那条罪恶的血源。可是我同时感到了害怕:那我不就真正成了一个无根无源的孩子?
我每天都照镜子,第一次如此在意自己的外貌。一个快要从学校毕业的孩子,开始注意自己的容貌原本很平常。然而我在意的不是鼻子是否长痘了,发型是否潮流,而是自己生活的另类变化:我侧头仔细观察耳环穿过耳垂的伤口,它结痂了,再慢慢转动耳环,光滑的金属表面竟没有断口。耳环是怎么穿进去的呢?还有那块玉坠,每晚睡觉前,我都想把它摘下来,可绳子上没绳结,宽度也不足以从头部摘下。有时我产生一种错觉:它们本来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丑陋,但无法摘除。我只能保持平躺入睡,不经意翻身可能会压到硬邦邦的玉坠,痛得我难以再入睡。我依然读不懂房间四周的经文,无聊时玩起连字游戏,用笔把文字连起来,试图组成一句有意义的话。很快我厌倦了,因为经文包含很多生僻字,没法组成通用句子。
某天夜晚,我记起床褥底下还藏着那张“祖先”画像,背脊一凉,马上掀开床褥。画像原本沾有校长的血的地方,只有一片淡淡的水渍,血迹消失了。在灯下仔细欣赏栩栩如生的祖先形象,它慢慢地取代山魈的形象,仿佛成了我的祖先。画像最底下,有个手写的标题:Y染色体亚当。它的身体颀长,眼睛所占比例很大,说明它很可能是一种靠视觉捕猎的夜行动物;脚上有蹼,但手指跟人类的一样五指分离,这是由鱼类进化的证据;最奇特的是它没有头发,却有羽毛丰富的大翅膀。祖先的形象变得非常不合理,它到底是在草原上飞奔的兽人,还是在水里潜游的鱼人,还是在天空滑翔的鸟人?山魈的恐怖形象重新笼罩我。一气之下我撕碎画像。
妈妈闻声推门进来。我求她告诉我出生的真相。她在床边坐下,把我抱在怀里。我想推开她,那种母性气息多么恶心!在净化会上,我就在她的怀里接受了那个骗子女人的恐怖摧残!可是,这仍然是一种温暖,是妈妈的温暖,即使没有父亲也能拥有的温暖。我慢慢把头靠在妈妈怀里,吸收她的温暖。
“圣西,在你出生前,我梦见过你。”妈妈的故事是这样开场的,“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梦吗?我梦见一个肮脏的茅厕,你学校旁边的茅厕……不对,也不完全是那里。梦里的茅厕,在乌鸦藤树林里,很窄,黑漆漆的,只有路过的猎人才会进去,地上到处是猎物的鲜血。树林很安静,茅厕顶上蹲着一只猴子模样的生物,是山魈!就是它!我记得……它向我招手,叫我进茅厕里去。进去做什么呢?但我还是走了进去……”
“猎人?猎人就是我爸爸?”
“不,里面没有人。茅厕顶是漏光的,传来呼吸声。我一抬头,就看见了山魈那金黄色的眼睛。”妈妈回忆起来小心翼翼,“我以为那是一头豹子,或者一头老虎。可偏偏它就是山魈。我跑啊,跑啊,跑不动——我掉进了粪池里!污秽的深渊!黑暗的沼泽!沼泽开始下沉,淹没我的脖子。蛆虫!从耳朵和嘴巴钻进去,从下身钻进去,钻到肚子,附在那儿开始发育!”
“张先生说,蛆虫是苍蝇的孩子。我难道是一只苍蝇?”
“我醒过来时,几乎窒息。”妈妈模仿起那种喘气声,像老风箱一样。
“够了!”
“故事还没完呢……床上流满了血,一个血池,一片海洋……我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我,我怀孕了。为了打消我的疑惑,他还给我拍了片子……的确是个孩子,是你,圣西。”妈妈亲了我的额头,“我也曾想过,你爸哪天会回来呢?肯定有这么个人,但我没能等来……你出生前,我就一直做那个梦……”
“妈妈,睡前故事开始了吗?”
“故事很早就开始了。你外公给我买了个大房子,就是我们住的这个家啦……我第一次走进这里,它跟梦里的茅厕多么相似啊!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不敢出门,也不敢告诉你舅舅和外婆……你外公偷偷照顾我,他对我说,生命在他眼里就是一堆数字,23对染色体基因组,100万亿个细胞的综合体。他只是不愿意相信我身体能凭空造出生命来。我相信那个世界就是‘他世界’,人可以飞翔,可以凭空造物……
“第二次梦见山魈,在你出生那晚……我又梦见那个茅厕……去茅厕路上,我用布把大肚子固定好……经过牛棚,泥泞,腥臭,雨水……推开门,茅厕落下潮湿的木灰,里面很窄……我把双脚搁在踏板上……朝落口望去,昏暗的粪池!全是黑乎乎的蛆虫!我很害怕,一个孕妇应该被洁净围绕,这样她未来的孩子才能在死后变成白鹤飞升……一棵草都能在粪便里生长,但对人来说,是有害的……我抚摸鼓起的肚子,隔着肚皮感受你……你在动,在踢腿……我不敢脱裤子,害怕一个小动作都会惊醒你……我一直在等待你的降生……
“突然,我感受到那种痛!我挪动双脚,想走出去叫人帮忙……踏板很脆,嘎啦一声!向两侧断开——我掉了下去!万幸的是,我撑住了断木,半个身体悬在粪池上,羊水滴落,疼痛剧烈……每滴羊水都能净化一条蛆虫,让它们来世不再做苍蝇……身体越来越沉……直到你出来,小小的身体很轻盈……你连同胎盘,一起掉进粪池……我本想一走了之……人从污秽的黑暗诞生,又在污秽的黑暗里灭亡,不是最好的归宿吗?可是你在哭,我决定把你捞回来……一个浑身污秽的孩子,要面对多少绝望与毁灭才能最终长大啊……我抱着你跑出茅厕,回头一望,那只山魈站在屋顶上,看着我。老虎一样的眼睛!”
妈妈把我放在床上,打开窗,“醒来时,我在医院生下了你……你还活着,我很幸福。”我没再说话,只觉眼皮沉重,戴耳环的耳朵变得很敏感,听着风声整夜呼啸,好似有什么要来了……睡前我想,世界会不会只是神的一摊美妙的呕吐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