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十三

“他是一条爬虫?不可能吧。”母亲说。她收拾工具,穿戴好围裙,准备到苹果园去清洗鲸骨。鲸骨让她看到了世界的复原力。

“你还说爸爸是一只山魈呢。”我说。

“是啊,我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但不是不可能。”妈妈说,“老板对我们有恩,我们要当面道谢。”她穿戴整齐了,在镜子前整理自己的衣着,有模有样的,仿佛真的有份什么正式的工作在等着她。“你最后还是回来了。”

“你说得对,老板对我们有恩,我怎能一走了之?”

“这地方让你学会了做人的基本道德,懂得感恩。”妈妈拿起工具出门去,像一个外出日常劳作的普通农妇,只是那片农田在她身体里,别人看不见她的收获。

关上门前,妈妈又回头说:“那天我好像在苹果树上看见了山魈。”

“你没看错,那确实是一头猿猴。”

“我喜欢这里,真像个动物园。”

“我是说——”

“我知道,山魈是一头猿猴,我们本来也是猿猴嘛。”

听到她这么一说,我便知道,妈妈不仅没有反思,而且仍然深信不疑,只是她的生活重心早已不在此罢了。我那么努力地使她相信,这世上不存在梦中的山魈,有的只是一种人为地将其命名为山魈的猿猴。但最终的效果似乎是使她更进一步地确信,山魈除了拥有神性,兽性,还拥有一部分人性。不是我们通常讲的“良心”,毋宁说是人格吧。故事逻辑在她的世界里得以维持下去。

我身体的一部分没有走出鹿岛的风暴之夜,也许死在了雷击下,也许留在了镜庄。在那里,我的悲痛就是众人的悲痛,谁也不会独自承受痛苦。从那里走出来的我,又常感到希望全无,需要一次攸关生死的行动来填筑内心的堡垒。这个时代的战争早已结束,易德叔叔有幸奔赴过战场,在灵魂深处留下巨大创伤,腰部的伤口是他值得铭记一生的荣誉勋章,他的痛苦是鲜明而具体的,他的荣耀是瞩目的。我从空虚而来,本身带着秘密,当然不愿又以空虚的姿态而去。连妈妈也找到了属于她的事业,虽然荒谬,但至少走出自戕的境况。我不该破坏妈妈的生活,只是一想到漫漫长路的后半生,心里便多出一份哀愁,竟要以这种身份在这种地方自欺欺人地生存下去,还要努力活得真实,活得有血有肉。我必须与老板见面,心中也已有了计划,带着目标度过未来的每日每夜,能让人稍感安心吧。因此,我越加肯定自己作为间谍的必要性,间谍的身份如今看来更接近一个侦探,是为解决谜团而催生的职业。

现在我应该称帝国旅店的老板为K.T.。第一次与他见面,他是一条蝾螈,第二次见面他又会是什么形态呢?这难以确定,也无从知晓他目前的藏身之所。阮儒是一个信使,是我进入旅店以及后来促成我与K.T.相见的中间人。要再次找到K.T.,想必还需要他的引导。相比之下,宁芙更像一个占有欲极强的守卫,守着K.T.,又莫名其妙地眷恋着他,企图把他藏起来,锁在无菌的玻璃箱里。众所周知,K.T.并不是一个会去爱别人的男人。宁芙执拗且孤傲地缠在K.T.身边,像是一厢情愿。只要想想自己跟K.T.是一类人,我便能理解他那种无爱的自我。爱并不是天生的,那是一种二次发育而来的能力。但世界给我们设置太多的谜团,我们不得不把能量都用在解决原生问题上,没有多余的能量去发育出爱的能力。我想起对宁芙充满狂热痴心,却因为得不到她而要卧轨自杀的禹。因自身的迷惘,或因他人的介入而衍生的种种麻烦,是催生世界真理和神秘的必要元素,正如答案是基于问题而产生的。这也意味着我的诞生也是有因可循的。难题在于,为了探明自己诞生的真相,求索一生,这个闭环在外人看来是多么无聊又是多么缺乏价值啊——人难道不是应该向外,亦即向外部社会输出自身价值吗?

我作为一个间谍,假若协助市剧院最终以某种方式摧毁了栖息地,摧毁了帝国旅店,那么我将在何处安身?梦境、幻想和自我,只有在栖息地那些从现实世界中派生而来的街道上,才被允许以合乎法理,又合乎道德的形式存在。虽说市剧院会为我提供一个舞台角色,但这跟进监牢无甚区别。我毕生追求真实人生,到头来怎么能落到以虚构角色的身份度过后半生的下场?这次间谍任务,我必须慎重,拿捏尺度,一方面搞清楚K.T.的计划,从他口中套取关于暗子的秘密,另一方面在得到市剧院掩护的同时,又不至于落入他们的掌控中。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双面间谍。我即便仍是一个无名者,但决心不再成为一个愚蠢纯洁如羔羊的被欺诈者。

仿佛是受着某种心灵的感召,我一下楼梯就撞见了阮儒,问他要去哪里。

“没有什么地方要去,只是突然有种感觉要来这里走一走。刚才还碰见了你妈妈,她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

每个时期,她的精神状态都有一段时间看起来不错,像是回光返照,是短暂的繁荣,然后迎接她的是另一次内部的灭亡。闲话少说,我要阮儒带我去见老板。

“当然,这是我的职责所在。”阮儒说,“但我还是有点儿担心马谟,他的状态越来越差了。如果你不急,不如同我一起去看看他?”

