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

农历六月初三,又是一年一度的韦驮尊天菩萨诞。当天夜里,我的耳朵和胸口就开始作痛,伤口溃败发紫,大概是菩萨对我这个叛徒的惩罚。然而从一开始,给我戴上耳环和吊坠,以及将它们从我身上摘除的行为,都不是出自我的个人意愿。今夜的高斯大区街道应该热闹非凡吧,人流如织,烟气缭绕。栖息地的很多人都去参加了,今夜比平时要冷清得多。为什么栖息地的人会热衷于参加高斯大区的活动?我以为他们是截然不同的。活动一直持续到午夜,到了凌晨才有人陆续回来。

有人敲响我的房门。我开门看到阮儒,风尘仆仆的,身上还残留着香火蜡烛味,想必也从菩萨诞活动回来。他给我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旅店老板回来了,要求跟我见面。我难以想象这一刻的到来!老板要求见我,意味着我可能会被派去干一件我期待已久的事,但我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我在这里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闲暇的日子,无事可做,到了厌倦的地步,老板现在才来见我,让我有种被忽略、被轻视的不快。而且,当初的热情已经消耗了不少,这也是拜栖息地所赐。

这里的艺术家慢慢脱离了我最初的想象,不再令我感到崇拜和敬畏。他们大多数活在空想之中,在古怪、无意义的行为之中消磨时日。他们低声且小心地谈论有关老板的行踪和计划,尽量不说出他的名讳,但他们谈话的内容对我来说是隔靴搔痒,始终无法直抵真正的秘密核心,我也就难以揣测帝国旅店的真实面目了。维持这里运作的,或许是某些继承了万贯家财的艺术家,并非他们的艺术创作从现实中获得了什么物质和财富上的成功。高斯大区的民众,好歹还在靠他们赤裸的双手艰难地生存下去。随后,阮儒朝里瞄了一眼,问妈妈在哪里。我才想起妈妈还没回来,还在苹果园清洗鲸骨。

“她还好吗?”阮儒感到惊讶。

他没想到妈妈竟然这么认真对待这件事,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老板具体要怎么处理这具鲸骨,当初他叫我们去洗鲸骨只是为了找个理由留住我们。这也让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我的童年会过得这么凄惨,因为跟一个偏执又神经的母亲一起生活,是谁也受不了的。但他把话锋一转,补充道,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母亲,我是不会长成如今这个样子的:忧郁、富有艺术潜质,还得到老板的赏识,将会大有作为。他要我感谢我的母亲。但我找不到这样做的理由,我不会去感谢那些命中注定也无法更正的事。

“我可以坐一会儿吗?”阮儒想进房间来,“这次出行实在太累了,我陪老板去了一趟沙门寺,要穿过整座须弥山……”

他们跟沙门寺又有什么关系?我很想知道,但我不想让他进来,手架在门把上,心中怨恨他一次又一次欺骗我。他只好往后退了一下。

“不是说要跟老板见面吗?什么时候?”我问。

“其实老板已经在房间里等你了。”他说。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跟着他去了。

我想象跟老板见面的情景:该如何跟他说话,又该怎么称呼他?阮儒说,他还没记起老板的名字。或者老板根本就没有名字吧。我又问起马谟的情况,想起他最近愁眉苦脸的样子,颇为他担忧。阮儒摇摇头,说马谟已经不可救药啦,被忧郁的阴影笼罩着,可能是以前犯下的杀人罪孽太深重,不得不进行忏悔吧。这令人疑惑。阮儒仍把马谟杀人的事当成是真的,因为那明明是他在市剧院里扮演的角色。但往回想,自从离开市剧院后,阮儒不是也依然油嘴滑舌,擅用辞令愚弄人吗?欺瞒,诓骗,杀戮。随之而来的代价,好比是孩子离开母胎后额头上的那个胎记,有些终生不变,有些则随着成长慢慢褪去。市剧院对他们产生的影响,并不是一脚踏出大门后就能彻底消除的。市剧院的生活对我又产生了何种影响呢?正如前面所讲,它只是让我认清了一个残酷的现实: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被欺诈者,一个无名者。我的人生目标是为了打破这种局面而建立的,从市剧院出来——从这座人生的监牢出来,我试图改过自新。

