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在市剧院那段自取其辱的生活,越来越显出梦的特质,一个从我被妈妈告知生父是山魈时就猝然开启的梦。醒来一切就结束了,梦停止分泌高浓度的激素,也不再制造主次失序的记忆。那颗黯淡的心灵,对于谁是我的父亲,不再如此偏执,重新接受现实的庸常和无常。但从此我就能在社会群体中正式归位,就能在温暖家庭中自由呼吸了吗?
被剧院驱逐后,我仍然是一个暗子……
掩盖皮肤疮疤只需要一件华美的衣服。至于心灵上的灼痕,更难消除,更易发作,忽视它给人带来的难堪恶耻需要皇帝的新衣。我身上有囚犯的味道,在毛孔深处久久不散。妈妈煮柚子叶水为我洗去霉运。被扯掉耳环的耳垂,掉了大块的肉,不能沾水,洗澡前妈妈就为我包扎好了。
“剧院的生活很苦吧……”关上门前,她问。见我没回答,她又问了几个其他问题:平常进行什么劳作,饭堂的菜式合不合胃口等等。我脱剩一条短裤,站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没回答她,等她闭嘴。她那些拿来主义的文学思维,对理解我在剧院的遭遇没有任何作用,只会让她更加确信我的行为完全出于愚蠢的冲动,亲手绑架自己的自由。她别过头去,关上卫生间的门。
洗澡水倒映那只绑着绷带的白色耳朵。紧张时不自觉伸手紧攥玉坠的习惯要戒除了。不再依附那枚玉坠的我还是我吗?这样的人凭什么活下去?妈妈会说:“人总要活下去。”我的人生之歌陷入死循环,乐章停留在晦暗沉郁的小调上,明亮的转调还没开始。潜入浴缸浅浅的水中,柚子叶水的气味令水的密度陡然增加,人像在羊水中漂浮,但跟母体、跟外界联系的脐带已割断,这个胎儿失去呼吸的系统。这是一胎致命的水。
从母体走向空旷的野外之前,能否让我先看看世界再做决定?在剧院里受压迫而产生的求生欲望,在我返回这个熟悉的家中后,突变为死亡倾向。重返家庭的最初时期,我无法适应时刻处于回忆与内省嵌套的惯性状态,而过去已经证明:量的增加并未带来令人喜悦的质的跃迁,带来的只有心灵压迫。妈妈此时也许会说:“接受压迫是为了生存。”因此她一生中仅有的灵性和天赋,全耗在妄想自己的孩子出生后将会面临何种灾难上,在孩子出生前,她就设定好一套说辞:“你的生父是一只山魈,你要么相信我,要么去寻找真正的那个人。”于是,这个孩子出生后被迫开启漫漫一生的追寻之路,将死的终局忘却,赋予生以机动和意义。
但她没想到,儿子竟如此反抗这套设定好的说辞,离家出走,最后落入骗局,两头不到岸。我浸没在浴缸水下,身体突然像颤抖的石头,不受控地下沉,浅浅的浴缸仿佛有了无底深度。柚子叶水灌进鼻腔的瞬间,我感受到世界温柔的一面,即使无法阻止自己出生,我也拥有自死的权利。挣扎。踢腿。应该事先在妈妈的柜子里找些安眠药,麻痹这具肉体的反抗本能。
隔着房间,母体感知到子体主动寻求生命结束,走到垂死的边缘。冲向卫生间的动作发生后,她犹豫了半秒,又继续冲刺。时间速率减缓了,在那半秒钟内,她一次次地坠回企图扼死儿子、任由他自生自灭的无尽之夜。她本不必和儿子一起承受艰难的耻辱,大抵可以跟别的男人再婚,诞下一个正常的子嗣。脚步到了门口,她仍出奇地犹豫了半秒,最后推开门,将全身痉挛的儿子从水里拉出来,用毛巾裹紧他苍白瘦弱的身体,抱到床上,惊恐而小心地揉搓他那些紧绷的肌肉,生怕它们悉数断裂,如断线木偶一样散了架。儿子出生时的场景如噩梦一样,在脑海中被早早地强制消除了,她不想再回忆,同时怎么也无法相信那具像小猫一样大小的紫色肉团是从自己腹部长出来的,又是什么样的奇遇(连她也在怀疑山魈的真实性)为她带来了这块丑陋的东西?她感觉这是自己第一次真正观察儿子的裸体:胸骨凹陷,发育不良,灌入他肺里和胃里的凶猛洪水,正在肆虐。她在电视上学过溺水急救的操作,在溺水者的胸外按压多少下,接着做多少下人工呼吸。她将双手交叠,战战兢兢地放在儿子的胸外,担心过度用力会压碎他脆弱的肋骨。儿子翻了个身,朝床外吐了一摊水。她呆呆地坐在床沿,看着儿子若无其事地睡了过去,她感觉自己被捉弄了。毛巾软塌塌地盖在儿子身上,像没剥除干净的胎盘。把儿子从水里救出来,让他的呼吸系统成功运作,这个过程勾起她的回忆,仿佛自己是第二次生下了这个孩子。
