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那天,妈妈饿得要死,打算回高斯大区去找点儿吃的来。

“在这边住,在那边吃,大跨度生活令人受罪。”她临走时说,又问我身上有没有钱。我掏掏口袋,只掏出一撮灰尘。她失望地走了,还劝我交朋友要谨慎,被糊弄来这里也不知为了什么。这里只有玄奥的书和莫名其妙的画,相比之下,她觉得填饱肚子更重要。妈妈的个性也发生了某些细微的变化,不再迷恋那些艺术作品曾为她人生带来的麻醉感,文学的圣光逐渐黯淡,身体开始感受到饥饿,与其当一具思维丰富的饿尸,还不如在食物堆里撑死。连流浪汉都没有饿死在这里,妈妈反而待不住了,她从侧门离开旅店,不想再看见那座猿猴雕塑。令我惊讶的是,在白天,这座名为《思想者的猿猴》的雕塑看起来只是一堆随意拼搭起来的钢铁条,像一团绞在一起的肠子,凌乱,缺乏辨识度,很难看出有什么明显的轮廓,更别说像那天夜里我们所看到的猿猴。这多多少少动摇了老板在我心中的地位。这到底是“皇帝的新装”,还是雕塑自己变了形?

我没时间想太多,在妈妈离开好一会儿后,也跟着离开旅店。我很快在街上看到一家面包店,进去走一圈,发现橱架上虽然标着面包的品种名称,摆的却不是面包,而是各种各样的毫不相关的物品,比如椅子、书、刀具、树叶,甚至在里面看见一只活着的蟾蜍。

“这家店没有真的面包卖吗?”我问店老板。

店老板趴在柜台上盯着橱架里的东西,紧张兮兮的,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随时会发生似的。“这些都是面包。”他头也没抬地回答。“如我所见,不是。”当我转身准备离开,店老板又说:“你看这只蟾蜍,早上它原本是一块榛子面包呢。我得随时留意这些面包下一秒会变成什么。”我想起帝国旅店那个从餐吧变成卫生间,又从卫生间变成阅览室的房间,便理解了他的意思。“看来这里的人永远别想吃到真正的食物。”我说。“如果你想冒险,可以把它买回去,放上一夜,说不定它又会变回一个面包。”店老板疲惫地坐下来,“有一次,一个杀人犯在这儿买了把刀子,在他准备杀人的时候,它突然变回了面包。”“有意思,它阻止了一桩命案。”“不,面包是中立的,它不是为了那个受害者的命才变回去,这是个变形概率的问题。它一天会有几次变化,但谁也摸不准具体在哪个时候又会变成什么。我们的老顾客深谙此道,所以他们买面包不是为了填饱肚子,倒有点儿赌运气的成分,就像买彩票。我的面包是艺术品。如果恰好在你想吃东西的时候,它恢复了面包的样子,那你不妨吃了它。”“好吧,填肚子得靠运气。如果一把刀变成了面包,我能吃掉它吗?”我问。“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店老板挠挠头,在空无一人的店里踱步,“但有什么不可以呢?意义是由你赋予它的,就算它是一把真刀,你也可以把它当成食物啃掉,说不定还能给身体补充点儿铁元素。至于身体接不接受,就是你的内部问题了。废话别多说了,你要不要买?唉,这种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好吧。可是我没有钱。”我把空口袋翻出来给店老板看。“那你从一开始就不该进这里来!头上的月亮虽好,但你手中还得握着钱啊。”老板生气了,最后还是给我拿了一片树叶,用面包盒装起来送给我,说这是我们的缘分。

这片树叶后来一直维持原样,没变成其他的东西,也没恢复面包的模样,就这样以一片树叶的形式在盒子里腐烂了。我想有些事物到了某个阶段,也许已经深知自己的命运了,像树上成熟的果子垂直地落到地面去。我把它连同盒子一起扔到垃圾桶里,注意到前面有人在聚集。

