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以上是我仅有的回忆。我不打算再写下去。
生命来到现在时:我也许二十岁。那些由梦分泌出来的记忆,它所构成的胆汁质的过去,发生在我尚未成年的时期,这中间的许多个年头,被我一笔带过,用概括性的描述压缩成几个文字的长度。我曾整夜书写,努力延展那个风格明晰却彻底黯淡的少年时代,这其实都是为了诓骗听众,为了逃离妈妈的控制。
我出于自愿来这里,自愿地在一个别人为我安排的角色里放逐自己的身体,填补心灵的空白。我没有答应妈妈数次来访的请求。我的耳环牢牢拴在我的肉里,胸口的玉坠,成为我白色肋骨的一节——看,如她所愿,我找到了自己的保护神,不再需要她的任何关爱。她完成了将我带至世上的任务,还额外给予我本不需要的感知力……
也就是说,假如我还需进行下一轮的回忆录汇报,我的阴谋就会露馅,因为新的记忆尚未完成,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虚构。剧院只是勉强收留我,暗地里一直想赶我走,但我认为他们不会那么轻易赶我走。在这里,有目共睹,我很努力地耕种劳作,为了打发时间,一夜之间扫净所有卫生间,还把各个剧场收拾得整整齐齐。谁不爱这样一个免费劳力?我也不想被赶出去,我这个已经成年却没有任何生存能力,仅有庞大而无用的感知力的男人,不得不继续和妈妈生活。在这里,我好歹有口饭吃……妈妈的那份绵密浓稠的母爱是不会放过我的,因为除了我,她再也无爱可诉。而我只想凭借双手成全自己,也许某天我会独自前往夜游者的废墟,在沿海荒野牧羊,采风球草,食草原鼠……
挂钟已多次划过刻度十二。我不饿,不口渴,也不觉疲倦。我本来可以在中途停一停,歇一歇,把剩余章节留待下次再继续念,这样一来,我就能延长自己在剧院里生活的日子……不知为什么,我竟一口气念完了全部章节,不给自己任何退路,等待院方得出最终结果,尽快给我一个角色定位,结束我的苦闷,让我在舞台上大放异彩!
另外,为了不影响正常运作,剧院特意调整了圆形剧场内的相对时间速率:在里面度过一天,外头只过去一个小时。我也许花了十天做报告,但外面的世界才过去十个小时。作为代价,在圆形剧场里的人的生命将以十倍,或更高的数量级被消耗掉……我在镜庄已经领教过被随意调配的时间的面目,它不再是不可捉摸的,不再是神圣的,而是成了被操纵的标尺……
由于生命加速消耗,席位上的法官提前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剧院职员连同红色高椅一块儿抬起他,走到剧场中央,将他的遗体举过头顶,向下传达讣告。没有人责难我,尽管他的死亡很大原因在于我。但在表达我的内疚之前,春聿就走上舞台,劝我不必自责,只需表示应有的哀悼,因为每个人都要独自承担死亡的事业。我想知道法官的死亡时间。春聿稍作回忆说,如果使用回忆录报告中的时间,那么法官刚好死在我外祖父死去的那一夜。我沉溺在报告的情绪中,根本没注意到他于中途身亡。
“虽然他没听完你的报告,但最终结果会由几个助理和众陪审团共同得出。过几天,你就能知道你会获得什么角色。”春聿说。
但结果令人失落,在回忆录报告结束很久后,剧院依然没有给我任何消息,我的角色迟迟未能确定,一切都没有发生根本变化。而我依然得按照合同的规定,履行我的服务职责。他们给予我的最大特权,只是免费观看演出。
与法官一同死去的,还有圆形剧场里的易德叔叔。确切来说,他们早就死了,在这里的只是他们尘世的影子……当我在回忆录中念到他们的名字,或回忆起他们死去的情节时,在肉体的消亡成为案中实录后多年,他们的灵魂终于在此得到安息,被收编在灵河之底。我突然回想起一个细节。尽管我的注意力都在报告上,但在报告期间,原本应该站在舞台下全程陪同的春聿隔三岔五地被叫出去,这一来一回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不像是去谈公事,而且每次离开时都特别地望了我一下。春聿打开笼门,请我走出来,并蒙上我的眼睛。领我回宿舍前,他告诉我,我妈几个小时前又来了剧院,希望我能见她一面。我再次拒绝妈妈的来访。“在我做报告这段时间,她来了多少次?”我问。“数不清,也记不得。”春聿答道,“你妈妈其实很爱你。我跟你算不上什么朋友,但我要给你一个忠告,趁你还没有陷得太深,回去吧,回到你妈那儿去。”“陷得太深?你担心我像其他演员那样,在一个角色身上无法自拔?我连一个角色都没试过,我不甘心。”我说。“戏里戏外都一样。”春聿说,“这里是为幻想者设立的剧院,如果你爱戏剧,大可以以观众身份买票进来,又何必成为演员呢?话我只能说到这儿了。”说完后,春聿急忙离开,像干坏事怕被领导抓现行似的。
