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那天妈妈跟踪我们找到了地道入口,打算趁我们不注意时进去。她想求住持施法念经,帮我们摆脱山魈。苏武及时找到她,否则她会在四通八达的地道迷宫迷路。
“他为什么见死不救?”妈妈质问。
“姑姑,师傅不便见客。”苏武回答,“他现在很虚弱。”
“没见过人在地洞里养病的呢。”
只有我知道他再也上不来了。我没告诉苏武在那下面发生的事,搪塞说住持坐在那里什么也没说。妈妈便不再坚持,洗净双手,继续擦洗韦驮菩萨石像。她还有可能恢复那段记忆吗?我希望她永远也别想起,但只有她想起来,才会明白她这些年经历的事都不过是一场虚妄,苦果是她亲手结成的。假如她是受害者,那施害者之一也是她自己。
天还蒙蒙亮,参加早课的僧人齐聚大殿。经过大殿时,我看见众多僧人之中有一个女人——是妈妈。她穿着海青,有模有样地拿着经书,跟着众僧念诵《韦驮赞》:
“韦驮天将……菩萨化身……宝杵镇魔军……”
我依稀听到这几句,每句间隔都被拖得特别长,绕不出来似的。除了白天清洁韦驮菩萨石像,妈妈如常参加晚课。晚课时吟诵的还是《韦驮赞》。
我拿着骨灰找到禹,希望他能尽快推进韦驮计划。
但禹告诉我,一直以来,综合各方考虑,韦驮菩萨像难以用石头进行雕刻。一是这里缺乏精湛的雕刻工艺师,二是没有体积足够大的石材。他们决定选用纸浆塑模,而我带来的骨灰,也只能通过这种形式掺入材料(亦即纸浆)里,再制成雕像身体部件,最后拼接在一起。但我必须离开寺院才能到城里寻找可以完成塑模的工厂。
除了K.T.自己,其他人都已明白竖起雕像完全是一场虚张声势的恐吓。大家继续奉陪只是因为游戏开始了,就必须分出一个胜负,制造一个结局。于我而言,这其中还有别的深意。
若此时市剧院得知,他们竟然想用纸浆来制造一个泥菩萨,说不定会马上撤销行动。毕竟,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敌对势力,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不过是些流氓和过街老鼠,根本不能构成威胁,也不足以产生艺术光辉——不对,市剧院的行动还会继续下去,因为我才是这出戏的主角!我的种种行为才是他们观察的对象!只要我还活着,还在呼吸,这出戏就不会有谢幕的一天!
禹安排一个设计人员陪同我前往市区,但我提出由小武来做伴。我事先没有告诉苏武,但他非常乐意。他渴望逃离这里,回到自由的世俗中去。妈妈执意跟我们去,说再也受不了被山魈注视的恐怖,就算每日念经也无济于事。
这段时日,我只能在昏黑的寺内见到苏武,晃动的烛火模糊了他的形体。所以刚走出寺院,在须弥山明晃晃的日光下,见到苏武那副枯柴似的身躯时,我担心他会在阳光中化成一缕白烟。妈妈倒是嘲讽起舅舅来,说舅舅没给自己儿子好待遇,在养育孩子的问题上,没资格批评她。
“对了,那头山魈呢?”妈妈问。
唯一令我感到宽慰的是,妈妈已经能区分两种形式的山魈了。那头猿猴在她看来,只不过是一只宠物。猿猴无言无语,即使记得这个女人,也难以道出真相。在动物眼里,人类的活动与日升月落一样,只是世界纷繁无意义的日常倒影之一。
寺院门口有众多菩提树,但不见猿猴的踪影。妈妈觉得自己忽略那头受伤的野兽太久,感到懊悔,每走到一棵树下便学猴叫,想引诱它出来。
“它应该回山上去了吧。”苏武说。
“那我们怎么离开森林?”