“圣西,你睡着了吗?”她轻轻摇晃儿子的肩膀,确保他还活着。
离开水面时,我在一个奇异的梦里:我用一口大铁锅,白灼一盆金鱼;鱼肉软塌塌的,带着淤泥水草的腥味;我咬着牙强忍恶心,一口一口地咀嚼。
“那是脐带的味道,”我说,“绕颈之物勒着我,我拼命想咬断它。”
“有件事我差点儿忘了,”妈妈说,“你出生时曾被脐带缠住脖子,差点儿没命。”
“当时就不该让我活。”我说,“还是开窗吧,屋里很闷。”
妈妈打开窗。夜风吹拂,一只黑翅雀随之飞进来,衔着一根枯枝。“这只美丽的鸟要去筑巢产卵啦,明天就会孵出一只更美丽的雏鸟。”妈妈说着,从黑翅雀蜡黄色的喙摘下那根枯枝,小心地别在发髻上,宛如青春爱美的少女。
告别高斯大区的生活,是我们重生仪式的第一步。离开这座城市,哪怕只是换个城区生活,那种地理和心理的迁移对我们来说,与移民别国无异。高斯大区的房子是外祖父无心为我们设下的牢笼,我们顺从接受这份馈赠,默默与不祥之神进行等价交换。我从剧院逃脱的经历大大鼓励了妈妈,既然儿子能够摆脱体制的钳制,那么为了树立新生活的榜样,作为母亲的自己为何不能解除一个不断侵蚀她、塑造她意志的生活诅咒?她第一次看到充满希望、实实在在的生活前景,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幻境。
这毕竟是她父亲的遗产,是一处凭吊的空间,是整套抛售,还是长期出租?无论多么想斩断那层关系,将父亲的遗产转让给他人总有种置血缘亲情与精神道德不顾的无情。这套房子的一砖一瓦,是血也是肉,是她与父亲的唯一血缘象征。尽管她父亲的好意对她所产生的损害远远大于益处,然而,妈妈却极少将她那个还活在世上、但对她无甚影响的老母亲放在心上。外祖母不知从何时开始,对世事漠不关心,甚至当她患上老年痴呆很长一段时间后,都无人察觉端倪,只将这种沉默看成生命的连续状态。妈妈也并未警惕自己对父亲产生斯德哥尔摩情结,即使意识到离开这套房子是新生活的开始,她也会下意识地感谢父亲为她设下一道篱笆,跨越这道篱笆后产生的欢愉及成就感,全归功于父亲的谜题,让她找到了生存的意义。“设谜者的设谜欲望”和“解谜者的解谜渴望”二者的先后出现顺序,跟“鸡与鸡蛋”拥有同样的悖论关系。我们这个地方的教育系统正在强化这种受虐式的体验,学生们解开一道又一道毫无意义的数学难题后,获取同样毫无意义的成就感,以此作为向世界迈进了更深一步的证据。有目的地摧毁,而后刻意地重建,这也是为什么妈妈会对我说“接受压迫是为了生存”这样的话。
跟妈妈不同,外祖父对我的影响是间接的,利用妈妈作为传播媒介——直到那个夏天,在鹿岛上我落入他的精神旋涡,用虚数量度世界,那种虚妄而有效的世界观同样来源于数学,是构建与理解宇宙的基础之一。时至今日,我似乎明白我确实可以没有血缘上的父亲,因为所有通过“妈妈”这个媒介向我袭来的陌生事物,都是构成“父亲”这个词的一笔一画。我的世界因此极易离散。山魈最初代表的难道不就是陌生、恐惧和未知吗?即使我从山魈的阴影中逃脱,寻找一个具体的父亲形象这件事,仍在很长一段时间像幽灵一样侵蚀我,制造生存动力的假象。
将房子挂在房产中介所前,妈妈向房产经理进行了漫长的咨询。他们走进小小的办公室,我在接待区外面等候。中介所的玻璃外墙,贴满街区房子售价牌,高斯大区并未因为是底层聚集地而折损房价,相反,相比外祖父刚买下这套房子时的楼价,现在的它能卖出个更可观的价钱。究其原因,这里位置靠海占有很大的比重,但要知道,高斯大区并不具备通常意义上海滨生活的迷人景观。海风盐度和湿度很高,侵害全身关节,弥漫死鱼虾蟹的有毒气息,由于地形限制,有毒的海风灌进来后,缺少快速有效的通风路径,瘴气般的海风往往停留在区内,渗入每户的床褥、衣服和墙壁,腐蚀餐桌食物。
