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十七

须弥山原本无名,建寺的高僧因其巍峨高耸,太阳每日沿着山巅中轴线升起,恍如妙光普照,便命名为须弥山,并选址在峭壁被侵蚀而成的山洞内,建造沙门寺。随着后续施工的进行,山体越挖越深。在没有可供人和船只停靠的大江峭壁上建造寺院,不是一个利于信众前来参拜的举措,但它的意义正在于苦行,拒绝修建渡桥,信众要进入沙门寺,必须穿越树林沼泽,直面蚊虫肆虐,抵受口腹之饥,铤而走险,攀爬陡峭的石梯,才能来到佛祖面前请求发愿。

沙门寺住持带着K.T.以及其他人,从市剧院逃出来后在此落脚,或真或假地以僧人身份隐姓埋名,并对其进行修缮。后来几年,部分僧人还俗,改头换面,进入俗世社会,另一部分由于心意不定,徘徊在树林中,过着野人般的生活,用芭蕉和竹子搭建简陋的住所,遭受野兽毒虫的侵扰,还要提防市剧院派来的人员追捕,在山涧密林沼泽之间转移,如同艰难的游牧民,最后选择回到沙门寺。

但多年来,由于风雨侵蚀,沙门寺缺乏维护,破败不堪,山体和建筑主体都有坍塌的危险,仅靠这群人的力量,根本难以维持其稳固。一件破天荒的事发生了,X市政府决定派一批工程人员,驻守寺内,参与修葺重建,与僧人共同起居饮食。这也是寺内那个设计院最初得以成立的重要基础。但X市政府的真正目的,是计划以和平的方式监视他们,相信信仰的力量能使他们改邪归正。这批由市政府派来的工程人员,几年中离开得七七八八,逐渐被K.T.安插进来的人员取代了。

这是禹的日常工作。他兼职当沙门寺的导游解说,寺内阴暗,不便张贴文字。若有香客想了解沙门寺的来由,老女人便通知禹前来,讲述上面这段故事的第一部分。然而,后面被省略的故事与现今所见的沙门寺显然有更为直接的历史关联。禹一边解说,一边带我继续深入山体。连日的困倦让我成为梦中的比丘,在密林红色的鬼影噩梦中,穿越漫长的时间线,与看不见的护法韦驮菩萨相伴,只为重返须弥山,重回沙门寺。这里除了无尽的黑暗和梦一样的岑寂,一无所有,连神仙也默然。

“为什么不点灯?”我问。

“这里只用蜡烛。”禹说。

“但我看到房间里有灯。”

“这里虽有水电系统,但僧人们希望过一种点蜡烛、饮山泉的生活。他们从市剧院逃出来后,个性竟有如此大的改变。”禹走到一个快要熄灭的灯盏前,换了一根新蜡烛,“蜡烛是从旅店那儿运来的,比普通蜡烛耐烧。”

我拿起一根蜡烛打量,质感跟普通蜡烛有差异,蜡质黄棕色,还散发着微弱的鱼腥味。我问他:“蜡烛用什么做的?”

“鲸蜡油。从鲸鱼脑子里提取的。”禹对我比了个手势,“别说出去,僧人还不知道。”

布满整个寺院的烛火,竟是那头抹香鲸的大脑?用鲸蜡油制成的蜡烛,以前放置于古墓中被当成长明灯使用。在我看来,这个藏于洞内的寺院更像是古墓,难以将此地视作庄严的佛教圣地。

前面有个年轻的扫地僧,正为即将熄灭的烛台更换新蜡烛。

“这里太黑了,对视力不好。”经过他时,我随口说了一句。

“佛陀的教诲让我们内心的火长明。”扫地僧自言自语似的说。

扫地僧的脸离烛台很近,小心翼翼地点燃蜡烛,所以没朝我们看来。蜡烛火苗燃起的一瞬间,我看见他的侧脸,心中顿时大惊。我没有停下脚步,很快把脸转了过去,以免被他认出。即使他剃光头发,我还是认出这个扫地僧就是我舅舅的儿子苏武。我上一次见他,是在栖息地外的废弃工厂,那时他从夜游者的废墟归来不久,后来便踏上归家的路。今天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他呢?我不禁怀疑,市剧院的卧底已经渗透到沙门寺内部来了。不过在他亲口承认之前,我还不能做判断。

走远一点后,我问禹刚才说话的年轻小僧是谁。禹说自己跟他不相熟,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小武,刚剃度出家不久,在这里干了一段时间杂活。

禹带我来到一个不对外开放的偏殿,在隐秘处的墙上,有一道铁门,进去后能看到一个向下的楼梯入口。这里的情况迥然相异:普通照明灯、应急照明灯、摄像头、出口指示灯牌以及自动喷水灭火系统等设施,一应俱全。在寺院地面不见踪影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