苏武带我们绕到沙门寺背后。那儿有一个被遮掩起来的缓坡,走下去就能抵达河岸。我们当时走的那段陡峭的石梯是很久以前的建筑,如我所想,它是苦修的必经之路,但如今的僧人早就开辟了一条新路。须弥山上地势开阔,一眼望尽整个森林,包括高斯大区。那些棱角尖锐的灰色建筑,正是高斯大区的标志。我被市剧院玩弄于股掌之中,像宠物似的被圈养在高斯大区。我的外祖父和舅舅装成毫不知情的局外人,暗中却咀嚼着我们的痛苦,只为至高无上的表演艺术。
我们来到河岸的铁路旁。这条铁路串联起夜游者的废墟、栖息地和舅舅家。它是迷走神经,勾连着整个X市的躯体。童年迷路的下午,说不定我也是在这样昏昏沉沉的时刻,沿着铁路来过沙门寺,遇到当时的住持,问了他一个关于山魈的问题。我们连夜沿着铁路走,在天亮时终于抵达市区。我们茫然四顾,发现抵达的不是高斯大区,而是舅舅家的所在地。
这是我们三人曾共同拥有的故乡。
妈妈和苏武比我更熟悉这里。我只在童年来过一次,早已没有印象。我们找到两三家制作纸模的工厂,但他们都拒绝了我们的请求,一是因为规格过大,二是掺入骨灰令他们感到奇怪。最后其中一家看中我们的出价,硬着头皮接了单。我把定金、图纸和骨灰交给对方。等待期间,妈妈决定厚着脸皮去舅舅家,去看看她的老母亲。那栋六层楼虽然不归妈妈所有,舅舅也完全可以像多年前那样把她扫地出门,但他总不能阻止自己的妹妹来探望老母亲。妈妈思乡情切,流下眼泪。
我们遇到几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她们提着行李包,在巷子里见到妈妈后,突然围着妈妈,相拥在一起,兴高采烈。我和苏武都认不得她们。她们是妈妈早年嫁到省外去的那些姐姐。“妹妹,你这几年去哪儿啦?”“哪个是你儿子?”“啊,肯定是这个瘦猴!”一个阿姨指着苏武说。“这是哥的儿子。”“听说你流浪去了?丢人呢。”阿姨是指他去了夜游者的废墟。
多年没见,她们轮番追问各种问题。妈妈又好奇又惊恐,看着这些像群陌生人似的姐姐,问道:“好久不见。怎么都回来了?”
“哥快病死啦!你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是说,怎么那么巧凑一起回来了。”
这时我们才得知舅舅因为心脏病发作病危的事情。想起他上次来找我,派我去做间谍,当时他面黄肌瘦,但尚未到这么严重的地步。妈妈听后很不是滋味。我因为想起住持在地洞里说出的真相,仅有的一丝伤心也烟消云散了。苏武对于父亲病危的消息,也没有表露任何悲伤,面无表情。
我们继续朝舅舅家走去。途中,几个阿姨在苏武身上翻来覆去地检查,想知道去过夜游者的废墟的人到底会有什么生理变化。其中一个阿姨还说,舅舅即使不病死,被他这副死人似的模样吓一跳的话,心脏也会承受不住。接着,她们又观察起我的脸来,想找出什么异常之处,想知道我是不是妖怪的孩子。她们最后认定,我失去双耳便是证据之一。这群女人嫁到外省去,怎么变得这般刻薄呢?也许她们本来就如此吧,所以才嫁得远远的,躲到舅舅管不到的地方。妈妈想融入几个姐姐的谈话,却只有点头应和的份儿,只好闭嘴。
“我也要死了。”苏武脸色苍白,贫血得厉害,说不准也遗传了家族心脏病。
姑嫂见面,假惺惺地向前张臂,紧握对方的手,说些安慰话。等几个姐姐慰问完毕,妈妈才跟舅妈问好。舅妈露出久别重逢之喜,与妈妈久久相拥。她们相互寒暄,谈起舅舅便满脸悲恸,明明人还活着,气氛却像他已经死了,大家是来参加丧礼的。
但我有一种预感——一种死亡的预感,藏在这栋楼终年不散的冰冷苔藓味里。由于每层需要留出足够宽敞的空间租给他人办公用,因此它比周围的楼房都要高出许多。这种出租的营生维系了很多年。
舅妈一时分不出到底哪个是自己的儿子,哪个是我。我和苏武一语不发,舅妈在我们脸上来回打量,最后张开双臂,把两人拥入怀中。屋里几个阿姨围着外祖母,嘘寒问暖,但外祖母连一个女儿都没认出来,呆呆地望着这群聒噪的女人,直到妈妈进去时,她突然喊道:“元元!”外祖母唯独认出妈妈来,两个女人抱头痛哭。妈妈比外祖母的个头高很多,外祖母的头刚好贴在女儿胸口上,边流泪边说:
“你的心脏还很好,还能活很久呢。”
这样的状态维持没有多久,外祖母又开始失忆,对自己伏在一个中年女人身上感到难为情,说要去做菜汤了。几个阿姨感觉自己被冷落,也就散了,在偏厅聊些闲话,直到舅妈提醒,她们才想起要去看病重的哥哥。她们哭丧着脸,挤挤攘攘,争着问哥哥在哪儿。苏武坐在那儿,跟谁也不说话。几个邻居比舅妈更早认出苏武来,吊起眼睛,交头接耳,从夜游者的废墟归来的苏武似乎成了一个不祥的人物。舅妈还没认出哪个是自己的儿子,只好说:“大家一起上楼看看吧……”
几个阿姨不敢上去,挽着舅妈双臂说上面就像个迷宫,人员复杂。舅妈说那些外来人员早就搬清了,这里如今只住着自己一家。
“哥在几楼?”一个阿姨问。
“昨天还在二楼,今天迁到三楼。”舅妈说,“他想按老爹的方法,每天只喝水,每天往上移动一层,到顶楼那天就是他升天的日子。他们的想法真奇怪啊。”
舅妈哭哭啼啼,好像以那种方式离开家是外祖父自己的决定,而不是她心肠歹毒想出来的。但真相已不再重要,舅妈很快就要独自撑起这个空荡荡的家,必须跟几个小姑处好关系,她们才愿意帮她。
几个阿姨还是不敢上去——她们害怕的是舅舅呢,害怕他会指着她们鼻子骂。但最害怕被骂的,应该是妈妈。当阿姨们排着队,毕恭毕敬地上楼时,妈妈还坐在客厅,不时朝厨房望去,想帮老母亲做菜汤。妈妈没有理由害怕舅舅,因为这都是一出戏。
我只好代妈妈去看舅舅,还要向他提供情报。他人之将死,在死亡面前,世间的纷争显得微不足道了吧。但这里没有彻底的死亡,更何况他服务于市剧院,他死后,他的灵魂会回到市剧院,继续履行他生前的事业,
“怎么不去看你爸?”我问苏武。
“繁文缛节实在令人扫兴。”苏武淡漠地回答,“这个家庭的灵魂早已出卖给市剧院,我们死后会在那儿相聚,被永恒奴役。”
阿姨们大呼小叫,推搡着跑下来,说那个男人根本不是她们的哥哥。至少不是她们印象里的哥哥,他的脸看起来像另一个人。舅妈连忙解释:“这是他在市剧院工作的职业病。你们知道市剧院吗?经常化妆,扮演不同的角色,脸偶尔变成其他模样,也是正常的。而且,他病得太重了。”舅妈显然不了解市剧院“安分守己,恪守角色天性”的规定,一个人不可能扮演不同的角色。从舅妈认不出苏武那刻起,事实就摆在眼前——我们这群人慢慢地相互遗忘,家庭关系只是过眼云烟,只有舅妈还在苦苦找借口。阿姨们整理仪容,缓了口气,坐在偏厅继续聊些鸡毛蒜皮的事。
有人从楼上喊道:“孙圣西在吗?你舅舅要见你!”
这是法庭在传唤我,去接受法官的判决!
每层楼都有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走廊,地毯上有涟漪图案,在灯光下荡漾。我来到第三层,没找到传唤我的人,于是逐间打开房门。租客搬走后,大多数房间没来得及清理,遗留着各种办公用品,其中某个房间堆满香火蜡烛,木鱼,蒲垫,还有不少大小规格与沙门寺里相似的韦驮菩萨石像。为什么敌方的东西会出现在这里?我的疑问刚冒出来就被打消了。我提醒自己必须消除一种惯性思维,即认为市剧院跟沙门寺或者帝国旅店是敌对的,是泾渭分明的,事实上所有事件都出自市剧院的安排。
我在走廊尽头找到舅舅的房间。房间里有好几个人,春聿也在。他守在病榻前。舅舅身上插满各种辅助呼吸和进食的管子,仪器不停闪烁,他的皮肤发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春聿。
“我们上次见面后。”
“他当时看着没大碍。”
“他的身体早就拒绝他的灵魂。”春聿解释,“他的灵魂像个影子,照常到市剧院上班,吃饭,午休,下班。偶尔,他会察觉自己是个影子,跟死人的影子一样,魂不附体。为了减轻他的痛苦,我们喂他喝特制药水,让他暂时忘记自己濒临死亡的事实。他越虚弱,灵魂就飘得越远,当他偶尔灵肉合一时,我们才可以跟他说话。”
“任务进展顺利。”我并不关心躺在病榻上的恶魔,说完客套话后便转移话题,“我说过从心理上击溃K.T.的唯一办法,是等雕像竖起后,再一举摧毁。问题是,他们现在没有能力搭建这么大的雕像。他们决定做一个纸菩萨。”
“真的吗?那任务岂不是简单多了?”
