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尔创立虚数,用以拓展空间,像个儿戏滑稽的玩意儿。后来莱布尼兹加了个注释:“哦,虚数是美妙而奇异的神灵隐蔽所,它几乎是既存在又不存在的两栖物。”在净化会之前,我是一个实数;我不认为山魈真的存在,因为灵魂从未受过山魈骚扰,始终认为妖物只是妈妈为了搪塞而捏造的;那时我还是孙圣西,黑暗还离我很远。在那之后,我成了一个虚数单位“i”——真实,却又似乎不存在。我这副空虚的身体成了神灵的隐蔽所,那时山魈才真正降临至生命中。

我终于第一次梦见山魈,梦见它隐居的乌鸦藤山林,梦见自己住在瓦屋中。沿着藤蔓,山魈一路爬到我的瓦顶天窗上,垂下长长的手臂要勾走我。它的唾液滴落在我手臂,皮肤便长出一片密密麻麻的刺痛的水疱。我梦中的山魈形象更接近于一头年老的大树懒,而不是同样名为山魈的灵长类动物,它的手臂只需稍稍伸直,就能把我的身体连同魂儿一起勾走。

惊醒时,我伸手去抓耳垂,多希望一切都是幻影!然而,耳环还在那儿,勾连着我的皮肉。我的脖子仍戴着护身玉石,韦驮菩萨的金刚杵在我瘦削突起的胸骨上留下一道红色的印痕。如果昨夜有夏夜巨兽在房顶的悬梁间出没,留下的最后踪迹应该是颤动的空气、尘埃、瓦砾,以及最重要的是,它的唾液在我身体上造成的白色水疱。在我们众目睽睽的白日梦里,它在树林的光线中隐身,我们经过时会把它当成一只从没见过、但谁也不想靠近的巨大树懒。

我卷起衣袖,一排整齐的水疱赫然暴露!

“妈!这是什么?!”我喊道,举起手臂。“是山魈!”妈妈抓住我的手臂,一道灵光似的镜面反射,填满了她皱纹里的黑暗,“它终于对你下手了。”“你瞎说,明明是那个女人烫伤我!”“她是在救你!”妈妈拿来钢针,将我手臂上的水疱一个个挑破,“不能留下痕迹……这下它找不到我们了……嘘……安静……”“我爸真的是妖怪吗?不可能吧,你被骗啦……”

妈妈卷起袖子。她的手臂布满更多水疱,部分已结痂,很多还胀满着。这样的现象在她身上出现多久了?难道她每天都用火烧自己?难道真如梦中所见,是山魈的唾液之痕?

以那个恐怖之夜作为分界点,在那之前,我还能感受到生命之实体,在那之后,我的灵魂既存在又不存在,被火分离又黏合,逐渐失去人性。外祖父教的那些我无法掌握的数理,此时变得多么有象征意义!那原本只是十个阿拉伯数字,以及二十六个字母。

妈妈需要的不是文学,而是一个有能力照顾她,并且愿意带她去医院看看脑子问题的男人。我甚至想过为妈妈做媒,比如张先生和易德叔叔,他们都是值得考虑的男人。张先生不着边际,幻想能力在妈妈之上,但他的生物学知识可以为妈妈解答生命起源的基本问题。要是她能好好理解生命起源,之前的事完全不必发生。但这些学识在她看来就是所谓的“理性”,她更倾向于认为第一个人类是被造出来的,而不是从一条鱼进化而来的。她无法理解一条鱼怎么可能长出手脚。那个超出理解范围的时间过程,绝不是从一只蝌蚪长出四肢变成青蛙那么短暂。科学本应是妈妈最好的信仰,但她对科学保持的审慎距离,令她难以彻底扭转思想局面,神秘事物纷纷扰扰。易德叔叔住得近,当过兵,但患了战后创伤,不过为人老实,可以相守一生。我有时候不能原谅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我没有资格剥夺妈妈主动选择这样一种矛盾重重的人生的权利。我相信某些人,包括我自己,生来就必须要自觉认识到“无我”之苦……当然,只要全盘接受,我势必能拥有一个极度风格化的童年,必定是个有艺术气质的孩子……但这并没有满足我,我开始筹划为妈妈做媒。

七月初,外祖父的心脏病随时会发作,却不接受住院安排。剧院计划在鹿岛腾出一间古旧别墅安顿这位老院长,让他在鹿岛上看看鹿,看看海。这也许是他生命的最后一个夏天。

鹿岛原名叫鲁岛,有一个生产镜子的村庄,后来作为“北鹿南养”的实验基地,改名叫鹿岛。外祖父一直梦想着在那儿生活,他不接受这个改名,坚持用原名称呼那里,还给自己起了个昵称:鲁岛夫——鲁道夫的音译,那个有强迫症似的把圆周率算到小数点后第35位的人;或称之为“一个住在鲁岛上的老夫子”。剧院还安排了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杜雅上岛照顾他。外祖父认为没必要,叫杜雅离开。但女护士坚持留在岛上,却在被外祖父辱骂了一顿后,负气走进森林,后来不知所终。

