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对虚数单位“i”,乃至整个数学世界,仍抱有畏惧、厌恶甚至神秘主义的心态。在无法解开某些现实逻辑问题时,一个新的假设条件出现,人类就能完美地在预设中抵达世界的答案。答案是概念性的,但提供了一个基本模型。

我上学时总是为难解的数学题大伤脑筋,某些求解方式往往古怪,比如未知数介入,数值替代。介入和替代似乎成了我抵达自己完整生命答案的方法。因此,引用一个生物学上尚未知晓的“常数Y”,用以介入生命答案的推导过程,显得非常必要。当时,我深深以为,正如为了扩大数理的定义,虚数被创立出来,那么为了补充X染色体的生殖意义,Y染色体的空缺理应被填充。张先生和易德叔叔,到底谁才是我的“Y染色体亚当”?我期待他们能够像求偶季节的雄蛙一样来一场竞争。

暑假第一天,我们来到码头。妈妈、易德叔叔和张先生三人面面相觑。见到妈妈一脸惊疑,两个被我蒙骗的男人立刻知晓,她实际上没有邀请他们同行。同样,他们加入这趟旅程,妈妈也对此不知情。于是他们齐刷刷地看着我。作为幕后黑手,我厚着脸皮耸耸肩。两个男人假装一切如常,向妈妈问了好,感谢她的邀请,然后互相握了手,等待上岛的船到来。和我们一同登船的,还有一名警察。登船后,妈妈没有进船舱,她在甲板上吹海风。

张先生作为班主任,跟妈妈聊了起来,偶尔讨论起我在校期间的表现。只有易德叔叔站得远远的,即使我们住在楼上楼下,档案上的紧急联系人写的是他——这足以证明他跟妈妈存在某种关系——今天却呈现了相反局面:妈妈和易德仿佛是两个陌生人。简直是欲盖弥彰。

四人在海上随船摇晃,硕大的云层低垂在依稀能看见轮廓的鹿岛上空。同船的警察四处逡巡,我们似乎成了他监视的目标。易德叔叔表现出一个士兵应有的敏锐,请那个警察别像苍蝇一样在我们身边悠转。易德的正义感引起了妈妈的注意,但她投来的不是感激的目光,更多是因久违的宁静被打破后产生的烦躁。警察走开了,直至离船前也没有出现过。暗中被盯梢的感觉让整个渡海过程弥漫着不安。我知道那个警察上岛是为了调查女护士杜雅失踪的案件。

“在岛上我们到底吃什么?”妈妈问。

“我们可以猎水鹿。”我说,“外公说那里有猎鹿场。”

“是个不错的消遣。”张先生笑道,“要是有时间,你们能帮我抓蝌蚪吗?”

“真是原始的生活啊。”妈妈说,“食物一定要丰富,我们总不能吃一个夏天的鹿肉,杀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易德叔叔走到我身边,“你妈妈说得对,杀戮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风太大,掩盖了他的声音。我们三人一同望着他,他在风中的形体像冷冽的雾,太阳出来后就会散去似的。如果生死有征兆,那么现在易德叔叔与我们仿佛隔着一面毛玻璃,我们也许还能看见他的影子,但折射率已发生了改变。

“张老师抓蝌蚪干什么呢?”妈妈问道。

“我在做一个有趣的实验。听过孤雌生殖吗?在没有雄性的条件下,通过电流的刺激,让雌蛙产下可孵化的卵。”张先生说。

妈妈木然地点点头,“看,岛上有反光,好刺眼啊!”

“是镜子的反光。”船长说。一些镜子工厂在岛的边缘偷偷倾倒镜子边角废料,在阳光反射下,它们闪闪发亮,闪得人双眼发昏。

“镜子是用来防野兽的吗?像火一样。希望岛上没野兽吧……”妈妈看着我说。

所谓的野兽,她暗指山魈。昨日夜半她醒来,慌乱中跑来我的房间,对我说,她又做了那个茅厕的梦,以及蛆虫是如何穿透皮肤钻进子宫然后发育成我的。“不行不行,保险起见,要带点儿什么防身的上岛。”妈妈说。我捂住耳朵不想听,竭力把这个恐怖的睡前故事挡在视听之外。

鹿岛没有码头,船抵达浅滩后,船长放下一道舷梯,让我们涉水上岸。易德叔叔和张先生率先走下舷梯,站在海水里等我和妈妈。妈妈犹豫一下,走向张先生,爬到他背上。易德叔叔主动将我从舷梯上抱下来。外祖父是怎么上岸的?蹚水?游泳?还是有人背他?也许他有蹼或者一双翅膀吧,想想他那双很会盯人的眼珠,跟“祖先”的大眼有几分相像。

上岸后,我们的裤脚湿透,提着沉重的行李,在海边的礁石上站了几分钟。眼前岛屿的景色如此令人失望。由于鹿岛引种过多的水杉,树下的空地显得灰蒙蒙的。太阳从堆积过厚的云雾中散漫出足够的光线时,树林才稍稍露出诱人的金黄色。部分从鹿场逃出的水鹿,像幽灵一样在树下跳跃,仔细观察能看见某棵水杉后面露出一只警惕的黑眼珠。张先生朝树林里扔了一颗石头,每棵树干足够粗壮的水杉后面,几乎都跑出一只水鹿。它们轻盈无声地转身消失在密林深处。礁石上的海蟑螂似乎对镜子废料很感兴趣,太阳西斜,云雾散开后,镜子废料堆上爬满了这种甲壳类动物,在镜子的相互反射下,它们的数量猛增几倍。