“恕我直言,去见老板这事比较紧迫。”我说。

“好,随你。其实老板就在苹果园,你到那儿去就能见着他。不过你得赶快,他通常不会在白天出来,阳光对他没好处。不是所有生命都需要太阳。”

我从楼梯平台的窗望出去,今天乌云密布,阳光晦暗,天空仅有的微光似乎是从仓库白色的顶棚反射出去的。阮儒的眼神略显隐忧,我想自己应该尽朋友的道义,陪他去一趟,于是说:“好吧,我陪你去,但早去早回。”

我们三个的关系早已不同于市剧院时期,他们两个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连名字都是新的。我所熟知的,只是他们的模样,但他们的模样也因为个性的变化,而有了不一样的气质。在市剧院,我对他们抱有厌恶和抗拒的心态,现在我很难再以相同的心态对待他们。在这里,阮儒是一个信使,不是一个撒谎成性的家伙。倒是马谟显得很可疑,他还在摇摆不定:他是一个无情的杀手,还是一个整日哀伤,灵魂流离浪荡的男人?或者两者皆有。他正处于崩塌的边缘,或许将带来无法预测的危险后果。

“谢谢你。”阮儒说。“你怎么非要别人陪你去?”我边走边问。“大概是因为害怕吧。”阮儒面无表情地说,“马谟,他……怎么说呢,有点儿古怪。我担心一旦发生什么事,自己不知该如何处理。”“你们以前不是足智多谋、无所畏惧吗?”“别嘲笑我了。那是剧院生活带来的幻觉,我们原本可不是那样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怎么也有点儿真实成分在里头。”“偷偷跟你讲……”阮儒煞有介事地停住脚步,面向我,“我有时怀疑回来这里是不是正确的?因为经常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信使——说到底,只是一个工具,好比是一个邮件包装着别人的货物和信件,自己本身其实是空荡荡的。还不如在市剧院演个什么角色来得充实,好歹不用多做思考,剧本都为你写好了。”“有道理。但你这番话在这里会被认为是叛变。”“我们还是不说为好,走吧。”阮儒压低声音说,“隔墙有耳,看到那朵花了吗?有可能是一个卧底变的。”“你真的不知道老板的计划?”“真不知道。说不定根本没有什么计划。不过还是那句话,也许是因为我是个信使吧,只负责通风报信。在消息需要传递出去前,我是一无所知的。”

此刻妈妈和老板都在苹果园,她肯定会比我先见到老板的真实面目吧。我见到的K.T.是一条卑微的爬虫,而妈妈见到的K.T.却是人人崇拜的高贵的人类。一种突如其来的嫉妒开始折磨着我。我恼怒又不甘,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生闷气?要是不想陪我去,你大可以先离开。”

“没这回事,你多心了。”

“好吧。我最近变得太敏感了。”

我们进入的又是全新地带,顶棚乌黑发亮的仓库被火烧过似的,组成了白昼之下的黑夜世界。每个角落都有艺术家在进行奇怪的行为,制作奇形怪状的艺术品。但被成为间谍的那种强烈的激情攫获的我,对他们已兴味索然了,只有隐秘、梦幻和未知的冒险才能让我与这个世界产生结构性的关联。自从春聿说帝国旅店里有他们的卧底后,我便对身边的人格外留心,留意观察他们的异常行为。但帝国旅店里的人看起来都与所谓的正常不沾边,很难设定一个判断标准。

市剧院的日子仿佛是我未成年的学徒生涯,在整个庞大的机构里学习、考试、塑造自我。帝国旅店是我从学校毕业后进入的另一种意义上的社会。市剧院这座学校,还为我安排了一份工作,成为社会的卧底。凯旋之日,我将回到学校去,为其服务终生。在未成年和成年之间,存在一个焦灼混沌的过渡阶段,我像一个工具那样被利用、教唆和指使。在我决心成为学校和社会的双面间谍时,这个身份让我突然成熟了。我似乎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在此两者间的权重,充满了斡旋的愉悦。阮儒当初和马谟逼我为他们作弊,记录他们的故事,是仗势欺人和不公平的,而现在,他开始真诚地希望我能为他提供帮助。我没有理由拒绝这份被需要的满足感,也是我作为一个成年人所能发挥的作用。我的人生导师始终是我的母亲,尽管很多时候她把我引入了歧途。

