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十四

照顾山魈一事,妈妈草率地答应了下来,现在好了,我们对它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它也不愿意再回到苹果树上去生活了。我打算搬到旅店最顶层的房间住,这样山魈就能从阳台的排水管爬到屋顶上过夜。而更进一步的原因是:我不愿意和山魈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它表现出学习人类行为和生活习性的倾向,我担心如此下去,恐怕它会人兽不分,性情颠倒。我在回去的路上悄悄和妈妈商量了这个办法。山魈在随我们回到房间后,看到开着的窗户,便自觉地从窗户翻出去了,沿着排水管爬上屋顶。不是因为它懂人性,有礼貌,因为后来那些夜晚证明,它来了后,我们的生活并不安宁。山魈整夜在屋顶爬行,弄出令人悚然的细微的脚步声,像趁夜色潜入房间的幽灵。在这种氛围下,我又感觉自己置身乌鸦藤树林中了——它是诚心来捉弄我的!

清晨,我一走出阳台,就看到它倒转垂吊下来的怪脸。我吓了一跳,回过神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抚摸它脸上的蓝白色条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不像抚摸一条狗,也不像抚摸一个人。也许是因为山魈在我过去那些漫长的岁月里,有着别样的象征色彩,蓝白色条纹柔软得给人一种错觉,手指仿佛穿过一层湿漉漉的、柔软如黏土的雾气。蓝白色条纹忽冷忽热,我第一次感受到颜色的温度。它的獠牙依然骇人,我很快把手缩了回来,生怕被咬掉几根手指。

阳台的正前方,便是遥远的须弥山,太阳从轴线中心升起。山魈倒转垂吊的脑袋,恰好与太阳重合,它那一大丛竖起来的、略呈桃子般心形的青褐色毛发,透露金光,仿佛是佛像身后的背光。有那么一瞬间,我眼中的山魈变得神圣起来了,在它眼睛背后注视我们的,其实是隐藏于世界中的神明吧。这个想法经不起考究,又如此荒谬,把山魈看成是神明寄居的躯壳有着渎圣的嫌疑,却一反常态地使我感到了愉悦。

无论是用人类语言逗孩子似的进行询问,厉声逼问,还是用水果食物诱导山魈,它始终一言不发,像个痴儿似的呆呆地望着我们。在我们的照料下,它的智力倒退了似的,否则它就是故意在我们面前装疯卖傻。

“连狗都不如。狗还会叫两声。”我说。

“别急别急,为什么不给它一点儿时间?”妈妈对它充满信心,坚信假以时日,跨物种间的沟通能够实现。在妈妈看来,山魈并非完全是另一个物种,我们同为灵长目,山魈还承载着某种本来只有人类才能给予她的希望。

于是,我们开始驯化山魈。我们连养狗的经验都没有,驯化猿猴完全是一项全新的工作。我们从熟悉彼此开始。妈妈每天带着它到苹果园去,她在一旁清洗鲸骨,山魈在一旁玩耍。远远看去,大家以为那是一个生活艰苦的母亲,带着年幼的孩子外出打工,努力维持生活。那些艺术家本来对妈妈清洗鲸骨的行为早已厌倦,现在他们有了新的观察内容:一个人类母亲和她的猿猴孩子。这让我难堪。有挑事者问我,母爱被一头猿猴霸占,我是否感到嫉妒?我甚至难以解释,山魈对妈妈来说到底是儿子的象征,还是丈夫的象征,还是两者共有。

猿猴看见鲸骨,跑着跳着钻进去,在脊椎骨上奔跑撒欢。鲸骨像个笼子,尽管肋骨间的缝隙很大,但它困在密不透风的空间里似的,抓耳挠腮,找不到出口,明明只要一侧身就能出来。我走到鲸骨尾部,朝猿猴打手势,引诱它从这头走出来。它连基本的指令都无法理解,缓缓退到头骨那里去。虽然没有服从我的指令,它却模仿起了我的手势和此刻的表情:无奈,无力,愠怒。我和它之间仿佛有一面镜子,也就是说,在镜子里,我的镜像是一头山魈。

