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法官的身份成谜,又迟迟不开展工作,我的回忆录报告被迫搁置。要是他一直拖延,我在剧院免费打工的时间将成倍增加下去。我没有因此感到愉快,我抓草原鼠时被咬了好几次;采风球草时弯腰又起立,腰酸背痛,关节肿胀;每天清洁卫生间呢,那里的臭味不断令我想起妈妈在茅厕生下我的噩梦。而且,漫长的回忆录报告没有起到确切的效果,那些身份疑问还未得到解决。问题一旦得不到解决,这里的无聊苦闷几乎能杀死人,我开始渴望外面的世界。

那几天,有个孩子发出厉鬼般的哭声,常常在夜里吓醒我。R和M都没有听到。那股哭声也许来自我的梦里。为了证实哭声的来源,某夜我没有入睡,后来果然听到了婴孩的哭声。第二天,我向春聿报告了哭声骚扰。他眼珠一骨碌,酝酿一会儿后才说:“你确定吗?剧院怎么会有小孩儿?这里的演员为表演付出一切,是没有时间生孩子的。”

我坚持自己听到哭声,春聿只好答应带我去医生那儿检查耳朵。然而,迟迟不见人来。他们拖得越久,事情就越蹊跷。自从我报告了哭声事件后,夜晚的哭声就减弱了,甚至一度消失。我本来可以就此罢休,可是他们为什么表面上否认哭声的存在,却在背后掩盖痕迹?我想跟R和M讨论一下。这两个家伙心存怨恨,对我追查到底的态度表示不满,还拿我的秘密开玩笑:“大家快看,他是山魈的孩子!”他们都知道山魈是一种凶恶丑陋的猿猴,纷纷取笑我,恐吓我,大声交流油淋猴脑的做法。我是山魈后代的丑闻早就传开了,因为他们都去过圆形剧场听我做报告。为了平息吵闹,春聿不得不来带走我,送我去医生那儿。他希望我能尽早搞清楚自己的问题,少给剧院添麻烦。

春聿敲敲诊室的门,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开门。他走后,那孩子走到一幅挂画前,继续琢磨着什么难解的问题。他也许是医生的孩子。我只好在一旁坐等医生来。当然我的目的不是来看病的,我的听觉没问题。我偶然瞥一眼,墙上的挂画竟跟张先生那幅《Y染色体亚当》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手写的标题,我会以为这只是一件复制品,但显然这是同一幅挂画。除此之外,在这里我还看到了那张恐怖的凯姆勒电椅。它放在病床旁边,保留着经过改良的电流发生装置。每个我见过的死人都能在这儿永恒漂泊,干着生前未完成之事,那么,一张被烧掉的电椅当然也有权利在这儿复活,继续折磨活着的人。

“我见过那幅画,它被我撕碎了。”我说。“那得感谢你。如果你没把它撕碎,它就不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孩子以一种成熟世故的口吻回答说,“这个剧院特别喜欢接收来自尘世的废品,比如你啦,又比如这幅挂画啦。”“你还不如承认这里是垃圾回收站。”我回击。“我们只是善于加工利用。”他说,“这幅画很有趣,给了我不少启发。”“医生呢?你见过他吗?我的耳朵似乎出问题了。”“跟你聊了这么久,我的每句话你都听得清清楚楚,耳朵估计没大碍。”这孩子在医生坐诊台的椅子上坐下,打量我,“你有什么问题吗?”看来这个孩子就是所谓的医生。我又气又好笑。春聿把我耍了,我可不是来找孩子玩过家家游戏的。我大概找到那个夜半哭声的源头了,就是眼前这个小孩儿。“求你晚上消停一下,不要老是哭。”见他不回答,我又说:“我要走了。”“我死的时候八十五岁。”孩子说。听他这么一说,我又坐回去。这个孩子的确是医生,他生前是医生,在这儿复活后还继续当医生。他的职责是为那些因为与角色融合失败、遭受身心分裂之苦的演员,提供心理疏导治疗。一切就是那么简单。他虽然看起来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可仔细再看,他是个长不大的老侏儒。“你怎么还有生前的记忆?”我问,“这里有我以前的亲人,但他们不记得我了。”