阮儒带我走到仓库后面无人管理的林间,穿过一片到处挂满生锈铁丝网和钢架的荆棘丛,带刺的藤蔓和铁器卷缠在一起,黑绿相间,捆成一股诡异的绳索,如青蛇与黑蛇在交尾。我们小心穿行,以免被划伤。帝国旅店的范围比我想象得要庞大得多,在通常无人涉足的黑暗潮湿之地,存在一个在肉眼视野以外的空间。四周明明只有一堵围墙,沿着它你可以走完整座旅店,但当你深入其中,才发现里面的空间其实被折叠起来了。折叠起来的部分是工厂仓库那些残余记忆的顽固投影,没有因为改建成旅店而完全消失,如残兵孽党在暗处默默滋养,额外增加了许多幽深地带。这种地带,这种空间,是由抽象的时间和记忆组成的。我们头脑中的幻觉体积,绝对比容纳它们的这副身体要大,如受热的空气最终会撑破储存它的容器。我在市剧院报告的回忆录,即使是经过过滤和加工的,可是讲述它们几乎超出我体力的极限。假若我最终成为一个靠想象度日的人,一个靠稿费生活的小说作者,在无尽的虚构的岁月中,我的身体是否有足够的耐力,去装载储存那源源不绝的想象呢?

“你是否会觉得市剧院在你身体里植入了一个新人生?”我问。

“无妨吧,也算是一次新体验。”阮儒回答,拨开前方的藤蔓,弓着腰艰难前行,“有时我会违背职业道德偷看客户的信件。我最爱看的有两类,第一类是情信,第二类是密函。阅读情侣每个月的情信来往,我好像也陷入了热恋中,那些甜腻的情话像是对我说的。密函呢,讲求语义简约和暗号破译,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只能瞎猜,但偶尔能猜出一些信息碎片来。”

“这么说,老板应该也有密函?”

“像他这种满腹心事的人,有也不奇怪。”他露出提防的神色,打马虎眼。

“那你肯定猜出什么来了。”

“好吧……我之前说不知道他们的计划,原因是我不敢确定。他们好像……要建造一个什么东西?就在须弥山顶上——你知道,老板是个雕塑家,这搞搞那搞搞的,很寻常,跟秘密计划什么的估计没关系。”他为自己说太多话而发慌,不断地淡化“建造一个什么东西”这件事的特殊性。

“秘密的外面总会有一道障眼法。”

“话说回来,市剧院对马谟的影响有点儿超出预料了。看,我们快到了。”

阮儒故意转移话题。前方除了密密匝匝的藤蔓和生锈的钢铁,便是满地垃圾,天空也被遮蔽了,我们像走在恶臭阴暗的下水道里。一股浓烈的腥臭味笼罩着四周,与其说是下水道,还不如说是尸坑。这里是一个取材于大自然的活生生的棺材,会继续生长。铁丝网上的锈迹越来越厚,剐蹭在衣服上。我发现质感有些异常,用手指擦了一下,抹开,黏糊糊的,还有股臭味。是血迹。不仅如此,有些明显是某种肉碎残躯之类的物质,在铁丝网上垂吊着,但尚看不出具体是什么。越往荆棘丛深处走,那些残躯便越明显了,臭味也就越令人难忍。在那上面挂着毛茸茸的腿,或者爪子,偶尔会有半个小兽的头颅,被撕裂的眼球流出红白色的浆液。

“马谟怎么会在这种可怕的地方?他不害怕吗?”

“人怎么会害怕自己的创造物?我才感到害怕,所以才叫你来帮我劝劝他。”

“看来杀手回归了。”

有猫叫。还有犬吠。不安的抓挠声。笼子。挣扎。撕咬。在拨开最后一道荆棘屏障前,我听到的声音很快在脑海中构成了一幅骇人的画面。马谟在茂密的树林里开辟了一片空地,但这里不是露天的,上空有一个由荆棘和铁丝卷缠而成的穹顶。闷热,黯淡的阳光从缝隙落下来,影影绰绰,若不仔细看,还以为这里搭建了一个植物温室。说是温室也没错,只是马谟养殖的不是植物,而是可怜的动物。空气腐臭,四周有许多笼子,充斥着动物绝望的低吼。

天空如此晦暗,我想努力看清马谟的表情。他拿着小刀,坐在一个笼子前。笼子里有一只臭鼬。见到我们闯入,他马上紧张地站起来,拿着刀子对着我们。阮儒立刻说:“兄弟,是我。圣西也来了。”

“一律处死!”马谟说。

“好吧,你在做什么?”我问。

见我和阮儒无动于衷,他慢慢冷静下来,拿着刀子继续对着臭鼬比画,说:“我在练习杀戮。”杀戮和杀鹿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易德叔叔曾这么说过。“杀猫,杀狗,很简单。但这玩意儿还会喷臭气,不好下手。一个完美的职业杀手应该干净利落,不留一点儿痕迹。”

“你不是杀手。”阮儒说,“你跟我一样也是个送信的。”

“呸!你一个送信的有什么资格跟我相提并论?”马谟骂道,“还有你——”他霍地用刀尖指向我,“无名者一律处死!”