帝国旅店,这座辉煌的旅店,占用整个废弃工厂改建而成,楼道四通八达,没有改建完成的地方还能看到工业时期的古老痕迹,散落着煤块、铁屑和生锈的工具,你甚至会以为那是故意做旧的装饰处理。这里也没有固定的房间,客人可以住在任何一个能推开门的地方。

阮儒带我离开小楼,走入更陌生的区域,绕了一圈又回到相似的地方,仿佛是为了迷惑我的视觉,以防我记住路线。老板的名字是一个秘密,他的藏身之所当然更是一个秘密。我向阮儒表达了这个想法,叫他不必提防我,毕竟我来这里也是出于老板的意图。但他告诉我并非如此,是他一时忘记了去路,他的记忆时好时坏,是在市剧院生活过留下的后遗症。他的话模棱两可,时真时假,让人无从判断。阮儒努力去记起他以前的身份——他进市剧院前的那个身份,以及自己为什么会进市剧院,明明这里才是他的栖身之所。

“我是个流亡的哲学家……”他带着狐疑说,“对,我依稀记得我是……而且,我的国家已经不存在了。不过,国家不存在了,又何有流亡一说?是老板接纳了我,他让我在栖息地继续拥有国家公民的感觉。我同时也是艺术的子民。从市剧院逃出来后,我得以重新体验到了流亡的滋味。流亡中的哲学是辉煌的。哲学从流亡中诞生,因为安稳的日子从不创造真正的历史。”“你进市剧院……”我迟疑道,妄图猜测,“是为了把我带来这里?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是吗?但我比你先进去,怎么知道你会来呢?”阮儒说,“也许吧。所以只存在一种可能,一切都是老板的安排。你进市剧院是一个偶然,但他预感到,并在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出现。”“你的超验哲学能解释这一切吗?所谓的直觉,所谓的预知?”我说。阮儒却犯难了,嘀咕道:“我的哲学啊?我的哲学主张是什么呢……”他只记得他是“流亡哲学家”的头衔。“我早就想问你了。”我放缓脚步,问道,“真的是旅店老板邀请我来的吗?”

“你进去亲自问他不就知道了?”阮儒指着一幢三层的阴暗小楼。

那里没有一盏灯,看得出是钢铁结构的建筑,部分外墙被雨水腐蚀,出现鳞状的铁屑,更多的则是被爬山虎缠满。厚厚的藤蔓与外墙之间,藏有一道折状的外墙铁梯。阮儒带我走上去。踩在铁梯上的每一步,脚下都发出铁屑被压碎的呻吟声,我担心自己到底能活着走到第几步,生怕某道锈蚀易碎的阶梯会断裂,使我坠落身亡。阮儒走起来比我踏实,脚步也更稳,我只能相信这道铁梯能承受得住二人的重量。爬山虎缠满上下层铁梯之间的扶手,形成一块密密匝匝的植物网,挡住天空的月辉,因此,最初的行进只能靠在暗中的摸索,无疑增加了我的不安和恐惧——我的这份情绪,并不仅仅因危险的铁梯而生,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一直揣摩:为何一个人人崇拜的旅店老板,会住在这种破落的地方?哪怕是用以待客也不应该如此。阮儒没有解释为何在这种地方见面。为了掩人耳目吧?我们继续往上走,而楼梯的阶梯数也似乎在成倍增长,我们上了绝对不止三层楼的高度,有种原地踏步的错觉。这种迂回且无休止增长的现象,跟阮儒的思想状态有关系。他是我的引路人,一个迷惘的哲学家,他的思维正困在一个封闭的回环里,或许他尚未记起来老板到底在哪层楼等我,我们脚下的阶梯也因此在重复的迟疑中。

我及时从背后抓住他的肩膀,“你迷路啦?”

他失神地晃了一下,“哦,快到了,别急……”

我等不及了。抵达某个平台后,我看到一个门,推开门拉他进去。我们至少先找到进入这幢建筑内部的门道。到处是乱糟糟的房间,堆满烂铜废铁,倾颓的椅子,以及各种断柄的工具,枯萎的爬山虎像蛛网一样覆盖其上。走廊也因阮儒的踟蹰而无限延伸,房间复制彼此。我只好故技重施,随便推开一个房间的门。那是一道比周围的门都要高的圆拱铁门,对面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唯有此窗没有被茂密的爬山虎覆盖,月辉丰盈透彻,落在生锈的铁门上,在抓住门把那一刻,一阵刺骨的寒冷渗入我体内。