我退后。它也退后,退出了骨笼。我为此高兴,向前走了一步,它却又走进了鲸骨里,抓耳挠腮,苦苦寻找出路。我只好故技重施向后退,再往左移动,引导山魈远离鲸骨。它的每一步,每一个姿势,都在模仿我,像有一根轴连接我和它的身体,而不仅仅是存在一面镜子。它是在耍我,还是确实成了我的镜像?我咧嘴笑一下,它竟也咧嘴笑了。但那根本不是在笑,只是嘴部肌肉机械地向两侧张开,摆出一个小丑般的诡异面容。我败下阵来了。山魈转身又钻进鲸骨里。

原有的观点认为,镜子里面一无所有,没有人,也没有物,唯一想走到镜子后面的是供人取乐的猴子。但如今科学家证实猿猴是为数不多与人类一样能通过镜子测试的物种,亦即能从镜子里认出自己来,而且它们的学习能力更是毋庸置疑的,即使一开始没能认出镜中的自己来,只要通过几次试错,也很快就能通过测试。

我和它之间是否真的存在一面看不见的镜子?透过镜子,我认出了猿猴,猿猴也认出了我,我们认出了自己是对方的镜像。想起刚登上鹿岛时,镜子搬运工人口中的那套镜像理论:镜中人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互为镜像,直到某天由于发现动作不同步,从而惊觉对方的存在。如果排除那是山魈恶作剧的可能,那么我和猿猴是不是符合这种特征?更大的可能是,互为镜像的两个个体,皆真实地存在于世上,好比两个长期只通过书信联系,没见过面,却惺惺相惜的人,有一天在街上相遇,一开始略带疑虑地凝视对方,最终通过某种直觉惊讶地认出对方就是互通书信的那个人。我在世上的另一个本体,是一头山魈。驯化山魈,在镜像层面上理解就是驯化我自己的行为。

我驯化山魈——妈妈看着我驯化山魈——艺术家们看着妈妈看着我驯化山魈——而在这之外又有谁在背后看着艺术家们。层层嵌套,谁是观望者,谁是被观望者。“圣西,这样不对,不是这样的,你应该……”妈妈想提出一些建议,但欲言又止,手举起又放下。她不能理解猿猴的行为,而对于我的驯化方法也给不出什么建议。与其说我是在驯化它,毋宁说这是两个物种在互相试探。

我无计可施。妈妈蹲在鲸骨外观察山魈。她曾经被梦中的山魈逼到崩溃边缘,但现在是冷静的。多年来,恐怖的山魈只是妈妈脑海中的图像。来帝国旅店之前,她没见过这种与传说中的山魈没有相似之处的灵长类动物,只因面容奇特而被命名为山魈。若没人告诉她这一点,她根本不会对一只猿猴产生任何离奇的想法。仅仅因为一个名字,这头猿猴的形象在妈妈的眼里变得复杂起来。我因此相信妈妈所讲的“意念的能力”。她在自己身上亲自印证了它。

妈妈直接以平等的人类身份与它对话,将它看作一个抛妻弃子多年后归来的丈夫。“这么多年你只会托梦给我。我以为你死了,还跟圣西说你是个妖物,要他忘了你。你披着一张猴子皮,整天嬉皮笑脸,在树林里捉迷藏,到底要躲到哪天才肯罢休?圣西长大了,只是有点儿傻,有阵子离家出走。你要是继续想当猴子,就继续这样吧。树上的生活很好啊,春天有嫩芽吃,秋天有果子摘,阳光照在树梢上,月亮是你的夜灯。我理解你的选择,毕竟在地上生活的人是最痛苦的。”

妈妈对着山魈诉衷情的场面,让在座的各位艺术家都忍不住议论起来,值得品咂,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行为艺术。有几位艺术家说自己获得了灵感,要赶紧回去创作。在未来,这个场面将以各种艺术形式的变体得到展示和延伸。

山魈不想再听妈妈的白日梦话,从鲸骨的肋骨间伸出手来在妈妈脸上扇了一耳光,打断了她那无止境的谈话。但别以为一个巴掌就能让妈妈从顽固的梦里醒来。梦的迷宫有许多道似是而非的门。妈妈执意要实现和山魈沟通的可能。山魈打她的那个耳光在她看来,反而成了一种浅层次回应,说明它理解了她话语里的埋怨、挽留和劝解,假以时日,山魈一定能受到爱的感化,从猿猴之身变回一个男子,或者躲在山魈背后的那个男人会光明正大地走到阳光下,向她坦白一切。山魈固执地将自己困在鲸骨里不出来,循循善诱不起作用,水果和肉也无法挑起它的食欲。妈妈继续坐在地上,唠个没完,做着无望的尝试。鲸鱼和猿猴这两种生物出现的历史,都比她作为人类的历史要长。前者永恒不灭,后者逆反意志。

