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崩坏毁灭,前面才是幸福永恒。”阮儒指着废墟后方一长溜低矮阴暗的厂房说道,“那里原是一个无人园区,现在它成了我们组织的秘密基地。”“组织?”我问。见我要追问下去,马谟立刻打断我:“别问!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小心有埋伏……”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组织、基地、埋伏等等字眼,在我看来,指向了某种派别的斗争。我和妈妈很可能正无辜地被卷入派别的斗争中。阮儒和马谟的种种行为,令我怀疑他们来找我并非偶然,也不是为了带我们到新家园去,而是另有目的。至于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与我们现在无家可归的境况相比,还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我不得不继续跟着他们深入未来之地,可是仍担忧地问:“到那儿去,生活真的会有改变吗?”“除了你这种顽固的思维,其他一切都用不着改变。顺应——我们讲求的是顺应。”阮儒说,“你还会见到你最想见的那个人——我不是在说你的父亲,而是另一个更伟大的存在。”向来狡黠的他,如今的说话语气令人想起古代的智者,他越走越快,迫不及待地要到那儿去。而马谟显得消沉又哀伤,眼睛低垂着,不再是几分钟前那个热衷于杀戮快意、暴躁难耐的人,他那种软弱无力又试图强打起精神的神态,甚至跟妈妈有些相似。我从未见过他们这种模样。也许是在剧院的记忆药水摧毁了他们的个性后,个性在重建的过程中发生紊乱,产生不稳定的变化吧。橡皮泥在被捏成某个固定形状前,要经过多次不规则的揉搓和变形。我也是一块有待捏成形的橡皮泥。

远处的须弥山,位于这片区域的中轴线上,山尖与太阳每天升起的位置重合,太阳像是从须弥山的山体里涌出来的一团熔岩。向前继续行走一阵,它就被其他逐渐升起的建筑遮挡了。我即将抵达所谓的新家园。我发现它的内部并非是破败的,尽管保留着暗沉的金属工业风,但经过一番改造,这里其实已经变成一个新兴的文化产业区。他们称之为“栖息地”,是艺术家的聚集地,这里分布着画廊、纪念馆、咖啡馆、酒店等等,富有文化气息。但两个室友带我们转入阴暗的小巷,提醒我们要言行谨慎,不能暴露行踪。我对实际情况一无所知,不由地紧张起来。妈妈悄悄对我说:“你在剧院时了解他们的为人吗?他们看起来……”“如果是那时候,我绝不会跟他们走。”我说,“但现在,他们似乎变了。姑且相信他们一次。”我们离开主街,发现背面是另一番天地,外面那些上流社会似的街景只是一个华丽的包装,而许多乍看之下用途不明、风格奇诡矫饰的店铺,以及更多静卧在黑暗之中、尚未改造完成的区域,才是栖息地的本体,水汽弥漫,地上水渍斑斑——相较外面而言,这里邋遢、隐秘,有着随心所欲的气氛,或许更能激起艺术家的灵感。我相信艺术的起源没有那么富丽堂皇,更有可能诞生于妈妈梦中那肮脏的茅厕一般的痛苦地狱里。

既然是秘密基地,那么它绝不会设在显眼的地方吧。我们来到一处用围墙围起来的建筑群前,这些几层楼高的建筑窗户里,透出灯光和晃动的人影,还有时高时低、嬉笑怒骂皆有的说话声。“我终于回来了!”马谟推开沉重的大铁门。然后,这位杀手竟然低声啜泣起来,像是思乡的游子重返故里。接着,他说要先进去通报一声,随即丢下我们,走进里面不见了。铁门旁的铭牌上,写着“帝国旅店”,并介绍说,这里原本是一个钢铁厂,改造成旅店后,开始接待来自五湖四海的艺术家。若这是他们所说的秘密基地,那么显然是打着旅店的幌子,做着不为人知的勾当。声称这里是艺术帝国,恐怕又是某些人的白日梦吧。但不安并未打消我决意要进去的念头。