妈妈从人群中挤出来,嘴里咀嚼着什么,看来她找到吃的了。她快步向我奔来,显得很惊奇。“鲸鱼,那头鲸鱼到这儿来了!”妈妈说。我看见在她的口里满是面包碎。“哪头鲸鱼?”我问。“我们焚书那天看到的那头。”妈妈往后引颈眺望,但人群遮住了视线。人群没发出什么大动静,妈妈是在这条街道上唯一嚷嚷的人,真丢脸。渐渐地,一具暗红色的骨架高高地悬浮着,向我们这边移动。那是一条车队,他们在运送鲸鱼的骨架。那晚把鲸鱼骨架偷走的正是他们,只是没想到他们的目的地是这里,而且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他们才把骨架运到这里。

鲸鱼骨架从我们身边经过时,我发现它的体积比之前大了很多,像一座房屋的巨大桁架。我仰望这翱翔的巨兽。它的头骨是锥子形的,血肉模糊,如果不是妈妈告诉我这是一头鲸鱼,我或许会以为那是一头恐龙,一头史前的鱼龙。它的肋骨上还粘着残肉筋膜,散发腐烂的臭味,上面曾生长着厚厚的脂肪和成吨重的肉。尽管它只剩下一具骨架,我仍被震撼了。世上竟有这么大的鱼!不,它是哺乳动物。我的生父也可能是任何一种形态,在妈妈孕育我的夜晚,他恰好是一只猿猴的形态,而这种可能,只会发生在一切皆可变形的栖息地上。溯源是否具有意义呢?我眼见的事物,到底经过了多少次变形才呈现为当今的模样?我也无法准确地想象,人类的祖先经过了多少次进化,又曾以何种奇怪又古老的生物形态存在过,才最终稳定为当今人类的模样。每一次细微的变化都难以确证,只能宏观地,阶段性地划分长达上百万年的进化历程。这头鲸鱼搁浅在海滩上时,可没有这么大呢,也许在脂肪和肉被剔除后,卸除了重担后的骨架,开始了二次生长。骨架是鲸鱼的灵魂。瞧,这头只剩骨架的鲸鱼看起来就像恐龙,像鳄鱼,像公牛,甚至有点儿像鸟,巨大的尾骨是它的翅膀。想起高斯大区的居民为搁浅的鲸鱼而狂欢,而这里的人对此已司空见惯,很快就散去了。只有我和妈妈还跟在车队后面。

车队停下来的地方,是帝国旅店的门前。我知道,那些引起我好奇的东西最终会落到实处,进一步与我产生持续性的联系。有两个人从车队里走出来,站在旅店门前,对于怎么把庞大的鲸骨运进去感到一筹莫展。我认出他们来了,是消失了好几天的阮儒和马谟。他们把我们丢在旅店后,不负责任地消失了。我要看看他们对此有什么解释。

“要么把墙拆了,要么把骨架卸了!”我喊。

“闭嘴吧。这不关我们的事。”妈妈不让我说下去。

但我的话引起他们的注意。阮儒回过头,目光沿着鲸鱼的脊椎骨,穿过它的胸腔,跟我对上了。我们好像分别站在一条隧道的两头。“圣西,你来得正好。”阮儒朝我走来。我感觉他似乎花了几分钟,才从鲸的头部走到我们所在的尾部。“你们这几天还好吧?本来由我来安排你们起居,但临时接到老板的任务,没打招呼就连夜离开了。不过,看样子你们已经适应这里的生活了。”阮儒向大家介绍我们,把我们带到前面去。在剧院时,阮儒是狡黠的,前几天又如智者般深沉,现在他说话客客气气的,像个称职的管家。