一天日落时分,山魈坐在草坪上,远眺须弥山。落日在它背后虚弱地照耀,在它身前投落一个形似须弥山的影子。妈妈一天的工作临近结束,喊猿猴回家。但山魈一动不动。我走到它前面,看见它的双眼竟充满哀伤,呆呆地望着须弥山的落日。我第一次在猿猴身上看到仿佛属于人类的表情。我才恍然想起,在这个世纪山魈早已灭绝,这头山魈是怎么独自活过一个世纪的呢?它没有衰老的痕迹,看起来是一头壮年时期的动物。存在超越时间之影的生命吗?暗子或许便是例证吧,如无源之水,凭空而生,来自虚空,始终无法奔流入海,如人世间游荡的幽灵。但我仍抱有怀疑,从妈妈那儿拿来一条湿漉漉的抹布,在山魈脸上擦擦,以为那些蓝白色条纹和红鼻头是人涂抹上去的油彩。当然是擦不掉的。它是自己族类在这世上唯一的成员,是最孤独的个体。它拒绝被驯化,是为了族类的荣耀,作为最后的子嗣不愿意被抹去。无法被驯化只因不想服从。我对这种生物多了一份敬意,也不再坚持去实现跟它沟通的可能。既然它不主动回到旅店老板身边,我也没有强迫它的必要。我和它变得平等起来,大概是因为出自同样的孤独。我劝告妈妈别再跟山魈说话,借口称蛮猴是不会归顺人类的。

在这样的黄昏时分,一切事物都在衰微的暗黄中浸染着。山魈爬上鲸骨的头部,蹲在那儿,托着腮若有所思。我终于亲眼见到了《思想者的猿猴》的真实画面,并为那个不知所终的失明的创作者感到惊愕。鲸骨和猿猴构成的那种亘古的画面,让我确信超越时间之影的生命始终存在,而当我呼吸这画面的气息,自身也产生了超越边界的撕裂感。但作为一个人,在生的意识上我是超越山魈的,无论它的智慧进化到什么程度,始终无法超脱它仅仅是一头猿猴的局限。

能够以平等的身份成为我的镜像的那个人,只有山魈的主人,也是这尊雕塑的创作者K.T.。他拥有众多分身,裂解成一系列纷繁的元素,山魈、昆虫、雕塑、旅店,在周围的空气中飘浮着。即使见不到他本人,我也见过他的象征。通过象征之物,他也注视着我。见他本人的愿望不仅没有打消,还越发强烈了。

市剧院的人员以各种隐秘又新奇的方式给我传达信息,比如一场雨落在水池上荡开的文字涟漪,一群毛虫在草地上拼出来的图案,或者是隐藏在呼啸风声中的低语。他们约我见面,要我提供情报。迄今为止,我们见面的地方已经遍及废弃工厂、芦苇野地、河边和山洞。春聿和舅舅再也没有主动现身,来见我的是其他陌生的面孔。我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情报给他们,因为我始终见不到K.T.,但为了不显得一无是处,我只好含糊其词地描述旅店内的生活,把所有活动说得形迹可疑,煞有介事,最后说出他们似乎在计划建造一尊雕塑。至于更为具体的细节,需要他们给我更多的时间去调查。以这种方式,我把双方的这场较劲拖得无比漫长。旷日持久,消耗着肉体,折磨着灵魂,我担心这么下去,最终双方都会意识到这场理念之战的虚无性质,选择放弃或求和。那么到头来,我的双面间谍身份也无用武之地了,线索也会因此中断。我迫切地想知道帝国旅店的计划,而这一切的关键就在于找到K.T.。

此前K.T.隐身的三层小楼,我再也找不到去那儿的路。童年的那个下午,我也找不到回沙门寺的路。疑惑悬置多年。同一条路不会出现两次,事物在悄然改变自己的面目。会自我改变的迷宫永远没有通往出口的唯一路径。

