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我都在清理门前的淤泥,抓弹涂鱼,用板砖铺出一条通向镜庄方向的小径。那边有什么呢?我希望能在没有外祖父命令的情况下,独自进入镜庄。那里是人类的古老家园,是寂静村落,还是繁华市集?人们也许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只进行镜子贸易活动。

我回到上岸时遇见路牌的地方,沿着所指方向行走,却如同行走在倒退的履带上,无论怎么加快脚步都无法前进多少,很快又绕回了猎人小屋。森林有时会形成天然的回旋岔道,众多闭塞村落的古老文明也会在关口设置魔法般的障眼法。我猜我面前的某个地方,挂着许多面彼此照射的镜子,循环往复,最终把外人引回原点。硬闯的人无异于那头在昏暗中撞上镜子的水鹿,身上插满千百片足以目睹自己血淋淋惨状的镜片。

失败而归的我每天都在外祖父的书房里游荡,寻找关于镜庄的资料。外祖父迟迟不开口叫我去镜庄采购镜子。我整日缠着他,寻找各种理由,比如刮风下雨的天,灌进来的风雨会弄坏他的书。外祖父通常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每当有风时,一群海鸥就会飞来,站在窗户栏杆上,用雪白的身体堵住漏风的空洞。

“跟房间的风比起来,我心里的风更大啊。”外祖父说。

我站在窗前,伸手戳破那面由海鸥组成的屏障,海风直灌进来。风吹掉外祖父手中的稿纸。他在计算什么,叫我捡起纸来。稿纸吹到床底下,我钻进去,浑身沾满蛛网。外祖父叫我站在那儿别动。我身体僵直,握着写满符号文字的稿纸。“站着干什么?”我问。“圣西,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我老得快死了,还在思考那个问题。我这一生由什么组成,为什么偏爱虚数?由实部和虚部构成的复数,不就是我整个人生的形式吗?然而我拥有太多实部了,只有那些虚部还未被满足。”“你的实部是什么?”“病躯,家人,职位,食物……”“包括我在内?”“我不能将你算到里面。”“唔……那我就是你的虚部?”“美妙又痛苦的虚数,就是镜像。我在具象事物里看到自己的镜像,从科学层面看,这是物理现象。物理是否只是投射的另一种形式?我呼吸空气,却抓不住空气。当我想去触摸虚幻的自己,摸到的只有那个实部,也就是镜身之本身罢了。”

稿纸上的符号在游动,在混乱中排列出新的位置。事物朝着熵增大的方向进行,越来越混乱,最后散成粒子,跟张先生的上帝粒子理论是一致的。然而,此时稿纸的符号正趋于有序,趋于可观……“如果镜庄是一个复数,那么人是那个实部,你只是缺了一个虚部,也就是一条路线。”外祖父指着那片莽莽丛林,“人需要什么力量才能穿越这样庞大的空间?彻底的无助,没有标尺,没有引路人,你的维吉尔现在还是一个婴儿。即使上天给了你指示,你还是会问上天那到底具体是什么。在这个没有尽头的循环,你成就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创造自己。凭空造物并非不可能。”“对啊,妈妈就是凭空造物,造出了我。”“她那是瞎说!”

外祖父将稿纸摊开,符号已不再移动,变成清晰可辨的数学符号和式子。外祖父给我一种推演的方法,越接近答案,那碗名为本质的热汤就越冷。说了一通让人云里雾里的解释,他最后向我讲授的还是复数的运算,简单基础的运算:z=a+bi——这是他口中的人生形式,也是全人类的生命组成形式,极简、冷漠、数理化、浓缩、形式。他是站在抽象高地上的王。

我理解能力迟钝,他花了几个日夜来演算如何将其转化为角度数值。最后我才明白,这些角度最终指向的是去往镜庄的唯一道路。

“通常前往镜庄之前,读书会领事蒙着我的眼,由他领我去。我没见过那些道路,但我知道它们的转弯角度,用复数形式来代表角度是一个很好的掩饰。我时时怀疑,虚数的创造是一件多余的事,是为了象征与拓展才特意捏造的。”外祖父说,“我完全可以把路线告诉你,但你要把自己变成一种形而上的存在,才能活下去。”“不,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年轻人。”“血肉只能承受普通伤害。特殊的形体才能保护灵魂。”外祖父给了我一连串复数,要求我算出对应的转角数值,把所有转角按顺序排列,以树林入口为起点,按顺序完成角度转弯,就能避开障眼法,抵达镜庄。外祖父把稿纸和笔塞到我手里,要求我马上出发,在途中算出数值,确定路线。我以为这只是一个单纯的数学练习,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女护士哪儿去了?”我问他,“警察在查她。”“如果她人生复数的实部为零,那她就是纯虚数,找不到,也看不见。”他说。“算啦,不和你猜谜语了。”外祖父走出房间,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因为没有玻璃,打开或没打开都一样,他只想把“打开”的动作做出来,以释放某些象征性的梦魇。他把我推到书房外,关上了门。

客厅没人,我没有求助的对象。张先生和易德叔叔已经几天没回来了。妈妈一圈圈地绕小岛游荡,每次经过走廊,她就拿起外祖父为她准备的鱼干充饥。我准备出发时,看见妈妈刚好从走廊离开,肩膀上挂着一只螃蟹和几个干瘪的黑椰子。她身上的污泥逐渐减少,每绕一圈归来就比之前干净些。我想跟她打招呼,可是已经来不及。我只想告诉她,我正要去完成一项特殊的任务,来安置我特殊的灵魂。