“老板终于肯搭理我们啦?”我说。

“什么话?他一直在留意你。”阮儒回答。

车队中的人都在打量我和妈妈,他们都是艺术家。我再次难堪得低下头,害怕他们仅从面相和气质就判断出来,我们母子只是凡夫俗子罢了。“小声点儿,你不是说这里是秘密基地吗?还是低调一点儿好。”我耳语道。我这样说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根本不在乎他们是否会因此被曝光。“没关系,运送这个庞然大物本来就弄出了很大动静。有时我们也需要装得若无其事,太紧张反而会引人怀疑。”阮儒说。“你们到底有什么计划?”我问。“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马谟还是一副哀伤的样子,以前那股自诩杀人不眨眼的气焰不知到哪里去了,紧张地嘀咕着:“得想个办法把它弄进去……”“你刚说什么?”阮儒又问我,“对,你说要卸掉鲸鱼的骨架——嗯,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如果你们还能重新把它组装起来,跟拆掉大门带来的损失相比,这样做最方便。”我说。“光说不练假把式,要干你就自己干。”马谟说,“我现在看到血就恶心。”“我也只是提议。”我说。“不,圣西,马谟说得不错,这是你们的工作。”阮儒指着鲸鱼骨架说,“前几天,老板要我安排你们一个重要任务——清洗这具骨架,把上面的碎肉什么的刮干净。冥冥中注定,你跟老板会有灵感上的契合,要不然,你刚才怎么会说要卸掉它的骨架?因为老板也正打算如此,他准备利用这骨架创作一座鱼骨雕塑。既然是创作,而非单纯的展览,就不能直接把骨架原封不动地摆在人们眼前了。所以,把头部、脊椎、肋骨、尾骨一节节地拆卸下来,再以新的形式把它们重新组装起来,都是必要的前期工作。”“我很乐意,但这是艺术家的工作,我能行吗?”我说。

妈妈再次喝止我:“你怎么不听话呢?别什么都揽上身。”她又转向阮儒,问道:“这工作有酬劳吗?你们去过我家,也都看到了,没人租我们的房子。我们需要钱才能生活。我才不会白白付出劳动。”

“对不起,没有钱。你们能在这儿免费住就是这份工作的待遇。我以为你已经知晓帝国旅店的规则了。”阮儒说。

“可是,我连吃都吃不饱!”妈妈继续抗议。

“没关系,慢慢来,你会发现你并不那么需要食物。”

“哪有不吃东西就能生存的道理?书能当饭吃吗?别画大饼了。”

我该如何向妈妈解释这一点呢?我并非完全不饿,但这里的空气确实有充饥的作用,再不济,我们也可以到外面找份工作,赚点儿饭钱,回高斯大区购买食物。

“妈,你还想回那个旧房子住?我们好不容易才离开那里。”我说。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艰难的过去,又抬头看着旅店那些飘着窗帘的窗户。在这里的第一晚,她睡得多么舒服啊,她太需要休息了。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我们的新生活从这里开始,凡事都要身体力行。妈妈妥协了,还说自己最擅长的工作是清洁卫生,给一条鱼剔骨难不倒她,既然我愿意留在这里,她会为了我尽力而为,别小看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力量。看吧看吧,人一旦投身这个地方,就开始变得善变了。当然,善变是妈妈的本性,她坚韧不拔、无法被彻底击溃的力量来源,正是一张张用当前环境的陶土烧成的伪装面具,戴上后,她就是其中的一员。你以为她当初真的热爱文学吗?她只是在里面寻找模棱两可的典故,强行解释她的错误生活,顺便糊弄别人。

会糊弄人的不只是妈妈,还有阮儒。他没有在原地卸下鲸骨,而是带领车队绕到旅店后方,从一个更大的铁门进了旅店,一路来到苹果园。我掉入了他的陷阱。我早该听妈妈的话,不要多管闲事。阮儒耍了个花招,见我提出了建议,便顺水推舟地把任务丢给我,还美其名曰,这是老板派遣的重要任务。见我心怀不满,阮儒补充道:“你别生气。我只是换了个方法让你更好地理解和接受这项任务。无论进来的大门存不存在,这都是你们的工作。你不要食言。”他的嘴脸突然变得阴险无比。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在识破他的诡计前,我早就以不可推卸的责任作为理由说服自己留下来,去承担这份工作。妈妈叹了一声,说我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她刚刚还说会为了我尽力而为。

苹果园的草地中央,有一个小湖泊,那天晚上或许因为光线不足,我没看见它。各色艺术家沿着湖边散坐,或沉思,或闭目,或静立,或漫步,无一人高声讲话,微风拂过,低沉的喃喃声便淡去了。这幅静默的风景画可以命名为《苹果园的星期天下午》。当车队拖着庞大的鲸骨穿越苹果园时,他们半抬起低垂的目光,如同凝视一只在他们面前爬过的昆虫般看着我们。车队来到离苹果树还有几米的地方停下,卸下鲸骨后,队伍中的人纷纷散去,汇入其他艺术家当中,再也分不清谁是谁。阮儒最后交代说:“你们就在这里把鲸骨拆卸掉,清洗干净吧。工作完成后,老板自然会有下一步安排。”马谟看了鲸骨一眼,厌恶地转过头,打个冷战。他们又一次丢下我们结伴离开了。