推开门,月辉倾泻而入,映出一张白皙得近乎病态的女人的脸庞。在她旁边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个玻璃缸,里面似乎有什么小东西倏地一下躲进生长在缸内的青苔之下。那个女人慌乱地喊道:“关上!有光!”我身后的门马上被关上,是阮儒关的,他还道歉说:“他实在太莽撞了。但如果不是他,我也记不起你们在哪儿啦。”门关上后,房间一片黑暗。我站着,纹丝不动,也不敢动,等待双眼恢复暗中视物的能力。

那个女人,她的那张脸,她的声音。我想起来,她是宁芙。门缝处渗入月辉,房间恢复些许能见度,我在昏暗中确认那女人确实是宁芙。她盯着我,满怀戒心。我此刻不该说话,要等阮儒出面跟她交谈。这个被称为最可能成为老板的情人的女人,理应陪在老板身边,但她身边没有任何人。她只是用双臂护着一个长满厚厚的青苔和几棵小绿植的生态缸,仿佛里面藏着不能被敌人夺走的军事机密。她的戒心并非针对我,她只是在保护她的生态缸不被月亮照到,单纯对我刚刚贸然打开门的行为感到生气。

“我带他来了。我要走了。”阮儒说。“你不留下来陪我吗?”我问。“我刚才想起来了……我并不是一个哲学家……”阮儒有点儿悲伤地说,“我只是一个信使,是给老板捎信的。你说得没错,我进市剧院就是为了把你带来这里。信送达后的事,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我不再挽留他。“我要回去看看我的兄弟马谟。他肯定和我一样,有太多愁苦了。”阮儒拉开一条门缝,身体像纸片似的从窄窄的门缝挤出去,“我是一个信使,他是一个杀手,都是给别人干活的。我们没有自己的命运。”他黯然神伤的形象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哲学家。随后,我听到他踟蹰的脚步声在走廊来来回回,时远时近,似乎找不到离开的路。

一时之间,我不知作何反应,只是看着宁芙,又环视这间破败的房间。这是个宽阔的厂房,地上有积聚多时的水渍。爬山虎从水管的缝隙处生长出来,沿着墙壁攀爬。时间与空间被一种无处不在的阴暗生命笼罩着。

“你来得不是时候。”宁芙说。

“我要见老板。”我说。

“你没听清我的话吗?你今晚见不到他。”宁芙加重语气。

“既然阮儒说老板回来了,他就不会骗我。”

我作势要拉开铁门,让月亮照进来。宁芙马上护着生态缸。我想,老板就在里面吧。那里头装着老板的灵魂,一个轻飘飘的灵魂,一个只能在黑暗中才能保持其形态的灵魂。在以变形著称的帝国旅店,那个至高无上之人,本就无固定单一的肉体。

我慢慢走近生态缸。宁芙紧张地抻直身体,但最终没有阻止我靠近。她此刻不再是一个情人,而是一个护犊的母亲,相比我上次在街上碰到的她,现在她有着更浓烈的女性之美和母性气息。她半松开环着生态缸的手臂,如同裸露自己的身体,让别人看她怀中正在哺乳的新生婴儿,似炫耀,又似大发慈悲。生态缸的青苔下,冒出一个个粉白色的小脑袋,是蝾螈。它们爬出来,爬到缸的边缘,爬到黑暗潮湿的墙壁上,布满墙壁,密密匝匝的一片。它们用粉白色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我,但那种眼神又是呆滞的,不像在看着我,它们只是单纯地睁着脆弱的眼睛。有几只蝾螈爬到宁芙的手臂上、脖子上,爬到她丰满的乳房上。希腊神话的水精灵,侍奉神的仙女——圣洁无瑕的宁芙,她温柔地看着身上的蝾螈。它们贴在她的皮肤上,在呼吸,柔弱的腹部一起一伏,如同她的皮肤上生长着许多外部心脏。

“人类作为痛苦的集合。”宁芙说,目光依然没离开身上的蝾螈,有着无限的爱意,“有时为了缓解人的痛苦,他会变成其他动物,以求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他的眼睛非常脆弱,跟长年生活在黑暗的岩石水流底下没见过阳光的蝾螈一样,视力退化了。哪怕是月亮也能灼伤他的眼睛。但也正因此,他获得了敏锐的感知力。”

“那他总是失眠吧?”我问。

“他一直等你来,不眠不休地等。”宁芙说,“这次从沙门寺回来,他实在太累了。所以我才说你选了一个错误的时间来找他。但这也不是你的错,是信使的错,是他失职。”