显然,鹿岛不是度假的胜地,气氛太冷冽,太沉寂,不属于人类的领地。然而,我的目的不是度假,求偶的游戏已经开局,无法回头,若能出其不意地制造一些危险时刻,无疑能增加趣味性。天就快要黑下来了,很可能会有觅食的野兽出没,我催促大伙赶快找到外祖父的别墅。

“剧院可真够意思,让你外公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度假。”妈妈讽刺道。

“那边的村子住了不少人,只是跟外界很少来往。学校所有的玻璃都是在这座岛上生产的。”张先生说。

妈妈抿抿嘴,伸出一只颤巍巍的脚,寻找可落脚的礁石,突然有好几只海蟑螂爬过,吓得她把脚缩回来。海蟑螂的模样跟草丛里有毒的蚰蜒很相似,有一排排光滑密集的蜡质小腿,爬行速度极快,让人毛骨悚然。

“那个警察呢?”易德叔叔问。

“整天吓人,那人根本就没下船吧。”妈妈说。可是我们三人明显看到两道湿漉漉的脚印,从左侧岔路进入了树林。

“走吧,晚上不能在树林逗留太久。你还记得乌鸦藤山林吗?”妈妈几经努力,终于越过礁石,踏上了坚实的陆地。一只突然冒出的水鹿从她身边迅速掠过,她抱头蹲下,“山魈!”

我跳上岸,压低声对妈妈说:“拜托啦,那是水鹿。你不要再鬼叫了,他们都看着。我做得还不够吗?”我用手指把耳环弹得咣咣作响,又把玉坠从脖子下翻出来,“我想在岛上好好过暑假。”“你还是不相信我。”妈妈把头埋进双腿间哭泣。张先生来到妈妈身边关心地问:“怎么回事,还好吗?这里动物都太野了。”妈妈没有回应他。张先生只好把行李揽在身上,等眼前这个女人哭完。

我不能让妈妈断送了我的未来。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给她找个男人。在没有男人的家庭中成长,我对这种母性气息被无限放大的环境产生极度厌恶,宁愿听车流噪音也不愿意听妈妈来我床前复述她十月怀胎的臆想。山魈在我的一生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我已经无法与它撇清关系,就像藏在妈妈血液里的病毒,在没有隔断的情况下通过胎盘传染给我,她还认为,我此生的终极目标就是与之对峙。我宁愿此生对抗的,是外祖父嘴里念念不休的数学,是牵扯不清的多面体文学形象,是一片复杂难解的符号学森林。然而另一片更复杂的符号学森林,正藏在我的体内,所有的算法逻辑都是双螺旋状的。

我们面前有三条岔路。易德叔叔正查看树干上的三个指路牌。往左是镜庄,中路是鹿场,往右是猎人小屋。镜庄是那个有众多镜子工厂林立的村庄,是这个岛上唯一的人类聚居点。如果没猜错,那间猎人小屋就是外祖父所谓的别墅。妈妈抹干眼泪,朝猎人小屋方向走去。去猎人小屋方向的路上,人类活动痕迹罕见,湿润的泥泞布满水鹿的蹄子印。太阳很快就要下山,金黄色的飞虫从树林里涌出来,在头顶上聚集成一团。

“那是摇蚊,这种寿命极短的飞虫在人的头顶上盘旋,不是为了吸血,而是在群交。”张先生介绍说。妈妈提醒他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东西。“它们出生就是为了繁殖,几乎不吃东西,只喝露水。要不是因为它们的寿命太短太脆弱,拿它们做孤雌生殖实验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张先生伸手拨了拨头上的摇蚊群。妈妈听到这话,加快脚步向前走,“你可以闭嘴了。”

“摇蚊可以没父亲?”我在摇蚊群中拍了一掌,手里满是黑点儿。“雌蚊可以单独产卵,孵化出的也是雌蚊,这批雌蚊又可以继续产卵……无穷无尽!”张先生放下行李,扫荡空中的摇蚊,“不过也有例外,当雄性不足时会孵出雄蚊。”“那我就是雄蚊啦。”我说。“你是人。”张先生说,“我还是用青蛙来做实验吧,太脆弱的生命终究无法承受时间的折叠。也许每种能孤雌生殖的动物体内都藏有几面彼此映照的镜子。”“为什么呢?”“这样就可以无限复制影像了,虽然那些影像都是虚像。”“我妈体内也有镜子吧,我是虚像,青蛙也是……”

张先生还没来得及接我的话,妈妈就跑到我面前扇了我一巴掌。这两个男人没来安慰我,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低着头继续赶路,说起别的来转移注意力。

“太阳要下山了啊。”张先生说。

“海边的落日比战场上的温柔太多了。有时我还真想回到战场上去,现在的日子太平静,有点儿难接受。”易德叔叔说。

是啊,海边的落日太温柔了,谁愿意在此刻破坏它的美好?我为操纵自己未来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在这样的消磨中一点点失去期待。我走在张先生和易德叔叔之间,分别拉着他们的手——如果没有妈妈,拥有两个父亲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吧。岛上傍晚的气温下降得很快,体感干燥,冷飕飕的,X市的人工气候干预把这儿的环境弄得稀奇古怪,时而像南方,时而像北方,或者说不像任何一个地方。

