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满怀对真相的渴望预备踏上征程,穿越沼泽山川前往沙门寺,在须弥山顶立起一尊睥睨众生的韦驮菩萨雕像是我此行的表面任务。当市剧院的人员从我口中得知,帝国旅店只是想竖起一尊雕像时,他们感到愕然不解,还有轻蔑,而且似乎有撤销行动的念头。这种事哪值得大动干戈?部署数年,到头来发现敌人只是一群做着白日梦、不切实际也毫无还手之力的蝼蚁,颜面何存?只是出于害怕有诈,事到如今也骑虎难下,他们才坚持让我继续盯紧。
我在其中发现了对自身而言无法回避的真相暗影。原本为利益而行动的双面间谍,终于发现手中的任务竟然与自己的命运有着莫大的关联,身份从局外人一下子转变为任务的核心。即使如此,我也不能暴露自己的双面间谍身份,只能任由他们派遣我在两地秘密来往,传递资料消息。我必须装作毫不知情,竭尽忠诚。如此大费周章地进行地下活动,只为了竖起一尊石像,跟耗费的时间精力和牺牲的人员相比,成果显得过于可笑。一切只是为了高贵的尊严,为了可怜的面子,为了对世界而言微不足道的真相。
阮儒要和我们一起出发,跟在他身后的是依然满脸哀伤的马谟。但马谟的眼神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凶险使我难免忧虑,带他一起上路并非权宜之计。阮儒见我有意拒绝马谟,坦白说这其实是老板的安排,是宁芙在老板临终前从他口中听到的,计划安排他们做我的助手,而且他们是同生共死的患难兄弟,不会分开行动。为了完成死者的遗愿,我没有资格拒绝。山魈比我们都更熟悉前往沙门寺的路况,它也要加入队伍,带领我们走上这条西天取经似的路。四人和一头山魈,俨然前往西天取经的四师徒。妈妈当初为我取名为孙圣西,其含义在今日终于有了现实对照。
临行前,我检查宁芙交给我的那袋鲸骨灰,发现一截类似人类手指的骨头。这袋很可能是K.T.的骨灰,或者是混合了鲸和K.T.的骨灰。世界的复原力和艺术的帝王两种结晶的混合物,没有比这更适合用来制作韦驮菩萨的金身了。我忽然对宗教式的象征力量产生了病态的敬畏。我过去的岁月不正是笼罩在象征的阴影之下吗?
沙门寺在须弥山脚下,既然能从帝国旅店望得见山峰,想必即使道路再曲折,抵达那里也不至于花太多时间吧。我们在夜里出发。树林是险恶的开端,沼泽遍布,白天要小心地爬过沼泽,夜里必须在树上休息,远离水面,还要在四肢和脸部涂抹泥浆,防止铺天盖地的毒蚊旋风来袭。习惯在人类环境生活、久未执行任务的山魈偶尔犯错,忘记路线,带我们误入野兽蚊虫肆虐的死路。尽管在开阔的林地能看见须弥山顶,但地上的险恶超越我们的想象,坐标失去参考意义。我们饱受饥饿和痢疾的折磨。
阮儒是个语言模仿高手,时值鸟类交配时节,他模仿雄鸟求偶的叫声,就能引来雌鸟,用树藤制作的弓箭将其射下来。我们吃下果腹的是为了爱情和繁殖而冒险牺牲的雌鸟。山魈在树上探路。妈妈指着它,又说起我们共同的噩梦。在亲眼见到它之前,它是在树林和茅屋顶上窥视人心的鬼魅,现在却在树上为我们引路。梦幻和现实在我们的生命里分别发挥出不同的效用。当然,妈妈现在不会那么愚蠢地认为我的出生跟山魈有任何关联,但我仍对山魈如何在妈妈的意识里扎根的原因抱有强烈的兴趣。《聊斋志异》很可能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契机仍有待查明。
一天黄昏,我们听到海浪声。山魈带我们来到了海边。我怀疑在不久后,我们甚至会抵达沙漠,穿越戈壁,绕过重重山峦,才能最终抵达沙门寺。它指着内陆河道入口的草丛,在里面我们找到一艘藏起来的木舟。我坐在木舟的中间,妈妈和山魈坐在前面,阮儒和马谟坐在后面。我们用捡来的木头做桨,划着木舟,逆流而上,昏昏欲睡。午夜时分,我筋疲力尽,心绪不宁,往后一看,发现坐在船尾的阮儒不见了。只有马谟怪模怪样地盯着我,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刀子,挟持我,把我的两只耳朵割了下来。原本我就失去了部分耳郭,现在彻底失去耳朵,那一刻声音开始随着剧痛弥散,无法聚集。我也听不到自己的尖叫。妈妈被突如其来的骚动吓得直哆嗦,认不出失去双耳,脑袋两侧血流如注的儿子,神经兮兮地说:“血葫芦!”