站在树林入口,身体朝着正前方,以双脚为原点,以身体为坐标轴。我即将算出运动的角度和轨迹。我不是心算天才,不能凭肉眼目测角度,也不具备良好的运算能力,于是事先从书房里偷偷带出来一个计算器以及一个量角器。

“z=30+40i”。这是第一个航向,开平方,算角度,朝36.87度的方向前进50米,把量角器放在土地上,丈量这片漆黑的土地,寻找一个精确的前进方向。某些式子算出来的前进距离和角度实在太小,我有几次几乎在原地打转,被困在树林腹地。

一个男人从树上跳下来。“是谁?”我问,“你是镜庄的人?”“不是。我正要去镜庄。”“我也是。”“我在树上观察日落的方向,日落的方向就是镜庄。”男人说。他又爬到另一棵树上,动作敏捷,在树冠顶部眺望远方,“找到了正确路线了吗?跟我一起走吧,离开地面从树上走。”“我不认识你。”我说。“我在船上见过你们一家。”他回答。他是那个警察?我觉得他非常可疑,于是挥挥手里的稿纸,说不必麻烦他。他跳到别的树上,就这么消失了。我继续计算,手脚麻木,脑袋闭塞……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绝非简单的直线位移,而是不断迂回,又折返……但我应该庆幸这种解密方法比莫尔斯密码简单多了。如同遵循惯性地算完近百条式子,并逐步前进,我终于在黑夜结束前,看见一盏挂在树上的白炽灯。一只大飞蛾正绕着灯泡,发出清脆的嘭嘭声。

这是附近唯一的灯。这是镜庄的入口,镜庄四通八达。我并不是独自一人,灯下还站着一个男人,由于灯下黑,看不清他的面目。他似乎在看我,隔得老远我就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动物似的气味。我看清了他的脸,是刚才在树上的警察,他的脸有红蓝相间的条纹——是山魈的脸!我转身就跑,跑不出几米,就被一只手抓住:“镜庄在这边呢。”“你的脸?!”“哦,这是伪装。听说这里有凶猛的猴子出没。”“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你要是跟着我,你也早就到了。”他出示证件,“我是个警察,我天生爱爬树。”他的证件未能打消我的疑虑,一个警察选择爬树有损其身份的真实性。“特殊环境就要采取特殊方法。”他说,似乎看穿了我的怀疑。

我无视他,继续前行。他默默跟在我身后。

果然,镜庄就如外祖父所描述的,是一个镜子城堡。它建在一个山坡上,地势渐升,向两侧蔓延开一大片房屋。所有建筑物都被镜子包裹着,甚至树木都闪着银光,外墙贴满镜子,窗户玻璃也是镜子。昏暝中,众多等待太阳升起以便再度耀眼起来的镜墙,把前端的景色复制进镜身,与后山风景画面产生了突兀又连续的断裂层。地上铺满镜片,好像把天空切碎后洒在大地。镜子本身没有颜色,它的色泽就是世界的色泽。镜庄的人还在睡梦中。红日初临,灰红色的天空笼罩着镜庄。朝霞流动,镜中画面也随之流动起来,仿佛有千百张露天屏幕,在切割同一个画面。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彼此没有说话。无论我怎么甩开他,他总能跟上来。镜墙映出千百个我们。我有点儿生气,叫他停止尾随而来。“你调查的是我外公。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认识那个女护士。”我说。“原来那个是你外公。对,亲人之间不能相互举报。但我的目的不是为了调查他。”他回答,“虽然我是奉命来调查的,但实际上,我不关心你外公,也不关心女护士的行踪。毕竟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很多人失踪。”“那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一直在找我儿子,此前跑遍了X市的各个角落,都没找到他。很多路人都回答说,他们见过我儿子,但他们口中所描述的人,年龄各不相同,故事也千差万别。所以我怀疑,这个世界在合谋欺骗我。所以我经常爬上树,觉得在树上才能看清生活。我认为还有两个地方是他最可能出现的。第一个是镜庄。”“另一个呢?”“夜游者的废墟……”警察说,“那里是神弃之地。过几天,我就要去那里找他。”“我听说过那个地方,去那里的人都有问题。”“不见得,可能他只是为了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警察说,“其实我早就放弃找他了,我儿子有自己的理想。况且我从千百个人口中,听说了千百个故事,总有一个讲的是他。”“我也在找我的亲生父亲。”“也许你应该学学我,多爬爬树,看看天空上面有什么。”“爬树是猴子才干的事!”

我们走进巷子,寻找可以坐下来歇息的地方。这里的店铺招牌都与玻璃或镜子有关:玻璃拉丝,玻璃工艺品,还有几家专门做哈哈镜。我以为即将迎来黎明,可是天色不但没有变亮,反而逐渐暗下去。从黎明到黄昏的过渡,仅仅花了一分钟。天色向晚,居民们出来活动。我听到火炉开始嚯嚯地运作,有人在扫玻璃,自行车在隔壁的巷子奔跑。店铺亮起红色的纸灯笼,红彤彤的,充满春节时的喜庆气氛。

警察走路时经常撞上镜墙,但我却像穿过空气一样穿过镜墙。警察坚称这是镜庄的把戏,为了扰乱外来人。在镜庄西面,我们找到一家茶馆。茶馆里亮起红灯笼,镜子制成的茶杯、椅子和桌子,红光炫目。茶馆生意很好,前面有个舞台,一群戏剧演员在唱戏,气氛跟刚才的死寂大相径庭。四周坐满人,唯独中央有一张空桌子,像特意为我们预留的。处处是镜桌、镜椅、镜墙,一低头就能看到自己的脸,我抬起头,连天花板也是镜子。镜中世界如血红深海。

一个侍者走到我们桌前,问道:“镜子顺利送抵老院长家了吗?”

