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纸菩萨的身体部件,单单一条手臂就有两层楼高。我们请了一群工人,费了不少力气,才把所有部件送上须弥山。运送纸菩萨的工作有诸多顾虑,不能用胶带捆绑,担心模型变形,路上还要提防暴雨。幸好天气晴朗,但在太阳照射下,纸菩萨表面散发出一股腥臭味,我怀疑是掺入骨灰的原因,那是死鱼和死人的味道。运送工人熏得头昏脑涨。一个显而易见的悲哀结局摆在眼前,即使我没有摧毁这尊纸菩萨,到了暴雨天,它也支撑不了多久。韦驮计划如今成了一只纸老虎,虚张声势,是自欺欺人的幻象。
到了山脚,车上不去,部件只能用人工抬上去。零零落落的菩萨身体部件几乎占据了沙门寺门外的山体平台。僧人全跑出来围观,他们一个个走出洞穴,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仰起头,说从未见过这么巨大的韦驮菩萨。一直以来宣称不关心韦驮计划的僧人们,此刻也被这幅景象迷住了。
连续几个日夜,所有设计院职员埋头商讨如何拼接纸菩萨。连僧人也破例参与其中,日常的佛事活动因此暂停了。从前那些空虚乏味的日子被热情填满,旺盛的生命力溢出沙门寺,汇入悬崖下的大江大河,浸没大地丛林。讨论声嘁嘁喳喳,不断膨胀,充斥沙门寺的黑暗空间。设计院职员的神情更加焦灼了,他们是否怀着矛盾痛苦的心情参与工作呢?一旦完成搭建,他们的价值就到此为止了。他们花了漫长的时间,喋喋不休地讨论,表面是在为搭建形式争持不下,其实是为了把开工日期无限延迟吧!
回到沙门寺后,我们三人陷入昏睡,白日梦纷乱交杂,不断醒来,望着闪烁的烛火,被催眠似的又累得躺下去。我总觉得自己睡在棺木里。沙门寺是一副天然巨大的棺木,或者,整个世界就是人类的棺木。自从那天穿着寿衣从棺木里爬出来后,我就难以摆脱这种错觉。
我们从昏睡中清醒后,寺院里的讨论声依然交杂如织,从墙壁的每道缝隙渗出来。我闷头闷脑地在庭院里散步,试图清醒过来,后来去设计院找禹,却也没找到他。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那个老女人,我问她有关禹的行踪。老女人先是对我一番赞扬,赞扬我对于信仰的坚守,然后才告诉我,因为搭建工程启动在即,禹认为老板必须在场见证这一历史时刻,前几天回帝国旅店去要带他过来。若禹此前所言当真,那么K.T.可能还活在世上。常言超越时间之影的生命绝不会轻易死亡,蜕了一层皮后的K.T.到底会以什么全新形态出现在众人面前呢?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简单的血缘。我们都是被欺诈者,在操纵者的控制中,浑然不知地生活,还自以为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扯线木偶一旦脱离操纵者的线,能靠自己站起来吗?
妈妈四处寻找猿猴的下落。但猿猴踪影全无。她明明处于事件旋涡的中央,却因为记忆残缺,流落至幻影的边缘,生活在抽象的痛苦里。她这种充实的、可持续生长的痛苦,回避了真相带来的杀身之祸。若没有这份痛苦,我们也许早就踏入人生正轨。但我们能因此得到幸福吗?迷人荒诞的幸福转瞬即逝。
苏武对事物日益淡漠,什么都不关心。他整天追问我关于未来的去向,帝国旅店和沙门寺都不是适宜久留之地,而他的家现在剩下两个空虚的女人。他一再想起夜游者的废墟,怀念在海边牧羊的艰苦卓绝的生活,似有意重回旧地。思考间隙,他在大雄宝殿徘徊,一盏盏地吹熄蜡烛,又一盏盏地把它们点亮。
我一心一意地等待那天到来。
韦驮菩萨预备搭建的那天,一群人爬上山来到沙门寺。他们是来自栖息地的艺术家们,我在人群中寻找禹和K.T.的身影,但一无所获。他们立刻被纸做的韦驮菩萨迷住了,没有对它缺乏实用性和耐用性提出指责,反而沉浸在一种脆弱之美中,由衷地认为,韦驮菩萨竖起后能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向世人宣示他们的艺术信念:强烈而又稍纵即逝的美。寺内没有足够的僧寮供那么多人落脚,于是他们在大殿和走廊里席地而坐。有些人还找到了住持苦修的地道入口,钻进复杂的地道里去探险。