要理解高斯大区房价只涨不降的本质,我们不能单纯以普通经济学和宏观调控的论调来解释,这是民众受虐式生活的又一神秘体现:大海庞大的凶险和偶然的美妙在此处结合,为了享受极致的快乐,必须长期忍受非人道的痛苦——每每念及此,我都会不自觉地想起自取其辱的剧院生活。我曾经是权威体制里的痛苦的圣徒。
房产经理像个地图扫描仪,把附近片区的形势都摸清了,必然深谙此道理,但要想快速搞定这个犹豫不决的女客户,没那么容易。无论妈妈选择将房子长租,还是短租,显然房产经理从这两者获得的佣金都远远比不上整套抛售。房产经理从妈妈口中套出了她疑虑重重的原因,他习惯于从经济、地理位置等因素进行销售的口才,第一次派不上用场,而撬动那种受虐式心理需要付出比一次心理咨询更多的试探努力。受虐式心理适用于外来客,无论是来租房还是买房,房产经理都能顺利拿下。然而,一旦面对的是在租房还是售房之间摇摆的房东,受虐式心理只会把他们引导到只租不卖的境地,因为只要一日保持房东身份,一日就与高斯大区藕断丝连。结果很明显,不管妈妈多么想离开这里,她最后还是选择只租不卖,令这段极其耗时的咨询成了妈妈尝试摆脱自己父亲影响的一次失败尝试,一次接近全面的妥协。
我早料到这个结果。房产经理从没吃过这种败仗,像个战俘似的跟在妈妈身后走出来。中介所外的玻璃大门贴上了我家的租房信息,等待外来客接盘母子二人整个晦暗的过去。不管怎么说,把房子放出去已是开启新生活的一个里程碑式的决定。离开中介所,经过那间冷清萧条的博物馆时,我问妈妈要不要进去看看。妈妈看看博物馆铭牌上的文字,问道:“怎么多了家博物馆?有什么好看的?”她全忘了。我对她的恨意和深深的自责涌上心头,带着负罪感活下去是一项需要勇气的工程,而妈妈轻易地就跨过去了。博物馆没几个人光顾,大门整天敞着,枪支、子弹和炮台等金属展品受到海风的严重腐蚀,冰冷的铁锈味令此地愈发像遭屠戮后染血的沙场。“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往事就毫无意义了。”我说,“回去吧。”妈妈退后一步,仰望整个博物馆,似在回忆什么,“它现在只是一个博物馆。”她如此冷酷无情,“我们还是进去吧,反正是免费的。”“你不想进去,就没必要进去。”
如果不是我们的自私,说不定易德叔叔今天还活在世上。可是,带着战争创伤活在世上,就能成为圣人吗?易德叔叔疲倦灰沉的形象浮现在我眼前,我早就该察觉到他寻死的倦意,子弹商店只是他行将消失的庇护所。在易德叔叔自杀后,博物馆的悲剧色彩已经超出了那场战役所能容纳的体量,成了我们双脚的禁地。我们是凶手。还有谁比我们更有责任进到博物馆忏悔自己的罪行?赎罪的形式千千万万,我们偏偏置身事外,最终没有踏入博物馆一步。
房产经理建议我们把家里的私人痕迹清除干净,为下一任租客提供一个安全洁白的居住空间。过重的私人痕迹很容易导致新租客患上“回忆综合征”,将房东的生活片段整合进自己的记忆中,造成记忆混乱。首先要清理的,无疑是贴满墙壁的《堂吉诃德》,妈妈的心灵曾经日夜赖以呼吸的书页,要一页一页地撕掉。时间过去这么久,墨水早已渗进墙壁里,纸片像脆弱的蚁巢般剥落,反而难以快速扫除。曾被这类文学包围,做不成艺术家,也无法对这个世界产生全新认知的妈妈决定请装修工人过来,在墙上刷一层厚厚的泥子粉,用最直接最笨拙的方法掩盖令她蒙羞的过往。我房间天花板上那些像诅咒的经文符号,也将一并抹除。如果下一任租客偶然间刮掉这层厚得离奇的泥子粉,会惊讶地发现藏在墙壁上的骇人真相。这是一项繁重的工程,当我们越偏执地要清除私人痕迹,就越能为这项工程增添额外的工作量,妈妈甚至觉得,轻微的体味都要去掉,我们身上表皮细胞在凋零后早已成了落满每个角落的尘埃,浩若星辰。若继续这样下去,我们的清理工作将到达原子级别,永无尽头。最后我们妥协了,只清理肉眼看得见的事物。消灭外祖父送来的书,是我们最大的任务。“如果可以,我想把看过的字一个个地从脑子里抠出来。”妈妈说。“卖给旧书店吧,好歹能换几个钱。”我提议。“这些书都是一个个阴魂,是要烧掉的。”“瞎说,它们是外公的遗物。”“不,我才是他的遗物。”