“你说的是什么事?”

“那天我本来负责送货,临时有急事中途离开了。既然你今天来镜庄做客,这趟茶水免费。”这个侍者又不是那晚的搬运工人,怎么说起话来好像他就是当事人?警察喝了一口茶,向侍者打听读书会的事,“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读书会?”

“读书会一般在礼堂举办。”茶斟完了,但话还没说完侍者就走了。

“在镜庄,我们是一个共同体。”另一桌客人把头伸过来接话道,“我们共享记忆,样子很快也会变得相似。”这话又没说完客人缩回去,说他要去继续喝茶了。

“在一个共同体里,假如一个人犯了罪,等于是全体犯了罪,”又有另一个客人接话,“因为我们共享的东西,包括道德体系、梦境和个性准则。要惩罚的话,整个镜庄的居民都必须受罚。但在X市,群体犯罪难以执行刑罚,通常会慢慢消解为无罪。”

“这种逻辑的前提必须是,”警察说,“这个共同体的存在合理性得到了法律的认可,但据我所知,X市没有这样的历史案例。所以谁犯了罪,就该抓谁。”

客人耸耸肩,“这种事没法在书面上被承认,只有亲身体验过才能摆脱一时偏见。这里没有犯罪,没有苦难,没有多样的个性。为了维护共同体的荣誉,每个人都谨言慎行。如果出现没有被共享的梦境或记忆,需要上报登记作为违禁品清除。”

这是一种奇异的、不可捉摸的超现实生活。在茶馆中央,我们头顶上,有一个旋转的球面镜子,圆滑弧度在曲解这里的一切。我假设女护士并未失踪,而是选择进入镜庄,并成为共同体的一员,那么她的意识应该无处不在,就在我们与侍者攀谈的过程中,她就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了。

“除非女护士主动向我说明这一点,否则我无法结案。”警察说。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我说。

既然外祖父是镜庄读书会的主讲人,在某种程度上说,他是镜庄一员,在这个趋于大同的统一世界,每个人无限接近于他所宣扬的“上帝粒子”。也就是说,假设女护士确实遇害了,而且与外祖父有关,那么这里每一个人都将是戴罪之身。然而,为了维护共同体的利益,每个人都会选择否认,或编造一个“女护士”的身份,向我们澄清她并未失踪。

“我就在这儿等!”警察不停地倒茶喝茶。茶水溢出来流到地上,从天花板的镜子里看,水是在往高处流的。这里只有一种过去,只有一种语言,只有一种未来,也只有一种谎言。

“啊,是警察!”一对情侣飞似的扑过来。“求你为我们做一个公正的评判吧,”男子说,“我们要向镜庄证明,为了融入共同体,我们做了很多努力,绝对有资格成为共同体的一员!”说着他们把脸紧贴在一起,“你仔细瞧瞧,这两张脸看不出差别了,对吧?”

这对情侣的长相几近孪生,连性别气质都趋近中性。凭借着残存的细微特征,警察惊讶地认出了这个男子是他的亲儿子。但男子发誓自己从不认识这位警察,更不可能是他儿子。“我们相爱多年,但好几次面临分手。为了修补感情,我们坐上了前往镜庄的船。这里非常适合我们生活,是镜庄给了我们爱的希望,因为两人做不到灵肉统一是无法被这里接纳的。”女子说,“爱的最高形式,就是灵魂融为一体,互为镜像。”警察此前说他早就打消了寻找儿子的念头,所以儿子的出现没有燃起他认亲的欲望。警察向男子说了句抱歉,表示无能为力,“原谅我吧,我只是个在树上才能看清太阳和方向的人。”“那就太可惜了。”男子说,接着又问我:“你好,我们能成为你的朋友吗?”“问他也是白问,他不是镜庄的人。”警察替我回答。这对情侣只好悻悻离去。我被错认成镜庄的人,内心感到异常火热!我知道我的故乡铁定不在那些平庸的街道,只有镜庄这种超脱人世的幻境,才是我诞生的故乡!一个侍者经过,我抓住他的衣角问:“这里肯定有我小时候的照片吧?!”侍者转动眼珠,在脑海里搜索一会儿,“很抱歉,大家都说没见过你的照片。你外公是我们这里的名人,如果你想加入我们,无任欢迎。”“现在能带我们去读书会看看吗?”警察插话。侍者点点头,叫来另一个女人。

女人走来时,警察打翻了茶杯。

“是你,杜雅护士!”警察呛了一口水,“我就说吧,你还活着!”

连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警察也能把人家认成是自己儿子,那么一个长相相似的女人当然也能成为他臆想中的调查对象。“你干吗乱喊乱叫?”我喝止他,其实内心慌得很,担心杜雅护士的出现会对外公不利。因为即使杜雅护士还活着,也不代表外公是无辜的,他到底做了什么才逼得一个女人跑来这种地方?