“沙门寺……沙门寺……”我重复道,“信使没有失职,如果不是老板吩咐他叫我来,他是不会擅自做主的。”

“你真懂事,还学会了为别人辩护?好吧,来听听老板要跟你说什么。”说着,她就把手臂搭在我的脖子上。一只蝾螈从她身上朝着我爬来,在那些潮湿、带着褶皱的爪子碰到我的脖子之前,我就把脖子缩了回去。被一种铺天盖地而来的惊疑与畏惧驱使,我逃出了房间。我不会再回来这里。跑下楼梯时,我努力强迫自己相信,这种跟山魈一样的生命形式,只不过是宁芙为了恐吓我这个在她眼中仍是孩子的人而恶意编造的黑色童话罢了,为了取笑我的幼稚,惩罚我的鲁莽与无知!

我一路跑到苹果园。惊慌失措的孩子总是先想起他的母亲,但我妈妈已在另一种意乱神迷的状态中,无暇顾及他人了。她躺在鲸的脊椎骨上睡着了,想必又是筋疲力尽的一天吧,衣服上全是黏糊糊的筋膜碎肉,她成了一块捕蝇纸,身上落满循着腐肉气味而来的蝇群。我甚至怀疑她已经死了。我使劲晃醒她。妈妈蓦地睁开眼,望着远处的苹果树,带着惊慌说道:“在那棵树上,我看见了它!”妈妈看见了那头猿猴?但我只想告诉她一件事:“妈,世界疯了!旅店老板是一条爬虫!”妈妈的头不停地颤抖,我扶起她说:“我们不能待在这儿了!回去吧!”回到高斯大区去,回到那个潮湿黑暗的地下室去,那里才是我们的栖息地。我扶着妈妈朝苹果园后门奔去。

一群人忽然从后门那儿拥进来,源源不绝,堵住了去路。他们身上同样有着香火蜡烛的味道,也是从菩萨诞归来的人。妈妈像一副沉重的断线木偶,有气无力,我扶着她,两人东倒西歪,挤也挤不出去。而且,这条进来的队伍看似没有尽头,他们还在回味菩萨诞上的盛况,把我们朝反方向堵回去。我们艰难地走到旅店的前门,状况同样如此。我实在没力气了。妈妈也不争气,浑身软绵绵的。我只好用最后的力气带她回旅店房间休息。一推开门,我发现房间已不是原来的房间,有一大群鸟在里面,用我们的衣服、木屑、墙上的电线以及各种不知从何处叼来的棉絮和树枝,筑了一个巨大的巢。见我们闯进来,群鸟吓得飞起来,羽毛像雪似的落下,露出粉红色的胸部和鼓胀的泄殖腔,充满令人厌恶的肉欲。我伏低身子,冲到房间尽头,猛地推开窗户,把吵吵嚷嚷的闯入者全部赶出去。它们在窗外的玻璃上抓啊挠啊,翅膀的乱影投在房间的墙壁和地板上,如群魔乱舞。这时,我看见在鸟巢深处,有一堆数量可观的鸟蛋,颜色各异,大小不一。我拉上窗帘,对妈妈说:“今晚我们有吃的啦!”我们用水壶把一半鸟蛋煮熟了,把另一半藏在衣柜里。吃饱后,我把蛋壳从窗户的缝隙扔出去。我和妈妈躺在温暖的鸟巢里,缓缓睡着了。半夜,我突然惊醒——若那些根本不是鸟呢?在这座旅店,那些捉摸不定的艺术家是能够变成鸟的,我们吃下的要么是艺术的后裔,要么是淫乱的胎物。我飞奔至厕所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呕了出来,将衣柜里剩余的鸟蛋一股脑儿扔到窗外。鸟蛋从高处砸落地面碎裂,引起另一阵恐怖的叫声,把沉寂的夜撕裂了。我朝下看。那些鸟蛋经过几个小时的孵化已变成雏鸟,它们有着人一样的脸,用丑陋无毛的四肢蠕动着。张先生的电流试验——快速生长的蛙——孤雌生殖——旧日画面纷纷闯入我的脑海,再次把我的大脑绞碎,绞成枯枝败叶,绞成腐泥烂肉。变形是恶魔的艺术。无论如何,明天我都要带妈妈离开旅店。