别墅配有电话,外祖父从来不用。我收到他从鹿岛寄来的信件,邀请我们去岛上避暑。也就是在信上,我们才知道女护士失踪的事,那时距她上岛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个月。在最初的表述中,外祖父将死亡的静寂看作是一种终极的恩赐,认为走向“宇宙同一化”的过程不应该被阻碍,医生以所谓悲悯之心阻断灵河的水流,都会侮辱死亡的神圣。在信的后半部分,外祖父解释为什么邀请我们上岛。他说有一种接近死亡但不属于死亡范畴的东西,霸占了他的死亡浓度。他用“肺积水”来比喻它。他希望在呼吸顺畅时死去,因为心脏病发作时引起的肺积水会堵住肺部。我们的到来,似乎是为了清空他体内的杂质,为死亡扫除路障。我和妈妈在心灵上更靠近死亡,有什么比用死亡来安慰死亡更有效?

舅舅有个古怪的老婆。舅妈意识到,自己丈夫的结局终究逃不过相似的命运。家族遗传性心脏病是一把会传递下去的自戕的利刃,只要选择繁殖,后代终将独自面对疾病的痛苦。在外祖父心脏病发作最为频繁时,舅妈建议他离开这个家庭,独自生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平静面对死亡。所谓的生命回响,只是人类家庭的幻象。为此,舅妈为外祖父准备了一系列工作。那些工作有条不紊,具有强大的说服力,似乎是一种被埋藏在人类世俗生活中的黄金准则,那道夺目的金光,那种深信不疑的语气,令整个家庭在短暂的激烈反驳后选择了同意。

外祖父不相信任何人,在家庭成员为他的临终而奔忙时,他并不像拒绝女护士那样,阻止他们干这些只剩象征意义的死前礼节。外祖母在患了老年痴呆多年后,认不出家里的任何人,她的存在像一个影子,无论家庭对自己丈夫做出什么决定,她都没有参与定夺的能力。舅妈曾跟一个世代替人做临终法事的男人有过几年婚姻。在那期间,一种古怪的天命感进入了她的身体。她认为,活人与死者的分离不该是漫长的纠缠,也不能互相守候,而是在死亡迹象不可避免地到来之时,就要帮助濒死之人逐步清空他对尘世的留恋。这也是她跟前任丈夫离婚的原因,在关于死者如何走向死亡的问题上,产生了严重分歧。

外祖父的一家,曾属于一个旁系和直系混居在同一栋房子的大家族,房子有六层,名为“六层楼”,走廊很长,房间众多,如同达官贵人的大庄园,多出来的房间用来出租,赚取租金。

舅妈在每层楼的某处放一份经文,从下层往上层,食物和水次第减少。在第六层,只备有干净的饮用水。仪式分七天完成。第一天,舅妈让外祖父吃一顿丰盛的食物,然后洗干净身体,坐在书房冥思。第二天,舅妈让他从一楼的书房搬到二楼,自行照料起居饮食,并找到那份经文,诵读一天。第三天,外祖父从二楼搬到三楼,重复同样的工作。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经历六天的净化后,在第七天,外祖父走上顶楼。这个街区的老房子彼此相连,阳台与阳台之间相通。舅妈早就跟邻居们商讨好了,外祖父只需按事先规划好的路线,从自家阳台跨到别人家阳台,在最后一户人家的阳台找到下楼的出口,便可离开这个房子。

从此活人与死者实现分离。在逐步上升的七天里,外祖父是否想过,自己正在接近的是天堂的出口,还是荒芜人世的另一个缺口?邻居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幌子,是舅妈在想方设法赶这个老不死的出门,但他们装作一无所知,说不定他们也认同舅妈的做法,协助她为外祖父铺平一条逃离人世的路径。在那段维系了几年的婚姻里,舅妈早就目睹了死亡的贫瘠,那儿的土壤寸草不生。在自己的父亲以这样一个冷酷的方式被送走后,舅舅独自承受着那份无边宏大的谴责和不安。

我费尽心思为妈妈创造一个和男人相处的机会。我给外祖父回了封语气迫切的信,说我和妈妈以及两个朋友会尽快到岛上来,希望他在我们到来之前能保重身体。我向妈妈传达了外祖父的意思。妈妈的日子过得相当平静,她很快就接受了上岛计划,还说这是我调养身心的好机会。

我缺了很多课,几个同学以为我真的病了,打算来看我,但不是来我家,而是约到公园见面,因为他们不想见到我妈。我以身体没大碍为由,婉拒了他们的来访,说过几天就会回学校上课。暑假就快开始了,我不打算回学校,但如果要邀请张先生前往鹿岛,我就必须回一趟学校。