苹果树上没有人,也没有猿猴,那晚的遭遇仿佛一场午夜的梦幻。但我们陷入了另一个难堪的处境:在一群高雅的艺术家面前,我们处理动物死尸的行为,多少显得不雅,大煞风景。怎么能在艺术家面前当一个屠夫呢?但又该如何才能为我们的行为增添一点儿艺术的意味?即使告诉他们这是由旅店老板亲自传达的任务,也不会让这个看起来更像是恶作剧的行为变得高雅起来。妈妈比我务实多了,在我感到犹豫和排斥之际,她就已经着手处理鲸骨了。

禹来了。他给我们带来一些工具:锯子、刷子、酸液、水管、水桶等等。另外,附近有个喷灌用的水龙头可以提供水源。“我刚接到通知,来给你们送东西。”禹说。他满脸懊恼的样子,不时看着苹果树,似乎在上面寻找什么。“还有什么事吗?”我问。我明知他在找老板的情人,但为了避免无礼,还是装作一无所知。“是老板叫我来帮你的。”禹回答,“既然他还叫我替他干活,说明没有完全放弃我吧。还是说,他根本不关心宁芙跟谁有暧昧?毕竟,他从未承认跟哪个女人有过恋爱关系。是我多虑了。”宁芙应该就是老板的情人吧。当禹从出神的状态抽离后,又说:“如果你看到了宁芙,请立刻告诉我。她一直躲着我,我太痛苦了。她有时会变成一片树叶,一掬清泉,一阵风,她是个美丽又多变的女子。”“老板还不打算亲自见我?”我问。“老板?他是永远不会见你的。”禹说,“因为他看不见东西,目中无人。”禹用这种幽默的玩笑高明地回避了我的问题,没等我开口追问就走了。如果禹的玩笑含有真实的成分,是否意味着,帝国旅店的老板是个盲人?

午后,阳光越发猛烈,晒得鲸骨黏糊糊的,腐尸味熏走了一群艺术家。“这味道还不如乌鸦藤树林茅厕的屎臭呢。他们还敢自称艺术家?恐怕还没见过人世的丑恶吧。”妈妈说。禹后来回来了一趟,说鲸脑要完整取出来,用来提取鲸蜡油。另外,鲸骨要用酸液浸泡处理后,才能彻底融掉上面顽固的筋膜和血污,而在这之前,得用锯子把骨架一节节地锯下来。妈妈不让我帮忙,誓要独自完成这项工作。每当我提出要帮忙,她就表示拒绝,催促我是时候去找点儿活干:“注意点儿吧,旅店老板肯定在暗处视察我们。要是表现不好,我们肯定会被赶走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清洗鲸骨成了妈妈一人的工作,她对这份工作突然怀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和极大的热情。她整天忙着处理鲸骨,从头骨开始下锯,计划先取出鲸脑,但锯了很久,头骨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她以为这是因为头骨是全身最硬的部位,于是转向尾骨,可是尾骨在她的锯下同样毫发无损。妈妈休息一轮后,决定搁置这部分工作,跑去刮筋膜碎肉,疯了似的清洗上面的污垢。

令她大为沮丧的是,那些筋膜碎肉无论怎么泡,怎么刮,都去除不了。她筋疲力尽,坐在地上,看着水龙头胶管软弱无力地喷水,最后不得不向我求助。这头巨兽的骨头不是锯不开,筋膜碎肉也并非刮不掉,而是在锯骨刮肉的间隙,那些由利刃造成的切口会很快恢复原状,重新长回去。

“唉,原来如此。”妈妈终于理解旅店老板安排我们干这份工作的用心良苦:我们的房子,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地方,几乎不可能租出去,所以这项没有尽头的工作,正是我们得以在这里生活下去的条件,只要鲸骨一天没被卸下来,没被清理干净,我们就有责任继续干下去,并同时在此安家落脚。妈妈在其中找到了新乐趣,她尝试用各种方法清除骨头上的筋膜碎肉,比如往骨头上淋汽油,点一把火,或者直接把鲸骨炸个粉碎,然后看它们怎么一点点复原。这给予她安慰的力量,这预示着所有疮疤都会慢慢复原。这么一来,这项工作就有了西西弗斯的艺术意味了,谁也不能再说我们这是在干屠夫的活儿,说我们是凡夫俗子。