“没错,我是杜雅。”她竟主动承认了,“我也是读书会的助理。来,跟我走吧。”

在去礼堂的路上,有一群小孩子围观我们。空气格外冰凉,嘴里偶尔有股铜腥味。杜雅穿着一身红色的西装短裙,涂了厚厚的口红,还挂了一个黑面纱。她的模样勾起了我和付梓单在蘑菇洞里看影片的记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来了?”警察问她。

“刚刚知道。我的记忆共享能力受到了限制,”杜雅说,“不过这是我主动提出的要求。记忆封闭有利我尽早脱离岛外生活对我的影响。但今天例外,在这之后,你们想了解的线索都会被严格控制,因为我的记忆将成为共同体的一部分。”

前面有一个古老的牌坊,两侧分别雕刻有一龙一凤,彩漆正在剥落。我们穿过牌坊,来到礼堂。礼堂里面人满为患,只有主讲台上还空着,人们正等着谁站上去。

“既然杜女士还活着,并且愿意继续留在镜庄生活,那我就该回警局结案了。”警察说。

但杜雅劝他留下来,参加一回读书会,这对生活大有裨益,而且只有在读书会上,人们才会暂时脱离共同体,回归个人的独立身份,迥异的文学阅读经验会丰富共同体的多样性。警察只好走到角落那儿蹲着,整个人昏昏欲睡。

由于镜庄的人长年习惯了在无差别的记忆网络里生活,一旦在读书会上获得了个人身份的回归,记忆被独立开来,他们马上变得焦躁,毒瘾发作似的想尽办法获取别人的实时想法。所以我们身边总是走过几个神情孤苦的人,或飘来好几只好奇的耳朵,想打听我们究竟在讨论什么。

这时,人群中响起掌声,一个舞台机关把外祖父从地下升上主讲台。这位剧院的前任院长,穿着一身骑士盔甲,手持矛和盾,眼睛从头盔里露出来,放出狂妄自信的目光。这期读书会的内容是《堂吉诃德》。外祖父化身主人公,准备上演书中的内容。他兴奋地邀请底下的观众做他的坐骑。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主动请缨,把一块窗帘披在身上,四肢着地,把自己当成一匹马,嘶叫几声。外祖父巡视了一圈,把蹲在角落的警察拉过来,要他扮演桑丘,还特意给他配了一张木椅子当马。骑士需要一个女主人公,杜雅自然就成了书中的杜尔西内雅。警察坐在椅子上,依然满脸困倦,无心看戏,但他试着找一把梯子,站在高处观赏这出大戏解闷。

“大家都知道,镜中生活是经过过滤的生活。疾病和疯癫在这里彻底被过滤了。”外祖父骑在那匹人马身上厉声说道,充满表演欲,生命力似乎被重新填满了。神奇的是,在观众席里,我还见到了妈妈!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她为自己父亲的演讲热情地鼓起掌来。外祖父对她报以微笑。在这个充满可能性的空间,他们重归于好。这时,杜雅却拉着我离开读书会,说要出去散步。外面的天空开始转暗,弥漫着铁红色的云霭。

“杜雅,我听外公说,这里镜子那么多,是为了让你们记住自己是人。”

“是啊,没错。”

“谁会无端端怀疑自己不是人?”我问,“比如,像我这样的人吧,我妈说我爸是猴子,我就得天天照镜子,害怕自己哪天长出猴毛来。”

“很好,我们是同类。”杜雅说,伸手抚摸我的耳环。

“是什么同类?!”我急问。

“我照顾老爷子将近有一个星期……”杜雅说,“整个星期都在下雨,他的心脏病频繁发作,还拒绝急救。每次勉强挺过来时他都会说,死神的脸他比上一次看得更清楚了。就算我把他救活,也没法消除他的空想和苦痛。但他从来说不清楚自己的痛苦根源。”杜雅的脸在变形,好像一道光被黑洞扭曲了,“就是那天,来了一个僧人——不对,他说自己是医生,要来解救你外公……他们在房间聊了一整夜,我听不清也看不清,身体软绵绵的,大海好像跟天空混淆了。当我醒来时,人就在镜庄啦。”

“中间发生的事你都忘了吗?”我问。

“你肯定很想知道镜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杜雅说,“为什么这里的人能共享记忆呢?只有纯粹的灵魂,才能彼此共融啊,肉体是我们的障碍。”

“我外公说你是一个纯虚数。”我说,“也就是说……你已经死了?”

“那些镜子,”杜雅把我带到一面镜子前,“是为了让我们记得,即使我们失去了血肉形体,单凭一个灵魂也能以人的名义永恒地活下去……非生非灭……”我分明看到杜雅的脸在慢慢溶解,露出果冻状的透明内质。我甩掉杜雅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所经之处铺满跳跃的蟾蜍,它们长着杜雅的脸,还抹着难看的腮红。看啊,天空一片铁红……巨大的云朵,汹涌流动……前方地平线上,矗立着工厂烟囱……不,那是几根蘑菇状的红色巨柱……高耸入云……向天空喷吐着红色的烟雾!我浑身发软,找不到回小屋的路,东倒西歪,浑身无力,走到一片破楼区。这里垃圾遍布,泥泞里、断墙上随处可见被扒光毛的死鸭……野狗趁我不注意闪过来叼走了一只……我在巷子的入口,看见一头趴着的牛犊……我踢它一脚,要它给我让让道。牛犊站起来,在它身后,一头母牛也站了起来,在母牛身后,一头更高的公牛也站了起来……它们像一座比一座高的山峰渐次拔地而起,朝我压来……我被驱逐出去,从它们的领地被驱逐出去。我跑到有人的地方,那里的居民坐在门口,手里都拿着块镜子,或站在镜墙前失神落魄……我问他们怎么离开这里。但谁也不知道。我最后遇到了警察,可是他依然神色疲倦。

“我决定留下来生活。”警察说着,便脱下警服把它丢到一边儿。

“好吧……那就再见!”我说。

这时,一辆黑色灵车似的镜子运输车,在路边停下来。我偷偷钻进车厢,躲在货物里头。运输车启动上路后,我陷入了昏睡,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看见蘑菇状的红色柱子,还有那些可怜的游魂,似乎睡了好几个世纪,直到一个巴掌把我从睡梦中叫醒。

“到了!到了!下车!”运输工人打开车厢,拽我下来,“镜子送到了!”