吐完后,我又饿了。我怀疑自己把来这里吃下的所有东西一次性吐了出来,包括那些已成为我细胞一部分的营养,也被原封不动地从细胞里还原出来吐掉了。我不敢下楼去找吃的,这里的事物令人充满怀疑,连声称可以充饥的空气也值得怀疑。那是经过艺术加工的东西,是二手货,是眼见不一定为实的最佳例证,是白骨精用蛤蟆变出来拿给猪八戒吃的馒头。我忍饥挨饿,水也不敢喝一口,在妈妈旁边躺下,努力睡到第二天。只有妈妈浑然不知,还在香甜的睡梦里消化肚子里的艺术养料。

第二天一睡醒,我便催促妈妈收拾行李走人。妈妈却不愿意走了,“行李都被鸟缝到它们的窝里了。为了让我们留下来,它们使尽办法。”“你在说胡话。”我试图把衣服从结构复杂的鸟巢中分离出来,上面尽是各种鸟的唾液、树枝和泥巴。“为什么要走呢?这儿有我们需要的东西,回到高斯大区,我找不到工作,我也不指望你能赚几个钱。”妈妈继续狡辩。从她这句话中,我才明白她不愿意走的原因——是那具鲸鱼尸骨,那项永无尽头的清洗工作,西西弗斯递给她的麻醉药!除非鲸鱼尸骨被彻底毁掉,否则她不会停下来。人们热爱西西弗斯的神话,是因为看出了自身行动的徒劳,但妈妈是唯一从中参透了永生秘密的人。

“圣西,不要枉费你的痛苦,它得有点儿艺术价值。要不然来这里有什么意思?总不能还跟高斯大区的那些人一样吧?我们的生活已经升级啦。”妈妈从我手中抢过衣服,塞到鸟巢中去。她还发现昨晚的鸟蛋不见了,勃然大怒,指责我不择手段,要断我们的后路。我不得不回忆昨晚的恶心经历,告诉她这里可憎的一面,但她完全听不下去。

“借口!”她把我手中最后一件衣服也夺过去。在那些鸟被我赶走后,她成了这个鸟巢的新主人。鹊巢鸠占。在帝国旅店,她有一个安乐窝,有一份永远不会被解雇的工作。我跟妈妈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如果我离开她,那她的生活将得到空前的自由。

“那我走啦?”我说。

妈妈没说话。推门而出那刻,我觉得自己是一只离巢的孤鸟、一只勇敢的幼狮。

今早离开帝国旅店,无人阻拦,一路顺坦,行人对我也没有特别关注。这让我不禁觉得昨晚被人群堵住的事情只是一个偶然,并非被老板察觉到了我内心的动摇,想尽办法要将我强行留下,做他计划中的一枚棋子。这是否意味着我没有他们说的那么重要?我是一个无名者,本就无足轻重。我故意放慢脚步走了好久,在快踏出栖息地边界时,也不见妈妈追上来,看来她跟我一样,心意已决,坚持各自的决定。从栖息地回高斯大区,还得再经过那条神秘的铁路。天又下起雨来了,我遇见苏武的那间废弃工厂在雨中油光发亮,流浪者们冒出一个个黑乎乎的脑袋,以永恒不变似的猜疑眼神观察我。雨势变大,我只好钻到废弃工厂里避雨。他们中的一些人认出我来。我问他们是否下定决心踏进下一趟火车。他们犹豫不决。

“为什么不到栖息地去?那里不愁吃的住的。”我问。

他们的眼神告诉我,栖息地对他们来说没有那么大吸引力。也许是他们没有艺术家气质吧,蠢笨不堪,哪怕当不成艺术家,在栖息地混吃混喝总比困在这种处境要好。

“我们每个人都是中阴身。”一个流浪者打了个比喻。

这个处在高斯大区和栖息地间的废弃工厂,是人间和转世之间的弥留区,进退不得、饱尝迷惘犹豫之苦的流浪者们,以痛苦的载量来讲,他们丝毫不比那群在栖息地和市剧院里过着形而上的生活的人过得轻松。他们还说,苏武后来回过这里一次,像是打算坐火车回夜游者的废墟去,但最终他还是回归他的世俗生活中去了。我隐约觉得,我的命运直指夜游者的废墟,在那片传说般的土地上,我的灵魂才会得到空前自由,那里才是我这种无名者的大本营。