我们追上妈妈时,看见她正跟另一个自己对视。在妈妈面前,还有另一个妈妈。我们走近之后发现,前面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树林光线不足,镜子边缘显得很浅,几乎看不见,跟周围融为了一体,我们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从对面走来,非常奇异。我们四人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镜像,打量彼此,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在现实里我们从未这样长久地直视对方。

一个头颅从镜后冒出来。

“不好意思,我刚才睡着了,镜子实在太重。”是一个搬运工人,“你们要去猎人小屋吗?帮我把镜子送过去吧,这是老院长定做的镜子。”张先生和易德叔叔抬起镜子两端,我和妈妈分别在镜子的两侧稳住镜身。搬运工人在前面带路。妈妈的那一侧是镜子的反射面,走了一小段路后,她想跟我换位置,说无法忍受离自己这么近,仿佛感受得到另一个自己的呼吸。搬运工人理解妈妈的难处,还说他早已习惯不去注意镜像里的自己,否则人会发疯,“我总是担心万一哪天,虚像跟实物两者的动作不同步——要是那样的情况出现,就太吓人了。”

“没有实物哪来虚像?虚像只能遵从实物的姿态。”张先生说。

“那是因为你没上过战场。”易德叔叔说,“在战场上,你就是一杆枪,是一颗手榴弹,就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影子。”

“别再讲战场了,现在天下太平!”妈妈喝止,“上一次的战争是在多少年以前了?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战争吧,我只记得我跟噩梦做斗争……”

镜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我这一侧。我喘不过气来,试着调整呼吸节奏。由于镜子反射我右侧的树林风景,我的方向感衰弱了下去。一只好奇的水鹿跑来,仿佛有两只水鹿跑来,一时不知该提防虚像还是实物。镜中世界也是相对意义上的真实世界,一个人拿起镜子看着自己时,镜子里的自己也正好拿起镜子,看着镜子外的自己,以镜为界的双方没有察觉到对方身份的真伪。若我跟镜中的孙圣西打招呼,他肯定会做同样的动作。虚实不同步的情形是否会出现呢?一个最常见的例子是,神经反射比灵魂意识的反应速度更快。

夜色下的幽灵蠢蠢欲动,越来越多水鹿在鬼祟地观望。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水鹿穿梭草丛,窸窣声如海潮起伏,众人轻微的喘息声如海中鱼鸣。在小径转弯时,镜子照到金黄色的月亮,我斜眼发现镜子里并没有自己的影像。我认为是影子太黑的缘故,后来我数次确认镜子里确实没有自己的影像,光直接穿过了我的身体。我想开口说话,可是喉咙被锁死。我想停下脚步,可是双脚也被固定在运动之中无法停止。我再次望向镜中世界,一个浑身乌黑的类人生物,正蹲在树上,垂下一双几乎要碰到地面的瘦长手臂,它的毛发在月光下颤动,如快速生长的菌丝。它的模样像猴子,轻盈地跃过树枝,飞速朝我靠近——随后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穿过镜子,爆裂声惊起了藏在暗处的水鹿和夜鸟,顷刻将镜子撞得四分五裂。地面上有一只受伤的生物在颤抖,血汩汩地流。我们捕获了山魈吗?走近去看,那只不过是一头浑身扎满镜子碎片的水鹿,奄奄一息。

“这头鹿把镜子世界当成了可以穿过去的树林。”易德叔叔说。

水鹿冲向镜子的冲击力全都落在站在背面的妈妈身上,好几块碎片砸中她。但妈妈毫发无损,木然地站起来,扫掉身上的碎片。“你们站在那里干什么?走吧,堂吉诃德的旅程还在继续。夜色愁煞人啊。”易德叔叔拿起镜子碎片,结束水鹿的生命,血瞬间喷到他的脸上。他有些错愕,站在水鹿尸体旁发呆。也许用枪来杀鹿会比用玻璃碎片更利索吧。我和张先生捡了些尚且完整的大碎片带上路。易德叔叔拖着那具水鹿尸体,跟在队伍的最后。这是我们收获的第一份狩猎成果。

“圣西,我刚才在沼泽里看到了蝌蚪。”张先生很兴奋。

“我也看见了……”我举起带血的碎片,在月色下端详自己那张苍白的脸。

进入夜晚没几个小时,天就开始亮了。我们走出树林,来到一片卵石滩涂。猎人小屋就在那儿,背后是七月清晨的雾霭海面。外祖父坐在小屋的走廊上静候我们到来。他站起来,身体高瘦,头顶几乎要触到走廊的顶棚,看起来像一根腐朽的柱子,随时会被海风吹折。

“爸,你等了一整夜?”妈妈迎上去问道。

“夜晚的时间长短不定,我才刚睡下天就亮了。天一亮,你们就来了。”外祖父说,“元元,那两个人是你朋友吗?你们手里的玻璃不会是我在镜庄订的镜子吧?”