透过铁门的缝隙,我看到一片满是废旧钢铁的场地。钢铁不是随意堆放的,而是有结构规律地勾连在一起,搭成一件高大的钢铁雕塑。阮儒领我们进去,转身把门关上。从这件足足有两层楼高的雕塑旁经过时,我觉得那表现的应该是一个人物。“圣西,相信我,我没疯……”妈妈仰望道,那么小心,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情绪,“这绝对是一头山魈!”经妈妈这么一说,我才更清楚地辨认出,这件雕塑的五官和脸型确实更接近灵长类动物,最独特的是它的姿势,模仿的是罗丹的《思想者》。“让我想想……”阮儒说,“对的,这是我们旅店老板的杰作——《思想者的猿猴》。”“看来他也是一个艺术家。”我说,“像我们这种毫无才华的人,入住这里合适吗?”“你太看轻自己了。”阮儒说着带我们走入旅店大堂,“在剧院,我就看出了你的潜力——老板说得没错,你就是他要找的人。”“他认识我?”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印象中确实是这样……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带你回来。”阮儒皱着眉头,竭力回忆什么,“但是,药水严重损害了我的记忆,要不是及时离开那里,我恐怕连回这里的路都找不到。所以,具体细节需要等到你见到老板,或者等我们的记忆恢复后,才能进一步告知你。更何况,我还没想起老板的名字呢……”

妈妈仰视金属猿猴,我们讲话的内容她完全没听进去,只是说:“此地不宜久留。趁人少,我们还有机会逃走。”我没在意妈妈的担忧,沉浸在未知的好奇中,一个艺术家竟然知晓我的存在,无论如何都是件令人兴奋的事。

大堂没人出来招待。阮儒叫我们登记后,便可自行找一个空房间入住。这家由众多艺术家集资改建的公益性旅店,有数百个房间。“老板只是名义上的老板。”阮儒说,“他是这里的艺术权威,是旅店的象征。”我很惊讶阮儒至今还没想起老板的名字。“入住虽是免费的,但凡是要在这里住下,哪怕只是逗留一夜的人,都要在旅店留下他们的作品。”阮儒说,“无论是画作、工艺品,还是一首连夜创作的曲子,或者搞搞清洁也行。总之,大家都要为这家旅店添砖加瓦。即便你是一个农夫也没关系,我记得这里后面,有一个苹果园,你可以到那里去帮忙除草施肥。”“我还是不知道我们能做什么。”我说。“这个倒是不急,你是老板要找的人,我想,后续自然会有任务派给你吧。我也不方便安排你干活。”阮儒说,“能重回这里我很高兴。不跟你讲了,我有很多旧梦要重温。我们会再见的。”说完,阮儒便消失在众多曲折的走廊中了。

我和妈妈在大堂的沙发上继续等了一会儿。刚才马谟说他进去通报,我以为旅店老板会亲自出来接见我们,可是等到天色昏黑,也不见马谟回来。他一定是归来情切,把事都忘了吧。在旅店遇到的那些陌生人,我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们每个都是某个领域里的杰出代表,不禁低下头,生怕他们一眼就看穿我们母子不过是凡夫俗子,只有给他们斟茶递水的份儿,哪有资格跟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呢?但我得往好的方向想,艺术家肯定见惯了世间的荒诞奇事,对人与事物有着更清醒的认识,也就是说,说不定他们能够理解并接纳一个感孕而生的山魈之子。

夜晚向深处推进,再等下去也没用,我和妈妈只好先找个房间休息,却不敢在旅店的入住登记本上留下名字。旅店的床很舒服,灯光柔和,墙上涂满了各种风格的画,显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是曾经入住的人为旅店留下的作品吧,其中多少夹杂着一些为了蹭住才敷衍而作的痕迹。妈妈连澡也没洗,躺下就进入梦乡。我睡意十足,但饥饿感更强烈,想到餐厅去品尝艺术家们的食物。妈妈展开疲惫的身体,她肯定在做一个溶解的梦,在我关上门那刻,她的身体像水一样被床褥吸收了。