“他们原本计划在大雄宝殿后面的山体,开凿空间来建造设计院,但由于担心落石会破坏原建筑结构,最后决定建造地下室。”禹带我往下走,“一个水平工程,变成了垂直工程,地下室还能当避难所使用。”

设计院的第一层的层高很低,天花板上安装着如喉管般攀缘生长的通风换气管道,而那些蛛网似的电线是这里的血管,共同维持这个深入山体内部的空间的运作。如果第一层看起来还有现代的气息,那下一层简直是穴居人的巢穴:一个椭圆形的洞穴,在洞壁挖出一个个小空间,像是某种昆虫的卵荚。而这些卵荚似的空间,其实是各类机房,热交换机,消防供水,发电机,水电输出线路穿过洞壁向上延伸。为了避免掏空寺院地底,导致地陷,设计院决定仿照蚁巢结构来建造地下空间,眼前这些挖出来的洞看起来很粗糙,其实经过计算和建模,只要不遇上剧烈的震动,便能维持稳固,通风换气排水等功能也非常完善。

我沉浸在惊异中。几经周转,我们终于来到职员工作的办公室。职员只有十来个,对着图纸焦头烂额,个个神情萎靡,脸色苍白,是不折不扣的地底生物。他们抬起迟缓的头颅,望我一眼,便马上低下头忙着奇怪的工作。有的在捏陶土,做韦驮菩萨模型,有的在快速计算,有的在批阅图纸……当他们感到心烦意乱时,原本苍白的脸会透出不正常的绯红。经过职员的座位时,我瞥了一眼,清楚地看到图纸上画的是韦驮菩萨雕像的构件图,桌上的图纸还有风力发电系统、建筑平面图之类的设计项目。从部分项目的名称看,设计院本身还在继续建造扩大中。其中几个职员还穿着僧人的衣服。禹说,他们是当年还俗的僧人,接受社会职业培训后,又选择回到这里,既是僧人,也是设计院的职员,拥有双重身份。我不由得僵直了身体,以为禹在暗示什么。

禹犹豫着要不要把我介绍给这里的职员认识,后来还是作罢了,认为我没必要跟他们打交道。这群人设计韦驮菩萨的工作一直处于停滞状态,而他自己也无计可施,被派来设计院的这段时间,他被无意义的日子折磨得不成人形,后来机缘之下,一旦有空,他便和其他僧人一起参见晚课,打坐念经。

“设计院还在继续扩大?”我疑惑道,“这些工作真是没意义啊……”

“如果不继续干活,他们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设计院已成了这些人的身体,活着就是不断建造和完善自己的身体。它唯一的存在目的,就是建造自身,跟寺院修行一样,除此之外没别的意义。所谓普度众生,是更宏大的目标。在普度他者之前,自己才是首先需要被普度的。”

禹带我离开办公室,再次回到过道上,朝地面走去。向上走时,我觉得自己正离开一个逼仄的地狱,回到温暖的人间,于是便也能理解禹在此地工作的痛苦了。禹说,在和僧人一起参加寺庙生活的过程里,他发现了语言的力量,单纯坐着念经,不断重复那些音节听起来混沌不明的经文,让他的心灵更加透彻了。他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而后承认,念经给他带来一种可以重整体内结构的稳定力量,这种力量要比帝国旅店里的艺术都更有价值。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从市剧院逃出来的人们,包括住持本身,这些叛逆的起义者在来到沙门寺后,竟然安心过起清心寡欲的僧人生活,不再痴迷所有对峙的运动了。只有K.T.这个天生的逆子仍沉浸在他黑暗的世界里,企图占据白日的王国。禹对K.T.的行动产生了怀疑,韦驮计划只是一个空想,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设备,可以把如此巨大的石头运上山并搭建起来,K.T.也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他只是一个空想家,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僧人们跟K.T.对于韦驮菩萨的崇拜有着相似的形式,在本质上却是不一样的,前者在构筑心灵内部的平衡,后者妄想重现外部世界的混乱。显然,在成功的概率上,前者更大。禹还对自己以前为情自杀的念头感到羞愧。

“爱情多么微不足道啊。”禹感叹道。

“K.T.已经死了。”我决定告诉他,“是我亲眼看见的,他碎成了一堆粉末!宁芙还伤心了很久……后来,她把掺有K.T.骨殖的鲸骨粉末交给了我,要我用它来建造韦驮菩萨的雕像。”