我忍着剧痛,才勉强听到马谟的话:“无名者和叛徒,统统处死!”失踪的阮儒已经为自己坚持带马谟出来,为了所谓的兄弟情义,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在我们昏昏欲睡地划船的某个时刻,他被马谟秘密杀害了。在我们之中,马谟始终是那个叛徒,是敌人的眼线。但他不知道,他效忠的市剧院早已不把这场派别斗争放在心上,只有像他这样浑然不自知的狂热信徒,还在盲目地执行命令,在自以为是的暗杀里践行职责。
山魈朝马谟扑过去。马谟转身躲避,在山魈的胸口上扎了一刀,跳进河里,爬上岸边丛林后消失了。山魈重重地倒在木舟上,脸上的条纹被染成红色。木舟左摇右晃,血迹斑斑。妈妈手足无措,捡起那两只被扔在一旁失去血色的耳朵,堵住山魈胸口的血洞。我听到了山魈逐渐衰弱的心跳,似乎那两只耳朵的神经仍连接着我的神经,随着耳朵的死亡,耳边的心跳声也低了下去。山魈没有死,这世纪仅存的山魈不会那么轻易死去。妈妈及时的抢救发挥了作用,但她始终没有发现,她用来堵住山魈伤口的是我的耳朵,最后还被她当成是吸满血的布团扔进了河里。我看着两只苍白的耳朵慢慢沉下去,在最后一丝声音里,我听见了河流亘古的脉搏。
曾经的RMX三人组,从今天起只剩下一个的X。
当妈妈发现我失去耳朵时,我们已经远离了海岸,重新进入内陆河道。伤口感染后,我发高烧,幸好须弥山已近在眼前,但病重的我以为那只是海市蜃楼,不断跟妈妈说自己快死了。须弥山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左侧是巍峨峭壁,右边是平坦的树林沼泽,中间江水滔滔。沙门寺位置奇特,建造在山体的峭壁之中,寺院大殿恢宏,但由于嵌入山体,山体平台向外突出的部位不多,阳光难以直射寺庙,整体色泽晦暗,被更为壮观奇险的须弥山死死压住了气势。山魈见到沙门寺后雀跃不已。妈妈仰望须弥山,觉得自己曾经来过。这座圣山跟我记忆中沙门寺所在的山是不同的事物,是未曾抵达之地,梦中所见的事物难以与真实重合。虽然妈妈觉得它似曾相识,但我早已不指望她记忆的可靠性。
我不是野蛮强壮的山魈,只是一个虚弱的人类之子。如果妈妈不尽早带我去处理伤口,那么在任务完成之前,我肯定会难逃一死吧。峭壁之下,没有可供停靠上岸的陆地,山体直入水中。待木舟划得更近时,一道与黄色山泥融为一体、宛如天梯的陡峭石级,才慢慢露出真身,依附山体蜿蜒而上。靠近峭壁的一侧,没有任何护栏,只要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江中。
见没有任何可供泊船的设施,妈妈只好将木舟的绳索捆在船桨上,再把船桨插入山体来固定。经过连日跋涉和行船,妈妈的双脚已酸软无力,还要扶着病重的我,攀爬这吃人的天梯,这无异要承受极大风险,但也不能独留我在船中。山魈善于攀树,熟悉天梯,背着我前行不在话下。在山魈背上,我饿得头脑嗡嗡作响,顿觉山崩地裂,左摇右晃,从未想到这片毛茸茸的恐怖背脊如今会成了我栖身的病床。历经凶险抵达此地的我,不是一条卑微的爬虫,便是一个虔诚的朝圣者。终点的阶梯处,冒出几个光溜溜的脑袋。那些僧人知道有人上来,却没有施以援手,也许成功登上天梯是沙门寺的考验,他们没有义务帮助信徒。
寺外的山体平台上,有一座低矮的钟亭,一个僧人手拉着绳子,似乎随时要敲响它,警告全寺人员有外来者入侵此地。还有几位僧人紧张兮兮地看着,直到认出那头山魈,他们才放松警惕,问我们是不是旅店老板派来的。他们的说话声在我听来像有成群的蝇虫在耳边飞,高烧和剧痛使我神志不清。受伤的山魈爬到树上去。
须弥山挖出一个巨型窑洞,将这座寺院硬塞了进去似的,洞口的边缘参差不齐,侧面有条栈道直通向正上方的顶峰。我想那儿就是韦驮菩萨将要矗立的地方吧。洞口前的平台像前突的下颌,占地不大,却密集地竖立了近十尊人高的韦驮石像。从高耸的洞口下经过时,我受到极大的震撼,像是走进一头史前巨兽的大嘴里,随着他们把我抬入黑暗的洞口,意识也一同进入了平静的昏迷深渊。
“圣西,”妈妈抚摸我滚烫的额头说,“你会好起来的。”
“是啊,我会越来越好的。”