回到宿舍后,我发现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入职初期,其他演员就对我抱有怀疑和好奇,经过这一遭,他们现在更加在意我了。剧院为我大开绿色通道,我既能写字看书,又能随意活动,最重要的是,我不需要喝特制的睡眠药水,而他们只有在训练期间才能拿到台词本。我的种种待遇引起了他们的不满。不仅如此,同宿舍的两个室友为我感到担忧,因为我在报告过程中产生的电量大到烧毁了几台转换器,因此触动了那个长期霸占“王”这一称号的演员的利益。报复的阴云在四周凝聚……
那个霸占“王”称号的人,代号是K.T.。但除了剧院,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在剧目排期表的演员名单中,也从不见这个人的名字。竞争“王”这一称号,是演员私底下的赌博游戏,剧院不会插手,当然也不会给予任何实质性的奖励。所谓触动了某方的利益,只是一个荣誉的问题。一个人能连续卫冕“王”的称号,无论怎么说,他都是一个极度痛苦的人吧?但会不会有另一个可能,比如他其实研究出了一种特殊的训练方法,每天可以产生足够稳定、足够大的电量?然而,方法和经验都是不可靠的,太容易被他人抄袭。我更倾向于他体内存在一种无法清空的痛苦,有一条无法从大脑拔掉的忧郁症之根,让他长期浸泡在绵绵无期的悲伤里。从他的代号缩写我就能看出一些奥妙:
K.T.:科威特,一种电传代码;或者,酮咯酸,一种止痛剂。
我做了以下纯属臆想的分析:作为电传代码缩写的K.T.,通讯能力精确,意味着他可以从遥远的折叠的时空里搜索一切痛苦的回忆,折损率极小,这样就保证每件事都拥有密度最高的自省意识;K.T.还是止痛剂酮咯酸的缩写,也就是说,自身会产生止痛作用,达到苦中作乐的效果。这些分析是否说明,他的表演更应该是一个方法派而不是情感派?K.T.会对我产生什么威胁呢?
“到了明天,K.T.依然是他的王,”我说,表示自己无心与他竞争,“因为我没有回忆录可以继续写,也不愿意重新回忆,希望K.T.大人有大量,不要来报复我!”他们支支吾吾,终于向我透露一个可怕的消息:K.T.想跟我面对面地谈一谈。此前我听说过K.T.的头衔,一直想见他一面,但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显然凶多吉少……
K.T.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很高,每次外出劳作,身边都围着一群苍蝇似的小演员跟班替他干活,要进入他的视线范围可谓障碍重重。竞争对手还给K.T.起了一个“蝇王”的称号,这个称号很高明,一语双关。除了外出劳作的机会,若能恰巧住在K.T.对面肯定是最省事的方法。问题是,剧院有一百多间宿舍,每间宿舍都被计算机系统控制,每隔一周,位置就会随机调整一次。尽管只是单纯随机地上下移动,但要恰好住在K.T.对面的概率非常低,除非我跟安排宿舍的职员打通关系,否则在这里等到老死都很难碰上那个机会。既然K.T.主动提出见面,我就不必走上那条庶民求见圣上的漫长之路。在对待K.T.的问题上,两个室友永远是战战兢兢的,好像活在伟大事物阴影下的双胞胎,甚至连性格都出奇地一致。我问他们是否见过K.T.本人,有谁见过他。他们摇头说没见过,他们认识的人里也没人见过K.T.。