“你这样说对我不公平。”我辩解道,“那都是市剧院的陈年往事,是他们给我们强加罪名。”

“口出狂言,盲目无知,自我放逐,才是你们这类无名者的罪名。”马谟说。他朝着笼子连续猛踢。臭鼬唧唧呱呱地叫,射出淡黄色的液体,让这里充满地狱般邪恶的异味。“恰恰相反,市剧院大发善心,为社会上那些失去自我,对原本人生不满意,终日空虚的浪荡子,提供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场所。帝国旅店,花天酒地,无所作为,无所追求。哼,简直是虚无主义的大本营。”

“那你应该回去演戏啊。看你自己这是干吗呢?”阮儒问,“演一个杀手,需要动真格吗?你太较真了。”

“实践出真知。说不定我原本就是一个杀手。你看,杀戮让我感到愉悦。”马谟指着那些挂满铁丝网的黑乎乎的尸块说,“技艺还需要磨炼……被你们看到实属不该。”

“药水摧毁了你的记忆和认知。你原本也是一个信使。要不然老板也不会派你和我去市剧院把圣西接到这里。”

“药水也摧毁了你的大脑。”马谟反驳,“你有信心自己一定是对的?”

阮儒迟疑了。

此时,乌云变薄散去,更明亮的阳光冲破穹顶的遮挡,照亮这个半球形的邪恶空间。我更清楚地看到,挂在铁丝网上的是各种动物尸体,显然,阳光下的罪恶看起来比想象中的来得更骇然。剥去了毛皮的猫尸、犬尸,以及瘦骨嶙峋的鼠尸,被钉在铁丝上,原本雪白的脊椎和脊髓被抽出来,如发黑的珍珠项链般整齐地挂在荆棘上,覆盖着苍蝇蚊虫。但尸体上的切口粗糙,手法不专业,特别是老鼠这类小动物,处理起来更考验屠夫的功夫。对于马谟这个尚未完全觉醒的杀手来说非常有难度,因此,鼠尸经过粗暴而缺乏耐心的剥皮,变得零零碎碎,裸露的黄色门牙丑陋地龇着,宣泄一种以这种不洁净的惨状死去后的不甘。不安以实体的形式存在于此地。

“无名者!一律处死——处死……”马谟又露出哀伤的神色,语气在愤慨和无力间不断来回变化,“无名者……一律处死……你们下次来看我,我会处理得更完美。但你们还有下次机会吗?我们势不两立。”

“想不到市剧院有这么大能耐把一个人逼疯了。”我说,“它的管理办法非常有现代性。”马谟是不是市剧院安插在帝国旅店的卧底?马谟那天说回家,很可能是到市剧院的招聘摊位去了,不知听信了什么,思想被渗透,他的行为看起来像是临时被激发的。

“是的。”阮儒不情愿似的承认,“我确实有过跟马谟相似的想法。但目前,我还不能做一个叛徒。”

“看来你也曾经有所动摇。”我说。

“别中伤我。再说,在这件事上,你根本没有立场可言。”

“我的立场就是我自己。”我说,“我既不会站在市剧院那边,也不会站在帝国旅店这边。”这是身为双面间谍的原则。我为自己一时口无遮拦感到心有余悸,希望阮儒这个精于语言的人没有从中读出什么信息来,于是自作聪明地补充道:“我是说——我想得到的东西无法在这两者上实现。”

“你想得到的无非是一个父亲。照我说,父亲是一种邪恶的形式,母亲更是愚蠢的育儿袋。”阮儒讥讽道,“时至今日,你还在追求这些低级趣味。帝国旅店的人何曾谈起过什么父亲、母亲、家庭、亲情之类的廉价玩意儿?即便存在一个父亲,那也是艺术层面的,是精神层面的,也就是我们的老板。你应该是最了解这点的人!在你最无法接受山魈是你生父的日日夜夜里,是韦驮菩萨拯救了你。你的故事人人皆知。”

“你们不曾遭受这种屈辱,是因为你们的父母早就在你们的故事里死掉了。”

“不管在现实还是形式上,他们都死掉了,所以我才了无牵挂。”阮儒说。

“一个无名者,一个叛徒,都该处死。滚吧!”马谟口中爆发的字词充斥着残暴和愤怒的情绪,然而那都只是悲伤的产物。我对他莫名地心生怜悯,也许因为在他身上,我看到当初对于成为无名者而充满恐惧的自己,被一种彻底的不自信和自我羞辱夜以继日地熬煮的自己。在已经不那么在乎这些罪名的今天,我有种高高在上的心态,灵魂足以凌驾在马谟之上,审视他这一系列愚蠢,微不足道,也终将成为笑话的行为。

马谟被我们的对话惹得不愉快,举起刀子,赶我们离开他的杀戮训练场。我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恶臭的邪恶丛林,但笼子里的小兽发出凄惨的叫声令人不忍心抛下它们。我关心动物的命运甚于人类。但我大发慈悲很可能会招致杀身之祸,于是敦促阮儒离开。阮儒也不再多作停留,和我一起走了。身后传来唧唧呱呱的叫声。我没有回头看,分不清那到底是马谟的骂声,还是笼中物的惨叫。