昏迷期间,我梦见佛祖治好了我的病痛。我还在梦里游览了整个寺院,它是那么金碧辉煌,信众如织,香火缭绕,诵经声铺天盖地。但我醒来后,发现真实的沙门寺跟梦中所见的大相径庭。治好我的也不是佛祖。我在一间阴暗的僧寮里醒来,躺在一张铺着暗蓝色被单的床上,房间里连蜡烛也没有,透进来的光线应是来自外面庭院的蜡烛。我摸摸双耳,耳朵确实是没有了,裹着厚厚的纱布,我只听得见大脑里的嗡嗡声。僧寮的门是一长排的,门上半部分的格栅镶嵌着玻璃。一个人影从门外走过,停在门前。那个人端着一个铁盆。我听见铁盆放在地上,然后开锁,推门进来的声音。我知道那个人不是妈妈,于是假装仍在昏迷中。
那个人把铁盆放在凳子上。盆里有水。拧干毛巾。水滴溜溜地淌下。一条冰冷的毛巾在我的脸上来回地擦拭。我此时的好奇心战胜了佯装昏迷的战略,睁开一条缝,依稀看到是一个女人,果然不是妈妈。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她,闭着的眼睛再睁开一点儿——那张老瓜皮脸,笑盈盈的,龇着缝隙过宽的牙,突然勾起了我某个夜晚的恐怖记忆——是她,姨婆!给我做驱邪仪式,戴上韦驮菩萨吊坠和耳环的老女人!我蓦地从床上跳起来,一脚踹翻凳子上的铁盆,水花四溅,我冲出僧寮。所有跟韦驮相关的事物,最终还是回到它的原点来了。沙门寺,韦驮菩萨的道场,我童年迷路时来过的神秘之地,也是我如今执行任务的目的地。世界具有复原的能力,事件也有回到起源的趋势。
妈妈正坐在庭院的亭子下,一根蜡烛在她头上摇曳,让她看起来像一尊庭院石雕摆件。见我醒来,妈妈露出欣慰的笑容,问我感觉是否好些,还叫我到她身边坐下。她刚才似乎一直沉浸在某种遐想里。
“妈,那人怎么在这里?”我指着黑暗的僧寮问。
老女人从僧寮里走出来,站在走廊上默不作声,笑着凝视我们母子二人。
“这几天是姨婆照顾你的,你要谢谢人家。”
“你应该记得她做过什么吧?”我低声说道,一边检查自己的手指和脖子,确保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饰物在上面。
“别这样……”妈妈回答,“姨婆是寺院的杂役,当初她来我们家也是缘分,要不然我们今天也不会在这里遇见她。”妈妈笑着朝老女人点头致意。她的笑容是那么僵硬,若承认老女人对我做的事是错误的,等于承认她自己也有错,毕竟那晚让老女人进门的是她。但老女人没有回应,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在这佛教圣地,噩梦不会再来了吧?”妈妈神情阴郁,早先摆脱了偏执和妄想后的那份坦然荡然无存,紧张地环视四周。“是她说要照顾你的。你以为我想让你有什么不测吗?但要是不听,我担心人家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寺院内部不通风,但异常阴凉,烟气上升后没有聚积,我想应该是从隐蔽的通道排出洞外去了。四周隐约听到机械排烟系统运作的声响。寺院里不是藏有一所建筑设计院吗?由于建于洞内,沙门寺缺少自然光,却不见电灯,负责照明的是众多的蜡烛。蜡烛没有让这里亮堂几分,反而因为阴影的摇曳而使得视线模糊,有着如在梦中般的依稀,给人昏昏欲睡的催眠效果。也许是为防止土壤坍塌损坏寺院,洞顶圆拱铺设了灰色石料来稳固结构。与其说这是寺院,我感觉更像是古墓,直通山体深处。
在封闭的寺庙里,分不清此时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一位僧人缓缓走来,问我的身体感觉如何。妈妈替我回答:“他好很多了,多谢关心。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她对来人充满戒心,警惕地望着偶尔路过的人,看样子不想继续留在这儿。然而,我有任务在身,还有更大的谜团在等着我,绝不能被母亲的情绪阻碍。
“禹,他在吗?”我问。
听后,僧人面无表情。
“设计院……知道吗?旅店老板派我来协助他工作。”我进一步说明,“韦驮菩萨……雕像……须弥山上……知道吗?”