我的两个室友分别犯下了“造谣罪”和“杀人罪”。当然,这里所谓的罪名并非真实的,那只是他们的角色属性——如前面所说,演员必须依照角色属性来生活。如果你扮演的角色是一个杀人犯,那么,你的言行举止必须符合一个杀人犯的特征。真实姓名在这个表演空间里,是没有实际意义的,为了追随伟大的痛苦之王K.T.,商量过后,我们决定以各自角色属性的开头字母作为自己的代号:造谣,是R;杀人,是M;至于我,我没有罪,也没有角色。“我的角色还有待确定,那么,不如叫作……X?”“我们的代号就是RMX!”M说,“我每次杀人都会留记号。”“这没什么特别的,很多杀人犯都爱这么干。”我说。“要我在你身上留个记号吗?”M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别吵!RMX……RMX……”R嘀咕着,“是实时多任务执行程序。”“什么程序?”M问,“对了,我得刻下来。”他在墙壁上用指甲抠出RMX三个字母。“RMX的原意是实时多任务执行程序。从今天起,我们要学会分工合作。”R说。“分什么工,合什么作?”我问。“嘘,逃离剧院。”M凑在我耳边说。“啊?你们怎么会想离开呢?”我问,“况且,大门一直开着,随时都能出去。”“你有所不知,”R低声说,“从这儿通向大门的直线距离很短,走出去不过几分钟的事,但路上布满各种监控和守卫,要突出重围,那可不容易啊。这是一场全部剧院人员齐齐参与的逃跑和追捕的游戏,是我们剧院的一个经典活动。相比莎士比亚的戏剧,这才是我们的常演剧目呢。”
说起逃离剧院,这是R和M第二次因行动失败被抓回来了。每次策划成功的逃跑,都会促使剧院改进设计和防备上的工作。在他们之前,有多少演员成功逃出去过?剧院今天这个模样,是院方和演员们共同构建的,是物种间的协同进化。我原先猜测演员早就厌倦了外部社会——事实上的确如此——他们逃跑是为了享受那趟冒险旅程,穿越那道横亘在自由世界和困顿牢笼之间的大裂谷。逃跑是这里每个演员做梦都在策划的大事,跟吃饭喝水一样平常。每天的台词训练期间,我仔细聆听,总能发现有关逃跑计划的片言只语,悄悄混杂其中……
上一回大规模的逃跑,已是十几年前的事,零零散散的小事件则隔三岔五地发生,但在安保系统更为严密的今天,密谋的言辞比以往更容易被曝光。只有在吵吵嚷嚷的台词训练期间进行密谋对话,演员们的声音才能找到掩护。但密谋需要冷静的头脑,连血液的流动都缓慢起来,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越冷静,微型电压表上的能量输出就越低,很容易暴露。剧院正是根据这个数据,不定期揪出一些演员,又在意志不坚定的演员中发现几个密谋已久或即将执行的逃跑计划。计划败露的演员有很大可能会被院方解聘,因为这说明他们能力不足,无法继续为剧院舞台服务。
我将来也会得到属于自己的角色,为了提前体验这项活动,我答应参与逃跑计划。R问我在这个计划中,我可以提供什么帮助。他回忆起第一次逃跑,自己负责造谣,M负责杀人(有次他入戏太深,差点取了一个保安的性命),在安保系统最容易被攻破的那一年,他们的计划得以完美实施。我并没有特别之处,但曾经干过造谣欺瞒的事,让一位退伍士兵失去了他的商店,最后走投无路自杀身亡。R只是点点头,对我过去的“功绩”没有给予评判。M笑说,既然我是一个“无我”之人,是一张白纸,那么将有更多可能性,也许我哪天能成为一个既能造谣也能杀人的双面角色,超越所有老演员。
夜晚也因此有了更多可能。我不再整夜书写,熄灯后,和两个室友在宿舍角落研究剧院的结构,讨论全新的逃跑计划。他们预设了各种突发事件以及对应的逃跑路线。我想起在圆形剧场做报告时,听众之中没有安保系统的工作人员,也就是说,关于用复数来表示路线角度的方法,目前是可以投入使用的,至少能争取一部分时间。
对于用符号和数字来加密路线,M觉得可行。但R心事重重,讨论半宿后,他在地上躺下来,呼呼睡起大觉。M爬上床,继续在墙壁上抠符号:RMX……RMX……RMX……除了安保系统,剧院在夜里会关闭大部分机器电源,到了午夜,整个剧院寂静得就像宇宙中漂浮的飞船,人躺在床上会产生轻微的摇晃感。我对面有一个空床位,那儿还可以再睡一个人,比如K.T.——“K.T.!RMX!”“K.T.!RMX!”“K.T.!RMX!”这个口号忽然在我脑海响起。我浑身燥热,在夜里咬紧牙关,想象K.T.加入我们这个小团体,成功演了一出剧目,收获满座观众的欢呼呐喊:“K.T.!RMX!”我再也睡不着,下床试图冷静下来。在这种静寂里,我听到了风声。墙上有一个小孔,小孔外是一片活动操场。我还闻到气流里有风球草特有的薄荷味。草原鼠吃风球草,它们的肉应该也是薄荷味的。宿舍空荡荡,除了铁床和被子,一个窗户、一本书都没有。我们没有什么消遣,唯一的消遣只能是人的本身:回忆,想象,消磨时间,在记忆苦海里竭力搜索往事,为第二天的训练做充足的准备。