我迷迷糊糊地下了车,站在小屋门口。

“你终于回来了,我们等你等了好几天。”外祖父刚好从屋里走出来。

张先生走出来给我使了个眼色,叫我跟他一起出门去。他告诉我,我妈决定跟易德叔叔谈恋爱。他看起来一点儿没吃醋,反而心情愉悦,快步朝码头走去。这两个人谈什么恋爱呢,一时一个样,大人的世界真是难以捉摸。虽然这算是我撮合的结果,可是我一点儿都开心不起来……妈妈怎么那么轻易地就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这种转变太迅速,我不得不怀疑妈妈是不是有什么私心……一旦想到以后跟易德叔叔住在一起,就得每晚为他清洗伤口。那些腐皮烂肉!可是我总算有个新父亲了,这不是我长久以来的愿望吗?但我还是有点儿后悔,我们三个实在不适合生活在一块儿。三个人的噩梦加起来是何等可怕!“真是太突然了……”我说。“你要有新爸爸了,怎么还愁眉苦脸呢?”张先生问。“当然是好事。对了,你要去哪儿?”“我从一位收藏家手里买了台电流发生装置,正要去取。”这就是他心情愉悦的原因吧。

晚饭时分,我们把沉重的电流发生装置拖了回来。电流发生装置比人要高几个头,看着跟死刑的电椅很相似,有点儿瘆人。大家看见后纷纷放下筷子,围过来打量它。

张先生搓搓手,兴奋地向大家介绍:“凯姆勒电椅!历史上第一个电椅死刑犯凯姆勒,就是在这上面被电死的!”

“他犯了什么罪……太可怕了……”妈妈问。

“他用短柄斧砍死了他妻子,”张先生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就被送上了电椅。”

“我闻到……一股臭味!”外祖父神经兮兮的。

“对的,我的战友烧起来时也是这个味!”易德叔叔说。

“据说当时电压不稳定,凯姆勒被电了三次才死掉。”外祖父补充,“身体都着火了,血管也爆裂了,指甲都扣到肉里了!”

“没错,老爹,你真是博学。”张先生说。

“这电椅能一次性把人电死吧?”外祖父轻声问,“我想试试,我心脏快爆了!”

“你们发什么神经!”妈妈神经衰弱,受不了这种玩笑。

易德叔叔轻抚妈妈肩膀,让她冷静下来。妈妈却甩开他的手,“要疯啦!”

“老爹,恐怕这不能遂你愿了。”张先生说,“这张凯姆勒电椅经过改装,只能使用低压蓄电池,也就是说它电不死人。把它送给我的这位收藏家的老祖先是个记者,当时就在现场观看了这场死刑。他对稀奇古怪的藏品有特殊嗜好,以低价把电椅买到手,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

“怎么到他手上就要卖掉?”我问。

“因为收藏家不打算将电椅传下去,听说他每晚都闻到肉烤焦的味道……”张先生拍拍椅背,仿佛在安慰这张椅子,“但这都是错觉,人很容易被自我暗示影响。我只是捡了个便宜。”

“用短柄斧杀人太残忍了,没枪来得干净利落。”易德叔叔绕着电椅看了又看。

“但我的本意并不是为了买它,它充其量只是一个附赠品。”张先生打开椅子上方的电箱,从里头捧出一台形如显微镜的装置,“这就是我定制的孤雌生殖电流仪!”

“啊啊啊……”妈妈又被刺激了。

电流仪看起来像电椅的袖珍版,外形更接近一台显微镜:有一个目镜和几个物镜,载物台上还有个小小的金属容器,两个电极从下方的电池接到金属容器的边缘。

“你别太紧张。”张先生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他拨开桌上的饭菜,清理出一片空位,把电流仪摆上桌,接着跑进外祖父的书房,抱来一罐塞满蟾蜍的玻璃瓶。易德叔叔不喜欢张先生在房里养蝌蚪,张先生只好把蝌蚪转移到外祖父的书房里。玻璃瓶里装的是负子蟾。它们柔软的身体填满玻璃瓶的每寸空间,眼睛和皮肤紧贴着四周,滑溜溜的,在场的人都感到恶心起来。张先生用筷子夹起一只蟾蜍,放进金属容器里,最后盖上盖子。

“我给金属容器通上弱电流。一周后,在电流刺激下,蟾蜍产下的卵就能孵化出蝌蚪来。”

“神奇。不需要雄蛙?”易德叔叔问。

“对!但我要不断调整电流大小来确定实验成功概率最高的电流范围。毕竟我们都知道凯姆勒的悲剧。”张先生微旋一个黑色旋钮,调整电流大小。这时金属容器里的蟾蜍剧烈撞击容器,爪子刮擦容器壁的黏腻声让大家再次恶心得起了鸡皮疙瘩……

“简直是异想天开!”外祖父讥讽道。

“等等……”易德叔叔似乎想到了什么,“其实我早就失去了生育能力……如果电流仪能让蟾蜍获得孤雌生殖的能力……我们为何不来试试电椅呢?也许人体也能产生同样的效果?”