“死了?不可能!”禹一口否定,“暗子非生非灭,是绝不会屈从于肉体消亡的。K.T.变成粉末,只是自我更新的必要过程,好比断肢后能够再生的螃蟹,在理想状态下可以通过不断蜕壳维持不死的龙虾。你看到的只是表象,听到的,也只是宁芙这只妖精的谎言!为了独占K.T.,她真是花样百出,说不定这个时间,焕然一新的K.T.正在苹果园里喝下午茶呢……圣西,你太轻信别人的花言巧语了。”虽然前一秒还在否定K.T.荒谬的所作所为,然而对于K.T.存在的本身,禹仍充满难以名状的崇拜之情。“不过我相信,这也是K.T.的计划,为了促使你继承他的意志,完成他的计划。在行动不便期间,宁芙是他的代言人,她说的一切皆来自于暗子的暗示。”

“我只是怀疑,K.T.选择我继承他意志的原因……”我说。

“子承父业。伟大的K.T.也不能免俗。”禹说,“这可能会使你误解。我是说,K.T.是艺术的源头,是一个父亲般的角色。你是精神层面上最接近他的后代,他的一生都在等你的出现,不选择你,还能选择谁呢?”

精神之父——我心里感到落空。此前,我已从苦苦追寻生父身份的幼稚执着中解脱了。如今,我又拾起扔下的绳头,并非因为再次陷入其中,而是生父身份与母亲某段被刻意掩埋的历史相关。它直接推动了母亲后半生的生活,也是我心灵图谱的开端。

“但我相信你。”禹继续说,“即使我不相信计划的可行性,但只要你愿意继续执行,我就会尽力为你提供帮助。我倒也想见证一下,筑起一个那么大的菩萨雕像,是否真的如伟大的K.T.所预示的那样,将会为这个混乱的世界带来全新的平衡。”

禹虽抱有怀疑,但对K.T.仍有着对父亲似的信赖,以及宗教般的虔诚。当我们回到地面时,那里依然是一片清冷的烛光,但外面的天色已暗下来了。我不禁对禹给予我的信任感到愧疚,毕竟我有一个与他的预想迥然相异的计划。我答应过市剧院,最终会摧毁韦驮菩萨的雕像,时至今日仍未改变这个想法。在完成K.T.嘱托的那天,我同时会完成市剧院的间谍任务。接下来,我该考虑如何实施这一计划。

那袋骨灰放在禹的房间里。我告诉他要回去拿,交给相关的施工人员。

“那不是我的房间。”禹说,“房间紧缺,我很早就搬到设计院下面住了。”

我把房间的位置告诉了他。

“是那位新来的小和尚的房间吧?”

“小武?”

“嗯。在他剃度后,住持还没授予他法号,所以大家仍叫他小武。但住持已经不管事了,他在地底深处修行,基本不会到地面来。K.T.和住持关系甚好,可是上次他到来,也是经过多番求见,住持才肯从地底深处上来。跟K.T.短暂地见了一会儿后,他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地洞里去了。想必他会在那儿圆寂吧……”最后一句话,禹说得小心翼翼。

晚课时间结束,一群僧人走出来,然后一缕烟似的很快从大殿消失。这时,一个僧人从对面走过来。那人正是小武。我立即低下头,以免在禹在场的情况下被认出来。不过他似乎已认出我来了,在与我对视的短短一刹那,眼神掠过一抹惊讶。他此时不想与我相认,也低下了头,朝僧寮方向快步走去。双方相遇,是敌是友,尚不明确,气氛骤然紧张。我告诉禹,拿回骨灰袋后会再亲自交给他。跟禹告别后,我快步朝小武的背影追去。

小武站在门前,手搭在门锁上,侧身望着在池边打水清洗石像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姑姑),貌似是在进门前发现了她,正想搞清楚她是谁。他们已多年未见。听见我赶来的脚步声,他才回过神打开门进去。我从还没来得及掩上的门的缝隙,看见他正慌张地检查床褥和抽屉。我和妈妈的私人物品引起了他的怀疑——有人进来过。显然,他更在乎自己抽屉里的东西,一张张地清点那些不属于他的图纸,大概是担心如果被人发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也会随之曝光。这里的僧人并不关心K.T.的计划,哪个僧人要是私下藏有与计划相关的图纸,即使洗脱了是为市剧院通风报信的卧底的嫌疑,也会被怀疑有异心,对出家生活不够专注和虔诚吧。但他的神情这么紧张,反而有点儿做贼心虚。当他拿起放在地上的那袋骨灰时,我不得不推门进去,从他手里夺过袋子。

“你跟踪我?!”他迅速把袋子藏在身后,装出凶狠的模样,嘴唇却在发颤。

“我是奉命光明正大地来沙门寺的。”我回答,“是师傅安排我暂住这里的。再说,你那些图纸是怎么回事?”