潜藏在帝国旅店的卧底到底是谁。马谟显然过于激动,丝毫不掩饰,不像卧底,更像是一个明目张胆地变节的人。阮儒态度暧昧,虽有嫌疑,但不足以下定论。我们走出荆棘丛林,回到宁静的仓库外面。天已放晴,阳光普照,这里只有阳光暴晒顶棚时发出的细微哔剥声。看着顶棚上那些随云层变化而来回移动的树荫,我突然意识到,是的,卧底是一个变量,是一个时刻在阴阳交界上来回变化的身份。只要市剧院存在一天,作为对立方的帝国旅店,里面每个人都存在变节的可能性。两个物体相互摩擦,更容易失去电子的一方将带正电,得到电子的一方将带负电。谁将失去内部成员,谁又将得到对方的成员?要投身可靠稳妥的现实,还是皈依艺术王国?我不认为自己正面临着这样一种两难的选择。大概因为无名者不需要一个可靠的立场吧。见风使舵,顺水推舟,才是我的处事手段。

望着这明亮的天色,我担心K.T.已经离开了苹果园,应该立刻动身去苹果园,但不知为何踌躇又涌上心头。一个曾经日思夜想、苦苦追寻的人,竟然这么容易就被找到了,我忽然觉得,这是缺乏仪式性的,也不够庄严。我长久期待的,是一种宛如天神下凡,神光普照的场面,而现在我只要迈步走向一个平平无奇的苹果园,就能与其相见,简直是对奇迹与神圣的侮辱。阮儒问我怎么还不走,如果到时老板不在了,可就不能怪他了。他大概不会理解我的难处吧。因为一个信使的使命,是即便道阻且艰,也要日夜兼程地把信件送达。但寄信者的真实心绪,是他无法精准地体验到的,哪怕他把每封信都拆开来读,深深地沉浸其中,也无法做到。

“我送你去吧。我可不希望你在老板面前投诉我,说我不称职。”

“不必,我自己去。你还是回去看看你的兄弟吧。”

“好吧。”他挑挑眼眉说,然后假装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转身就回到那片恶臭的荆棘丛林中去了。谎言和杀戮总是成对出现的,如影随形。阮儒走后,我在附近转悠了好久。说是转悠,其实根本没心情去看风景,往苹果园的方向走几步,又往回退更多步。直到天色越来越明亮,仿佛再也不会有黑夜似的,在认为K.T.很大概率已不在苹果园后,我才走回去。当初我一心想见K.T.,却困难重重,现在机会摆在我眼前,我又舍弃了。我对K.T.的印象还停留在他是一条爬虫上。身后的荆棘丛林里升起一阵鸦啼,但看不见它们掠过的影子,有种悠远隔世的氛围。

无尽的烈日在苹果园的草地上蒸起了一层微白的浪,艺术家就算有再厉害的心灵,身体也无法忍受这种炎热。放眼望去,苹果园空无一人。除非他们变成一株耐旱的沙漠植物吧。事实上,帝国旅店里的艺术家已经不怎么热衷变形了,至少变形的次数大大降低了。我见过最喜欢的变形的人是一个热爱搞泥塑的艺术家,为了更好地完成作品,在动手制作前,他通常会先变成那件作品,以自身体验尚未被制造出来的空间构造和线条肌理。不过他年轻时吃过牢饭,原因很简单:贫穷。倒不是没钱就得坐牢,而是他没钱买泥塑材料,于是变成一只老鼠,溜进商店里偷材料,不料被老鼠夹捉住了。在店家准备打死老鼠形态的他时,他才承认自己不是一只老鼠,最后以人的身份被拘留了一段日子。离开拘留所后,他对现实生活彻底失望了,腿也瘸了,来到栖息地,在帝国旅店住了下来。他的手工艺没法谋生,在这里吃喝不愁,可以大搞创作。如果你在这里看到一匹瘸腿的马正跟别人交谈,不用怀疑,那匹马就是他,即使他变成了一朵花,花也会莫名其妙地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瘸腿的姿态。心灵首先在身体上呈现了自己。

然而,最近一连几天,他望着天空发呆,只有在其他艺术家经过时,才怕丢脸似的嘟嘟囔囔地说,他在构思一个伟大的作品,然后把自己变成一尊奇形怪状的泥塑,却给人一种烂泥扶不上墙的颓废。不仅是他,其他艺术家也如此,一系列创作停滞了,只在表面上维持着热情。一入夜,死寂与黑暗降临时,他们才得以喘息似的,彻底自暴自弃,什么活也不干了。正如我之前所认为的,艺术的思索不过是某种痴呆和无聊的表现,一旦被现实因素介入马上原形毕露。连那些以前一周内变换好几回的房间,也长时间维持着功能和模样不变。