“科学界对此尚未有结论。”张先生回答。

“啊啊啊……”妈妈踢了易德叔叔一脚。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新交的男友竟然说出这种荒谬的话!他知道怎么夺走生命,却在制造生命的方法上提出这样可怕的建议!妈妈抓住自己的头发,气得直跺脚,指着易德叔叔咒骂他是个不要脸的东西,是一架可怕的战争机器!妈妈捧起那罐蟾蜍,砸向易德叔叔。玻璃瓶滚到地面摔碎了,蟾蜍四处逃命,滑溜溜的四肢在地上划出一道道黏糊糊的痕迹,还往我们身上蹦。

妈妈抓起一只蟾蜍往墙上扔,“啪嗒”一声,蟾蜍变成一块干布似的东西黏在墙上,但它猛地往肚子里吸气,逐渐鼓起来,又恢复了原形。妈妈怪叫起来,向一侧晕倒下去,刚好坐在电椅上。电椅年久失修,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吱嘎吱嘎。她左摇右晃,像个躺在摇篮椅里的婴儿。易德叔叔趁此机会把两片电极贴在妈妈的小腹上,找到电箱的电闸,迅速拉下——电流从电线里导出,几朵蓝色的火光爆起……屋里充斥着嗡嗡的电流声……被电流刺激的妈妈一下子从晕厥中苏醒过来,在屋子里暴走,捡起砍柴用的短柄斧企图毁掉这架电椅……易德叔叔失魂落魄,从她手里夺过短柄斧,举起来,要朝妈妈砍下去——

“凯勒姆附体!”外祖父浑身颤抖,身体像台老旧的发动机,轰轰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吐出一堆生锈的螺丝。但短柄斧的刀刃最终停在妈妈的额前。她吓得面如死灰。易德叔叔回过神来,马上解释说:“我!我只是想让你冷静冷静……”他把斧子扔得远远的。“不,”他又说,“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他突然号啕大哭,说自己杀太多人了,还把自己的战友也杀掉了,为了逃命做了个逃兵……但我们谁也不会再信他。他这个逃兵!这个暴君!

为了防止凯勒姆的幽魂骚扰这个家庭,我们把电椅搬到海边烧掉了。电椅燃烧时,我们在海岸边搭起了帐篷,不敢睡觉。火烧得很旺,火光冲天,趋光的鱼类不停地跳上岸来,投入火中,到处都弥漫着诱人的烤鱼香味。我们不敢吃,只好聊些什么转移话题,直至看着它烧成了灰烬才钻进小屋里。我们返回小屋时,依然闻到了一股焦臭味,妈妈以为是凯姆勒阴魂不散,抱起桌上的韦驮天像嘟嘟囔囔地念经。张先生倒吸一口气,打开电流仪的金属盖子,原来是电流过大,容器里的蟾蜍被烧死了。妈妈叫他马上丢掉这玩意儿。但张先生以科学之名保住了这台小小的电流仪。妈妈很不高兴。

混乱后的早晨,屋里有股怪味:残羹冷炙,烧焦的蟾蜍,发酸的木炭……

妈妈和易德叔叔又开始冷战了……无论易德叔叔怎么哄,妈妈还是不理不睬,魂不附体似的四处走动。只要被人碰一下,妈妈的皮肤就会产生一阵电流麻痹,呕吐个不停……“这会不会是孕吐呢?”易德叔叔喜出望外。我们为他感到害臊。

妈妈把电器的插头接在脑门上,试图将体内剩余的电量清空。然而电器没有任何反应。她只好一天洗澡数十次,直到把皮肤刷得发红又发白,仍然于事无补。她沮丧地走到屋外,呆坐着,愤愤不平,瞪着正在干活的易德叔叔,“狗东西!”

屋外有棵树,我们打算在那里搭个厕所。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易德叔叔很快搭好了厕所棚子,接下来在里面挖个坑。他整天精神恍惚,常常砸到手指。妈妈一抓到机会,就骂他:“狗东西!臭男人!活该!”易德叔叔不说话,埋头挖坑,往身后抛土,像只挖地洞筑巢的雄地蜂,迎接新娘。妈妈绷紧身体,绕着厕所转圈,似乎里面藏有什么凶险之物。张先生则躲在房间里,一遍遍调试电流参数,因电流过大而烧死蟾蜍的事仍频频发生。半死不活的蟾蜍被丢在门口,神经抽搐,四肢痉挛,看起来像在跳舞。

我和外公负责给屋子贴镜墙,量好面积,再用玻璃刀按面积切割好镜子。切割完成后,我们爬上屋顶,给屋顶贴镜子。太阳猛烈,外祖父眼皮沉重,昏昏欲睡,好几次差点儿摔下去,只好用绳子将自己和屋顶的桁架绑在一起。“你摔下去的话,这屋子也会随之倒塌。”我说。“巴不得。”“去镜庄时,我见到了——”“见到了谁?”“一个警察。他从树上走过去,比你那些别扭的数学方程式快多了。”“警察?他现在人呢?”“他想留在镜庄。我觉得自己没有离开镜庄,它就像一圈涟漪荡开来,我去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把那个地方感染成镜庄的一部分。”外祖父拿起一面星状镜子,反射的太阳光猛地刺向我,他问道:“你看到什么?”“太阳,斑点。”“我最近迷上了观星。金星闪耀的夜晚,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到了清晨,我感受不到心跳,还患上了短暂的抑郁。”外公说,“来吧,把最后一块镜子贴上。”“我还见到了杜雅……”“小杜护士还好吗?”“杜雅说见到你和一个僧人聊天。不对,是一个医生。”“他也是一个医生。是他救了我。我希望你也能见见他。”“他是怎么救你的?”“他说我的死亡苦闷是一种强大的张力,谁也不能阻止。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外祖父高举双手说,若不是身体绑在桁架上,他早就摔下去了。“杜雅护士,就是你死亡的绊脚石……”我嗫嚅道。

外公没回答,爬下梯子,似乎获得了神力,竟以一人之力把那块巨大的镜子抬了起来,搭在墙壁上……是回光返照吗?