一个小时前,在宿管的监视下,两个室友入睡前分别喝下了特制的睡眠药水,到明天,今晚才刚商量过的逃跑计划的记忆就会被清空。我用来写回忆录的本子还在枕头下,这种有记录功能的物品本来是不能保留的,但由于我的角色不明确,不需要遵守演员的规定,比如喝睡眠药水这种事就轮不到我了。我其实可以用本子记下逃跑计划的所有细节,第二天再让他们温习一遍。但我不愿意这么做,因为我根本就不想逃跑。我费尽心思把自己弄进来,怎么可能让他们弄出去?但说不定这只是一个幌子,比如剧院跟两个室友合作,想通过逃跑计划把我撵出去?我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在剧院外,我没有一个可靠的社会身份,在剧院内,我又没有一个正式的角色身份。
从圆形剧场出来后,我身体感觉好些了,做梦时间也变得有规律,只是食欲减退。直到今天,我已好几天没有吃东西,只喝了些水,虽然没有食欲,但头脑感到饥饿。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好像是嘴巴长在了头上,或者整个头颅就是一个大嘴巴,它可以吃掉任何从天而降的东西。有一次,我梦见了这样的怪物,当时身心衰竭,在梦里跑得很慢,那只怪物轻易就追上来,一口啃掉我的头。这样很好,身体摆脱头颅这个沉重的负担,不必再为它的疯狂而枉费体力。我感觉无聊,只好翻开回忆录随便从某个段落开始阅读。熄灯时间,光线不足,我只能艰难地抓住开头段落的某个字词,凭空开展一段新描述。冷得无法忍受时,我重新爬上床,发现有两双眼睛正盯着自己!我两个室友还没睡着,他们偷听我的碎碎念,什么也没说,悄悄缩回被子里。直到第二天大早,两个室友钻到我床上来,跟我摊牌,“你一直写写画画的,我怎么没早点儿发现你的用处?”M说。“什么啊?”我装疯卖傻,“我可是个没用的人。”“你当然有用。所有思想和回忆在变为文字之前,都是一种声音。”R接着说,“现在你要把我们的声音变成文字。你干不干?”“你说,干不干?”M重复道,又做了个虚张声势的杀人动作。就这样,他们以RMX共同体的名义,要求我用本子记下他们的台词,往后每天只需照着本子念,就能完成当天的任务,既能避免因讨论逃跑导致能量输出过低的问题,又不必担心药水对记忆力造成损害。
在逃跑三雄中,我的作用被肯定了,成为稳固的一条边。我并没有因此感到快乐,按照他人的语调来填满笔记本余下的空白,意味着我叙述的手指和语言系统,从此被绑架。这个遭遇跟我的童年相似,但有一点胜过后者,他们是在我的青年时期才介入我的语言生活,而我妈妈在我尚未出生时就绑架了我的未来,绑架了我的灵魂。我不该用“灵魂”这个词。首先这个词没有实际所指,灵魂只是细胞物质产生的电流。再者,我没有灵魂,这个我早已说过。能感受苦楚不能说明灵魂存在,这只是灵魂存在的“必要不充分条件”。
翌日,起床训练的钟声没有如常响起,取而代之的,是长鸣的丧钟。剧院为死去的法官举行长达三天三夜的悼念活动,训练因此暂停三天。我们获得了短暂的解放。宿舍一排排的铁门纷纷自动打开,演员们探出脑袋,站在门口等待葬礼巡游队伍经过。灯光昏暗,丧乐响起,随着音量渐升,他们跟着节奏轻轻舞动身躯。在死亡仪式面前,其他事务皆退居次位。
我夹在R和M中间,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演员。他们像被火焰熏晕的黄蜂,静默无声。我学不会他们跳的舞,尽管只是简单的摇摆节奏。我僵立在那儿,在脑海里闪过的却是妈妈的裸体之舞。我认识人群中的某些人,有些只有模糊的印象,但我所能认出来的人无一例外都已经死了,他们在外部世界中死了,在这里他们获得了二次生命,显然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这点。这种非生非灭的状态跟镜庄很像,他们的记忆也许是剧院植入的。但记忆的起点在哪儿呢?是剧本赋予他们的虚构人生,还是他们在社会生活时期的痕迹?