“请稍做休息。”僧人没直接回答问题,眼色如死水毫无变化。他另外解释说,由于房间不够,既然我醒了,得委屈我们母子一阵,两人住同一个房间。于是他带我们离开庭院,穿过天王殿,绕到假山水池的另一侧。在那边,有一排相似的僧寮,只是位置更隐蔽,也更昏暗。他打开一道门,请我们进去。
这房间不像是僧人起居用的,也不像用来接待来访人员。不经收拾的床铺,开叉的牙刷,一条发黄的毛巾。我打开抽屉,在里面发现了图纸,有水文专业的施工图,也有不少韦驮菩萨佛像的构件图。此前住在这里的那个人有可能是禹。没等我细问,僧人便退出房间,把门关上了。我猜僧人并非不认识禹,只是不便回答,也并非让我们在这儿住下,而是特意把我们带到禹的房间里来。沙门寺内部似乎仍处于分裂中,住持已经撒手不管K.T.了,这里的僧人坚持佛门净地的规则,不愿插手其中。
“我想休息一会儿。”妈妈钻到被子里,颓然地睡过去。
“起来吧,这是别人的房间。”我说,一边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再说吧……”
房间内只有一个小烛台,但假山上的蜡烛多如漂浮的密集鬼火,透过雕花的门饰漫进暗沉的光线。偶尔有人从门外走过,步履缓慢,似在窥听我们的动静。我端起小烛台,勉强在房内四处搜索,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跟禹有关的资料。结果一无所获。但在烛火即将烧尽时,我在墙纸后找到了一个刻意遮蔽起来的灯盒,沿着凸起的电线一路看过去,在天花上发现了一个被布包起来的东西,应该是电灯泡。按下按钮,那团布料透出与蜡烛亮度相当的灯光。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熄灯。”我吓得屏住呼吸,关了灯。那个身影随即离去。外面重归岑寂后,我推开房门走出去。
寺内有一种适合深夜秉烛夜游的萎靡气氛,偶尔从其他僧寮里传出佛偈声。由于缺少阳光,这里除了遍布厚厚的苔藓,还有不需要阳光就能生长的剑蕨、纸莎草,以及一般长在腐烂之地的白色水晶兰,阴湿气过重,即使摆满蜡烛,也无法驱寒。圆拱上有渗水的微细裂缝,冰冷的水断续地下落,在僧寮前的院子里发出寂寥的滴答声。但滴答声并非是水滴落地板发出的,我被罢黜的耳朵几经努力判断,才明白那是水滴在韦驮菩萨身上发出的声音。但我的视力没有因为听力受损而有所加强,双眼迷蒙,只能凭借黯淡烛火适应黑暗,看见走廊柱体浮雕图案,正是手持金刚杵的韦驮菩萨……再看每根廊柱都是如此。当我视野环视院子,发现假山、矮树和水池旁都摆设着大小统一的韦驮菩萨石像。想起穿过天王殿时,看见原本是大肚弥勒的位置,摆放的却是韦驮。这里是它接受专属供奉的行宫。
寺院的死寂使人的行为不自觉地变得迟缓,害怕发出任何一点儿噪音,连呼吸都克制着。这里只有一张床,我只好在妈妈身边躺下来,等这间房的住客回来。我暗暗祈祷着那位住客是禹,毕竟目前,除了母亲,他是我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我的手臂贴着妈妈的衣服,感觉很潮湿,我以为房顶漏水,后来发现她浑身冒汗,在梦里挣扎。她又梦见山魈了吗?可是她应该早已跟山魈和解了……她孕育我时,我们的神经相连,我的痛就是她的痛,她的梦也是我的梦。当我出生后,对她来说,我便是她身体的外人,再也难以感受她的痛楚。
睡了一会儿,我起身倒茶漱口。妈妈不在床上。走出去,我才看见她提着木桶,在水池边打水,逐个擦拭庭院里的韦驮菩萨石像。从湿身的石像数量来看,她已经这样干了有一阵子了。她擦拭东西的神态,一下子把我的思绪拉回了帝国旅店,想起她在苹果园不分日夜清洗鲸骨时的执迷。她这辈子总是在清洁,要抹掉心灵里的污秽。那些污秽从噩梦中漫延出来,污染了她整个现实世界。