“我不敢说我的记忆是真的。作为听众之一,你的回忆录报告我认真地听了。你敢说那是真实记忆,没有杜撰和修改?回忆只是一个尘世的轮廓,所有心理分析都是杜撰的,都是经过自我修饰的。院方在你的角色定位上,出现了很大分歧。有些人觉得,你适合演一个荒野鬼魂,有些认为你适合挑大梁。”医生瞟了我一眼,继续说:“不过我医术优良,你耳朵有没有问题看看便知。”“我耳朵肯定没问题。这里接诊过怀孕的演员吗?这儿有个孩子每晚都在哀号。”“能听到那孩子的哭声说明你耳朵真的有问题。你最近一直在查代号为K.T.的演员对吧?”“你们的情报收集得不错。”“那个哭声就是K.T.发出来的,准确来说,他不是我们招进来的演员。他的出现依然是个谜。”医生说,“这座剧院有一个区域,很久以前就废弃了,封锁了很久。可是有天里面传出了哭声。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他,他当时还是个婴儿,在一个牌号K.T.的宿舍里,浑身赤裸。区域大门是紧闭的,宿舍也是锁死的,一个婴儿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里面?当人员去拿钥匙再回来时,那个婴儿已经不见了。但哭声从来没有消失,只要他一哭,这座剧院就变得能量充沛。”“真是奇事。”“我们称他为暗子。”“我听说过暗子。”“劝你不要再打听这个秘密。”医生似乎不是在警告我,而是引诱我去那个废弃区域。

这个身高还不及我腰部的医生,走到凯姆勒电椅前面,示意我坐上去。我绝不会坐上去。我坐着不动,对他的要求不予理会。我这么害怕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凯姆勒电椅是我为了延长做报告的时间而故意虚构的东西,它原本根本不存在!

“那椅子有凯姆勒的阴魂,人一旦坐上去,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我找借口推辞。“说实话,我也不懂怎么使用它。”医生略加思索,“它是在你做报告期间出现的。看来你有凭空造物的能力。如果你想把关于暗子的记忆忘掉,这张电椅可以帮你。”“我没必要忘记。”我回答。

医生苦笑一下,自己坐了上去,把电极贴在太阳穴上,定睛看着我说:“来,帮我把电闸拉下。微弱的电流可以帮助我忘记前世。在这儿生活最忌讳的就是过多的眷恋,对医生来说更是致命的。”“我也没必要帮你。”“如果我把你在报告上捏造记忆的事,上报给管理层,恐怕明天你就得滚蛋。”他威胁道。其实我求之不得呢,我正想离开这里。但我好奇自己创造的事物到底能发挥什么作用。于是我把他拴得紧紧的,还把电流偷偷调高了几个刻度,这样他就会彻底忘掉我。拉下电闸前我问他:“那个废弃区域怎么走?”“看来你还是不死心啊!路线都在我的脑袋里,我没法像你外祖父那样用复数给你把路线表达出来,因为这个地方每时每刻都在改变。所以你打算用复数设计逃跑路线的计划是根本行不通的。这里什么都藏不住。”这个老头发出骇人的嗤笑。

我用力拉下电闸,跑出诊室,身后传来剧烈颤抖的撞击声,还有甜甜的焦味。医生的魂魄糖分如此高,有烤樱桃的甜味。我还拿走了医生的袍子,但尺码太小,穿上后像件束身衣。幸好其他职员没察觉,只有那些演员知道我是个假货,他们问道:“兄弟,又有什么计划?”“放尊重点儿,我是个医生。”我说。在剧院游荡了一整天后,发现根本无人在意我,也无人怀疑我身份的真伪。我来到大堂,攒足力气准备高声揭穿自己身份时,又听到了婴孩的哭声。

“耳朵治好了吗?”春聿突然冒出来,“跟我回去吧。”他脱下我的袍子,把我带回宿舍。我成了一个战俘。R和M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围过来,激动不已。他们终于明白了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逃跑大计,面对失败而归的战友,有什么理由不安慰呢?他们紧紧抱着我。但他们的这份误解,对我来说无异于一次甜蜜的侮辱!我推开他们,钻到被窝里。当天晚上,我决定执行逃跑计划的最后一步:为两个室友抄写台词。只要主动检举他们的逃跑计划,剧院会以业务能力不足为由解聘他们,但这只是副作用,更重要的是,我成了破坏这个经典机制的罪人,无疑也会被赶出去。抄写完他们的台词后,对他们的背景故事,我便一清二楚了。