最初几天,那些艺术家有空就会到苹果园里来,像看默片一样,围观妈妈处理鲸骨的过程,若有所思,但不置一词。我说过,艺术有时就是痴呆和无聊的表现,人靠它制造的幻象好歹能活下去,因为这里连空气都是食物。但不出三天,那些艺术家就厌倦了,不再观看,他们要妈妈把鲸骨拖到偏僻少人的湖泊另一头去,因为臭味让他们无法思考更深入的问题。

“你们要我一个妇女怎么拖得动它?”妈妈使尽浑身力气,把鲸骨从原来的地方往外拖了一段距离,刚好停在人最密集的地带便再也拖不动了。艺术家们怨声载道,只好过来帮忙,有人抬着鲸骨,有人架着妈妈,把这两个仿佛是不祥之物的东西遗弃到湖泊的另一头去。我站在苹果树下,阳光和煦,微风拂脸,远远地看着妈妈跟难缠的鲸骨搏斗较劲,感叹道:“这世上终于有一个女性版本的西西弗斯出现了。”妈妈把她曾经迷恋的、不可把握的文学经验,变成了一种可实施的现实行为。

我在树下多等了些日子,还是没等到宁芙和猿猴出现。某天,我碰到了禹,希望他告诉我更多关于老板的信息,特别是他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他当时正背着行李离开,表示自己马上要回到建筑设计院去,参与一个新项目,等忙完回来时,他希望还能在这里见到我。他还透露,这个新项目与老板的秘密计划直接相关。这令我大为振奋,但等待的日子同样令我感到焦躁,寂寞难耐。于是,我脱离妈妈的视线,到旅店外的地方去游乐。

栖息地有很多高斯大区不曾有的场所,特别是夜店。我在夜店门口徘徊了很久才走进去,并非因为我缺乏勇气,而仅仅是因为过于激动,我预感到在那种陌生的空间中,会有从未体验过的、难以招架的冲击。一个人去夜店,自己会成为其他所有人注视的目标,其他人也是我视察的目标。我坐在角落,因为没有钱,只能拿别人留下的酒杯佯装买了酒,直到被酒保发现,前来询问。运气好的时候,我会遇到来自旅店的艺术家,他们会帮我解围,但大多数时候,他们会压低声音警告我说,出了旅店,就要装作互相不认识。因此有几次遇到阮儒,我不敢跟他打招呼,而且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汹涌的人潮光影中。唯独不见马谟,从回到旅店那天起,他就沉浸在难以名状的哀伤中。

熬过最初局促的阶段,夜店让我体会到另一种自由。在这里不需要认识人,只需要坐在那儿,就像一条鱼,一块鱼饵,你要么去咬饵,要么被鱼叼走。也许是因为我少年气的模样还没褪去,那些人通常只是好奇地看我一眼,便从我身边走过去。在我身上,他们看不到任何交流的欲望,更别说情欲,我就像一个还没熟的橘子,哪儿哪儿都是酸涩的。然而,他们在舞池中央身体摩挲的模样,却像催化剂一样极速催熟我这颗青涩的果子。长期以来占据我精神世界的“无我”之苦,首次让位给了悄然而生的欲望——有种勃发的、焦躁的、升起来的意志,在我胸口内流动,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即便形如幻觉,却比幻觉更直接地诞生于我的身体之中。它是一种比我和付梓单在公园里看情色影片时更成熟也更不可控的意志。我渴望他们是以试探挑逗的眼神,而不是好奇的眼神看着我。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是一面面向我摆动的旗帜。

我像一块长期没有鱼咬钩的鱼饵,浸泡在水里,发白发胀,淡而无味,羞愧难耐,准备逃离夜店。我只能被夹在舞动的人群中,被推搡着扔出了大门外。在栖息地,我没有为自己的新意志找到栖息之处。我一口酒都没喝,却像醉汉一样被某种失落弄得醉醺醺的,在夜店门口趔趄行走,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如同撞入了一片热带丛林。那确实是我的第一感受,从一个现代文明社会的声色之地,转瞬间投身于一片更为郁热、充满昆虫喧嚣、野性四溢的夜晚的丛林。我几乎停滞在这种超越的体验里,当我意识到那是一个女人丰满的身体时,才难堪地退后几步。