夜深了,窸窸窣窣,不时有人来办理入住,推开铁门,穿过空地,走进大堂,在登记本上签名,接着脚步声消失在重重的房间森林中。风平浪静。艺术家也得睡觉,他们的梦会比我们更丰富、更有诗意吗?妈妈的梦是我听过的最有诗意的梦。我随意推开一扇门,就找到了餐厅。这是一间餐吧,还有零星几个人,醉倒的,望着书本发呆的,低声交谈的,还有一个等待客人来斟酒的无聊的酒保。我问酒保有没有什么吃的。

“你是谁?第一次来吗?在这里吃空气可以充饥。”酒保似乎在开玩笑,但他眉头紧锁,表情严肃,“跟人谈谈话吧,语言也可以充饥。”“我真的需要食物,我太饿了。”我近乎哀求道。酒保失望地摇摇头,拿起空酒瓶,朝杯子倒了一杯空气,叫我喝下去。他并不理会饥饿的我,望着门口,似乎在等下一个客人。“你们老板呢?”我问,“你最好给我一点儿吃的,过几天老板要见我,他不会希望我饿坏了。”“老板?不知道,我不认识他,也不需要认识他。”酒保说,“好比你去到一个国家,你会问那里的人他们国家的领导人在哪里吗?你身边那些造诣非凡的陌生人,那些随处可见的艺术品,才是你抵达的目的啊。”“我是说真的,他真的要见我。”我说。“好吧,既然他要见你,他一定会出现的。”酒保说,“我的服务对象是客人,我的工资是从筹集的资金那里发放的,也从未见过老板。当然,他的照片我是见过的。”酒保指着挂在墙上的画框,除了画作外,那里还有很多人物照片。“哪个是他?”我问。“你又在为难我了。”酒保打了个哈欠,“其实,我的意思是,那些照片里有老板,而且每个人我都看过。至于哪个人是老板呢,我就不得而知了。”酒保为自己的幽默笑了起来,又给我倒了一杯空气。我拿起空酒杯,喝了下去。“怎么样?”酒保问,“看来你还缺了点儿艺术感受力,在栖息地,人们其实不怎么需要食物。”“谁说的?我看这酒不错。”我说。“你还当真啦?”酒保笑得更厉害了,“不过有一点没错,你对幽默一无所知。这是最后一块了。”他从吧台底下拿出一块蛋糕,放在我面前,“老板怎么会见你这种蠢头蠢脑的人?不过,既然他要见你,便自有其目的,轮不到我插嘴。我只是一个酒保,能做的就是别让客人饿着了。走吧,要打烊了。”他离开吧台,驱赶那些不愿意走的客人,逐个把他们撵出去。“对了,老板贵姓?”我问。“那也是个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我这种酒保,是不可能知道的。”酒吧说着把我也推出门去。

我带着蛋糕离开餐厅。在我过往的人生中,有什么事能够引起艺术家们的注意?与之最有关联的,仅仅是在剧院里偶然遇见阮儒和马谟,最后被他们带来这里了。这里可能是某个非法地下组织,在无差别地招募会员,不断拓展版图,谁愿意上当,谁就成了他们的一员。

帝国旅店是房间装置艺术的展览,钢铁厂原本有众多功能不同的车间,现在根据功能的不同,由车间改建而成的房间也各有风格特点,分布在厂区的各个角落。为了向人们推荐特色酒店而走遍世界各地的酒店体验员,绝对不会错过这个地方。