我跟他说镜子被水鹿撞碎了。外祖父根本不在乎镜子的好坏,转动那双充满暗示的眼睛问我那两个男人是谁。他们向外祖父打招呼,并没有介绍自己。张先生从我手中接过镜子,走到海边清洗鹿血。易德叔叔则拖着水鹿尸体问外祖父,是在外头杀鹿还是在屋里杀鹿。外祖父纠正他的用词,说鹿死了不能用“杀”,而是“宰”。

外祖父叫我和妈妈进屋。小屋面积不大,称不上别墅,但胜在装修和摆设很精巧,色调柔和,家具大多是木制的,墙上挂着几把有金属铭牌的猎枪,面朝大海的床边有一张桌子,摆满了书籍和文具。妈妈被那些鹿纹墙纸吸引了,告诉父亲,她亲自给高斯大区的房子制作了墙纸,用的是他送来的书,还说被文字包围的感觉让她如沐春风。

妈妈期待着外祖父的赞赏。她多么需要父爱啊,哥哥讨厌她,嫂子嫌弃她,老母亲仿佛从来没有生下过她,儿子也不相信她,只有她父亲,只有他送了她一屋子的旧书籍,给予她自我救赎的机会呢。外祖父没有给她预期的赞赏,而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致使她的骄傲烟消云散了。妈妈肯定以为,外祖父是因为自己损毁书本而生气,其实他的怒气是被我激发出来的。我站在妈妈背后,有意无意地向外祖父展示那只丑陋的耳环,以及胸口前那块韦驮菩萨玉坠。外祖父,一个热爱文学和数学的老头,怎么能忍受有人在他外孙身上戴着这种东西?耳环和玉坠,没有肉身,在锤子面前也不过是齑粉一堆。世间最神秘莫测的,是众多数学符号,是文字的万千组合。我成功对妈妈进行了报复。然而妈妈对神秘之物的痴迷,与外祖父对符号与文字的狂热,同样是无可救药的,我只是夹在其中的牺牲品,承受着他们以高尚名义所施加的种种无名之力。我的未来只不过是浮烟朝露,要抓住自己的虚渺形体不被风吹走是何其艰难啊!

妈妈大受打击,沮丧地坐在沙发上。墙纸上的鹿纹描绘的是水鹿跳跃时的动作分解:积蓄、蹬腿、跃起、划弧、下落、着地……一轮一轮的动作重复,让整间屋子的墙壁仿佛运动起来。我在客厅的左上角发现了猎人的图案形象:他举起枪,瞄准,身体分别位于两堵墙上,一分为二,通过形成的夹角从而获得立体生命。我下意识侧身避开他的枪口,撞上另一个埋伏已久的猎人——外祖父抓住我的肩膀,伸出另一只手,要把我的耳环和玉坠硬生生扯下来。我轻巧地躲开了,像只狡猾的野鹿一跃起,离开猎人的攻击范围。

“为什么不摘下来?”外祖父指着我问。

“菩萨会保佑我。”我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本可以安心摘掉这丑陋的耳环,以及肉瘤一样的玉坠,可是,万一妈妈所言确凿,那我至少还有身份依凭,将在菩萨的庇荫下获得新的身份。

“你的心脏好些了吗?”妈妈在客厅自言自语,但没有得到外祖父的回应,“圣西,出去帮易德叔叔干活吧,别让自己闲着,这显得你很傻。”她忽然笑起来,然后枯萎了似的躺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睡了过去。

屋里闷热无比,海上的风暴即将来临。我想打开窗户通风,发现所有窗户都没有玻璃,只有一个个空木框。我望出窗去,张先生用硬邦邦的水草擦掉镜子上的血迹,他回头看我一眼,示意我出去帮他洗镜子。我摇摇头,既不想帮易德叔叔宰鹿,也不想帮张先生洗镜子,更不想安慰妈妈,反而想起那个失踪的女护士杜雅。一只海蟑螂从妈妈的脚上爬过。她在疲倦的梦里咬紧牙关,满额冷汗。不一会儿,两个男人完成各自的工作:鹿肉整齐地晾在竹架里,作为钓鱼诱饵的内脏切成了适合的大小,洗净的镜子放在走廊上晾晒,洗刷过的走廊沐浴在耀眼的太阳光下。张先生和易德叔叔坐在靠门口的椅子上,冷静中透露着局促,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又能做什么。外祖父的严肃完全搅乱了他们的闲适心态。张先生嘀咕着要返回树林,回到最初遇见池塘的地方去捞蝌蚪。易德叔叔整天守在电话机前,不停往商店里拨号,想知道装修进展,但那头总是占线。妈妈醒来后,对他们俩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只是无神地瞄瞄四周,从行李里拿出来一个用布包裹起来的东西,是那尊韦驮菩萨佛像。妈妈清理茶几上的杂物,腾出一片空位,把佛像安置好。她还嘱咐我不要让外祖父把它扔了。

“他不懂!他什么都不懂……”

这里每个人身在其位,本可以安然过完这个夏天,不需要额外的情节。若命运不发挥它的作用,我决定自行制造机遇。我没法一下调动两个男人进行决斗,除非孤立其中一人。无论从哪方面看,张先生的情绪要比易德叔叔来得高昂,把时间花在张先生身上显然更有效果。