“妈,不要多管闲事。”
“这怎么是闲事呢?我们总是寄人篱下,不能白吃白喝。我数过了,这里有上百尊菩萨石像,每天早上起来,可以一直擦到傍晚。工作结束后,还可以和姨婆一起去听佛偈。不要对人家抱有恶意,这份工作还是她好心分给我的,既然寺院能接纳她做杂役,她总该不会是个坏人吧。倒是我们,圣西,我们总要有点儿什么用才好。你不是也有任务在身吗?游手好闲会遭人白眼,生病可不是偷懒的理由。”
“你这辈子除了搞清洁,没别的事可做了?”
“我这辈子就是替你还上辈子的债。姨婆说你上辈子干的坏事太多,今生才会招惹山魈。”
“招惹山魈的是你吧……”
哎,妈妈从来没有摆脱山魈。此山魈又非彼山魈。她只是跟一头猿猴形成了主仆关系,可是那种噩梦般的妖物啊,却从未离开过她的心灵。
“大概吧……”妈妈的手停了一下,又继续擦起来,这么下去菩萨的脸迟早会被磨平的。她继续说:“前几天,我一踏进这里,一种不祥的感觉就涌上心头了。都说有毒蛇的地方,附近便会有解药。如此来说,一定是因为这里是那种妖物经常出没作乱的地方,所以才需要建一座专门供奉韦驮菩萨的寺庙来镇住它呢。”
“你当年见到的明明就是只猴子。”
“嗯,我是在哪里见到它的?肯定是这里,只有这里……披着猴皮的鬼!”
“算了吧,你最好别跟那个女人搭话了。”
偏偏此时那老女人回来了,一声不吭地忽然从走廊某处走到水池边。“在聊什么呢?”她明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摆着一副瘆人的慈祥笑容问道:“圣西,你叫圣西,对吧?还记得我吗?”
我没有回答。
“你的——”她吊起眼睛,指指我的胸口和耳朵,“怎么不见了?”
“还不是因为他那时还小,弄丢了嘛。”妈妈撒谎。
“可惜,可惜。”老女人说,“那你还需要吗?”
“不必了。”我回答,身体却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看你眉目有凶相,印堂有黑气,看来拜菩萨念经已经帮不了你什么。”老女人说,“修道果然还是要靠苦行,菩提树下顿悟之举并不切合你浮躁的本性。”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了。”
“旅店老板的话你不听吗?跟我来。”她向我招手,“你的工作要开始了。”
我望向妈妈。她竟然点头示意我跟上去,要再次把我推入那双皱巴巴的魔爪中。但理性提醒我,我将要面临的事已远不是那个夜晚所能比拟的,将更深远地影响我的未来。我向前走一步,脚步轻飘飘的,再走两步就坚定多了。
我跟着老女人来到大雄宝殿前的中庭。山洞照射进来的日光,在内部黑暗的强烈对比下更加令人炫目,仿佛那是通向极乐世界的大门,而我们正身处疾苦人间。她要我先在这儿等,有人会来接我。
“我的耳朵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我说。
“冤枉。是当年老板叫我去看你的。”老女人回答,“只不过,按我以往的经验,人必须有信仰才不至于被外邪入侵。给你戴上耳环和吊坠,虽然是我的主意,但你也看到了,老板不也沉迷韦驮菩萨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沙门寺要干什么。”说完,她指着上方。
“狡辩!就是你害我的!”我勃然大怒。几个正好经过的僧侣,向我投来冷冷的目光。在这封闭的山洞里,人声听起来特别尖锐高亢。“算了。”我本想继续反驳,但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么说,你来我家的那年,老板就已经知道我们了?”