造谣者R的背景故事

如果父亲还不教我骑马,我就要毁掉他的马。我父亲是个正直的人。正直是他的脊椎,断了就等于死了。正直是他的马,马死了,他就只能在地上匍匐,从此失去生存的意义。总之我不是他的脊椎,也不会是他的马,无法给予他支撑,更别说荣誉。到了赛马季,他骑着枣红马跟村人竞赛,最高名次只得过第二名,可是快乐从来没有离开他。我十五岁,只摸过枣红马的马鬃,没有骑上去过。我跟父亲说,要是他教我骑马,我能得第一名。“考虑一下我吧。我是你儿子。”“要是考虑一下的话,”父亲回答,“你就不会受引诱,想在一场赛马中当第一名。”——这是某本书里的话,每当我重提骑马的事,他就拿这句话搪塞我。同龄孩子早就学会骑马了,而父亲还独占那匹马,把我拒在赛马的大门外。难道他想耗尽这匹马在这个年龄最充沛的力量,等到它再也跑不动才交给我吗?子承父业这一原则在他身上不奏效。我怀疑父亲在村庄里还有个私生子,或许就是那群骑马的孩子中的一个。他只向私生子传授赛马技巧。我看得出来,他有得第一名的能力,却总是在最后关头让步。比赛开始前一个星期,下了一场从未见过的大雪。在村庄每个马棚门前,都能听到马在里面冷得牙齿打战的声音,鼻子喷出浓重的气息,马鬃还挂着冰凌。那些马从未见过这样的天气,它们整夜惊慌。马待在室内不会冷死,但我决定让其中一匹死于非命。我做了计划:先和一个朋友冒着大雪,经过关着那匹常胜将军的马棚前,在那儿假装病倒,要他去把我父亲叫来,并让他之后待在家里。待他离开后,我打开马棚的门,让风雪灌进去。当父亲来救我时,朋友早就因为寒冷瑟缩在家。没人注意到那扇开了的门。第二天计划奏效了。常胜将军被冻死,成了一尊冰雕。根据朋友的口供,父亲成了嫌疑人。审判过程中,我只需把父亲怎么来救我,我在蒙眬中看到他打开马棚的印象复述一遍,就能毁掉他的荣誉。人们怎么会怀疑一个孩子?审判员以父亲为了得到第一名故意冻死常胜将军为由,判他把自己的马赔给受害者。父亲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做假口供。我只是想让他失去自己的马。可是谁会想到在审判结束回家后,他就骑着枣红马冲下了悬崖?是啊,他的品质受到了怀疑,连他儿子都无法为他作证。他是一个从来不被第一名诱惑的男人。以死证明清白,自古以来是最有效的自证方法。父亲失去了枣红马,但某个夜晚我得到了那匹枣红马的灵魂。幽灵之马来到我床前,从今天起,它将为我效劳。多么高兴!原来我一直得不到它,只因为它那时还活着。我的谎言带来了死亡,死亡又为我带来了希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有我才看得见幽灵之马,我把它套在马车上。人们常常见到我驶过一条有荆棘的路,坐在一驾马车上,却发现没有拉车的马。驱动车轱辘的,是马的灵魂。我有一杆皮鞭,但不怎么挥动它,因为世俗的鞭子触不到幽灵之马的皮肤,无法施加疼痛。它的意志只属于它自己。但我至今后悔,后悔当初把生命交给它,让它以为自己没有主人,可以毫无顾忌地拖着我,不偏不倚地闯进这座剧院的大门,把我永远囚禁在这里!