我设法遮住耳环,要是在冬天,我还能戴个护耳帽,可现在是炎炎盛夏。我回到学校,第一个注意到我戴耳环的人是校长。他头缠厚绷带,额头被挂画砸出一个凹陷的大口子。校长断言我提早进入了叛逆期,要不是看在我是单亲家庭的份上,肯定会把我爸爸找来谈话。“为什么不找我妈妈?这耳环就是我妈妈让我戴的。”我解释。校长搔搔头,说他需要的是一场男人间的对话。说话期间,来了几个班上的同学,他们对我的耳环很感兴趣,还问我是不是想当女人。其中一个女孩子说,她爸给她妈买了很多耳环,要是我喜欢,她不介意偷一对出来送给我,反正少一对不会被发现。我知道他们在取笑我,“懂什么?我这是净化用的!”我气冲冲跑去张先生的办公室。张先生一见到我,立刻问我是否见过他的挂画。“校长一口咬定是我高空坠物!要是被他找到证据,我不去出差都不行。那样我就没法好好研究青蛙的孤雌生殖。不过我提了个条件,假如我成功完成实验,就能免去这趟任务。”“什么画?没见过。”我回答,“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那儿有很多蝌蚪。”“七月份还有?!”张先生来了兴趣。“不骗你,就在鹿岛。”我说,“政府为了养鹿,当时特意把那里的气候弄得像北方一样,好让鹿群适应,你知道的,这后来导致青蛙产卵期发生紊乱。”“太好了!”“我准备和我妈一块儿上岛,到外公的别墅过暑假。要是你愿意,我想外公会答应的。他有很多藏书,说不定那里有你用得着的书。”于是张先生爽快答应了,马上做出游计划,打算在暑假期间实现青蛙的孤雌生殖过程。“我的期末考试能顺延吗?我要准备上岛的东西。”“当然,这是小事。”“Y染色体亚当是什么?”我补充问道。

张先生听完,眉头皱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打量我。很明显,是谁拿走了挂画他此刻心里有数,便没有再问画的事情:“Y染色体亚当(Y-MRCA),是我们父系最近的共同祖先,你身体里的Y染色体,包括我的,都是从他那里遗传过来的。”“他到底是个什么生物,会飞吗?还是在水里的?”“他只是个生活在六万年前的非洲男人。不对,他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统称。”“要是我身体里没有Y染色体呢?”“这不可能。你妈又不是青蛙,不能孤雌生殖。我知道你在单亲家庭,但不意味着你没有爸爸。”张先生明显在搪塞我,“好吧,这些残次品可以丢掉了。”张先生把玻璃缸里失败的试验品拿到厕所冲掉。上厕所时,我撒了泡尿,看到排水口那里还有几只硕大的蝌蚪,在黄黄的尿液里挣扎。我用鞋底和谎言杀死了两批蝌蚪。我跑到那个女孩的座位前,骂她妈是个不要脸的东西,然后飞似的跑出学校大门。

回到高斯大区,我有点儿空空落落。在易德叔叔的商店门前,我看见有几个工人正在测量招牌尺码。易德叔叔坐在街边凳子上,看着车流出神。他叫我一起坐下。

“有个富商出资给我装修,他说我这种是慈善行为。卖子弹,就是为了提醒人们不要忘记战争的伤痛,所以他找上我,希望我能把这项事业继续下去。”他说。易德叔叔平常住在商店里,现在商店内部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打算装修到什么时候?”“过完这个夏天吧,之后会恢复常态。”“但你的伤还没好。”“谁的伤?”“你的腰伤……”“只要一想起那些日子,伤口就会发作,治不好。”“现在你也没地方住,我妈想叫你去鹿岛避暑。”“谢谢,可是我要守着这家店。”“不用担心。那个富商既然主动出资,肯定会搞得漂漂亮亮。”“唔……是啊,我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鹿岛还开放了猎鹿场,你枪法那么好,可以玩一把。”易德叔叔苦笑了一下。我才想起他反对用枪杀猪的事,猎鹿在他看来也是不合理的,我赶紧补充道:“那里的天气比较凉快,对伤口的愈合有好处。”“也许吧。”他苦笑着说。

在以上过程中,我发现了自己作恶的本能,谎言,虚伪和功利性,种种如同疾病与恶习的东西,那么轻易就感染了我。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母胎、幼年、童年,漫长的潜伏期……既然只有一具皮囊,没有灵魂,任由自己作恶,惩罚之刃与宿命之轮都无法伤害我。肉体有罪,但灵魂不会受罚,因为它不存在。自由和作恶给我带来了快感,带来了肉欲的快乐。

莱布尼茨早已做出了关于我的预言:他是神灵隐蔽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