“圣西!”妈妈突然叫我,“你快下来!”我几乎跳下梯子跑向她。她让我不得安宁!她指着那间厕所小屋,嚷嚷道:“这厕所一旦完成,山魈就能在人间现形了!”

“不,那是我们的婚房。”易德叔叔从厕所钻出来说,手里还握着铁铲,“很快就要完成了!”

“婚房?!”妈妈陷入恐怖的臆想,“这世上想和我结婚的只有山魈!”

妈妈从易德叔叔手里抢过铁铲,朝他的脑袋敲下去。他的脑袋发出一声闷响,鲜血直流,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他捂住额头,向后倒去,刚好踩空掉进粪坑里。妈妈马上往坑里填土——

“埋掉!永不超生!”妈妈又丢下铁铲,跑到刚装好的镜墙前,指着镜中某个地方继续嚷嚷:“看!山魈露出原形了!在屋顶!圣西你看到了吗?我没骗你,你是山魈之子!”

在镜子里,我只看见妈妈那张歇斯底里的脸,满是泪痕。我又看看厕所屋顶,那里没有山魈,没有影子,只有一只乌鸦……妈妈搬起石头,朝镜墙砸过去。镜子瞬间四分五裂。我们合力把易德叔叔挖出来,抬进屋里为他止血。他曾是个战士,死不了,还有呼吸,没有生命危险。可是他腰部伤口开始发紫发臭,眼睛蒙上一层白障,晶状体下有一只白色虫子……

“他可能在战场上就死了,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外祖父说。

“镜庄的人也死了,”我故意说给外祖父听,“他们靠镜子提醒自己活下去。”

“爱情就是凶险,爱到你死我活。”张先生说,似乎庆幸自己没跟我妈在一起。

易德叔叔活了下来,但丢了魂,不吃不喝,老是念着婚房的事。我翻开他的眼睑,寻找那条白色虫子的踪影。晶状体里的虫子越来越多,我给市区医生打了电话,但医生说三天后才有船上岛,叮嘱我们这几天要把病人照顾好。

跟易德叔叔的状况相反,妈妈变得越来越有活力。她趁我们不注意,拿走剩下不多的汽油,把厕所烧了,大火还把旁边的树引燃了。那棵树整整烧了两天,把夜空映成一片血红。她跟火舌跳起探戈,再现那段裸体之舞……血红的云雾中,我又看见那几根高耸入云的蘑菇状红色柱子。一场火热的海市蜃楼。火,我的源泉,我的生命,我的终结……火灭后,那棵树向天空伸展扭曲的肢体,很快飞来一群白色的海鸥,停满枝丫,像黑死树结出的白果子。妈妈整天坐在树下,计算落在上面的海鸥数量:七……三十三……九十九……

另一边,张先生的孤雌生殖实验正进入成熟阶段。他成功确定了最稳定的电流数值范围。“电流仪里的雌蛙正有产卵的迹象,”张先生宣布他的成果,“而且鹿岛时间速率紊乱,生命的进展会有不一样的面貌,生死结局都有可能被颠倒。一个将载入史册的实验!”

鹿岛迎来一段看不到金星的日子。外祖父的心跳越来越慢。我把耳朵贴在他胸口,几乎听不到心跳声。“我即将成为世界的虚数。”他说话也越来越低沉,很多时候只是呼出一口臭气……外祖父和易德叔叔是两个进入了死亡队列的人。妈妈和张先生则努力加工某种二手生命,对生命形式有了某种抽象性的理解。在金星彻底消失的夜晚,外祖父奄奄一息。他用眼神示意我,要我在一本书里找某样东西。书里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五个复数式子。这时屋外下起雨来,雷电照亮海平面。

“你要我去镜庄?”我问他。他摇头否定。

那几个复数式子所能算出的距离确实不足以抵达镜庄,那么外祖父肯定是另有所指吧……面对暴雨雷鸣,我不敢走进雨中。但无人能陪我走那一段路程。张先生着魔了似的守着蛙卵。易德叔叔行尸走肉。妈妈还在雨中数海鸥。

我冒着雨来到树林的入口,浑身湿透。暴雨冲垮了鹿场的栅栏,千百头水鹿进入了树林,从我身边跃过,夜晚的树林,布满水鹿惊惶的眼睛……我无法准确算出所有的角度和距离,只能凭估算来确定走向:向东北走14米,再向西北走28米,最后向东南走57米……在黑暗树林行进时,我似乎感到有一个手臂瘦长的人影,在树上俯视我。我很无助。在最终停步的地方,在它的侧前方,有块颜色深度跟周围土壤不一样的空地,暴雨轻易刷掉了一层新鲜土壤。惊鹿四跃,暴雨如注……我跪下来,徒手挖土……那层土松松垮垮,加上雨水的冲刷,我很快就挖开了一个洞……树林上空,雷电闪过,照亮的瞬间,我看见一个骷髅从土里露出来。我什么话也喊不出来,爬着往后退。外祖父向我揭露了他的罪行,一种形而上的罪行,用他人的死亡来清扫自己通向死亡的路。在雨停之前,我回来了。张先生钻到外祖父的床底下捣鼓什么。我浑身滴水,走进房间,每走一步就留下一摊水渍。我轻轻摇晃外祖父的肩膀,说道:“我找到了……镜庄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的世界……非生非灭……”