杀人犯M的背景故事

老猎手坐在树下,开始想象虎肉和鹿肉的滋味。我是老猎手的孩子,负责猎取虎和鹿的幼崽。幼虎有足够的能力将人杀死,现在它正叼着幼鹿。如果我成功杀死那头幼虎,一石二鸟,幼鹿也成了我的囊中之物。那是我第一次杀生。我杀的当然不是人,但也绝不是一只普通的鸟,是金黄色的虎!幼虎很快习得了捕杀技巧,我的猎杀能力远远比不过它。我握着猎枪思考这个问题。那时我十岁,已经开始学习捕猎。我父亲坐在树下,看我跟幼虎盘旋对峙。雄虎也许也正埋伏在树后观看这场决斗。一般来说,雄虎并不照顾幼崽,可它的身影潜伏着。尽管老虎有冷冽的条纹和金黄的獠牙,但我比它更高贵,因为我有武器。老虎比猎枪出现得早。猎枪在学会怎么将一头老虎杀死后才决定被发明出来。人类要理解猎枪的想法,必须成为一把猎枪。人类要杀死一头老虎,必须和老虎一起受伤。因此人类常常比其他动物更具有自毁的冲动。此时我们相距十米,绕着一根枯木,互相试探。猎食者注定会被嘴里的猎物拖累。我已经瞄准了它的脑门,要获取漂亮完整的虎皮,便不能击中它的头颅,但我没把握单凭一枪就取了它的性命。即使击中它腹部,它仍有能力扑杀我。幼虎有更多优势,四处是莽林,可供它藏身,但它不愿意放弃辛苦捕来的幼鹿,死死咬住,怒视我,因为一转身,我就会射死它。我们踏平彼此的足迹,每每佯装进攻,空气似乎都凝结了。子弹绝对比扑杀来得迅速,我应该早点儿使出全部能量,扣下扳机射杀它。但我太享受对峙的过程了。幼虎看透了我的心机,一边吮吸鹿血,一边放出凶光,迟迟不发动进攻。我的手指已经麻木。而当雄虎咬着父亲的脖子出现在幼虎身后并很快消失不见时,我才射死幼虎。谙熟策略的雄虎,天才般地用幼崽和死鹿作诱饵,完美地猎取了我的父亲。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悄悄靠近父亲背后的那头雄虎,我只是利用它取了父亲的性命。俗话说,一山不能容二虎,雄虎失去了幼虎,我失去了父亲。我朝天空放了空枪,宣告自己首战告捷。可我依然十分遗憾,因为我只是打了个幌子,真正动手的是一只天生高贵的老虎!

以上两个故事,都出现了死亡的父亲以及死亡的动物。这两个相似的故事透露着一股从我的回忆录里脱胎而出的气息。我怀疑他们也在虚构,像医生说的,我对这部回忆录的真实性有足够的信心吗?从一张嘴到一把枪,R和M向我展示他们的死亡往事。如果不是他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我肯定会以为这是一对天性残暴、对父亲有着强烈杀戮快意的孪生兄弟。否则他们完全是在戏仿和嘲弄我的回忆录,只是故意把线索和人物形象弄得支离破碎。当我把这两个经过简化的故事的文字版本呈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谴责我在文字上的冷漠化处理,导致字里行间处处是死一般的冰冷,没有悔意,又缺乏荣耀,完全没有表演的激情。让他们不满的,不是我私自篡改了故事的语气,而是他们故意戏仿我的目的被我识破了!

第二天在背诵台词期间,前夜喝了药水的两个室友,通过偷看衣服里的台词本把其他人都骗过去了,电压表读数一度超过了个人记录。我只能承认,这两个老滑头在表演上真是富有经验啊!可为什么我不干脆承认,他们自始至终都在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呢?我对他们的故事抱有敌意和偏见,不过是因为他们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情:他们有自己的父亲,有自己的角色,而我一无所有!

妈妈总是在天色晦暝时来看我,穿得很密实,裹着头,不让邻居知道她的去向。儿子莫名其妙地离家出走,躲进剧院不回家,无疑显得她这个做妈妈的很失职。她没别的理由解释儿子的离开。