“时间还可以更早。”
“早到哪一年?”
“你出生的那年。”
“他就是我父亲……是吗?”
“这我说不准。总之,他是所有人的父亲——我是说,信仰、艺术、文化……”老女人说,“当年老板逃离剧院,在他带走的那批人中就有我。我就是扮演斯芬克斯女妖的人。是他救了我。”
“但另一个问题你肯定知道答案。”我犹豫着,过一会儿才继续说:“当年扮演王后约卡斯塔的女职员,到底是不是我妈妈?”
“没错。”
“啊……”
我被无尽的恐怖击中,但答案早已在我种种预想的可能中。这场人生灾难的重要环节便浮现出来了。既然那位拥有一定权力的内部女职员是妈妈,那么赋予她这份权力的,只能是当时担任市剧院院长的人,我的外祖父。妈妈之所以失去记忆,陷入恐怖的妄想和绵绵无期的罪责中,其原因已经在K.T.于病榻上的自述中显露了。或许是出于一种在剧团排练过程中自然产生的爱情、共情、怜悯或理解,她甘愿背上叛变的罪名,协助演员潜逃,最后喝下记忆药水,摧毁自己的记忆,伪装成受害者。我想,外祖父不可能不知道真相,但为了维护家族声誉,在面对女儿失去部分记忆后说出的妄语,在面对她发现自己怀孕后却一再坚持那是山魈导致自己在梦中感孕的迷乱,外祖父只能谎称那只是年轻女孩的错误,并在最后引咎辞职,离开市剧院。
另外在K.T.的自述中,妈妈跟扮演她儿子俄狄浦斯的K.T.,以及扮演国王拉伊奥斯的男人(如今沙门寺的住持),分别有过肌肤之亲,我苦苦寻觅的父亲的暗影轮廓,因此突显到了一个几乎能辨认的程度。然而,无论两者中的哪个是我父亲,似乎都是难以接受的。K.T.没有在自述中完全透露真相,遮遮掩掩,因为细想之下,个中关系如此难以启齿。在市剧院的规则中,演员对于戏剧角色个性的遵循,几乎到了他们仿佛是天生如此的地步,让这变成一个真实的弑父娶母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我的母亲(王后)将K.T.(俄狄浦斯)视作消灭斯芬克斯、解放人民的伟大情人,而从黑暗中诞生的K.T.渴望母爱,于虚构中产生了真正乱伦的痛苦。而又有谁愿意相信,一个和尚竟是自己的父亲?
“你本来有机会告诉我们真相,至少让我妈知道——”我说。
“不行。没有信仰支撑的人生,在面对残酷的真相时,只会陷入贫瘠的痛苦。”老女人说得如此正义凛然,“你们能活到今天,没有被绝望击垮,不正是因为韦驮菩萨吗?从你拜韦驮菩萨那天起,你就是一个有心灵支柱的人了,只有秉持着这份信仰,直到今天面对世界赤裸裸的那面时,你才能依然充满善意和乐观,坚韧,柔软。”
我无法反驳,事实确实如此。她将我们推入陷阱,我们却因此学会拆解陷阱的方法。她以前是为K.T.出谜题的斯芬克斯,如今把谜题传到了我手中。
“就让你妈在菩萨光辉下度过余生吧。”她又补充,“你看看她的样子,你忍心告诉她吗?她永远无法接受自己的过去。”
“你对我们的承受能力一直抱有误解。”
外面日头转暗,寺庙变得冷冰冰。我们等的人也终于来了。“又见面了。”来人跟我打招呼。时隔这么久,我再次跟禹相见。跟上次在铁路旁看见他扬言要自杀时相比,被昏暗的灯光映出脸庞的禹,现在看起来更病态憔悴,面如土色,眼袋肿胀,四肢干瘪如枯枝,仿佛一具死尸朝我走来。他还沉浸在被宁芙拒绝的伤心苦水中吗?但他这副苍白的样子更像是因为长期没有得到日照造成的。
老女人说,她还有话要跟我母亲聊聊,于是默默地退下了。我刚想警告她别跟妈妈乱说话,但已来不及,因为禹要我马上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