有人讲过,胎儿的记忆是全人类共同缺失的记忆。在母亲怀孕时,胎儿在羊水里的记忆是属于上帝的,如果他蒙幸上帝的恩泽,得到机会浏览那段黑暗的母胎记忆,他就会开启一个持续多年的质疑,最后帮助他成为超人类,那些从未记起母胎记忆的人被称为“暗子”。显然,我是“暗子中的暗子”,因为我不仅需要知道母胎记忆,还需要知道是什么促使了“我的意识”的诞生,最重要的是,我需要知道自己是怎么在母亲子宫内孕育而生的,它是一切问题的前提。如果无法解决,那我唯一能寄望的,就是剧院给我安排一个角色,这样一来,我的前世今生、言行举止都会成为白纸黑字的事实。
葬礼巡游队伍到了。放置法官遗体的棺木被几个强壮的男人举到半空中,在天花板之下徐行,仿佛送葬小舟划过清晨的海雾,穿过拥挤的走廊,步履稳健庄重。我想起那次韦驮菩萨诞游行。队伍经过身边时,众多演员加入队伍,队伍越来越壮大,死者的身后好像拖着一条庞大的生者之尾。事物的诞生或毁灭都充满了仪式感,处于中程的生者则显得那么卑微。生者用身体架起了从“存在”到“不存在”的桥梁,而这道桥梁的两头,一头是母胎记忆,另一头是亡魂世界,中间则是一片雾蒙蒙的虚无之境……巡游队伍行遍所有走廊,行经之处,每个演员都变成这条尾巴的一撮毛发。K.T.理应身在其中。我抓住身边的人,追问:“请问哪位是K.T.?!”但他们跳着古怪的舞,对我不理不睬。我从队头一直走到队尾,都没人理我。
葬礼第一天,我们的午餐竟是草原鼠肉配风球草酱,这是很难得的食材。日常劳作时收集的风球草和抓来的草原鼠,后来都到哪儿去了呢?其实它们会在夜里被职员放回野外,等待第二天又被抓回来。一次次徒劳无功的工作,大张旗鼓的无意义的葬礼,开放式的管理机制,这一切竟然令我感到厌倦了。今天,我们终于可以尝尝日常劳作的成果:草原鼠的肉被切成薄薄的一片,摆成花瓣形状,薄荷味的风球草则切碎做成酱,置于花瓣的中心,一团绿色的花蕊。草原鼠吃风球草,人吃用风球草调味的草原鼠。饭堂只有咀嚼声,几百张嘴吧唧吧唧地响。午餐结束前,我走过一排排餐桌,逐个询问吃饭的人:“请问是K.T.吗?”“难道是你?”“痛苦之王?!出来!”“我是孙圣西!我们不是要谈谈吗?”我的追问声回荡在食堂里,但他们陶醉在食肉的欢愉中,对我不理不睬。只有食堂最前端的那副棺木突然晃动了一下。葬礼结束前,法官的遗体一直与我们同在,留给我们最后的恩惠,他要创造一段让我们与死亡相伴的时光。
我很沮丧,慢慢走到棺木前,把耳朵贴在棺材表面,仔细听着。里面有一种虫子行走的摩挲声,是棺木里的蛀虫。我敲敲发出声音的位置,虫子声马上消失了。随即,棺木里的什么东西回应了我一个回声似的敲击。我绷直了背。当我回到座位时,发现R和M把我的饭菜给吃了,吃得满嘴油光。“怎么回事?没有人承认自己是K.T.!”我质问道。“只有在剧院才能吃到这种稀罕的食材。谁要离开这里呢?”R说。“你不知道吗,夜游者的废墟才是这两种食材的发源地。”M说。“我死也不去那儿。”R说。“是啊,是啊。”M说。他们两个也不理我,继续大吃大喝。没过多久,用餐完毕,大家坐在座位上等指示。棺木里的虫子开始吃木头,嚓啦、嚓啦、嚓啦,整个食堂大厅弥漫着木屑味。