“对。是一个纸菩萨。”
“放一把火,就能烧掉纸菩萨了。”
舅舅还在昏迷中,传唤我的想必是春聿本人吧。在场的几个人中,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凶神恶煞似的看着我。是我曾经的朋友马谟。我猜,在手刃了自己的兄弟后,他现在得到信任成为核心成员了吧。若所有事件都是市剧院的安排,是从这个宇宙中心般的地方生发的,那么我成为双面间谍的选择很大概率也是宿命之一。我们如今的谈话也不过是一场戏中的某一节。我没有必要刻意隐瞒双面间谍的身份,也不必担心马谟此时会告发我。我甚至还怀疑,就连住持在地洞里告知我真相也是注定的,因为按惯例,一出戏剧必然会上演高潮迭起的故事的必要环节:谋划,隐瞒,真相揭露,主人公的觉悟,以及艰难的抉择等等。我不知道自己还握着什么筹码。不,唯一的可变量,是主人公的抉择,它影响了结局可能性的分岔,即使他们能预知几种结局,但终究无法确定我最后走向哪个分岔。
有人敲响房门。是妈妈。她不敢进来,远远地看着病榻上的舅舅,告诉我们晚饭准备好了。晚饭期间,一大群人围在客厅,把主客厅挤得满满当当。当晚,我们的胃口被外祖母煮的那一大盘寡淡的紫甘蓝牛肉汤彻底败坏了。我们喝着没味道的紫色汤汁,啃着硬邦邦的牛肉块,肚子好像填满东西,但又饿得打鼓,汤里还有股跟舅舅房间里相似的衰败的味道。
“味道好吗?”外祖母问,“每天都有鸟飞来偷吃紫甘蓝。刚才我打死了一只。”
舅妈用汤勺搅拌汤底,捞起一只被煮得羽毛糜烂的麻雀。
几个阿姨又开始大呼小叫,争先恐后地跑去漱口。舅妈突然呕吐,溅得四处都是。其他宾客也乱作一团。妈妈带着受到惊吓的外祖母回房间去。只有苏武继续咀嚼硬得像木头的牛肉。“真想忘掉这个夜晚。”春聿一脸僵硬。
几天过去,杯盘狼藉,我们几乎吃空家里的食物,但绝不让外祖母进厨房。
舅舅的房间搬到了五楼,明天他就要到六楼,后天就会正式抵达顶楼。舅舅会在那天去世吗?我们战战兢兢。就算知道他死后的灵魂会回到市剧院,但在烟火缭绕的俗世里一天,我们便活得与常人无异,仍被传统的道德生死观困扰着。舅舅跟外祖父一样,对于用楼层数量来倒数生命很有一套。外祖父在登顶后,沿着邻居家的阳台离开,在鹿岛上与我们共度了最后一段时光,但对于世界来说,他这个以虚数概念解释人生的前院长,早已不在人世了。能否原谅那些将死或已死之人曾犯下的错?我突然对自己经历的空想与苦痛感到一阵美妙,若不是如此,我的人生或许会平淡许多,艺术的光辉确实是在矛盾中迸发的。毒药也可以成为甘美的蜜糖。
再也受不了这里的吵闹,春聿趁机外出,替我监督工厂的制作进度。妈妈鼓起勇气进入舅舅的房间,在病榻前照顾他。第五层的房间有更充足的阳光,事物的面目明媚多彩起来。“没想到吧,到头来还不是要我照顾你?”妈妈对着昏迷中的哥哥说,仿佛又取得了一场战争的胜利。见我进来,妈妈嘱咐我多跟舅舅说话,提醒我别忘了他的养育之恩,然后离开房间。我认为她其实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一个昏迷中如死尸般的人,我该和他说些什么呢?便随口说了些气话:
“舅舅,这出戏我演够了。你们真是可怕啊,连外公也是只恶鬼!”