不久前,妈妈还那么爱惜这些几乎等同灵魂的书籍,如今却咬牙切齿地要将它们焚毁。焚书之后,妈妈还会进一步执行“坑孺”政策吗?我是为孺子,迷惘的动物,饱含自我毁灭欲望的生灵,妈妈对我的陷害难道不早已在她决定把我生下来那天就开始了吗?我的人生启蒙始于对妖物父亲的怀疑,而对其他同龄人来说这是毫无必要的,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无妄之灾。我们无力抗拒降生在一个贫穷、破裂、暴力的家庭,可是荒谬而离奇地认山魈作父,比认贼作父对我们的天然认知有着更大的损害,几乎是笼罩一片方圆几百万平方公里的阴云。她是外公的遗物,那么我也是她抛掷在世上的遗物,有一脉相承的悲惨宿命。
我在床褥下发现那幅本来撕毁了的《Y染色体亚当》挂画,它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除了轻微的皱褶,并无撕碎后重新拼接的痕迹。旧日噩梦原样回归。果然人类无法在物理层面摧毁此类带有记忆诅咒的事物。妈妈言之有理,必须烧掉它们。
装修工人对我们的房子很好奇,将工具放置一旁,观察墙上的文字、经文和符文,花了半天干这些事,最后才问我们该怎么修葺这个在他看来非常易碎的空间,是否能动那些奇形怪状的符号,生怕破了什么风水格局。妈妈说,这间房子打算出租,让他按照最现代的形式整修一番便可,比如把墙壁天花板抹干净,弄得亮堂一些。装修工人此时像个精神分析师,眉头一皱,疑虑更深了,打量我们,巡视房子内部,要在这两者之间找出某种联系。“这些年,我每到一个家庭干装修,我就向主人家打听他们的故事。我已经记满好几个本子了,出版社很感兴趣。但我还需要一个更吸引眼球的故事。如果不介意,能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吗?嗯,这里看起来很有故事感。”“你理解不了我们的故事,尽心尽力把墙壁刷干净就好了。”妈妈对这个干涉雇主私生活的工人感到厌烦。
一辆租来的拖车已经在楼下等候,我们把书搬到车上,叫拖车司机运到海边烧掉。司机事先不知道要运的是书,得知我们要把它们烧掉,问能不能选几本喜欢的书带走。妈妈说,如果这几本书能代替运费,她倒很乐意。司机只好闭上嘴,发动汽车。车上没有多余的位置给我们坐,只好让拖车先走,我们步行前往。
等书烧掉后,她和外祖父之间那道血水之源就会被稀释几分。我们期待能重获新生。但在这世上,妈妈绝不仅仅只是她一人,她还有哥哥和那些远嫁的姐妹。她的过往是一盘沙子般的阴影,数不尽,没有具体的形状,会被风吹散,会被任何一只伸过来的手掌捏成任意形状。如果妈妈要活得彻底自由,不被任何人指摘,或提醒她所谓的屈辱,那么包括她儿子、兄弟和姐妹在内,所有见证过她存在痕迹的事物和人类,都要一并消失。显然,以她为中心的世界是个逃不开的牢笼,她每一次逃跑都将被记录在案。
“舅舅,他快死了。”看着生活即将稳定下来,我才说出舅舅的状况。“你怎么知道?他健康得很,心脏病不会那么快就要我们的命。”妈妈说。“我在剧院里见过他。”“他那么关心你,你不能诅咒他死。他还有舅妈照顾着呢。”“你还相信她?外公就是被她赶出门的,这个你知道。”