我们之间有些许拘谨,毕竟大家各怀鬼胎,即使是表兄弟,此时表现得却像两个陌生人,在相互试探。当我还在猜测苏武到底是真的剃度出家了,还是来打探消息时,接下来他说的话,可以说是不打自招了。

“你会揭发我吗?”他神态有变,略显怯懦地问。

“揭发什么?因为你是市剧院的人的儿子?还是你抽屉里的图纸呢?”

“别明知故问了。”他把头探出门去望了几眼,然后关紧门,“我最近从设计人员口中打听到,有人要来代替K.T.执行计划,那个人……就是你吧?”

“没错。这是K.T.的骨灰,他已经死了。”我撒了个谎。

“啊!”苏武把袋子扔到一边,紧张地擦着碰过袋子的手,似乎害怕沾染死人骨灰,“那个时代终于结束了吗?我真想回家啊。圣西,如果你和我一起走——外面那个是姑姑对吧?既然K.T.都死了,谁还在乎什么计划呢?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不可以。我要完成他的遗愿。”

“哎,大家都有自己要完成的事呢。不像我,从夜游者的废墟回来后,对世界再也没有期望了,在家空虚度日。也是因为这样,我才被父亲派来这里。虽然不愿意,但也许是为了证明世界还有希望吧,我最终还是来了。但这么久以来,即使假模假样地剃度了,每日跟着师傅打坐念经,我的状况也没有丝毫好转,也没有什么值得传达的情报。既然你说K.T.死了,我想一切也差不多该结束了。”苏武不断暗示,只要我放下手中的任务,那就天下太平了。当然,我说要完成K.T.的遗愿只是一个借口。我没有任何义务要这样做,即便他是我的生父,因为存在于我们之间的不过是一种遥远的、不可名状的血缘。若我们能彻底视自己为宇宙的子孙,那是怎样的一种解脱啊!

苏武在这里的生活有何等枯燥,可想而知。他只是一个卧底,并无真正的出家意愿,却必须遵循其他僧人同样的作息表,凌晨两点钟起床,坐禅,击鼓鸣钟,早课……这种极其规律的生活,在他看来比在夜游者的废墟的冬天海边牧羊更令人难以忍受。苏武悲哀地认为这可能是父亲给他的惩罚,其实,他父亲从来就没有期望他能提供什么有用的情报,派他来这里,纯粹是为了打发掉他。因为那个家族容不得一点儿有损正统尊严的叛逆,正如市剧院对于演员恪守角色本性的严苛要求,对于叛逆者,只能下令驱逐。舅舅当初那样对待我母亲,今天对自己的儿子也毫无情面可讲。

“严格遵循僧人的作息生活,留给我私自行动的时间太少了,这也是我此前一直没能找到有用情报的现实原因。但今天你来了,我才意识到也许这其中已经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情报。你看那些僧人,他们一心向佛。地底下的设计院死水一潭。若有什么称得上是情报的,那就是你的到来……但我没有理由出卖你。”

“你也不需要出卖我。”我把K.T.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包括要把这袋骨灰掺入制作韦驮菩萨雕像的材料里的事。我还告诉他,市剧院找过我,我答应给他们提供情报。“也就意味着,除了替K.T.办事,我跟你有相同的目的。”

“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苏武苦笑,“一旦被识破,会落得什么下场,你要考虑清楚。”

“你会见识到的。”

我对苏武隐瞒了我最终会摧毁那尊巨大的韦驮菩萨雕像的计划。不过,即便告诉他也无妨,我之所以隐瞒,是希望那场象征的毁灭,能为所有人带来毫无预兆的震撼,同时借此摧毁长期占据我心灵上方的那团至高无上的、神似的巨大阴霾。我摧毁象征,并非因为不相信象征,反而正是出于对象征之物的力量深信不疑,相信它是扰乱我人生的罪魁祸首,才决意采取这个行动。

“是时候和师傅去行香了。”

苏武把那袋骨灰还给我,对K.T.之死依然感到难以置信。他起身告辞,开门走出去时,刚好碰上回来的妈妈。姑侄时隔多年后再次相见,他们彼此对视了几秒,看样子谁也没认出对方来。姑姑被赶出家门时还是个年轻的女子,今天却饱经风霜,满脸愁悒。妈妈诚然也不会想到,当年的侄子如今已剃度出家,还以为他是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的小和尚,说了句“打扰了”。苏武回应:“你好。”但事实上,进门前,苏武在走廊驻足观察那个擦洗石像的女人时,就已猜到她是自己的姑姑。在他的童年印象中,人人都说姑姑跟妖怪结婚离家出走了,躲到深山里捕鱼打猎。

苏武走后,妈妈呆呆地望着地板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问我:“那不是苏武吗?”