一缕阳光正好爬到舅舅的右眼皮上,他猛地睁开那只眼睛,眼球颤动,接着永远闭上了。我马上把手放在他的心脏位置:平缓,渐息,最后一片阒静。他是我人生灾祸的始作俑者,在他死去的那刻,我出奇地平静,因为只要我愿意,我在市剧院就能再见到他,尽管见到的是他失去记忆的灵魂。
得知死讯后,众人围在舅舅的尸体前,悲伤早在前几天耗光,如今只是默默不语,只是在哀悼,脸蒙上一层如同宇宙般无言又悲哀的神色,没多久又恢复了常态。一群群乡亲陆续前来吊唁。舅妈每隔十五分钟就要在他们面前哭一次,嗓子都哑了。她叫几个姨妈一起哭,后来女人都在哭。来了个做法事的师傅,他正是舅妈的前夫,一来便骂我们没把东西准备齐全,纸扎娃娃、寿衣、香火蜡烛什么的都没准备。我们只好到楼上那间有香火蜡烛的房间把东西搬下来充数,经清点后,目前还缺寿衣和棺木。
春聿被繁文缛节弄得头疼,宁愿把舅舅运回市剧院,执行老法官死时的那套葬礼仪式,点篝火,跳舞,最后把遗体推入大海,而不是在这里大呼小叫。
有人在某层楼找到一个曾出租给殡葬公司的房间,里头还有很多殡葬用品,包括一副棺木。大家觉得不可思议,议论纷纷,不知这栋楼到底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产业。一个阿姨拉着我上楼,来到殡葬公司,要我试穿麻质寿衣,还要我在棺木里躺躺,看大小是否合适,因为她觉得我的体型跟舅舅很相近。尽管不吉利,我还是穿上寿衣躺进棺木里去了。这件事该由苏武做,但他一点儿不在乎父亲的死,心里还在为父亲的所作所为赌气,躲在房里不出来。棺木刚好能容下我,但有点挤。我挪挪胳膊,但卡住了,心里有点儿慌。法事师傅匆匆赶上来,催促我们赶紧完事。我依然卡着不能动。师傅看见后咒骂了一通,说活人怎么能做这种事呢,但时间紧迫,只能叫人直接连我一块儿把棺木抬下楼去。下楼时,我感觉自己正迈向死亡,想象人们假如忘了棺木里有个活人,直接把棺木送去火化了,会有多么恐怖。但如果此时我死了,这出大戏也就谢幕了。
我穿着寿衣从棺木里爬出来。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以为诈尸。我脱下寿衣,给舅舅换上,很合身,和其他人一起把舅舅的尸体抬到棺木里。妈妈已经给舅舅清洁完身体了,几个姐妹里只有她敢这么做,明明最该害怕的就是她,大概是因为经常搞清洁吧,她只要把尸体看成某种需要清洁的秽物,便没什么害怕的。
外祖母不知道长子去世。作为长辈的她原本不允许参加晚辈的葬礼,可是,大家认为她老年痴呆,估计记不得人了,又不想花时间安置她,干脆让她在那儿坐着。外祖母也没闲下来,她在追赶突然多起来的蓑蛾。它们跟苍蝇差不多大小,到处飞。从今天清晨开始,屋里的虫子就多了起来。天牛、叩头虫、金龟子等等,各种各样的虫子纷纷在葬礼上出没。法事师傅说,那是舅舅的魂魄附在昆虫身上回来了。我们只好不去管那些虫子。春聿听后,觉得新奇,纳闷市剧院那么多死灵魂怎么不变成虫子?于是我问他,市剧院的剧本里出现过虫子吗?他说没有,然后恍然大悟。
外祖母追着虫子,不小心踩中拴在棺木旁的那只引魂鸡。公鸡疼得长鸣一声。法事师傅很高兴,说鸡鸣能把邪气驱走。但鸡鸣把外祖母吓着了,仿佛记忆也给吓了回来,她突然注意到躺在棺木里的男人,啜泣起来:“天牛再也不会啃你的心肝啦。”
春聿站在角落里,皱着眉头,希望尽早结束这场闹哄哄的仪式,却又说:
“不得不承认,艺术的源泉就是这些鸡飞狗跳的东西。”
“我当时自投罗网回到市剧院,是不是很愚蠢?”我问他。
“这个问题,我早就说过了。一个有强烈自我意识的人,他决心要搞明白自己处境的话,市剧院是没理由阻止的。”春聿回答。
“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回到市剧院。”
“你以观众身份来市剧院看戏,看过几回,又看过哪一出,我当然是不知道的。”
“自始至终只有一出戏吧。”我观察春聿的表情,只见他挑着眉,带着好奇等我说下去,“我的出生是市剧院的计划,对吧?我才是一个天生的演员。正如你以前对我说过,我饰演的是一个被欺诈者,一个无名者,只是这次的舞台是整个世界。”
春聿竟然露出温和宽慰的笑容:“检验成果的时候到了。”
我不寒而栗。
不久,舅舅被火化。他的骨灰埋在外祖父所在的墓园。下葬时,法事师傅咬破引魂鸡的鸡冠,把鸡血滴在坟墓四周,再把鸡放走。公鸡嗖的一下,穿越山林,长鸣一声,空气中只留下一抹橘红。
葬礼结束后的下午,我们回到客厅,商量接下来的打算。突然,整个客厅暗了下来,仿佛迎来日食。一颗巨大的脑袋从天而降,堵在门口,一只大眼珠无神地瞪着屋里的人。人人噤若寒蝉,这时一个工人挤进屋里来大声宣布:
“孙圣西,订单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