“圣西脖子上戴着的就是那个菩萨吧?”张先生忽然问妈妈。

“明知故问。但我什么都不信。张先生,你只相信科学对吗?”妈妈说。

“不完全。我一直在研究神话里的科学。白天,我也许是个理性的人。但是到了夜晚,我对神话的狂热会完全抹掉科学的理性呢。”

“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好一个老师?学生们需要的是坚定的信仰,像你和我这种完全分不清虚实的人啊,最好是乖乖接受命运咯。”

“你供奉菩萨就是在寻求安慰,我知道你的难处,没有一个男人在家,孩子的教育、生活的各种支出,都是问题……”张先生站起来走向我,“你儿子需要一个健全的教育环境。对,我和你都不适合做圣西的教育者。恕我直言,你不能放任自己的臆想,怎么可以说他父亲是——”

没等他说完,妈妈转身指着门口,叫他滚出去,“难不成你要做他爸爸?”

“你误会了,我从没这么想过。”

张先生彻底玩完了!他原本是最适合的人选。易德叔叔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如果张先生被淘汰,作为第二顺位的他自然会成为最有力的竞争者。爱如此困难,但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小岛上,一男一女独处也许能产生依赖关系,只需要一次偶然的对视,一个偶然的心动。张先生说,趁天色尚早,他要去树林里找蝌蚪了。我也跟着他走出门去。我刚离开,就听到易德叔叔问妈妈:“岛上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打电话吗?”“也许要到镜庄那儿去吧。”妈妈说,“可是有谁去过那儿呢?你会迷路的。”

在走廊上,张先生打开储物柜,想找几件抓蝌蚪的工具。“张先生,你不喜欢我吗?”我问。“什么意思?”“你不愿意做……我爸爸?”“找到了。”张先生找到了工具。“我需要一个爸爸,这样我妈才会好起来。人都需要一个父辈,一个祖先,才能了解自己的过去。”“谁会相信那幅画的怪物是我们的祖先?但也许它才是上帝的真实模样。爱伦·坡说,我们只不过是上帝自我扩散形成的万物。也就意味着,你是上帝粒子,我也是上帝粒子,每个人最终都只会回归单一,那就是上帝本身,那就是虚无。”张先生向我解释他的宇宙观,一边抄起工具,朝树林快步走去。我没法理解张先生的话。上天没有赋予我结实的肉身,山魈给我的是比神话更虚渺的魂魄,菩萨成了我胸前的肉瘤。“为什么要研究青蛙生殖?青蛙也是上帝粒子,粒子产生粒子,粒子又产生粒子……我是自体分裂出来的吗?”我跟上张先生,在后面追问。“你问题真多呢。”张先生说。

易德叔叔和妈妈一起出门,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们在闲谈,心情看似不错。我告诉张先生,妈妈和易德叔叔一起去散步了,劝他不必太在意刚才妈妈的话。

我们找到了昨晚的池塘。小小一方池塘,直径大概十米,飘满青苔,密匝匝的褐色蝌蚪在黏稠的水面上游着。张先生拿起塑料勺,一勺下去连同青苔捞上来一滩青褐色的液体。张先生吩咐我拨开池塘的青苔,打一桶清澈的水。我们挑选了个头大的蝌蚪,放入水桶里带回去。蝌蚪有拇指那么大,能清晰看见它们嘴里黑色的牙齿和腹腔内一圈圈的消化道。我捡起一根小树枝,轻轻划开蝌蚪的腹膜,挑起盘成一圈的消化道。我在上面截了一个口子,便开始往外拉蝌蚪的肠子。它的肠子很长,怎么拉也拉不尽。我的手掌黏满了蝌蚪细小的消化道。我的肠子有没有这么长?“烦恼丝,烦恼丝,拉不尽,连着心。”我随口哼着。“你在唱什么?”张先生问我。“不是我,是蝌蚪在唱。”“哦,小蝌蚪也懂得烦恼。”“有个同学给我看了部可怕的片子,男主角掏出肠子勒死了一个坏人。”“你觉得怎么样?”“我想……器官可以当武器来用……”“很好,你打人的武器就是你的器官,就是骨头。”“不一样。”“烦恼丝,烦恼丝,拉不尽,连着心。”“是小蝌蚪在唱歌吗?”“是我在唱。小蝌蚪长大了。”

“大个头的褐色蝌蚪长大后会变成蟾蜍。”张先生说,“只要是蛙类就可以拿来做实验。同样是蝌蚪,有些长大后是普通的树蛙,有些是艳丽的箭毒蛙,蟾蜍在感官上无疑是最恶心的品种。”趁张先生不注意,我在路上倒掉小半桶的蝌蚪。我属于哪一类呢?