唯一可疑的是市剧院,它的渗透似乎影响了这里长久以来艺术至上的氛围。“别再变形了!去追求一种确定的人生吧!去为观众提供廉价的笑料吧!让他们花费最小的力气,去体验艺术的真谛吧!只要不断地强调,用同样的调子去渲染,他们会打心底里认为这就是艺术!”思及此,我对卧底的身份有了进一步的想象,那不是某个特定的人,而是思想瘟疫,在空气里传播,在灵魂里增殖。我是唯一对此免疫的人,因为无名者不需要立场。

这是午后最热的时候。

搁置一旁,无人看管的鲸骨,孤零零地接受烈日烘烤,臭味已经成为这里最平常的味道,让人觉得这片绿油油的草地下面其实填满了尸体。它还保持着最初送进来时的模样,姿势顽固,昂着头,翘着尾巴,形成一个下弦月的弧度,从来没有被改变。这就是世界的复原力之所在。天空上飘浮着鲸鱼的灵魂残影,大概是腐皮烂肉中被烘烤而出的水分在天空上凝结成那云烟般的轮廓吧。此时,我能从死亡中读出美来,一种不再受活着的意志唆摆的美。死亡有它自己的意志和立场。

微白的热浪拥有真实波涛那样的波峰浪谷,每处的颜色深浅不一,能够遮挡前方某种色泽接近透明、材质与热浪相似的事物。浪谷出现时,我才能清楚地看到前方被隐藏起来的事物。恰好在某个浪谷,并且在我往左挪移了一个小角度后,我看见了妈妈。她像一个二维的纸片人,以一条线似的侧面正对着我,令我一直没有注意到她刚才长时间地站立在苹果树下。她正仰望着树冠上的什么东西,身体近乎透明,被烘烤得像一团挥发的水分,形体难辨。说到底,她缺乏鲸骨所代表的那份世界的复原力。她本身便是残缺的代名词,所以才迷恋看似千年不变的鲸骨,如同黑山老妖吸取人的精元,以求容貌的青春永驻。

妈妈也学会了变形,变成纸片人。她用这种偏门的方法隐藏自己,以免其他人打扰她长时间地着迷于某种观望的状态。我也不由得小心翼翼起来,朝她走去时,担心踩在草地上发出的碎音会对她造成干扰。我还是叫了她一声:“妈——你在——做什么?”声音被正弦波状的热浪解析后,听起来带着嘈杂的电子质感。这种电子质感的声音,带着众多凹凸不平的毛刺,在妈妈四周封闭的包膜中刺穿了一些小孔,往里面注入空气似的让她的身体逐渐膨胀起来,开始变得立体。现实世界正慢慢汇入她的空间。她回头望着我,用眼神示意我安静,悄悄勾起一根手指,喊我过去。

“你在看什么?你刚才见过老板吗?”

“你没看见这里没人吗?”妈妈仍盯着树上的什么东西出神。

我站在离苹果树还有几米的地方,无法从底部望向树的内部。我之所以不走近,是因为仍觉得那个空间不属于我。但妈妈此刻观望的东西,此前我已经见识过。

“圣西,你看,是山魈。”妈妈带着一丝好奇,和不可言喻的幸福,似乎这种动物给予她长期失落的、无法确证的精神世界以一种强大的支撑。可我更愿意相信,使妈妈感孕的是梦中的妖物山魈,而不是一头灵长类动物。科学摒弃了后一种可能,只有无法确证但又难以否定的前者才是这世间的神秘源泉之一,分裂出众多可能性的支流,又汇聚成大川大河,奔流入人类的意识之海。

“过来一点儿。”妈妈又说。

山魈比我上次见到的体型要小得多,也没那么神秘可怕,甚至像一条温驯的狗。它蹲在最粗壮的那根树枝上,捧着一个苹果咀嚼个不停。在明亮的天色下,山魈脸上的蓝白色条纹异常夺目,依然给人一种美丽神秘的震慑。我难以想象这世界上竟会存在这样一种带有蓝白红三色的哺乳动物,仿佛是往脸上涂了油彩的部落土著,而在宽阔、毛发颀长的头颅上,五官具有浮雕一样的艺术立体感。跟其他的灵长类动物相比,它多么鲜艳又另类。我靠近一步。山魈立刻龇牙咧嘴,露出发黄的獠牙和凹凸不平的暗粉色的牙床,刚才那种高贵独特的生命之美,转眼间被凶恶丑陋的气息覆盖了。

咀嚼苹果时,它那两只诡异的小眼珠不是盯着手上的食物,而是看着妈妈,又不像在好奇地打量,更像在凝视,在深层迟疑的思索中。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趁此机会,我可以和妈妈就某些悬而不决的问题进行一次探讨。

“这是你梦中的山魈吗?”