妈妈来到僧人行香的地方,在门外等候。约半个小时后,行香结束。再次见到苏武时,妈妈扯扯他的衫角,叫他到一旁去。姑侄终于相认,简单地进行一番嘘寒问暖,但话题总是在要触及舅舅时就马上转移了。苏武解释自己出家的理由,只是为了修行一段日子,过后也许会还俗。“在韦驮菩萨的保佑下修行是好事。”妈妈说,“圣西要向你这个表哥学习。”苏武只是点点头,没作答。

晚上熄灯后,妈妈执意要打地铺,让苏武和我睡在床上。夜晚的寺庙非常清冷,水滴落石像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寂静微妙,仿佛是菩萨趁着僧人们进入睡梦后,悄悄地进行交谈,谈论世界的生死轮回与普度之法。

忽然,响起一阵虚渺的猿啼。我这才想起自从来沙门寺后,便再也没见过那头山魈的踪影。由于整日擦拭石像,妈妈已经累得进入深沉的睡梦中。我隔着薄薄的被子,感觉到苏武在猿啼传来后打了个激灵,望向门外。

“那头猿猴跟着你们一块儿来了吗?”苏武问。

“嗯,是K.T.派猿猴送我们来的。你知道那玩意儿?”

“有件事……我觉得必须跟你说,但别让你妈妈听到。”苏武拉起被子,把我们两人盖住,眼前仅有的光线也被淹没了。我们表兄弟两人,似乎回到了一个黑暗的胎腹里,在里面说着未出生前的悄悄话。苏武继续道:“那天,K.T.带着猿猴来求见住持。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那种东西叫山魈。原来山魈是一只猴子?姑姑怎么可能跟一只猴子结婚呢?我的疑问很快被解答了,有个僧人听到我的自言自语,以为我不知那野兽是为何物,于是告诉我山魈是一种猿猴,同时也是一种虚构的妖怪的名字。当然,我猜这些你早就知道了。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住持的模样。这使我大吃一惊。因为这次奇特的相遇,勾起了我的一些回忆。接下来的事便是我要告诉你的重点,但只是出于我的猜测,至于是否属实,需要你自己判断。还记得我家吗?六层楼,房间众多,规规整整,每个房间都出租给别人办公,那里有各色人等。你也知道,市剧院其实是一个监狱,当某些犯人从其他地方引渡过来需要中转时,我家会被拿来充当临时的拘留所。我爸爸身为市剧院的一员,不得不服从,为他们提供房间。某个深夜,市剧院秘密转运犯人到我家时,我刚好起夜,看见他们押着一个男人和一头小孩那么大的猿猴。他们试图分开男人和猿猴。但猿猴死死扯住男人的衣衫,似乎是男人的宠物吧。在依稀的灯光下,我被猿猴青蓝色的脸吓坏了。那个男人也注意到了我的吸气声,瞪了我一眼。没错,那张脸,就是沙门寺的住持……也就是说,在你出生前至少十年,当你妈妈还跟我们一起住时,沙门寺的住持和山魈就已经来过我家了。当时,所谓的住持还只是一个被押解过来的犯人。今天他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这里德高望重的僧人呢?我吓得不轻,只能忍着尿回到房间里去。后来的下半夜,我听到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第二天起床才听其他住客说,昨夜发生了一次犯人逃跑事件,但犯人很快被抓回来,并连夜押走了。在他们中有流言称,那个犯人是一个诱奸犯,强奸犯……”说到这儿,苏武沉吟不语一会儿,支支吾吾地又说:“幻觉中的痛苦,比来自现实的创伤要更容易接受……”

苏武说起这些遥远的回忆,还提醒我要自行判断真伪,其实无非只指向一种可能:妈妈异想天开似的认为,所谓山魈在梦中使她感孕,不过是自我欺骗的幻觉;事实的真相是,在那个暧昧混乱的夜晚,那个诱奸犯曾对她施暴,而那个过程中,那头形影不离的猿猴,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

难以言喻的恐怖再次向我袭来。K.T.没骗我,正如他所说,在进市剧院饰演僧人之前,在成为这里的住持之前,那个此刻在地底深处宣称要苦修的男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罪犯。然而,老女人的话却让我陷入了另一种矛盾中,既然她说,在排练《俄狄浦斯王》时,妈妈跟K.T.和住持一起生活了很久——那么,难道妈妈从来没发现,对她施暴的男人就是她的国王丈夫?而且还协助他们逃离了市剧院……

当年在六层楼顶楼养鸡的男人,他那段阴暗的话语仿佛毒蛇一般,此刻爬进我的耳朵里:“你妈年轻时可是个下流坯子,这栋楼的人每晚轮流钻进你妈的被窝,像黄鼠狼钻进鸡窝。”

若事实确实如此,那么在排练《俄狄浦斯王》期间,妈妈不可能没认出那个男人来。如果认出了,怎么还会协助他们逃跑?也许可以简单地用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来解释,又或者——除非……妈妈从来就没有把它看成是一次诱奸,或一次施暴?那只不过是众多难以启齿的风流事中的一桩?!