一块蛋糕还不够我填饱肚子。阮儒说这里有个苹果园。作为旅店前身的钢铁厂,占地面积实在太大了,曲径分岔,天桥纵横交错,竟然还有一条铁路横穿厂区,若没错,这条铁路便是通向夜游者的废墟的那条吧。我在铁道口等了一会儿,看见一个男人在卧轨。“你这样死不了,”我说,“这里的火车很久才有一趟。”“用不着你提醒我。”男人说,“我在等。火车什么时候来,我就什么时候死。”“好吧,苹果园怎么走?”我问。“你也是去寻死的吗?”男人昂起头问。“我饿了,这个季节不知有没有结果。”我说。“事情永远不会有结果的。”他误解了我的意思,“但假如你要到那儿去寻死,那就有结果。”“那儿很危险吗?”“不危险,除非你看上了老板的情人。”男人又沮丧无力地躺下去,“管理苹果园的就是她。”“老板的情人?想必是个美女。”“你说话最好收着点儿,别让老板知道你对他的情人在言语上有任何挑逗的行为。”他说,有点儿战战兢兢的,“她说过会跟我一起走的,最后却骗了我,还跟老板说是我勾引她。老板随时会把我从帝国旅馆踢出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被艺术流放!现在她是全世界最丑的女人!”“我得去见见她。”“好啊,我在这里等你。”“不必了。”“等你被她玩弄了感情,你就会像我这样,宁愿去死呢。”说完,他给我指了一个方向。

我去见老板的情人,当然不是因为她是个美女,而仅仅是因为她是老板的情人,我要从她口中打听老板的事情。帝国旅店的老板是我偶然来这里的原因,虽然在他身上不一定有我孜孜以求的东西,但眼下没有别的什么更有价值的事情值得我去做。女人对我来说,已无更多诱惑力,我相信自己已经在妈妈身上见到了关于女人的一切真相。这么晚她还会在那里吗?哪怕见不到老板的情人,能有个苹果饱腹也不错。

走到道路尽头,只看到一片黑漆漆的空地,这里就是苹果园,而且只有一棵苹果树,孤零零地长在空地中央。苹果园后方是森林,森林远处是黑夜里的须弥山,月色照亮天空,底下的须弥山只留下一个近似三角形的灰色轮廓,山尖正对着月亮,像镶嵌着夜明珠的节杖。这里不是没有人,只是因为太暗了,我才没留意到,在围墙底下的阴影处有一圈人坐在一起。他们在冥想,还有人站在一旁看他们冥想。苹果树无风颤动,看着不自然,似乎有东西在树上。我朝人群走去,旁观的人见我走来,默默退到一旁,把位置让给我便离开了。那人的样子流里流气的,来这里的不见得都是艺术家呢,这里也欢迎门外汉。冥想者怎么看待自己正处于危险中的身体?思维进入冥想,畅游天际,但身体却连我走近也没做出反应,因为我等了好一会儿后,他们中有个人睁开眼睛,在见到我后显然吓了一跳,“你干吗看我们睡觉?”“睡觉?我以为你们在冥想打坐。”“没区别,做梦就是冥想。”他说。其他人陆续睁开眼睛。“我想知道,旅店老板的情人在吗?”这里有三四个女人,没一个打算理睬我。刚才那个人只好继续回答我:“入住旅店的人都是老板的情人。他是艺术的源泉,我们因他而来,他缔结了我们的爱。”“我是认真的。”我对他们的说话方式感到烦恼。“严格来讲,老板还是单身汉呢。”他说,“但追求他的女人个个风情万种。”“我想找管理苹果园那个。”“哦,你胆子真大,她是最有可能成为老板的妻子的人。你到那棵树上找找,或许能见到她。但丑话说在前——别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他起了身,其他人也一同起身,散漫地从出口处离开苹果园,似乎还在冥想的状态中没完全清醒过来。“怎么啦?”见我犹疑不决,他又问,“你对这里好像一无所知啊,你到底是谁?”他露出警觉的神色。“实际上,我不是来找她的,我是来找老板的。老板要见我,我才来了这里。我听说这里是——秘密基地?”这人打了一个激灵,要我住嘴,“我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要见你,但这么晚了,到处是埋伏,你最好回去睡觉!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份。我要走了。”他们走光后,苹果园只剩下我一人。

他们对老板的身份和秘密基地讳莫如深,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我在剧院时问起K.T.的去向,他们也是这般紧张。这个世界总是没完没了地沉迷于设谜和猜谜,线索永远只有似是而非的零碎话语。