“当然不是!我在这里看着它,看了好久。它也看着我。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跟另一双眼睛对视。但我心里还是有点儿害怕。”

“毕竟这种动物是很凶残的,会吃肉。”

“我害怕的不是这个。你相信意念的能力吗?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很久……在蒲松龄的故事里,山魈是幻想出来的妖物。但我相信,古人在某个幻想时刻,在梦中,曾见过恐怖的山魈。为什么现代人要给这种猴子起一个相同的名字呢?是因为它的脸吧。正因为相似、象征、替代,也因为人为的命名,让另一个空间的山魈在这种猴子身上呈现了它的意志,实现了原本不可能的沟通。这就是为什么祭拜韦驮菩萨的佛像,我们会感受到被保护的力量,不就是因为佛像是一道桥梁吗?连接另一个世界。是的,是桥梁,是媒介。所以,我看着这只猴子,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山魈也通过它的眼睛看着我。”

“意念的能力?”妈妈的说法令我吃惊,但我还是要泼她冷水,“这不就说明了,只要你停止胡思乱想,日子就不会有那么多无中生有的怪事啦?”

“我实实在在地梦见了山魈,而你又实实在在地出生了。”

我不能认为妈妈在狡辩,或者编造借口,她对此肯定是深信不疑的。那么,我要如何才能跟妈妈毫无顾忌地谈起在这之中存在一件她不知道的秘事,有一个她所不知道的男人,对她犯下了性的暴行呢?那些被掩埋的、被遗忘的羞耻和屈辱如鲠在喉。但妈妈的话从另一个侧面向我暗示也许真相就在不远处,正如她说的,作为妖物的山魈通过猴子的眼睛盯着她。同理可得,那个以山魈作为象征的始作俑者,那个多年来隐而不见的父亲,此刻也正在我们身边吗?这是一个惊人的推理,但这种推理同样出自妈妈所讲的“意念的能力”,它的逻辑是异想天开的。想要这个逻辑成立,那么我们身处的世界也必须是由“意念的能力”创造的。

一个东西砸在我头上。是一个吃剩的苹果,是山魈扔下来的。山魈的模样像个衰老的智者,隐居山中俯视众生。回到现实来,那不过是一头灵长类动物,但正是这种近似人脸又并非全然是人脸的面容,只要稍微摆出接近人类的表情,你便会觉得其中大有深意,甚至会感受到超越理性的神秘。砸中牛顿并使他开悟的苹果,或许也是这么一头动物扔下来的。

“它是不是有什么指示?”我问。

山魈往下层的树枝爬下来一点儿,向我伸出一根皱巴巴的手指,关节上带着几根稀疏的刚毛。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几个世纪以前,那个跟K.T.同样是搞雕塑的艺术家米开朗琪罗,他的那幅天顶画《创造亚当》:上帝与亚当手指对触,传递智慧之光。当然,将此刻的场景跟那幅原画做类比免不了有点儿辱没原画。山魈绝不会僭越阶级成为上帝。

“你给点儿回应吧。”妈妈拽我的衣角。

我只好伸出一根手指,与山魈的手指对触。它立刻在我手臂上狠狠地抓了一下,留下几道浅浅的血痕。它很快回到上层树枝去,发出几声不怀好意的怪叫。我忍无可忍,捡起地上的苹果朝它扔过去,砸中了它的脑门。山魈估计没想到我会反击吧,暴躁地摇动树枝,然后从高处扑下来,重重地压在我身上,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只锋利颀长的獠牙,对准了我的喉咙。妈妈被吓得不知所措,她儿子可能会因为她鲁莽的教唆,而死于凶残的动物獠牙之下。我处在一个离死亡特别近的状态,只要它的獠牙刺入我的喉咙,那我将毫无疑问地死去。这头沉重暴怒的野兽正用它的身体将我死死地封锁在泥土上。我凝视它因为暴怒而挤成一团的五官,那蓝白色的条纹仿佛上空凝结的云层,红色的鼻子是从云层后露出的旭日,甚至它的獠牙的弧度看起来也有弦月的美感了。

我的视线在千分之一秒里,停留在苹果树的某一片叶子上,叶脉在缓慢地熠熠发光。我第一次在感到恐惧的同时,却又在黑暗的思想深处觉得,此刻被死亡捕获有一种可以安全地把身心交予死亡的释然。要不是被压得喘不过气,说不出话,我甚至想安慰妈妈别害怕,我已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妈妈在一旁无计可施的狼狈样,比抓耳挠腮的猴子更像猴子。经过最初的那阵惊吓后,我已经不那么害怕了,能在这里饲养的动物估计受过训练,不会真的置人于死地吧。山魈只是在装腔作势,龇牙咧嘴,嚎个不停,但我不想表现得太冷静,因为我打算趁此机会惩罚妈妈,让她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不是完全正确的,甚至会招致死亡的威胁。于是,我有模有样地发出几声惨叫,而这还得有赖于我在市剧院生活的经历,吸取了表演经验。被我吓坏的妈妈躬着身,拜佛似的——应该说是在求饶叩首,要这头野兽别咬死我。