我为自己的猜想感到作呕,掀开被子跳下床,跃过沉睡中的妈妈,推开僧寮的门,赤脚冲到门外阴冷的庭院里。在那昏暗中,一尊尊韦驮菩萨石像的眼睛,似乎齐刷刷地望向我。我冷得直颤。冷静下来后,那些恶心的猜想随之沉入冰冷的水池底部似的,缄默不语,从我的头脑里撤出。我并非否认其可能,只是想起多年来,母亲如处地狱般地活着。佛不也在引人向善吗?我强迫自己这么想。

“我明天必须亲自见见他。”我回到房间对苏武说。

“你要我带你去?”苏武非常不情愿,“我会被罚的……”

思虑再三,他还是答应了,前提是不准向别人透露是他带的路。因为住持修行之地的入口是保密的,不少僧人也不知其具体位置。若不是在剃度前那段时间秘密地做过调查,他如今根本无法抽身进行自由活动。沙门寺清冷严肃的修行气氛,竟使他日渐变得循规蹈矩,探子的身份已显得邈远而不自知了。

妈妈迷迷糊糊地醒来,问现在是什么时辰。这里的时间并不重要,也不存在。她抓抓手臂,略有惊恐地叫了一声,要我快把蜡烛点上。在烛光下,妈妈的手臂出现了一排白里透红的水疱!她马上挽起我的袖子,在我的手臂上发现一排连我自己也没察觉的水疱,在蜡烛的昏光下,像一颗颗红色的小眼珠。那些水疱突然刺痛起来。

她吓得浑身筛糠似的,坚称手臂上的水疱是山魈来过的证据:“果然,这里之所以摆那么多菩萨石像,就是为了镇住山魈啊!我们这是自投罗网!”苏武查看了妈妈的手臂后,解释说,沙门寺的山洞里有一种刺毒蛾,它们的幼虫会在温度适合的夜晚出没,第一次前来上香的客人若碰到了,就会出现过敏反应,包括他自己刚来这里也遭受了过敏的折磨。但这里的僧人长年生活在此,已经适应了与这种生物共存。妈妈固执地认为山魈的巢穴就在附近,甚至就在沙门寺里头,要我今夜抱着花园里的韦驮菩萨石像睡觉。苏武只能一再解释,但他那瘦削的身体在执拗的姑姑面前,显得有气无力。来到沙门寺后,妈妈的精神又变得不稳定了。后来她总是说,在梁上、佛像后、花园里、床底下,都发现山魈的影子……

能在我们的肌肤上引起相似症状的,想必是思想里的毒虫吧。多年来,它潜伏在我们的神经里,伺机而动,分泌毒素。

带我去见住持的事拖了几天,原因是苏武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日常的佛事活动也在束缚着他。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雨势猛烈,雨水倒灌进寺院,僧人们纷纷去抢救,所有活动只能暂停。禹冒着雨到寺外查看一番后,发现排水管道堵塞了,是排水不及时造成雨水倒灌进寺院。他坚信自己设计的排水系统是完美的,绝不会如此轻易地被堵塞,而且看样子有人为的痕迹,不排除市剧院搞破坏的可能。听到情况后,妈妈立刻加入清扫的行列,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搞清洁的机会。当他们忙着清扫雨水时,苏武来房间找我,说时机已到,带我快步往山体的深处走去。

毫无疑问,这次事故是苏武搞的鬼。

越往深处走,空间就越逼仄。在几乎没有光亮的山体深处,竟还有一尊韦驮菩萨石像。苏武带我绕到石像背后,那儿有一块垂挂的帷幕,掀开帷幕后,露出一个地道入口。设计院的入口在形式上跟这里如此相似。在山里挖洞建造寺院,进行着普度众生的佛事,但在地底之下还藏着另一个世界。他们恨不得生活在地底似的,用一层黑暗套着另一层黑暗,无法光明正大地进入光明的世界版图。

我们几乎匍匐着进入地道入口,弓腰爬行一会儿后,空间才逐渐开阔起来。如此狭窄的入口想必是障眼法吧。走下一段楼梯后,我们开始转入一条如矿道似的通道,四壁敷设石砖,从发绿发黑的颜色判断,投入使用时间已久。跟地上的寺院相反,为了降低氧气消耗,这里的地下空间不使用明火,用的是电灯,但瓦数很低,而且隔大概十米才设一盏灯,只能勉强照亮四周。墙壁弧度和石砖质感给人一种正在进入古墓的错觉,极具压迫感。