苹果树没结果实,丰收的季节已经过了。没有一丝风,空荡荡的枝条仍在颤动。还有呼吸声。我仰视树冠,树枝密集的地方一团漆黑。“有人在吗?”我问。老板的情人怎么会生活在树上呢?这里没有生活在树上的女爵。月亮从乌云里滑出来,那团漆黑的东西竟渐渐有了清晰的形体。冰冷的月色洒落在它那张鬼魅似的、有着蓝色条纹的长脸上。有那么几秒钟,它一动不动,突然露出两颗獠牙。是不是一条狗?会爬树的猎狗,或者那就是老板的情人在月夜时分狼人化了。无论是哪种情况,听起来都不算特别正常,甚至是危险的。我浑身发冷,汗在结冰。它气呼呼地吼了一声,捶打树枝,竟然掉落几只红苹果。不知何时伊甸园里不再养蛇,而是养了头野兽,诱惑我去吃罪恶的果实。我转身逃跑,那野兽叫得更凶更使劲了,有点儿像猿啼混合狗吠的声音。我几次回头,都没看见它跳下树来追我。

我回到铁路边时,看见那个卧轨的男人已经坐在铁轨上,似乎不打算自杀了。见我回来,他问:“怎么样,老板的情人有没有把你迷住了?”“那是头野兽。”我说。“对啊,不招人喜爱的女人就是野兽。”“火车怎么还没来?”“天不让我死。”他朝铁轨两头各望了一眼,“如今去夜游者的废墟的人越来越少了,可能大家都找到希望了吧,没人愿意自我流放。旅客少了,火车的班次自然就少了。这么等下去,恐怕在被车轮碾碎之前,我就先饿死了。”“那你打算和我一起回旅店吗?”“走吧,”他站起来,拍拍屁股,“话说你真的没看见老板的情人?”“没有,倒是看见一头怪物。”“那才不是怪物。是山魈。猴子类的那种山魈。”“猴子?”“对。山魈。猴子。你知道吧?”一声更悠远的、混合着猿啼狗吠的声音,在苹果园那头传来,天一下子更黑了。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见闻。

“我叫禹。”分别前,他介绍说,“是一个水利工程师。”

“工程师。我梦想的职业也是这个。”我说。

他说要回去休息了。在他走后,我才意识到没有做自我介绍。

房间的床上没有人,床褥湿漉漉的。妈妈还在她的梦里没出来。我抽出床单,把水拧出来。待水一点点地汇聚,妈妈的形体才重新显露出来。“圣西,我又做梦了。我被撕碎了。”她说,神志有点儿迷糊,“我怎么在地板上?”她又爬回床上去。我没来得及告诉她我今夜的所见所闻。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里看到山魈——灵长类的山魈。它在树上凝视我,这个如梦似幻的场景,我曾在梦里见过。那时,山魈在乌鸦藤树林里,蹲在一间茅厕的屋顶上。今夜,它是一只美丽又令人生畏的动物,高高地盘踞在我头上。

我好歹吃了一块蛋糕,但妈妈什么都没吃,第二天早晨,她就饿得不得了,却还是不想起床。她没睡过像昨夜那样舒服安稳的觉,还想继续躺着,要我给她带点儿吃的回来。

“在这里什么都不干是会被赶出去的。”我说。

“我最大的功劳,就是把你生下来了。你就不可以替我去干点儿活吗?”妈妈有点儿不讲理,催促我去找吃的。下楼梯时,我在想,在动物界,一般都是母兽去给幼崽捕猎的,人类倒是稀奇呢。但在这里,我可不能把自己当作幼崽了,从剧院离开那天起就不再是了,而且一个艺术家看中了我,可能看中了我的艺术天分吧,要我继承他的衣钵,我要表现得有担当、稳健成熟些。