“他怎么能因为自己没有爸爸,就自暴自弃呢?”妈妈跟春聿说,“你们还要陪他玩?”“这是他的选择。我们不想扼杀一个人的表演天赋和梦想。”春聿回答,“本来你儿子闹这么一出,要是在以前只有被撵出去的份儿。可是,剧院第一次遇到像你儿子这样的可塑之才,破例接收他是一次别开生面的尝试。”“这里不是福利院,”妈妈说,“何况我能照顾好他啊。”“成全别人也是一种福利,我们给演员提供了一个大展拳脚的舞台。”春聿说。妈妈一时没找到反驳的理由,便不再说什么了。春聿把妈妈留在接待室,来到走廊问我在听完这些话后,到底要不要见见她。这次我答应了。他打算安排我们在接待室见面。“既然我是在模拟法庭做的报告,不如把这次见面场景设为一次监狱探访?我们可以在探监室见面。”我说。“啊,好主意!看来你参透了剧院的理念。”春聿很高兴,拍拍我的肩膀,“但在严格意义上,你只是个未决犯——我是说,你的角色还没有定——是不容许探监的。”春聿也随我进入了表演状态,“在探监室见面,不就等于承认了你的罪名吗?但我们又没合理的理由驱逐你……”春聿有点儿犯难,又说:“要是你那么重视这份仪式感,那我在你和你妈妈之间放一块玻璃,你们用电话沟通,怎么样?”这个提议非常有幽默感。我在走廊站了半个多钟头,等探监室布置好后,才被春聿叫进去。进去之前,我看到一个形似舅舅的背影,坐在某个办公室里写文书。

第一眼看见妈妈时,我就注意到她的目光聚焦在我的耳环和玉坠上。这两样东西完好无损,代表她的儿子在剧院没有受到非人的折磨。她缓了一口气。两个由保安饰演的狱卒,扶着玻璃隔墙,我和妈妈各拿一个断了线的电话筒,坐在玻璃两侧。妈妈虽然不了解为何要这样做,但忍不住笑了。

“妈,我不打算就这样离开。”

“你终于肯出来啦。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狱卒把一份纸质材料在我眼前晃了晃,问我愿不愿意在出狱声明上签名。我不打算就这样离开,不代表我不想离开。我宁愿等他们用充分有力的理由驱逐我,也不愿意自动离开。主动离开,意味着我主动承认当初的“罪名”不成立——如果“无我”的罪名不成立,那么我的一切思索都将灰飞烟灭,存在之根本也被撼动。我不能把这些想法当面跟妈妈讲,担心旁边的两个“狱卒”会把我的计划泄露出去。妈妈无法理解我,她读了一堆书,脑袋里依然塞满白日梦的流毒!

“我们搬到其他省去找你的阿姨,她们会帮我们渡过难关的。”妈妈劝我。

这只是借口,其实她早就受够了依靠别人生活,这头依靠哥哥,那头又投靠姐姐。如果要搬到外省去,那她必须卖掉外祖父在高斯大区留下的那套房产,再找一份工作来维持生活。我怎么从未考虑过找一份工作?妈妈也未曾把我当作一个劳动力来看待。如果可以,我想去森林里当一个伐木工人,运送木材,住在森林边缘的木屋消磨日子。可是,这样安稳的日子难以消除长久盘踞在我脑子里的幽灵,它像顽固的肿瘤细胞四处扩散,森林里的寂静只会助长它的狂妄。我问:“舅舅来找过我吗?”“没有。”妈妈带着哭腔说,“他不让我们参加你外公的葬礼!”“我明明看见他了。我离家出走,他肯定会来找我的,说不定他在填写申请表呢,申请领养我……”我说。“呸!他还盼不得跟我们断绝关系呢,还领养你?”妈妈骂道。“妈,你不知道吧,有些人死后会在这里复活,继续生前的工作。你不是没能参加外公的葬礼吗?前阵子负责我的案件的法官,跟外公长得一模一样。不过他认不出我来。”“他现在人呢?!”“死了。我替你参加了他的葬礼,总算没遗憾。这里的生活跟外面没两样,但这里的人活得更有寄托,每个人都有一个专属角色。”我说。妈妈听了后,似乎有所释怀。这时,一张脸在身后走廊一闪而过,我在玻璃反射上看到了那张脸,是舅舅。我问狱卒刚走过的人是谁。

“是新任法官的助理。”狱卒说。

“他是刚去世的法官的儿子。”另一个狱卒补充。

“走吧,时间到了。”他们收走话筒,送走妈妈。

舅舅在这里出现,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是活人一个,是新任法官的助理;要么,他在现实世界中死了,至少濒临死亡。人在这里只有以上这两种状态。我问妈妈以前舅舅是干什么工作的,妈妈说不知道。她很失望,离开剧院大门,越走越远,背影零零散散,她还不知道她哥哥正被死亡光顾。我在窗前目送她离开。太阳白得很,她回头对我说了一句什么话,似一束火焰,白日梦的火焰,被风吹散了。