午餐后,春聿告诉我,新上任的法官几天后会对我的角色定位做最后的裁决,而在此期间,我必须完成最后的回忆录。“不瞒你说,其实我已经没有可以写的东西了。”我哀求道,“就让我演一个龙套吧,演一个死人也可以啊,我躺在舞台边上不动就可以!”“所有过去都是未来的注脚。”春聿岔开话题。“我倒是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我说,“我外公临终前所见的那个僧人兼医生的人到底是谁?我外公跟他聊了一夜,杜雅就死了,显然她的死跟我外公有直接关系。你知道,我外公是一个正直的人,还是这儿的前任院长,怎么可能犯下杀人的事?他念了那么多书,爱文学,爱数理,怎么可能杀人?”“不见得。人类社会的文学和数理,或者说规则,都是后天发展形成的,就像一座五行山压住了美猴王不让它作乱。”春聿说,“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得谨慎,这关系到我们剧院的荣誉。前任院长是一个杀人犯这种事,未经证实万万不得说出去。哪怕是真的,你也给我闭嘴。”“明白,毕竟他也是我外公。”“你最好记住了!让我想想啊,”春聿思忖道,“你外祖父说,他的实部已经圆满,虚部还未被满足。可见所谓的虚部,肯定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吧。假如是真的——我是说假如——他肯定在压抑着某种欲望,杀人欲望啦,性欲啦。那个人只是推了他一把。”“五指山……压住了……美猴王。”
棺木抬至操场中央,大家以棺木为中心绕其奔跑。我们对一具死尸所做的行为早已突破了常规,随后我意识到,那副棺木里唯一还有生命的东西是那条蛀虫。蛀虫只知道吃木头,对古怪的人类毫不关心。剧院如此空虚冰冷,无用的仪式感又过于强烈,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回忆录报告也只不过是另一种意义的葬礼。剧院大门前方是马路,但背后的操场外,就是旷野和大海。如果此刻有人逃跑,那些“图谋不轨”的演员将首先顺利冲破第一道关口,从操场周围的铁丝网爬出去。无论我怎么向R和M暗示这一点,他们都神情萎靡,突然对逃跑提不起兴趣了,低着头和其他人绕圈小跑。操场上风沙四起,风球草滚来滚去,被挡在铁丝网外。草原鼠在棺木下打洞,想咬掉法官的一只眼球和耳朵,它们受够了整年吃风球草的日子。草原鼠也许在寻找那条蛀虫,我不能让它捷足先登。我有一种冲动,要把那条蛀虫消灭!我悄悄走向那几个在树下昏昏欲睡的保安。天气很热,他们穿得那么厚,满头大汗。“有何事?请你归队!”一个保安命令。“喂,他不是我们的演员,你注意一下语气。他是前任院长的孙子啊。”另一个保安说。“能不能借我把刀子?”我问,“别误会,我只是想把棺材里的那条虫挖出来。”“我不管你是谁,你就是那条虫!”第一个保安说,“你一来剧院就变天了。”“来,给你吧。”另一个保安从口袋里掏出一截骨头,“这是我平时磨牙用的。我的犬齿每天都在生长,真担心自己变成吸血鬼。”
我接过那截骨头,走向棺木。我在虫子活动的位置做了记号,用骨头的尖锐部分对准后,开始钻孔。洞越钻越深,虫子的活动声越来越不安。其他人纷纷望过来,但他们不敢停下脚步。很快,新鲜的虫体露出来了,是一只甲虫,肚子翻过来,锃亮的小腿,抓挠着。这不是一条蛀虫,而是一只被困在棺木里的甲虫,雌虫把卵产在了错误的地方。我把甲虫放在掌心。它想飞,绿翅刚伸出来,一接触空气便化作了粉末,再也飞不起来。它的壳里面空荡荡的。棺木上的洞传出一股死尸的味道,我在外祖父身上也闻过这种味道。现在躺在棺木里的既是老法官,也是外祖父。我把洞钻得更大一些,更浓烈的腐臭味涌出来,灵魂消亡跟肉体腐败一样令人恶心。午后阳光照进那个洞里,正好照亮了法官的一只眼睛。我凑近时,那只眼睛睁开了,快速眨几下,眼睑以惊人的速度化作一摊液体,留给我一个空洞的凝视。