我找到昨晚的餐吧,推开门后,里面却完全变了个样——这哪是什么餐吧,明明是个卫生间。我寻思自己昨天吃的蛋糕,是怎么从一个脏兮兮的卫生间里变出来的。我退出去,背后撞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浓妆艳抹的,穿着一件鸟笼似的、骨架膨大的裙子,足足占了半条道。仔细看是个男人。再仔细看,是我昨天见过的酒保。“你到哪儿去?”我问。“我在准备晚会演出。”他回答。“你不干了吗?我是说餐吧。”我指着原本是餐吧的卫生间,“我得吃点儿东西,顺便给我妈带点儿吃的回去。”“哦,是你。你的眼力倒是不错。一个人在这里换了身份,通常别人就认不出他来了。”“你除了化了点儿妆,样子没变,当然一眼就看出来啦。”“不对。应该这么说,假如一个人换了身份,别人就不会拿他以前的身份来看待他了。你还不懂这里的处事方式。”“那你现在是一个演员?还有餐吧怎么就变成厕所了呢?一定是我走错了楼层。”“自由意志,你懂吗?”他提着裙子,从我身边挤过去,好让裙子保持形态,“昨天,我是个男酒保,今天是个女演员,保不准明天我就是个画家了。这里的人没有固定身份。你可以是人,是动物,甚至是空气。你看,连房间也有自己的意志,昨天它还是一间餐吧,供人饮食,今天它就成了一间厕所,供人拉屎。物质凭着自由意志,随心所欲地变形。”“这么说,旅店老板岂不是有更多身份和形态?要找到他可就难了。”“你这样说也不完全准确。他是这里的艺术权威和象征,是唯一的。至于他的身体每天有什么不一样的形式,倒是没人说得准。是的,你要找他不是那么容易的,外面的一棵草,天上的一朵云,都有可能是他。”“太好啦,这里很适合我。”“为什么?因为你本来什么都不是对吗?”他颇有意味地问我。我被击中了似的,呆在原地。是的,就目前来说,我什么都不是,因此我也可以成为一切。我如此宽慰自己。“在这里,你不会碰见同一个人两次。”他笑着跳着离开走廊,去准备他的晚会演出。

但我昨天第一次在铁轨上碰到了禹,当我从苹果园回来时,他还是他——若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便是他不想自杀了。看来得这么理解酒保的话:不会碰见同一个人两次,是指他的思想和生命状态每秒都在变化——或者说,在一段时间内,一个人维持一种身份,时候到了他才换成另一种身份。按这种理解,酒保的话就不那么玄乎了。在剧院,一个演员一生要维持同一个角色的同一种设定,将其当作至高荣誉维持下去。在这里,连一间房子也可以凭意愿更改自己的形态,这跟剧院是有天壤之别的。这时来了一个捧着一摞书的人,叫我让一下道。我朝房间里头瞧一眼,看吧,它又成了个阅览室,里面坐满了人,正埋头苦读。

我要到旅馆外的食铺去,但身无分文,人家怎么会施舍我食物?走着走着,还没走到旅店大堂,我就感觉不那么饿了,可能是因为昨晚酒保说这里的人不怎么需要食物吧,妈妈没经过这样的暗示,当然会饿肚子。她应该多出来走动走动,看看这里的奇异风景,这对她的思想有好处。白天,主大街的商铺正常营业,只是少了夜晚的那份神秘,没什么特别之处,在阳光下,连旅店所在的那片阴暗的区域也显得更有朝气了。但在这明晃晃的日头下,我仍有一种恐怖的感觉,无法完全信任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它们难以捉摸的意志随时能制造出变形的假象,这里没有永恒不变的形态。即使这样,在无所事事、四处游荡的几天里,我还是发现了一种共性。这里大部分人——特别是在旅店碰到的那些——普遍有着与高斯大区民众不一样的面貌:他们时刻处于紧张的思索状态之中,日夜寻欢或放浪形骸也丝毫不能将其减缓,因为那不过是为了在第二天能继续咀嚼无尽的痛苦;另外,这类痛苦不同于高斯大区居民那种来自肉体受虐的痛苦,他们已经越过此原始阶段,能够直接从虚无的思索中获取了。