既然新任法官要来了,我的角色很快就能确定。春聿为我安排了第二次报告会。但这回,我手中没有回忆录材料,我的目的也不在此。我决定逃跑。

又是一个黄昏,圆形剧场准备妥当。由于是最后决案,大多数人都出席了,R和M也在其中。现在坐在法官席位上的,竟是当初招我进来的人事部总监。坐在他身边的助理,就是我舅舅,但剧院向我展示的,是他可怜的亡魂幻影:他的身体闪烁着一层电子雪花,一个不稳定的人体投影,吱吱作响,随时会坍塌分解。他既不是人,也不是亡魂,这意味着舅舅在尘世的生存状况非常艰难。在外祖父死后,他受着良心的谴责,到底过上了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我再次站上舞台中央,距离上次的报告已过去数不清的日夜。春聿这回给我准备的不是笼屋,而是一张椅子。不是别的椅子,正是凯勒姆电椅!电椅上还残留着侏儒医生被电流毁灭后留下的残迹。看见这椅子,我便紧张,害怕罪行被揭发。春聿故意把它搬来是为了提醒我的所作所为吗?他说:“很抱歉,时间紧迫,椅子没能及时清理干净。人在地球存在了这么长时间,要消除痕迹,一时很难做到,更何况是一个人的灵魂留下的痕迹?灵魂虽说是一种极不稳定的物质,但它燃烧后的产物是极其顽固的。”

一想到要坐在医生的灵魂遗体上,我双脚便开始发软,“没别的椅子了?”

“这椅子是从你故事里跑出来的东西,现在不过是还给你罢了。”春聿邪恶地笑着说。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非同寻常的表情。结局临近了。

这是我第一次坐凯勒姆电椅,古世纪的幽魂没有骚扰我,但背部压在医生的灵魂残迹上有点儿硌。春聿摘掉我手腕的微型电压表,改用几个电极,把我的脑袋跟电椅蓄电器相连。那个蓄电器下面有个同样接着电极的透明玻璃容器。那是张先生放置“孤雌生殖”所用实验青蛙的容器。不出所料,春聿的掌心有只活蹦乱跳的青蛙。看那恶心的莲蓬状皮肤,是负子蟾!他打开玻璃容器,把负子蟾关了进去。

“这次我们改用青蛙来测试你的思维电量。”春聿说,“要是报告完毕后青蛙被电死,恭喜你,这证明你真的有当演员的天赋,剧院将是你的归宿。届时,院方将赋予你一个独一无二的角色。当然,青蛙的死活只是参考,根据你上次的报告,院方已经大比例通过了对你的角色裁决,你将饰演一个死刑犯,在舞台上被刽子手斩首!满意了吗?”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入职是为了获得一个身份,我现在却更迷茫了。留在这儿只会剥夺我继续进入社会的能力!”我哀求道,后悔不已。

“太迟了。”春聿冷冰冰地说,幸灾乐祸似的,“我们发现了你天生作恶的可能,你不演一个死刑犯,那就太可惜了。不用怕,我们会提供充足的刑罚、劳动和自省时间。你每次被斩首时的哀号,肯定会为这里提供最大的电力,超过K.T.,观众也会为你的精湛演技喝彩!”

春聿走下舞台,示意第二次报告正式开始。

“兄弟,你还记得我吗?”负子蟾撞击玻璃容器,发出尖锐的叽咕声。那个声音粗糙难听,我马上认出来了,它就是我的老同学付梓单。“我们合作吧。你不一定要电死我,反正他们已经正式录用你了。”负子蟾跟我商量,“事到如今,我还要被你折磨,你不觉得内疚吗?”“你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内疚?”我问。“当年就是你向学校举报我看情色片的吧?”负子蟾更加剧烈地撞击玻璃,浑身伤痕,“被学校勒令退学后,在回家路上,我变成了一只蟾蜍。这是大家的愿望,也是我父母的愿望。我原本以为顺应他们就能继续活下去,可是你们没想放过我。当我开始以蛙类身体适应这个世界时,偏偏那天下午,你们一脚踩扁了我。死后我来到这个剧院,整天在舞台旁边的道具草丛里演青蛙,呱呱叫,叫得口干舌燥,难听死了。没想到,上天又让我遇到了你这个老仇人。你猜猜看,我花了多长时间才把身体重新吹胀?”“我不记得了。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说真的,你不必电死我。”“放心,这次你不会死。但我也没举报过你……”“真的吗?你这个卑鄙小人!”