在昏暗的地道里行走,形销骨立的苏武看起来宛如冥神,正带我往死人地界越走越深,永无回头路。我不由得大口喘起气来。他提醒我调整呼吸,适应地底的空气环境。接着没走几步,他突然把我拽入一个岔道。一阵敲木鱼的声音传来,在狭窄的地道里嗡嗡作响。一个僧人走了过去,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碗碟和一个木鱼,他一只手托着托盘,另一只手敲上面的木鱼。那僧人一颠一颠地走了,一时出现在光亮下,一时隐没在黑暗中,木鱼咔嗒咔嗒地敲着,僧袍飘动看起来像一阵青灰色的烟……

苏武说,那是负责住持膳食的僧人。但现在每天提供给住持的食物越来越少,间隔也越来越长,因为听说他打算在那里死去。苏武拒绝使用圆寂一词。

通道频繁变得曲折,陡峭向下,斜坡数量增加。来到一个竖井式的洞口前,我们又躲了起来。几个戴着矿工帽的工人从竖梯爬上来,手里提着铁锹、铲子、测量仪和图纸,每人还驮着几袋泥土。看样子地道还在继续往下挖,与另一头的设计院进行着相似的工程,在无意义的工程里容纳虚无的肉身。每当工人挖出一个更深的地洞,住持就随之转移到更深处去,直至再也无法挪动,并将在最后一个地洞中死去。须弥山也将成为他的棺椁。苏武之所以拒绝称之为圆寂,大概是认为住持仍是他记忆中的诱奸犯,功德尚未圆满,人生仍在烦嚣中,还在某种痛苦中。与住持不同的是,当年外祖父被驱逐出自己的家庭时,进行的是一种往上的跃离方式,每天向更高层移动直至抵达顶楼。有人进入天国,有人身处地狱,更多的在人间徘徊。

不知道走了多深,我们才最终来到住持所在黑暗地洞的转角前。这个洞外面没有任何装饰,由于是新挖出来的,泥土还很新鲜,也尚未通电,只有一盏油灯在燃烧。我注意到墙壁有水渗出来,说不定已经挖到了地下水的深度。这里恐怕会被水淹没吧。苏武指着前方的黑暗说,住持应该在那儿,但我要自己过去,他不想见那个罪恶之人。

我摸索着墙壁走过去。

比我想象中还要衰老的住持,直接在潮湿的泥面上禅坐,油灯光只能勉强照亮他的僧袍一角,阴影下的老瓜皮脸,看起来似乎缠满了树根,说不好是庄严还是恐怖。我现在感到呼吸畅顺,但在幽闭的环境中,依然有种永不超生的压迫感。

我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示,只好拘谨地行合十礼,说道:

“师傅。”

他紧闭双眼。我怀疑他已经死了,只有从上层洞口输送下来的空气在微微拂动灯苗和青白的虬髯。这里每过一秒,人间就要经历千年流逝。我无法想象这个人与我和母亲有任何关联,更遑论他还是个诱奸犯。

“是K.T.叫我来的。”我又说,接着补充自己的名字,“孙圣西。”

“唔——”

一声长吟,在古老的体内经过了漫长时日才逸出来,如宇宙死星最后的光芒,穿越多年后才抵达人类视野。

我死死站着不动,话语凝结在舌尖,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万一住持根本与之无关,那我的唐突质问只会带来难堪,有失礼数。于是,我说起在少年时代迷路途经沙门寺,向僧人询问山魈的往事。见他不作声,我鼓起勇气,又说起市剧院《俄狄浦斯王》剧组,问他是否认识我的母亲。他的沉默化成巨大的压力,墙壁的渗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快,很快在他禅坐的地方积起了一个小水洼。我不得不直接质问他,他和K.T.到底谁才是我的父亲。

“我见过你。”他终于回答道,但答非所问。

“在哪里?”

“梦中。”

在须弥山内,在幽深曲折的通道末端,答案依然不得而知。我忽而断然地确信,他是在回避历史的真相,在自我蒙骗的苦修里,等待死亡来为自己赎罪。

“事到如今,你没有任何要交代的事?”我追问。

“我早就看不见了。”住持缓缓睁开眼睛,两颗布满白翳的眼珠赫然暴露,“但在梦里,我多次梦见你。一切都是罪过,一切都是被安排的宿命。”接着,他沉吟了很久很久,似乎在酝酿长达一个世纪的回忆。他终于又继续叙说下去:

“不过是一场阴谋,是一出大戏。我当年确实因为犯错被逮捕,押解至那栋楼,听候审理。我预想自己会被处死。但那夜,他们提出一个减刑的方式,如果我配合他们排练一出周期可能长达十几年的戏,那我的死罪便可免除。”

“俄狄浦斯王?”