给我看那部恐怖片的同学有个外号,叫“负子蟾”。他原名叫付梓单,某天我们学到匈奴首领的称号“单于”,为了贪玩,称他为“付梓单(chán)”,与“负子蟾”同音,本来事情到此为止。不幸的是,他的青春期过早到来,脸上有很多痘痘脓包,破损后留下的坑坑洼洼,跟负子蟾背上用来养育蛙卵的莲蓬状皮肤窝极度相似,令人头皮发麻。这个称号就这样跟他绑在一起了。他经常从网络上搜集一些稀奇古怪的影片,我是他唯一的观影伙伴。我不想别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表面上我跟他维持距离,只有在放学后,我们才躲在公园的巨型蘑菇洞里,进入那些奇异的世界。他孤僻,口味不寻常,是生活里最不合群、位于最底层的那类人。然而在他看来,我妈才是这类人。我很不服气,凭什么我妈要被一个所有人都不喜欢的人踩在脚下?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他父母要给他起这样一个名字。他说他爸爸姓付,妈妈姓梓,他是家族九代单传的男丁,所以起了这个名字。“长大后,我会把名字改成付梓丹。”他说。

那时我既看不起他,也嫉妒他,嫉妒他拥有一对真实的父母,没有过多的命运迷雾,所有的不幸都仅仅是简单而明显地表现在他的脸和行为上。付梓单从来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跟他这种人瞎混。某天我们在蘑菇洞里看了一部情色片子。第一个镜头出现时我就溜了,它与我长久以来所理解的关于人的诞生之道完全背道而驰。张先生对付梓单这个学生没印象。我提起外号“负子蟾”,他才想起曾经有只负子蟾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负子蟾是完全水栖性的,出现在教学楼的可能性不大。付梓单这个人消失很久了,听说是离家出走。他消失那天,正好是我们在蘑菇洞看情色片子的第二天。

树林里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太阳已经向西斜了。我们对时间流逝的尺度没有太大把握。桶里的蝌蚪有几只已经长出了后腿,可是刚捕捞时,每只蝌蚪都尚未发育到后肢阶段。鹿岛上的时间,一天可以充当两天使用。我们的生命在加速流失。

约莫十分钟后,天色已完全进入黄昏,我们白天的活动时间总共才两三个小时。水杉间弥漫着清爽的水汽,在雾蒙蒙的光线里,水鹿被濡湿的毛闪闪发亮。张先生说,大自然的隐秘联系在他眼里清晰无比,就像昆虫能感知空气里人类肉眼无法辨别的信息素一样,这样的特异能力多多少少使他成了泛神论者,太一论者。正如他引用的爱伦·坡的观点,世间万物都是上帝,是“神的自我扩散”所形成的。假如神的思维赋予其中某颗粒子跟它地位相近的视野,那么,那颗粒子就几乎等同于神的分身。这样的人没有痛苦,也没有感情。可是,张先生有过爱人,对科学和神秘主义保持着同等的热爱,他尚未达到与神平起平坐的地位,在人性与神性间摇摆。思及此,我为自己的纠葛感到难堪,无法接纳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的归虚过程。付梓单也许退化成了一只蟾蜍,又归化为尘土,成为自然的统一。

“微风,上帝的呼吸。”张先生朗诵起爱伦·坡的诗句。

走着走着,我们看见了猎人小屋在树林间的轮廓。风吹开林雾,我们看见妈妈和易德叔叔,他们站在几棵密集的水杉中间,彼此靠得很近。我们压低身体,躲在草丛里,偷偷看他们在搞什么。易德叔叔默默无言,杵在那儿,犹如站军姿。妈妈低头看着他的口袋,迈出了人生中重要的一步,尝试去接纳另一个男人。这不能说明他们两个早已有感情,毋宁说,这只是在树林单独相处时,被催化出了一份露水情缘,只要强风吹拂,哪怕是蹦出一只鹿,就能破坏这苦苦维持的情网。半晌,易德叔叔才抬起手,也许想握住妈妈的手。一双湿漉漉的手,捂住我的眼睛。是出于一个老师对学生的保护吧。但他的手指岔开了缝,他明白我有权利见证自己母亲的某个伟大时刻。黄昏光线铺洒在那对男女身上,两个贞洁的灵魂,即将融为一体。

易德叔叔的手最终划过空气,落回大腿一侧,紧张的情欲在一瞬间消散了。他们两人继续低声交谈,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最后朝小屋走回去。张先生松开手,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我隐隐觉得张先生慢慢进入了情欲陷阱,开始关注妈妈……我提起水桶,发现蝌蚪竟全部变成了小蟾蜍,一只只往外跳,最后剩下大概十只。不到一个小时,这些过早发育长大的蟾蜍都死了。

后来我再问起树林里的情事,张先生竟说什么都没见过。而且妈妈和易德叔叔又开始冷战了。我经常在梦里重遇那桩发生在树林里的情事,最常出现的是大雾天,雾里有咸味,伸出舌头就能尝到。我设法重置现实的可能性,改变妈妈和易德叔叔最终没有牵手成功的结局。梦中重游的形式多样:我有时变成一头水鹿,藏在草丛里偷窥,有时变成一只摇蚊,一片叶子,妈妈脖子上的一滴汗,易德叔叔的一颗眼珠,甚至变成张先生。每种可能性最终都无法延伸至现实,唯一的作用在于反衬我的无能为力。多年来,我期待通过他者结合来完成本体确认。如今站在舞台上的我,不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诉说,因为我仍在承受这一切。

潮起时,猎人小屋通向鹿岛海岸的道路被海水覆盖,被孤立起来。小屋所处地势相对要高得多,涨潮后,海水淹没了门前低矮的卵石滩涂,小屋成了与鹿岛海岸隔海相望的小孤岛。由于日夜长短不定,月亮运转和停留的时间都是未知数,五人困在小屋里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埋怨外祖父为什么不备一艘小船应急。