嘭嘭嘭!响亮的法追敲响,法官提醒我马上进入最后的程序。我掏出两份纸质文件,向在座的人展示,还特意朝R和M的方向多停留了一会儿。两个室友脸色大变,“人渣!”“死刑犯!”“山魈孽种!”“永不超生!”他们一人一句辱骂我,触怒他们的是我手上的两份材料,那是他们逃跑计划的证据,眼下将全部曝光。人事部总监扮演的法官面无表情,场上的人却起了骚动。至于舅舅,他的身体偶尔游离在空间之外,变成一团电子云,手里握着的材料掉落桌面,直到手恢复实体后,才重新执起。

“那是什么?请呈上来!”法官说。春聿从我手上接过材料,放在法官面前。他花了好一会儿才读完,接着勃然大怒,“这是你的回忆录?这显然是台词本!”

“阁下,这两份不是我的回忆录,因为我的回忆已全部清空了。如您所见,这是我的两个室友威胁我为他们抄写的台词本,只要每天读稿子,就能骗过电量输出审查,他们打算逃跑!有机会的话,你要看看他们读稿子时的模样,戏演得真好!”我高声说,“这也是他们逃跑计划的一部分,每天迅速完成电量输出指标后,他们就威胁我参与逃跑计划!”

“果然是你!”身后的负子蟾呱呱乱叫,“当初揭发我的果然是你!”它压不住心中的怒火,肚子越来越胀,嘭一声爆开,玻璃容器也炸裂了,电箱破了一个洞,黏糊糊的残肢残浆飞向剧场四周。半块青蛙嘴掉在我的大腿上,翕动嘴唇说道:“果然是你,是你,是你……”渐渐没了声音。它本来不用死,只能怪自己控制不住怒火。爆炸引起的骚动很快平复下去,被波及的人擦掉脸上的青蛙残浆,正襟危坐。我的两个室友从旁听席上冲下来要报复我。M还掏出一把藏在衣袖里的生锈小刀。“舅舅,是我!圣西!记起来了吗?!”我喊道。偏偏这时候,他模糊得要消失了。M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刀刃轻轻一滑,就割掉了系着韦驮菩萨玉坠的绳子,“你竟敢破坏剧院的规矩。”接着,R连皮带肉地将我的耳环和耳垂一并咬掉了,还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发出哀号,威胁说:“你的剧场生涯很快就要结束了。”

在座的人对二人的暴行无动于衷,默认这桩私刑的合法性,认为我对此罪有应得。旁听席上的春聿清清嗓子,站起来说:“我们剧院跟演员的关系是相辅相成的,每次逃跑计划的识破,必须在正当的攻防关系里进行,这样才有利于我们对系统进行完善,让这出人人参与的表演充满戏剧张力。他们有逃跑和被追捕的自由。如今你肆意披露计划,剥夺了他们的选择权,显然在这一桩计划里,你是一个不安守本分的角色。我们必须要把你从剧院清除出去。”

“我求之不得!我正想离开这里。”我为计划即将成功感到振奋,“你们这是合同诈骗,迟迟不给我演出角色,还长期强迫我在这里工作。”

“你以为你掌握了主动权?”人事部总监轻蔑地说,“别高兴得太早。我们并非迟迟不给你角色,因为从你进来那一刻,你的角色就确定了——你在这里的生活,跟你在外面的一样,你就是一个被欺诈者,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名者,我们剧院充其量只是扮演了你妈妈罢了!”

我受到无尽的侮辱。我被糊弄了。在以为要成功之际,我才意识到,在这座剧院里,我自始至终是在本色演出!

“我早就告诉过你,戏里戏外都一样,大门早就为你打开了。”春聿挥挥手。

我的两个室友得到官方授权,用绳子把我和凯勒姆电椅绑在一块儿,高高抬起来,像为法官送葬那样,跑出圆形剧场,一道道铁闸门逐一放行,通畅无阻,他们抬着我这个被流放的人朝剧院大门奔去。他们攒足力气,把我远远扔出去。我和凯勒姆电椅一同砸在车水马龙的大路上,枷锁般的电椅在我身下瞬间散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