他又开始沉默。身体在湿润的泥土里越陷越深,积水向上湿透了他的袍子,泥菩萨似的。他发白的眼珠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面露微笑,令我感到悚然。我只好避开他的视线,在旁边蹲了下来。一只刺毒蛾的幼虫爬上他的脸,又沿着皱巴巴的脖子,爬到后脑勺,也许在那儿咬出一个洞钻了进去。一道血从他背后流下来——我想提醒他,但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幌子。那只是幌子。市剧院高层一直想搞清楚,K.T.是因何诞生的。那种研究渐渐成了一种艺术追问。既然无法从K.T.身上得出答案,他们便以他为蓝本和灵感,决定制造全新的暗子。一个不知自己从何处而来的人,到底会如何过完他的一生?所有人都是这出戏的观众,它是市剧院成立以来最隆重的排练。

“你一直以为,你母亲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其实正相反,你们家族才是市剧院最狂热的信徒。你舅舅想成为推动这出戏的重要一环,而你外祖父则引领了这场家族性的表演。这成了他们后来进入市剧院高层的捷径,用牺牲换取权力。我当时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浪子,既然能得到自由,又有何不可?我答应了他们。你母亲在这样一个家庭中生存,即使对此抱有怀疑,也无济于事。家族的阴影是她无法摆脱的噩梦,死死钳制着她。她只是一个扯线木偶。

“在排练前的某天,我第一次见到K.T.。他与常人无异,但我竟然有种被吞噬的恐惧。那完全是来自黑暗世界的人种。不过到头来,K.T.也不过是一枚无知的棋子,毫无察觉阴谋正在酝酿,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饰演俄狄浦斯王才被引入剧组,可是市剧院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安排他做你的父亲!暗子的后代,是多么神秘又迷人的存在!诞生自黑暗的子嗣,能产生另一个黑暗的子嗣吗?你母亲只能听从家族的命令,诱惑K.T.,于是便有了你。K.T.以为那是日久生情的爱,有一天还来到我面前说,他坚信自己是个真实的人类,因为他感受到了一个女人的爱。

“事情的转折,却也出在你母亲身上。当她终于意识到如此下去将万劫不复,于是试图说服我们,逃离那个暗无天日的监狱。我很快答应了她。你母亲不知道,这也是计划的一环。试问单靠几个人的力量,如何逃出守卫森严的市剧院?解散剧组是必要的一环,因为你已在黑暗中孕育,接下来漫长的岁月,便是见证你的诞生以及充满痛苦疑惑的成长。只有解散剧组,他们才能让一无所知的你在世俗社会中成长,但他们同时开始了对你的实验观察。只有可怜的K.T.,一心以为那次逃跑是一次意识觉醒的反抗。事实上,他的反抗也是市剧院预料中的结果,要在敌我双方的矛盾中激发艺术光辉。这也是为什么当他每次提出反攻市剧院,我都选择回避不谈,因为那自始至终是被安排的宿命。

“你母亲选择遗忘,喝下药水,只为清除罪恶的记忆。伴随你一生的山魈只是个意外,那头野兽是整个剧组里唯一对你母亲抱有纯良感情的生灵。当年你来沙门寺,问我山魈是什么时,我便认定你就是K.T.的孩子,暗子的后代。真相如此残酷,我宁愿你认山魈作父。佛祖也许真的存在于每个人的心灵中吧?来到沙门寺后,我如愿获得自由。市剧院对我说,只要我安分守己,便能幸福地过完一生,在沙门寺里当一个德高望重的僧人。我希望彻底远离那些纷争,潜心苦修。我的肉身自由,是用你的痛苦换来的,但我的心灵愧疚却日益加深,人世之苦如水覆舟,夜夜使我不能安眠。孙圣西,你要知道,你痛苦的一生才是这个阴谋的辉煌成果。这完全称得上是人生如戏啊!”

他每说出一个字,我的理智就如流沙失去一点儿。我看到了整个令人作呕的历史,放声大喊,声音却被压缩了,变成蚊子般的嗡嗡声。我的身体不属于自己,要被老瓜皮脸的老僧夺去似的,换取他下一个千年生命的延续!

堆积多年的真相从他体内释放完毕后,老僧的身体失去了支撑似的,在我眼前以疯狂的速度衰老、枯萎,溃散成一堆四分五裂的阴影。它们长着一张张猴脸,龇牙咧嘴,急速旋转,最后漂浮在水面上,散发着腐肉的恶臭,慢慢溶解殆尽。他以剧烈恐怖的自我毁灭,完成了他理想中的圆寂。

我是怎么离开那个地下迷宫的呢?我几乎丧失了那段记忆,印象中,只听到身后曲折的山洞里不断回响着类似哞哞的回音。回到地面后,我更加坚定地认为,此地进行的只是一场表演式的忏悔修行,根植在丰润的罪恶土壤上,在菩提树上开出恶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