我跟几个流浪者聊了很多闲话,慢慢熟络起来。直至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他们请我走到工厂更深处避雨,说那里有烤火的地方。天气逐渐变凉了。这里的天气似乎偏爱雨水和寒冷,两次到这里来,我都遇上了差不多的天气。我跟随他们,走到水泥钢筋尽数开裂的厂房里去。好在天花板完好,雨淋不到这里,但雨落下的密集的影子冲刷着内部四壁,半明半暗,有种脆弱易碎、危险不安的气息。如果这里稍微加以改造,可以作为栖息地的一部分合并起来,但它以孤决、不合流的姿态,横亘此地,像一个火车中转站似的存在。

不太对劲,越往深处走便越冷。我看不到前面哪个房间透出哪怕一丝火炉的光。我止住脚步,警惕地问:“到了吗?”几个流浪者沉默不语,只管领着我继续走。我们又走下一道楼梯。往下走应该是地下室。当我转身往首层跑时,他们从两侧合力架着我,把我抬到地下室去了。我有一种正被牛头马面强行从人间拽到地府中去的恐慌。他们把我按在一张椅子上。几个火星迸发,接着,是擦火柴的声音,正中央一团火慢慢烧了起来,映出一群围坐在一起的人的脸。大约有十几个人,满脸油污,神色憔悴,他们盯着火盆,不言不语。火舌的影子在他们脸上舔舐,像在烧一块块木炭。

正对面,我看见一张与众不同的脸。他干净整洁,穿着深色长外套。我只看到他下部分的脸,上部分融入黑暗中。隔着一团火,距离变得遥远模糊。我眯着眼睛,努力辨认,才明白那是因为他戴着一顶黑色帽子,并垂着头。我出神地凝视他在帽檐下仅露出的双颊、嘴唇和下巴。一张熟悉的脸,在我脑海中逐步还原。恐慌渐渐加深。帽檐突然抬起,露出隐藏其下的一双捕食者般的眼睛。他对着我笑了一下,那种带着阴险的礼貌性微笑,我记得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是春聿。

我惊得站起来,随即又被两旁的人按着肩膀坐下去。我深以为,市剧院已是遥远的往事,那些深居简出的市剧院人员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呢?是为了来找我?可是把我驱逐出来的是他们。还有另一个可能:春聿也被驱逐了,正如阮儒和马谟受到我的牵连,被驱逐出来那样。

“春聿……”我说,“你怎么也在这儿?不会也在等火车去夜游者的废墟吧?还是来找我算账的?像你这种在市剧院过惯了安稳日子的人,竟然也有今天。”我有种奇怪的预感,在接下来的言辞对垒中,自己将会处在下风,于是先声夺人,连珠炮似的对春聿发问,同时以泄我内心的愤怒。春聿露出礼貌性的笑容(当然那是策略性的挑衅的笑容),说:“你误会了。老朋友今日相见,你怎么一点儿都不高兴?不会还在记恨我们把你赶出剧院的事吧?”“谁也不想遭受那样的屈辱。”我回答。“首先,我代表市剧院向你道歉,非常抱歉。但是,如果我们不把事情做得逼真一点儿,这出苦肉计就不会成功。”春聿说。“苦肉计?”“我们需要一个卧底,潜入栖息地。准确来说,是潜入帝国旅店,接近他们的头目。根据线报,我们知道你昨晚见到了旅店老板,而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我听得一头雾水,问:“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首先,我跟市剧院已无瓜葛。第二,你们有什么计划,他们又有什么计划,我一概不知道。我已经决定回高斯大区去生活了。”“不,你跟我们有共同的利益。”春聿说。“我没看出来。”面对春聿在言语上的一步步逼近,我坐立不安。“你想知道帝国旅店老板的真实身份是吗?我可以告诉你——”春聿故意停顿了一下,“他是你当时日夜寻找的,代号为K.T.的囚犯,所谓的暗子。”“你们终于承认有他这个人了……”“我们从来也没有否认过他的存在。”