这里偶尔有集会,在广场的雕塑下,经常有一个背后装着道具翅膀的男人,发表各种主题演讲。有一次,我走进一家画廊,走了一圈才意识到那是私人住宅。户主是个画家,他只是抬头望我一眼,便继续对着画布画画。我从前门进来,又若无其事地从后门离开。我有时对艺术产生一种厌恶,觉得那不过是装神弄鬼、故作深沉。在那些迷惘的日子里,所谓的艺术思索只是某种痴呆和无聊的表现。在这个多少有点儿空想主义的环境中,我们会被完全地理解和接纳吗?可是,我和妈妈的痛苦,在他们眼里又有什么特殊呢?我们不会受到特殊对待,因为痛苦是我们抵达此地的通行证,这里人皆有之。唯一值得他们拿来跟彼此比较的,是能为帝国旅店,为整个栖息地留下作品和贡献吧。这也是我们的难题,能在这儿逗留多久就取决于此了。但要混吃过日子也不是什么难事,正像酒保所说的,这里的人不怎么需要食物,连空气都能充饥,呼吸就是生存的本身。因此,那些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流浪汉,还有艺术门外汉,都带着各自的目的到栖息地来。上述两者的脸上,有着同样的愁悒,原因却不同。流浪汉是因为单纯的饥饿,艺术门外汉是苦于无法钻进艺术的大门。前者在这里呼吸,是为了给身体充饥,后者是为了给大脑充饥。不过他们愁悒的面容一致染上了艺术思索的色彩,正所谓“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久而久之,你便无法分辨坐在旅店角落里那个衣衫褴褛、神情煞苦的男人,到底是真正的流浪汉,还是一个沉溺在自我痛苦中的表演艺术家。一个人能在旅店逗留多久,其实完全取决于他的道德良心,因为并没有旅店管理员会把你撵出去。到底是谁在管理旅店仍是个谜,老板只是个挂名的职位,如果说旅店是一个会自我运作的独立个体,那么我更愿意相信这里的生活完全是自助的。在剧院的回忆录报告中,我承认自己在少年时代的作恶本能。在这里,我发誓要成为一个有道德良心的人,第一步是要找到自己的社会位置。我和妈妈不是流浪汉,也不是被机构收容的难民,为旅店付出相应的劳动是良心的表现。

我四处打听阮儒和马谟二人的消息,想要从他们口中搞清楚我们被带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但被我问及的人都回答说,他们并不认识阮儒和马谟,也没听说过这两个名字,就算曾经认识,此二人也早已不是原来的自己,因此说不上认识。再说,阮儒和马谟这两个名字是他们离开剧院后给自己新起的,这里的人的身份和性格总在变化,要确切地找到某个人,或某个状态下的某个人,等同要求别人记住天上云彩的形状。唯一在大众心中留有鲜明印象的似乎只有老板了。他那个住在苹果园的情人也可以算在内。

我后来到苹果园几次,也没看见老板的情人,也没看见那只猿猴。在苹果园冥想的还是那群人,他们说喜欢这种状态,暂时不打算改变,但对于我仍坚持找老板的行为表示不解,在他们看来,那是非常不切实际的。他们又打了个比方:一个人不是非要等到跟国家领导人见面,才能知道自己是谁,在这个社会是什么地位,又该干什么,因为社会有其运作机制,人也有自动进行自我认识的过程。但在这一点上,我是特殊的。我以往执着于找到亲生父亲,以确认自己是否具有人类的身份,后来这一点被证实并非是我继续在世间生存的前提条件。但我来到帝国旅店却是因为旅店老板,我预感自己跟核心人物的关系将会比这里的其他人更近。即使要像消除前一个疑问那样,消除老板对我未来具有的潜在意义,可是找到他仍是必须的。在这个层面,冥想者们说得没错,万事需要一个过程。当我越来越确认这一点时,事情才有了新进展——我重遇了阮儒和马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