那天,多日未曾露面的宁芙,穿着一身白色的护士服从楼下经过。我从顶楼的窗户探出头来看见了她。人在这里随时变化身份,对于宁芙穿着与原本身份不符的衣服,我没有感到惊讶,反而觉得抓住了一丝希望。宁芙手里还有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些医用的器械,纱布、针管、药水和药膏。护士的天职是照顾病人。宁芙去照顾的显然是K.T.。被太阳灼伤的K.T.。K.T.正躲在某个角落养伤呢。想到这儿,我立刻冲下楼梯。来到楼下时,宁芙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我循着她身上留下的混着植物、香水和医用消毒水的气息,没意识到自己赤着脚,像一条猎犬似的一路狂奔,穿过荆棘丛林,穿过满是废铁和油污的场地,穿过交叉重叠、悬空而没有扶手的楼梯,终于赶上宁芙。在阴暗的建筑架空层下,我看见那一抹白色的身影。这栋建筑正是我之前第一次见到蝾螈化的K.T.的三层小楼,为了把自己隐匿起来,抵达此地的路每分每秒都在变幻。我的脚板底传来强烈阵痛。荆棘、废铁和碎石把脚割得血肉模糊,在来路上留下无数深浅不一、步伐凌乱的血红脚印。

宁芙在柱子旁停下来等我。我忍痛跑到她身边,由于担心感染破伤风,便问她有没有消毒水可以为我清洗伤口。她的回答令我又伤心又兴奋:“不可以,这是给老板准备的,他的命比你的重要。”这意味着,K.T.离我不远了!我们沉默地僵持了一会儿。她手上托盘里的医用品泛着乳白色光泽,在阴暗的环境里,浑身素白、表情冷漠的她,给人一种半天使半死神的形象,手里拿着回魂丹,但救死扶伤却并非是其职责,这完全取决于病患的运气和裁决者的慈悲。显然宁芙在等我离开,没有带我去见K.T.的打算。我坚决不会离开她一步,说:“我今天一定要见到老板。我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宁芙立刻打断我道:“别自作聪明,小心引火烧身。我这是在保护你,劝你趁早离开。你当时就不该来这里。是老板叫你来的又怎么样?为了小命着想,人要学精明。老板自身也难保,只有我能救他。”难道老板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但宁芙没有一丝忧虑的神色,反而流露出骄傲和自足。她把自己当成是老板在这里唯一的救世主,照料他,并渴望从他身上得到爱的反馈。多么不切实际的渴望啊!爱是可以用等候和付出交换得来的商品吗?若K.T.对她心怀感激,对爱有所回应,对错误有所愧疚,那么诞生自黑暗的艺术便不会在这里绽放。艺术从来不是一朵干净洁白的花儿。

“我手里有老板想要的信息,是关于市剧院的。”

宁芙狐疑地盯着我。

“你不信?你们之间的矛盾,我并非完全清楚。但我舅舅是市剧院的人,前段时间私下约见我,要我提供帝国旅店的人员活动情报给他。”

“你说了什么?”宁芙紧张起来。

“放心,我没有答应,毕竟我跟老板一样——我还是叫他K.T.吧——我们都是从市剧院里出来的人,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那又如何?我很难信任你。”

“若你非要刁难,我也无话可说。但我们的艺术观点是一致的,自由没有消亡,帝国也只是一个权宜之词。既然自由,何来帝国?这里本身就是矛盾的。你口头上说不信任我,但事实上你不妥协,事件就根本不会有进展。没有压差风就不会流动,没有高差水就不会流动。现在我手里有你们不知道的信息。信任就是制造流动的可能。势均力敌的对峙永远只会是死水一潭,停留在永远不会动的平衡线上。”

“好吧。”宁芙的态度有所动摇,“一切事情都有代价,我今天就把信任的代价押在你身上。跟我走吧。”

在顶楼,我们进入一个与之前相似的房间,生态缸里的绿植和青苔已枯萎,覆盖一片霉菌似的灰色。在一张床上,他浑身缠着白色的纱布,仅有眼睛部位裸露着。眼部皮肤的边缘露出伤疤似的红色瘢痕,是被灼伤的痕迹,表面凝结着滑溜溜的组织液,形似蜗牛在雨后攀行留下的痕迹。