我快把这个代号忘了。K.T.——暗子——痛苦之王:从黑暗中诞生的人,一个与我最接近的生命。昨晚我看到的明明只是一只蝾螈,但若他是K.T.,那没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我知道在说服我的这件事情上,春聿已成功了一半,但我不能表露出来。况且,旅店老板的身份是K.T.为何会牵涉到我们的共同利益?见我犹疑不定,春聿似乎看穿了我,继续说:“如果你回去,继续潜伏在他的身边,套取他们的计划,那么等你回到市剧院,我们会为你安排一个角色,让你在戏剧王国发光发热。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你们不是说我是个无名者,是个被欺诈者吗?”我气不打一处来。他们还不知道,我已经不再执着于寻找一个确定的角色了。麻木者不必变得多愁善感,凶神恶煞之人不必大发善心,一个无名者同样可以安心当一个无名者。“这仍是我们的苦肉计之一,我们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春聿还在编借口。

我想起阮儒说,他进市剧院是为了把我带出来。此时事件骨架在我脑海里清晰起来。帝国旅店的老板派人进市剧院,将我带出来,但中途,市剧院识破其计划,在那之前先把我赶出去。在我成功接触到老板后,市剧院再以安排角色为由拉拢我回归,做他们的卧底。事情似乎很合理。让这个事件骨架变得不稳定和不可信的是偶然性这种元素。

我离开市剧院后发生的事情,特别是来到帝国旅店,是偶然发生的。这样一个偶然事件是如何事先被他们纳入计划之中的呢?若要让偶然成为必然,让双方言辞成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能预知事件的轨迹,并操纵人物命运发生汇合的,只有全能的上帝,这一切是神的意志在推演。当然,这个猜测更加荒谬。因此退一步来说,这一切必是偶然的,我偶然成了市剧院和帝国旅店双方的桥梁,他们企图利用我,把我当成一枚棋子。用完即弃将是我的命运。阮儒当初解释为什么他进剧院的时间比我还早的理由是,老板预知了某种偶然事件的发生,亦即我的到来,此时显得更加可疑了。我进不进市剧院,来不来帝国旅店,在概率上都是一件“非一即零”的事情,然而它又不能像掷骰子那样算出每个面出现的概率。这两者不能在同一种数学层面上讨论。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事件面前,我只要坚决一点儿,加以拒绝,立刻能抽身而出。可是,我突然滋生出一种激情,我有了去当一个双面间谍的想法。我不想在封闭的暗无天日的市剧院里,饰演一个虚构的角色,参与现实勾起了我更大的兴趣。另外,旅店老板是K.T.这件事还有待考证,我不排除这也是春聿编的借口,我已领教过他们的伎俩。

“你想让我怎么做?”我问。

“回去打探更多的消息。”春聿回答,“这里将是我们私下交换情报的地点。”

“好吧。但在答应你之前,我想我有权利,也有必要知道你们之间的恩怨。要不然,我这个卧底当得也太没把握了。”

“恩怨?市剧院跟他并无恩怨,本该如父如子,选择背叛的是他。”春聿的嘴唇没动,颤动的声音是从他旁边那个人身上传出来的。这人又是谁?他几乎全身一片漆黑,火炉的光也照不亮他。或者说火光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他是一个模糊、不稳定,空气般的影子。

“圣西,你背叛了我。”那个人又说,声音越来越清晰。

啊,是舅舅。他的健康在恶化,也许他的身体正躺在家里的病榻上,处于生死边缘,为了这个计划,市剧院强化了他残存的灵魂,要他来这里说服我,利用亲情绑架我。舅舅的残影一直没有被我注意到,大概是因为在猛烈的火光之下,他的存在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只有当他努力说话时才飘忽不定地显出形来。

“舅舅……”

“这么多年……我把你当作儿子看待。但你的……所作所为,太令我失望了。”舅舅断断续续地说,形体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自你外公进入市剧院工作以来,我们家族从来恪守本分,不做逾越之事……”他说出最后一句话,身体因此消失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恢复。

“是我妈,是她……”

“不仅是她……如果仅仅你妈是这样也就算了……可是连你也不过如此。”舅舅接连叹气,“但我人生最大的耻辱,是我自己的儿子。”

“我那天见过苏武。”

“所幸他知道什么是回头是岸……从夜游者的废墟回来……而你现在情况,跟他那种危险思想刚冒头时很像,令人担忧……”

“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情。我把你当作半个父亲。”

“你可别这样说,丢人……你跟K.T.才是一类的。要怎么形容K.T.这种无父无母的生命呢?市剧院是他的父亲……黑暗是他的母亲?对的,否则我们也全无把握去相信他是存在的……在市剧院,一切生命都有其出处,有其角色属性。只有这样,舞台剧本才是稳定的,是有逻辑的……现在,K.T.图谋不轨,要干些大逆不道的事,来动摇市剧院长久以来的运作机制。”