但他一动不动,跟杜雅护士一样,成了世界的虚数……天空金星陨落,落在深海中……那片即将消亡的风景,无人问津……

“我成功了!”张先生从床底钻出来,亢奋大叫。一群黑乎乎的小生物从床底涌出来,四处跳跃,它们跳上外祖父的尸身,趴在他的嘴巴、耳朵和手臂上,鼓动丑陋的皮囊。那是一群跳过了蝌蚪阶段,直接发育为幼蛙的负子蟾。

“海鸥被我统统赶走了!”妈妈也闯进房间来向我们宣布她的战况。

突然之间,一阵翅膀的扑棱声如潮水涌来,一群羽毛脱落的海鸥从窗户飞进来,捕食刚长成的幼蛙,争抢吞咽,由于吞咽过急,吐出一只只幼蛙残体。抓不到幼蛙的海鸥全部飞到外祖父头上,啄食他的眼睛。“啊啊啊……”妈妈很懊悔,不应把海鸥赶跑,又不小心让它们飞进来。张先生惊慌失措,抓起书本,扑打吞食他实验成果的恶鸟。我躲进床底,捂住耳朵。尸体在我头上发出细微而惊惧的颤动。一切面临崩坏和毁灭!

第二天,上岛的船靠岸了。来的人中除了医生和警察,还有我舅舅。舅舅暴跳如雷,发誓要剥夺妈妈的抚养权,把我接到他家生活,让我彻底摆脱这个疯女人的控制……妈妈抓住我,对舅舅说,回到市区后,她会找工作养活我。然而妈妈的话没有感动我……她疯掉了……我想象着,如果跟舅舅回家,在外祖父生活过房子的生活,我的人生会不会更美好呢?

随船上岸的警察找到我,问我上岛后做了什么,又是否见过照片中的女护士。这位警察与我当时一同进入镜庄的警察的长相一模一样。难道他改变主意要离开那里吗?但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完全不认识我。“一个星期前,有个警察来过,什么都没查到。”我佯装一无所知,“虽然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但我们这段时间在岛上相安无事,也没见过这女孩。”“这是我们第一次派人上岛调查失踪案。”警察说,“你们不是昨天上岛的吗?怎么过了一个星期?”“那我见到的警察是谁呢?”我问,但我不想深究下去,担心外祖父的罪行败露,于是转移话题说:“还有,昨晚水鹿逃出了鹿场。你把它们抓回来得花点儿功夫。”“还有这样的事?不可能,这里的水鹿一年前就死光了,是瘟疫造成的……”警察缓缓合上本子。我们都对彼此的话感到诧异,不约而同地望向树林深处,似乎有什么超出我们理解的事物正改变着这座岛屿上的生命。我原本还想问他,他儿子是不是失踪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镜庄是另一个空间,允许我们以自己的方式开拓另一种可能,并把现实分成了两半。

处理完岛上事务,舅舅把外祖父的遗体运回家,举办葬礼,并且禁止妈妈到场参加。回到高斯大区后,易德叔叔发现他的商店被改成一家博物馆,日夜开放,供人参观。那个出资的富商跟他解释:“我后来有了个新想法。一桩慈善的事业是不应该有买卖的,人们应该通过战争的遗物,来铭记战争的悲伤和残酷,而不是向他们收费。你说对吗?”面对这番话,易德叔叔哑口无言。这样一来,他就没法谋生啦,因为他不能把这些纪念品当商品卖掉,他是一个捍卫荣耀的士兵。他死的时候就倒在博物馆最里头,游客发现他时还以为那是一具仿真的阵亡士兵。一具彻底干瘪了的尸体,仿佛早已死去十几年。X市为他举行了葬礼,妈妈没有去参加。我偷偷溜出去,在现场围观了一小会儿。我没有流一滴眼泪,尽管我认为自己要为他的死亡负一半责任……

不久,张先生给我写了封信,行文充满绝望,却又有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解脱。张先生在信里说,他已决定接受学校的任务,回到“夜游者的废墟”,进行科学考察:

“……不过那根本不算一个任务,因为我回到那儿去是迟早的事,而且我的实验没有任何意义……其实我早就知道,科学家多年前就已经成功将体细胞转化为iPS细胞……iPS细胞可以分化为人体的任何一种细胞,包括精子和卵子……也就是说,单独的个体可以用自体细胞生产下一代,或更准确地说可以克隆一个自己……你妈一直坚称你没有父亲,这事儿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完全可以利用那项技术,将自身的细胞转化为精细胞,然后自体怀孕,生下一个男孩子来。当然这对你来说,听起来不可思议。至于你妈妈是否曾接受过这样的生物实验,我不得而知。说不定你真的是山魈的后代……哈哈,谁知道呢?再见吧,圣西。”

这封信宣告我的少年时代从此彻底结束了!青春的骚动,原始的黑暗,逐一降临到我的生命。因为易德叔叔的死,我一直怪罪妈妈,是她的残忍和癫狂把他最终推到死亡境地……就在那时我深信,我的肉身之父就是一只山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