“回去!”在不知该怎么收场时,一阵喝止声传来。山魈立刻从我身上跳到树上去,将我的身体当成起跳板狠狠地踩了一下。见此状,妈妈躬着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无力地跪下,半侧身坐在草地上。前来喝止山魈的是阮儒,看来他安顿好了他的兄弟,现在又来帮助我脱难。但我希望他能来得晚一些,好让妈妈继续受折磨。事后回想起来,我感到非常后悔,甚至有一点儿羞耻,倒不是因为借山魈惩罚妈妈一事,而是为当时轻视自己性命的想法感到后悔和羞耻。我竟然那么轻易地就接受了死亡。我绝不能死在一头野兽的獠牙下,更不能在这个关头随便伤害自己。我认为自己活着有更重要的使命去完成。

“马谟怎么样?”我问。

“你还是多关心自己吧。你不该逗它,动物本性是凶猛的。”阮儒说。

这场骚动明明是妈妈引起的,但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模样,我没有当场揭穿。毕竟在外人面前,她仍是我的母亲,我必须敬重她,当一个孝子。

“它怎么会在这儿呢?”阮儒对着山魈打手势,山魈也嘀嘀咕咕地回应着。我无法理解他们交流的内容,但可以肯定山魈是这里某个人饲养的,只要找到它的主人,那么真相就能在他身上寻获吧?

“它不会是你养的吧?”

“这是老板的导盲猴。”阮儒回答,“你应该知道老板是个盲人吧?双眼看不见东西,他要靠这头猿猴领路。它怎么在这儿呢,老板肯定迷路了。在这热辣辣的天气迷路,他会被晒死的。阳光对他来说等同于毒药。”

“老板从什么时候开始养它?”

“我第一次见他,山魈就在他旁边了,形影不离。老板一出生就是失明的,所以我猜山魈在他小时候就开始为他领路吧。虽说老板没见过世间万物,但能感知一切。不过诸如辨认方向之类的日常事务对他来说还是有困难的。这是他身为艺术家为数不多无法逾越的障碍。如果他能解决这类问题,他的艺术想必会得到更大的解放。不对,他今天的艺术造诣都源于他的失明,源于一颗暗中视物的心灵。黑暗中的图像是他的灵感。山魈肯定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才胆敢丢下主人,逗留此地。”阮儒审视我们母子二人,“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妈妈低着头默不作声。尽管我对此一无所知,但已经隐约猜到吸引山魈在此处停留的,铁定是妈妈。一个随之而来的可怕想象,涌入我脑海中:多年以前,这头山魈见过妈妈,在一个恐怖的夜晚,在一个暴烈而邪恶的现场,它看见了老板对我母亲施加的暴行!这个想法令我浑身发冷,但随后让我心情得到缓和的是一个现实条件的限制:老板是失明的,他如何在一个女子清醒的情况下,对其犯下罪行?

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以及与其相反的可能,个中情况的曲折复杂程度,已非一种可能足以解释清楚。若老板真的犯下了如此不可饶恕的罪行,那这个被众多艺术家奉为圣地的帝国旅店也会在我心中蒙上一层不光彩的污垢,万劫不复。

“得赶快找到老板。”阮儒吹了声口哨。山魈从树上跳下来,跟在他后面。

“门口那座雕塑是老板根据它来创作的?”

“大概是灵感的来源吧。毕竟老板看不见东西,你不能要求他非常纤毫毕见地表现事物。他有时缺乏写实的本领。”

“这头野兽怎么看也不像有高超智慧的,更别说摆出那种人类思考的姿势。”

我话音一落,山魈立刻转过头来,龇牙咧嘴地做出威胁状。如果它有什么智慧的话,仅仅是能知道有人在贬损它吧。妈妈叫我别惹它。阮儒让山魈走在前面领路,认为只有它才能嗅出老板的藏身之处。

“它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狗!”我忍不住继续贬损山魈。把它贬得一文不值,贬得下贱又低能,让我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对它进行辱骂就是在辱骂那个看不见的父亲。但在阮儒严令看管下,山魈只能无奈地恼怒低鸣,继续走它的路,无毛宽大而且泛着桃红色的屁股丑陋地扭动着,呈现一种动物性的肉欲。

在山魈的带领下,我们也没有找到老板。阮儒说:“你看,它不是一条狗。它缺乏猎犬的敏锐嗅觉。不过它总会有办法找到老板。我把它交给你们照顾吧。”我当场拒绝了这个提议,说它明显对我有恶意,留它在身边是有潜在危险的。“狼被人驯化成狗之前也是很野的。”阮儒尝试说服我,“驯化,命令,惩罚,到最后服从,总归有个过程。人类的历史不就是对外物和异类的同化过程吗?况且想见老板的是你。这头蛮猴现在是你的动物信使了,也是你目前唯一的线索。你可以说我失职,但我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不能强人所难。”见我们僵持不下,妈妈擅自答应了这个请求。她向山魈招招手。山魈像条狗似的一路小跑过来,偎依在她身边。妈妈这时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一个母亲看见浪子回头那样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