葬礼原本计划进行三天,由于高温,尸体加速腐烂,不得不在晚上进行最后的处理。保安问我要回那截骨头,闻了闻,塞进口袋。棺木上的洞用泥土堵住,然后被搬走了。夜晚的操场燃起长长的火道,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悬崖。悬崖之下是汹涌的大海。我们按指示站在火道的两侧,听现任院长发表了一通讲话,总结陈词时,他这么说:“我们不要再为吃喝玩乐浪费心机!真正的生存只发生在逃跑和死亡之间,也早就在伟大经典的戏剧角色身上得到充分体现了。一旦体验那种崇高,外部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你们的表演就是生的最高形式。我们的观众,只为我们真挚的表演投入他们的热情,鼓动他们的掌声。表演是你们活着的全部意义!”
我们每两人一组,一头一尾地抬起法官的棺木向前传递。队伍末尾,最后两个人将棺木扔进大海。所有庄严的葬礼前戏,只为突出最后这一笔,就像我那段漫长无用的回忆录报告,是形式高于一切的表演。但这种表演尚未打动我,因为我迟迟拿不到角色,体验不到那份崇高。葬礼结束后,我以为R和M早忘了笔记本的事,相反,这场毫无意义的葬礼恰好鼓励了他们逃跑的信念,要想成功逃跑就不能考虑手段到底是卑劣还是高尚。K.T.的身份至今依然是个谜。R和M一时说从未见过他,一时又说不存在这么个人。我用笔记本要挟他们,如果他们不说出真相,我就把笔记本的事捅出来。
“K.T.是一个传说,我们谁也没见过他。”R终于开口说,“但听说他和你一样,虽然在这里工作,待遇却不寻常。其实我们默认在剧院里并不存在K.T.这么一个人,但为什么大家都害怕他?为什么一旦承认自己没见过他、不了解他、不以他为目标,就会马上内疚得要死呢?他的头衔既然能在这里引起动荡,那么肯定在很久以前,甚至在这座剧院刚成立时,官方就已经捏造了这么一个明星偶像,让我们去崇拜他,追随他,把他当作是表演的最高境界!久而久之,我们宁愿说没见过K.T.,也不会承认他不存在。你想想,一旦直面K.T.根本不存在的真相,我们每天的训练都会变得毫无意义,逃跑也会毫无意义,因为我们活着就是为了向K.T.证明自己的表演价值!这里是一个刻意制造意义的地方。你以为你的报告有什么实际意义吗?不过是在打发时间。你以为追寻生父的身份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吗?也是在打发时间。”“所以,你不要那么认真追问到底,一旦找到真相,活着的意义就终结了。”M说,“K.T.确实有可能是官方捏造的,但未来很有可能出现这么一个人,他的痛苦总量在所有人之上!”“也就是说,你不是非要找到这个人。”R说。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我偏要!他勾起了我的兴趣。”我说,“我跟人事部的人很熟,K.T.是谁,我会亲自去问他。我随时可以向他举报你们,你们最好别惹我。”R和M恼羞成怒,作势要揍我一顿。“别乱动!我的手要是受伤了,没人能帮你们抄写。”我威胁道。
我们三人的地位得到了全新的制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