“没有渡海小船,人就有尽情浪费时间的理由。”外祖父辩解。

“可以游泳过去,水根本就不深。”张先生提议。

“上了岸,我们又能做什么?”妈妈说。

“是啊,身处地球这个孤岛上,本来就不必远航。”易德叔叔附和道。

我们只能吃鹿肉填饱肚子,在竹篮里放几块鹿内脏诱捕虾蟹。小屋阳台和屋顶停满海鸥,易德叔叔尝试捕捉几只海鸥,但它们的肉很臭很硬。小屋有三个房间,我和妈妈住一间。张先生和易德叔叔共用一间,两人轮流睡在床上。外祖父则单独住在书房里。

外祖父在镜庄举办了一个读书会,每隔几天,他就会步行到镜庄礼堂开讲座。被海水围困的日子,外祖父只好把读书会转移到家庭内部来。他有很强烈的诉说欲望,常常在阅读的过程中跳出来发表自己的见解,冗长不绝。在这个古怪的岛上,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随着潮汐流动,具备了可被感知的情感。外祖父安排每天的读书内容,古历史,文学,战争和数学。学习数学那天,三个大人都不愿意起床,我迫不得已成了外祖父唯一的教育对象。

“小孩子必须学习!”这是他们强迫我背圆周率的理由。

除了读书会,闲来无事时,我们坐在门口,隔海寻找树林的黑暗中发光的水鹿眼睛。水鹿聚集岸边,跟我们对视,好奇打量这五个奇怪的人类。黑压压的鹿群里,偶尔出现一个人影,戴着帽子,手插口袋。易德叔叔断定,那是一同上船的警察。没人信他。

某天夜里,趁几个大人都在睡梦中,外祖父翻开线装书,向我讲述了一段镜庄的秘史。镜庄的房屋从古时起就用镜子做墙,从黄铜镜到玻璃镜,那里的人总是担心某天自己会退化为一头猿猴,对自己是否是一个人缺乏信心,必须时刻用镜子来确认自己的模样是一个人才罢休,但每天醒来,他们又陷入了新一轮的焦虑。一天,一头猴子随渡船抵达镜庄,它从前坚信自己是一个人,直到它面对眼前的千百块镜子时,才意识到自己与所见到的人长得不一样,被自己的模样吓坏了。猴子出现后,那里的人也吓坏了。原因很奇怪:由于长年与镜子生活,那里的人总觉得眼前有一块镜子,因此当他们看到猴子时,以为看到了镜中的自己。猴子要求镜庄拆掉镜子,那里的人只好将猴子赶上山,从此人猴为敌,镜墙数量倍增,因为他们相信,猴子下山一旦看见镜中的自己,就会落荒而逃。说完这段历史,外祖父异常疲惫,径自回到书房休息。

我在沙发上假寐,听到外祖父的鼾声后,潜进他的书房。那里黑暗温润,排列不整的书背像岩壁上的页岩,错落有致,被翻过或受潮的纸页在膨胀,发出轻微的嘎哒声,如一堆堆小泡沫在爆裂。我压低身子,从外祖父的床沿爬过,月亮照落在冰凉潮湿的地板砖上,细沙硌着我的膝盖。我轻轻拿起那本线装书,悄悄翻看。然而里头只有一个题目——镜庄的猿猴。根据一个题目,外祖父虚构了一个村庄的历史。也许镜庄根本就不存在吧。

“镜庄。遥远之地。红柱子。照镜之人。”外祖父发出梦中细语。

正当我退出房间去,一只手掌那么大的负子蟾蹲在门口,背上的皮肤窝里,有几十只半蝌蚪半蛙形态的幼崽,伸出一束束小爪子。它们被母体喷到空中,在空气里游弋,扩散开来,像灰尘粒子一样飘浮着。它们钻进我的鼻腔里、耳朵里,我也跟着飘浮起来,上升至窗户的中央时,望出去,海面浮起很多光滑的生物头颅——它们爬上岸,在月色下展露健硕的肌肉,皮肤泛着暗蓝色的光,似玻璃,似水晶。那些生物上岸后,脚上的蹼渐渐消失,变成五趾分明的人脚,朝镜庄的方向走去。它们是镜庄的居民吗?我吐出一口气,像鱼类利用鱼鳔控制浮沉,缓慢下降到床沿。我在外祖父身边躺下来,钻进被子里,害怕得死死抓住他的手。我把背贴在外祖父的胸骨上,他心脏跳动的节奏紊乱无序,像有一只挣扎的蟾蜍被困在里头,拼死要跳出这副衰老的身体……我戴着耳环的耳朵听到了,他的血液是一条在深谷下流淌的小溪,遇到了诸多嶙峋岩石的阻挡,时而湍急,时而阻塞。