“我跟他不一样。一个无父无母的人,不能成为一种角色吗?这样的人生也有权利继续下去。”

“一样,都一样。你跟他一样……你们只忠于黑暗的母亲……背弃现实的父亲。你是在为自己的错误找借口。辩解是一错再错的表现。”

“问题是我连我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如你所说,我是你的……半个父亲。如果你跟我还有半点儿恩情,证明自己跟K.T.不一样……”舅舅在这里停顿许久,长时间说话带来的能量损耗又让他几乎消失。

“那么,”春聿帮舅舅补充道,“你就要听你舅舅的话,去搞清楚K.T.到底想干什么。他是从市剧院诞生的人,但我们没有禁锢他。他想离开,我们不阻止,毕竟他和其他自愿进来的演员不一样,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协议。但现在,他忘恩负义,他的行为即将威胁到市剧院的稳定。”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计划。我听说他是个盲人。他是怎么离开市剧院的?”

“被人带走的。”

“带他走的人在哪儿?”

“沙门寺。沙门寺里的僧人原本都是市剧院的演员。但他们违反剧院的协议,逃了出来,还带走了K.T.,来到废弃多年的沙门寺后,对其进行修缮翻新。谁知道他们是真的潜修佛法,还是在用僧人身份为自己做掩护?我们目前只知道,K.T.跟沙门寺的僧人在策划什么。至于具体计划,我们需要你的协助调查清楚。”

我想起那个遥远的童年午后,我迷路经过沙门寺,从僧人口中得知山魈面目。故事的伏笔,似乎在我童年时就已经埋下。

“像你这种——自我定位不清楚——的孩子——需要正规的——人生导向。”舅舅再次说话了,他试着把每句话分成一个个小节,避免中途因为过于费力而再次消失,“等事情——办妥——离开你妈——来市剧院——你会在舞台——拥有一个坚定——明朗的——未来。”

“就连佛祖门下众多的弟子,都有其故事渊源,有其角色性格,哪怕是虚构的。”春聿插话,“也正因如此,虔诚的信徒才能在佛身上找到尘世的感悟。比如佛祖割肉喂鹰,让人们懂得了大爱无私。市剧院的角色同样如此,观众需要在个性鲜明的角色身上找到共鸣。这才是艺术的力量。虚无和混沌是我们的敌人。”

可见时至今日,在他们眼中,我仍是一团无法定形之物,是虚无和混沌。

“我们就这样说好了。”春聿说,“如果你不放心,我们可以签一份协议。”

“协议就免了,省得留下证据。要是让帝国旅店的人知道了,我估计没什么好下场。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报答舅舅。”

“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在大是大非面前,要懂得做判断。”

说完,他们起身要走。那些流浪者继续烤火取暖。我们的谈话对他们来说,似乎只是耳边风。舅舅离火炉越远,形体就越模糊,在他彻底消失前,我问:“你不去看看我妈?她就在附近。我是说,她就住在旅店里。”

“最好别。”春聿替舅舅回答,“线报还说你妈在里面找了份工作?这等于投靠了他们。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也是为了避嫌。”

“到底是谁给你们线报的?”

“这点无可奉告。我们自然不止你一个卧底。”

“舅,你怎么想?”我总觉得舅舅是被控制的傀儡,在我眼前的甚至根本不是真正的他。现实中他可能早已经死了,或者跟市剧院根本没有关系。

“孙先生,祝我们合作愉快。”舅舅最后回答。

雨停后,除了火炉的噼啪声,工厂一片阒静。我按原路返回栖息地。在栖息地大街上,我看到一个招聘摊位。招聘方竟然是市剧院,上方还拉了一条横幅,写着广告语:“找准角色定位,塑造艺术人生。”经过摊位时,招聘人员看着我,问我要不要来应聘。“你觉得我适合演什么?”我问。招聘人员左看看,右看看,回答:“唔,还不好说,得具体看看你的过去。”他们似乎不认识我,但也许在假装吧,我在市剧院做回忆录报告的事,他们绝不会不知道。除了我,没有人在摊位前停留,哪怕只是路过看一眼。当然,我知道市剧院的目的不在于此,他可能是来监视我的。我朝帝国旅店的方向走去。在回去路上,我与脸色忧伤的马谟擦身而过,好像撞入一团阴云。

“你去哪儿?”我问。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