妈妈不再回答。二十多年来,我只去过舅舅家一次,记得那个夜晚,天正好下冰雹,妈妈伸手接了几粒冰雹,放在我手上。多么新奇的玩意儿,透明的晶体从无垠的空中下落,在一个孩子的手掌心吸取温度。舅舅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比我大十岁,他只是把冰雹放在掌心,看着它们融化。但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找个东西保存它们。那是我第一次在那栋庄园式的六层房子里独自漫游,横穿一条又一条走廊,打开所有能打开的门。但我连一个小小的瓶子都没找到,冰雹渐渐在我掌心融化,皮肤徒留一点湿冷。我对舅舅家的首要印象正来自于此,冰冷诡谲,虚弱无望,眼睁睁看着美好事物消逝。在我漫游的过程里,舅舅一家坐在一楼客厅里,我能想象妈妈的困窘,她的孩子不顾主人家的面子,在楼上疯了似的跑来跑去,而他们正在质问我妈妈,要她对自己未婚生子这件事拿出一个合理的说法。
但我不是唯一在楼上的人。我打开那些门,看见里面有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大多不属于这个家族,而是租用这些房间作为工作室的小组织或小公司,身份复杂不明,如同窝在黑暗处的鼹鼠。“鼹鼠”,我是这么称呼他们的。我打开门,目光闯入他们隐秘的世界,他们用凶狠的眼色命令我赶紧走开,嘴里咒骂着,随后便是猛烈的关门声。舅舅家跟这些租户有约定,互不干涉,而我却偏偏成了闯入者。关门声也随着我的走动遍布整栋楼。如今在记忆中重回在走廊疯跑的夜晚,我只感到一阵恶寒和恐怖,当时没有意识到打开那些门将释放什么不明之物,会把自己置于何种危险境地,妈妈又该如何为我的鲁莽无礼收场……
我一直走到顶层,很早就走过了外祖父被赶出家门时的那套“升天仪式”线路。在顶楼,我被密密匝匝的墙壁围困着,寻出路而不得。一阵恐怖的骚乱响起,难道是潜伏的乌鸦?传来的却是鸡群狂乱的叫声。哦,有人租了天台养鸡。
“偷鸡贼,滚出去!”黑暗中有个男人说。
“我不是贼,房子主人是我舅舅。”我理直气壮地说。
“是你,小贱种。”男人说,“你真是幸福,有一堆人排着队来认你做儿子。”
“你闭嘴吧。我只有一个爸,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
“是吗?有件事说出来,你可别吓着了。”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游移不定,身上散发出浓重的兽味,“你妈年轻时可是个下流坯子,这栋楼的人每晚轮流钻进你妈的被窝,像黄鼠狼钻进鸡窝。我也有幸体验了一回温柔乡的滋味,当然,你不是我儿子,看你愣头愣脑的。”
“你想当我爸,我还不愿意呢。”
这栋楼的人都知道我们羞耻的秘密。我不敢下楼,风声鹤唳,每一扇门后似乎都有一个男人企图杀死我。直到妈妈将我领下去,共同穿过这个家族岁月中最幽深的隧道。她双手很冷,是不是因为冰雹在她的掌心融化过?当年我对性事一窍不通,并未跟妈妈说起顶楼养鸡的男人。
“妈,以前有黄鼠狼钻进过你被窝吗?”记忆浮现的今日,我终于问她。
“哪来的黄鼠狼?我又不是鸡。”妈妈说,“你一定是在说山魈吧。山魈很狡猾,会易容术,有时会变成你舅啦,外公啦,邻居啦,租户啦……总之,我分不清那些梦一般的脸了。”
此刻,父亲的形象突然多了几副凶险难辨的面孔,我身体里的父系图谱的版图又进一步扩大了。然而,我已不再那么难过。跟妈妈回忆我是如何出生的那夜不同,在经历种种奇遇与死亡后的今天,我们强烈感觉到,我们母子二人是这个新世界的孪生子,拥有同一个诞生日。我们手挽手大步朝阴郁的海边走去,擦亮一根冰河时期的火柴,焚毁那些不再属于未来的往日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