凭着难以解释的直觉,我马上认出这个人正是宁芙——旅店老板的情人——令禹日思夜想的女人。年龄上,她比我大不少,看起来又比妈妈要年轻得多。即使在昏暗的街道上,也能看出她略施粉黛的脸,透着红润和青春,有着妈妈缺失的女性活力。宁芙没有把我的冒失行为看作是冒犯,反而承认这是她的错:“真不该在夜晚出来。一旦遇到你这种年轻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就像树上熟透的红苹果,谁经过不想伸手摘一个?”我把她这句话解读成一种狂妄的自我炫耀,也间接印证了我的判断,她正是管理苹果园的宁芙。我没有直接说穿,只是说:“是时候回帝国旅店去盯紧你的苹果树。”

“一起走吧。”她说。

回去的路上,我心不在焉地打量街景,不时用余光观察宁芙。相对而言,宁芙比夜店里的女人都要好看,奇怪的是,我刚才在夜店里看见男女互相挑逗暧昧时产生的欲望,此时却不见了踪影。对我来说,宁芙只是一个更年轻貌美、散发着母性气息的肉体。还没走到下一个路口,我便意识到,那是因为宁芙此刻是一个单独的个体,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而我身体里被激发出来的骚动,是源于男人和女人之间不断接近又相互对立的过程。简而言之,一个单独存在的女性,并不能引起我的欲望——我这种内在的惯性经验毫无疑问是源于妈妈。她同样是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她的大半生都活在因为那个男人失踪而招致的噩梦里,我已经过于熟悉这样的女人的脾性了,她们的方方面面早已显得乏善可陈。对我而言,似乎只有基于情欲的互动,才是新鲜可感的。我忽然一个激灵,看到了自己的存在。为何我从未想过,自己也可以成为跟宁芙产生互动的对象呢?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得知了自己缺乏爱的能力这个事实。

另一方面,我找不到禹疯狂迷恋宁芙的原因,她顶多比其他女人漂亮几分罢了。如果她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她身上的那种自信和狂妄,以及充满丛林野性的气息,将男人吸引过来后又横加拒绝、热切与疏离交织的矛盾,正如以狂野原始著称的热带丛林,使得男性旅者慕名前来,又让他们苦于找不到进入的路线,或在进入后找不到安全逃离的路线。人性中的矛盾,要比天造地设的默契更适合成为一种推动力。

“你为什么从夜店出来?”转入黑暗的小巷时,她问我,“你不是他们那样的人。”“谁都可以去夜店。”我反驳。“你显然缺乏他们享受其中的心情。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宁芙解释。“好吧。我在等旅店老板的消息。禹去打探消息了。我想你也知道点儿什么。”我切入最重要的话题。“我还不能完全信任你。而且你看起来……”宁芙像打量一件有待检验的新产品似的,把我从头到脚看一遍。她说我不是他们那样的人,是不认同我是艺术家中的一员吗?宁芙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她这个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但在我看来非常鲁莽的吻,对我来说是一种敷衍和侮辱,足以毁掉我在帝国旅馆的生活。我本来对她就没有非分之想,现在反而突然产生一种厌恶。

她接下来说的这句话,让我明白了她是怎么看待我的:“夜深了,回去睡觉吧,熬夜可长不了身体。”她把我当成一个还需要照顾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平等的成年人。这个吻好比妈妈跟孩子说晚安时的必备仪式。她贬低了我的存在,我的思考、欲望和意志在她眼里都是幼稚的。但我不是一个随便用一个吻就能打发掉的男人,于是反驳道:“我不是来玩的。我来这里本就是老板的安排。若你无视我,把我当成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孩儿,那就大错特错了。”“怎么证明呢?你有什么才能?这里不缺杂工,显然你也不是来干杂活的。”她质问我。我不想搬出山魈之子的论调来体现自己的不寻常,不如干脆承认自己确实是个庸人吧?但老板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于是我改口道:“前不久我从市剧院逃了出来,有几个人能做到?你们中的两个人,也是因为我才逃出了那里。所以我想——”“你说够啦!”宁芙一下子生气了。无论她这是恼羞成怒,还是大惊失色,对于我来说无异于一次反击的胜利。她把我拽到黑暗处,叫我注意自己的言行,在这里行动的自由只是假象,是障眼法,其实很容易把命丢了。“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老板就是那个善良的农夫,你可别反过来害了他。我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带你回来,但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理由。况且,你说的话还有待查证。到此为止吧。”她快步走入旅店,留我自己站在那儿。