外祖父在梦中挣扎,瘦削的双手绕过我的脖子,似乎要勒死我。我越挣脱,他的手臂就勒得越紧。当外祖父熬过了梦中最艰难的情节后,手松脱了。我喘着气,却不想离开床。这个晚上,我像找到了某种象征意义的父体:我是一只从外祖父的躯壳里钻出来的虫子,在躯壳即将消亡的夜晚,留下无限的眷恋。我在梦里看见死者的脸庞。死者的脸庞长在后脑勺。好几次我回过头看外祖父,他的脸正要往后脑勺那儿爬去。我抓住韦驮菩萨玉坠,求它让外祖父多活一阵子,至少过完这个夏季。在察觉外祖父的呼吸完全停歇后,我再也不敢回过头去,静默地与一具尸体度过整个长夜。

第二天,持续几天的夜晚结束。白天来临。我醒来时,身边的床位正空着,也许他们把外祖父的尸体抬到外面去了。房间内光线还很暗。我走到床边,伸手去触窗框上的那一层白色的雾。雾突然扑簌簌地散去,发出一阵聒噪,原来是一群海鸥。这时,阳光猛地灌入书房,妈妈进来了,可她的神色没有一丝悲伤,还催促我起来干活。

“你再不起来,活就干不完了!”

“干什么活?”

世上最漫长最艰难的活,就是给死人挖坑吧。每挖起一抔土,就是向死者告别一次。外祖父死了,我感到悲痛,但我还没对死亡本身产生足够的悲伤感,只好对着镜子挤眉弄眼,摆弄一通,想在脸上固定一副哀悼的模样。当我带着这个古怪生硬的模样走出客厅时,看见他们坐在走廊的栏杆上商讨着什么。外祖父也在那儿。他还没死!我向韦驮菩萨许的愿竟灵验了。

外祖父叫我站到一边儿来,他要给我们分配工作。岛上的夏季有很多工作。他独自生活时很多工作是没有必要的,但现在一下子多了四个人,那些集体工作不仅是为了营造一个健全融洽的家庭气氛,更是为了生存需要。第一个,是如厕问题,健康卫生影响着我们的基本生活。在我们来之前,他一般是到靠海阳台那儿解决的。张先生皱眉头,说道:“我们从那儿捉来的虾蟹,都被你的屎尿污染过啦。”

“所以我们才需要修建厕所,解决公共卫生的问题嘛。”外祖父辩解。

“直接在阳台解决就好啦……”听到厕所一词,妈妈非常不安,立马提出抗议。

见我们沉默,妈妈只好妥协,修建厕所可以,但她坚决不参与,她想选别的事干。外祖父看看我,想从我身上找到妈妈这样做的原因。我耸耸肩。易德叔叔马上自告奋勇,把工作揽在身上。在营地生活期间,他挖过埋尸的土坑,有挖坑经验。

“埋粪和埋尸,本质是同一种工作。”易德叔叔说。

“窗户怎么办?”我问。

“都换上镜子吧,墙壁也是。”外祖父说,“这是镜庄几百年来的传统。”

“对!镜子可以辟邪!”妈妈说。

“这个我来做吧。”张先生说,“只是那面镜子碎了……”

“圣西,你去一趟镜庄工厂,买些镜子回来。”外祖父说,“你该去那里看看。”

我欣然答应,终于得到了去镜庄的机会。我们陆续分配了工作,诸如采野菜、捕猎、修建栅栏之类。散会时,我们才意识到妈妈手上没有工作。她嘴唇发白,支支吾吾。外祖父气不打一处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给你送了一堆书,里面就有野菜图谱,如果你仔细看了,就知道该采什么吃的……好吧,城里用不着这些书……但你想过去工作吗?要不是你哥每个月给你寄钱,你早就饿死了!你还想等着那个男人回来养你?”“爸,你说什么呢……根本就没有什么男人……你还不信我吗?我天天供奉菩萨,就为了圣西不受伤害……”“受谁的伤害?你的伤害?”“山魈啊!我梦里全是它。有厕所的地方就有山魈!他是山魈的孩子……”“看来是我错怪你了,你是真的读书了,满嘴志怪故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妈妈说是山魈之子,我的脸简直丢尽啦!“在厕所出现前,这个世界就是个大粪坑!每一寸土地都是!你能逃到哪儿去?”外祖父伸手划了一圈,“无处不在,无处可逃!”“啊啊啊……”妈妈跑出去,踩着厚厚的泥泞,冲到海滩,掩面哭泣。她躺在海滩上,像一条浑身脏污的人鱼,想要得到爱,却被遗弃在无爱的人间。“这两人谁是你爸?总有一个吧,要不然他们跟着来干什么?”外祖父指着张先生和易德叔叔。“对啊,你们谁是我爸呢?”我顺水推舟地问。张先生和易德叔叔,看了对方一眼,各自忙去了。

“我一直希望是我,但我不是。”易德叔叔回头说,掀起衣服,紫红色的伤口像永不瞑目的眼,“你看,那些痛都在血液里。我不可能养大一个孩子。”

“时间和宇宙,都应该有源头,但它们从不问自己的起源。”外祖父说完,走进屋里去。

我、时间和宇宙,这三者的源头都不明确。我既是时间,也是宇宙本身。每当我被此类思绪笼罩,都能体会到一种彻底的“无我”:人性被抽离,解脱了,一个确切的父体是不必要的。妈妈艰难撑起身,沿着海岸独行,跳起那段裸体之舞,灰黑色的泥尸从她身上簌簌落下。那两个男人没有理会这个女人,各自走进树林。一个寻找池塘,一个寻找木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