沙门寺再也没有清净的日子,所有僧人都在帮忙把韦驮菩萨的身体部件运上山。这里只有一条临近悬崖的狭窄栈道通往山顶,树木横生,巨大的模型很难在其中穿行。人们将挡道的松树砍伐一空,在山上清理出一条宽阔的道路,在这个炽热的日子,四处弥漫着松脂的味道,似乎只要一个小火花,就能将空气引燃。他们在部件身上安装许多排环扣,每个环扣引出一根绳子,把部件垂吊在栈道外的悬崖,数十人手执绳子沿着栈道行走,走得心惊胆战。
密密麻麻的绳子,紧张挪动的腿脚,杂乱急促的呼吸……好比一大群蚂蚁往巢穴运送食物。夜晚,原本只点蜡烛的沙门寺灯火辉煌,全部电力用来供应外面那些高功率的巨大照明灯。须弥山在虚假的白昼中熠熠生辉,再无黑夜。妈妈一时泪流满面,能目睹韦驮菩萨逐步建起,仿佛整个晦暗污秽的人生瞬间被虔诚光辉所照耀,洗涤干净。人们按顺序把部件铺在地面,开始用铆钉、螺母、螺丝拼接,制作关节。那柄由纸板做成的金刚杵,几乎横亘整个山头,反射出金光幻象。他们计划用坚固的缆绳,将韦驮菩萨的脚与松树固定在一起,稳住腿部位置后,用另一根绳子捆住韦驮菩萨的脖子,在远处合力将其拉起。
众人即将把韦驮菩萨立起来的那天,艳阳高照,气温奇高。在他们狂热地专注于拉起纸菩萨期间,我开始收集落满地表的松针,铺在纸菩萨脚下,松针柔软,充满松脂清香。只要点一把火,火很快就能从地面向上蔓延,吞噬整个纸菩萨。山下树林中,有人影走动。是市剧院的人,他们要看我如何摧毁这尊佛像,迎来它最后的毁灭。
好戏即将落幕!我所有奇异、痛苦、甜蜜的往事,都将在这里结束。
韦驮菩萨竖起来时,从远处眺望,大家才真正注意到菩萨的异常之处。经过多次的拉扯、挤压和碰撞,韦驮菩萨变成歪瓜裂枣:金刚杵断裂,头颅凹陷,肢体蜷曲,如同痉挛,山风稍稍吹拂,它马上剧烈摇晃。但以上并不是真正的异常之处——菩萨的面容,跟以往见过的菩萨不一样。
不错,菩萨那张脸,正是我自己的脸!
在工厂投入制作前,我偷偷告诉工人,要求他们以我的脸为模板制作菩萨的脸。
来自栖息地的艺术家,很快忽略了这个异常之处,陷入极度兴奋的癫狂,生命要在这场怪异的歇斯底里中彻底耗尽似的,相互撕扯,舞蹈,高呼,哭泣……肉体的疼痛也无法满足宣泄,最好让每个细胞都湮灭成宇宙的原子粉尘,才能结束这场狂乱。妈妈要我跪下来,磕头祭拜。我们创造了这尊畸形、拼贴、毫无价值的大块头,到头来又要从心灵深处信仰它。我没有拒绝,跪下来磕头。因为矗立在我面前的,不是菩萨,而是我自己的雕像。我信仰的只有我自己。只有熟知菩萨的僧人们面面相觑,但最终无暇顾及,在喧闹中纷纷肃穆地站在一起。
一个僧人跑出寺外,高声宣布住持圆寂的消息。这声庄严悲戚的宣告立即被喧闹声淹没。一声长长的猿啼,穿越群山。依稀之中,我看见那头受伤的山魈,踉踉跄跄地跑进沙门寺,消失在院门内的黑暗中,也许钻进了地道,与死去的主人一起在幽深的洞穴底部,同归寂灭。
“我再现了建造金字塔的奇迹!”
是K.T.的声音!声音萦绕我耳边,但不见人影。他的灵魂也许融入空气中,融入了世间万物。当这尊纸菩萨竖起来的那一刻,我就已不再苦苦寻找他了。
一种奇特的变化,在我心里悄然发生。随着风往纸菩萨体内灌注,使其逐渐变得浑圆,几乎恢复原状时,我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自己,以菩萨之身矗立在须弥山巅,我突然打消了毁灭它的念头!我甚至满怀爱和怜悯,仰望自己的雕像,它处处昭示着脆弱之美。即使不出几日就会在狂风暴雨中崩塌,即使是人工的产物,它仍以肃穆的形体姿态,在这个世界掷地有声地存在过!
我嘱托苏武带妈妈回家。妈妈没问我要去哪里,而是说:
“圣西,西天取经的九九八十一难,你还没经历完吧?别担心,在这一路上,韦驮菩萨都会在山顶上,替我看着你,保佑你。”
我们三人沿着铁路走。直到开往“夜游者的废墟”的火车驶来,我才向他们告别。张先生曾向我描述过那里的自由、贫穷和篝火。我想他应该还游荡在那里的某个坐标。我很期待在未来遇见他,并向他解释我这短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