一旦提到秘密基地或者秘密计划,他们都噤若寒蝉,而刚才我似乎又发现了另一个敏感问题:市剧院。若市剧院跟这里有某种关系,那么我逃出那里后还远远不是故事的终结。我很快会把这些线索碎片拼起来。我随后穿过旅店门前的空地,抬头望着沐浴在月光下的《思想者的猿猴》时,四周寂然无声,一个做思考状的猿猴轮廓变得清晰可观。假如禹说得没错,我便明白为什么只有在黑夜才能看到此景。旅店老板是盲人,他在黑暗的感知中创作的作品,也必须在黑暗之中才能呈现。他所看到的世界,黑暗中的图像,全部来自黑暗的艺术滋养,这是我一个能目视光明的人无法知会的吧。对帝国旅店老板这个人,我从最初的怀疑到现在多了几分崇敬的过程的发生,仅仅因为一次简单微妙的思维转变。可是这份崇敬又能维持多久呢?

我回到房间,看见妈妈坐在椅子上。她身上还没收拾干净,还有一股腐臭味。此前崭新的房间如今尘埃遍布,蛛网如薄纱似的挂在床头和柜子上,仿佛妈妈的存在让这里的时间加速流逝,让事物飞速衰败。她说刚才经过大堂时,看见我跟一个女人说话,问那女人是谁。她的语气透露出一丝担忧,害怕儿子在外面惹是生非,还特别强调红颜皆祸水。我告诉她,那是跟老板比较亲近的一个女人,跟她说话是为了打听老板的消息。

“注意言行举止,不要过分亲昵。”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提醒我时时谨记。

我的耳环早就不见了,耳垂还留着一个没有愈合的豁口。胸前偶尔隐隐作痛,是吊坠长期压在胸口上留下来的某种幻痛。我记得妈妈对我做过的事。山魈在她的精神里留下了疤痕,韦驮菩萨在我的身体上刻下印记。妈妈是不是企图通过拯救我来拯救她自己?我是万物间的桥梁。“老板出不出现都无所谓,对吧?”妈妈说,“我们的生活如今平稳有序,我有我的工作,你也可以向那些艺术家学学画画唱歌。”“我要做的事必须由老板亲自告诉我。”我说。“那么认真吗?”妈妈站起来,走去卫生间洗漱。她洗了很久都没有出来,卫生间里传出咕噜噜的泡泡声。我敲敲门,没人应,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余光瞟见妈妈的衣服一角刚好从排水口溜走了。妈妈又变成一摊水了。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当她感到疲惫,就会化作水流向四方。不适应这里的人竟然是我自己呢,连妈妈都学会了变形。

第二天我来到苹果园,拧开水龙头。妈妈没有从里面流出来,她是从附近的污水井里爬回来的,浑身湿透,衣服上粘着各种污秽残渣。

“昨晚我走遍了这个城市的下水道。”妈妈缓缓地坐在鲸鱼的头骨上歇息,托着下巴回忆道,“屎尿垃圾,这些人类的遗弃物,组成了一个新世界。它们就是污秽本身,所以没有污秽可言。它们也是痛苦的本身,被消化殆尽后再被遗弃的痛苦。还记得我生你的那个梦吗?我在粪水里捞你起来,本来也要在梦里遗弃你……然而我没有。如果我在梦里遗弃了你,现实中的你还会顺利出生吗?我终于了解到你是那污秽、痛苦和虚无的三位一体。但我想,你会找到清洁自己、充实自己的方法的。”

妈妈想得很入神,仿佛跟背后静默巨大的鲸骨一起凝成一座万古不倒的雕塑。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相信,妈妈此时理解了我。母爱,是理解从她身体脱胎而出那个意识之呼吸的表现。在找到清洁我自己的方法之前,我得先把她弄干净。我拿起水管,帮妈妈冲掉她身上的脏污。她冷得打了个寒战,脚下鲸骨的脊椎也随之咯咯作响,像是从她体内传出来的破碎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