宁芙把托盘放下,说:“治疗已经对他无效了。他很快就会死。阳光把他的身体彻底摧毁了,我现在做的只是让他在最后时光里体面一点儿。”宁芙此时仍然沉浸在那种令人难以理解的自豪和自足中,这个男人将死在她怀里,让她感到幸福。但我不相信他濒临死亡,在我见到他的真容之前,我不会相信这一点。我上次见他,他变成蝾螈,这次他又被厚厚的纱布缠成一具木乃伊似的东西。分明是借口,一次次地阻止我与K.T.见面。我问宁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宁芙带着不屑和怨恨,朝我呸了一声道:“还不是因为你们母子。”

那天K.T.从蝾螈化身恢复人形后,急切地想要见见我和母亲。他不顾外面的烈日,在山魈的带领下前往苹果园。但在中途,原本带领K.T.走在阴影中的山魈突然失控,拽着他走入猛烈的阳光中。如同被阳光蒸发的吸血鬼,他全身的皮肤被火灼烧似的,开始迅速溃烂。阳光是生命之源,却是他的死敌。山魈抛下他,独自离开了。一定有什么扰乱了山魈的意志。宁芙说都是我们的错,自从我们到来后,山魈就不受管制了。她辱骂我的母亲是祸星,诅咒她不得好死。因为可怕的嫉妒,她浑身颤抖起来,姣好的脸蛋也被怒气撕裂了似的,难以接受眼前这个从不回应她爱意的男人,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而最终害死自己。

K.T.是个盲人,他谁也没见过,不知道人的真实模样,他所能把握的是一种轮廓,一种抽象的线条。但他肯定见过母亲,以某种方式见过她,我们到这里来是他一手安排的。世界的进程不会没有原因,一定存在某种动力和某种能量,哪怕是他那如谜的诞生,也可能是暗物质结合与生成的结果。

他是昏迷了还是睡着了?我在他的床边坐下,一股奇异的味道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轻飘飘的、虚无的味道,像是沙子的金属味,又有着黑暗的冰冷。这时,他睁开眼睛,一双蒙着白翳的眼球,像两颗夜晚的月亮,挂在夜空中,散发衰弱的光。他盯着天花板,那里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慢慢地,他的瞳孔在收缩,如扩散的涟漪在往回收,游离出去的魂魄在回归肉体。看,眼球在转动——转向了我!那不是人类的眼睛,注视我的这双眼睛,是物质共同体,是千万种物质的凝视,是世界物质在面对我。这双藏在山魈的眼睛背后的眼睛,是两个深渊般的旋涡,一个粉碎肉体,另一个粉碎意志。他的眼皮似拨动千斤般地眨了一下,我听到一种处在融化状态中的、黏稠恶心的嘶啦声。我本能地从床上蹦起,但他的手如毒蛇般伸出抓住我的衣角。死去千年的法老,复活的木乃伊。一种强大的力量迫使我再次坐下来,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他说话了,但不是人类的语言:喉咙被黏液堵塞时发出的咕噜声,鱼吐泡泡的声音,肠道蠕动的声音,软体动物从狭窄管道穿行的声音……感官开窍了似的,我从这些非人类的语言中解读出实际含义。简直是邪恶的美妙!连宁芙也在凝神谛听。他的身体是此刻宇宙的中心,一种宇宙级别的语言在那混沌无垠的体内渗出,每一个毛孔都是一个扬声器,细微,低沉,无处不在,勾魂摄魄。我不可自控地想象,在他缠满绷带的身体之下藏有什么,若解开绷带,是否会出现一个庞大的空洞,人钻进去便坠入宇宙的中心?在冰冷和炙热交织的星云中央,撞上摧毁万物的粒子风暴?而此时的我只不过是身处一个黑暗狭窄的房间里而已。宁芙说得没错,K.T.确实快死了。这也是他自己亲口对我说的。我以通灵似的方式,在大脑中转译他奇怪的语言:

“终于见到你了。我曾经见过你。也无数次见过你。”

我一言不发。宁芙也怔住了,她曾是自然的精灵,如今堕落成嫉妒的妖女,对于分崩离析的抽象精神无能为力。我们坐在他的床前,是他临终前的家属,紧张地听取他的遗言,以为在那濒死的稀奇的言辞之中,包含着解读万物的密码。宁芙低声问我:“他到底在说什么?事实上,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句话呢。”

帝国旅店的老板早已化为一个无处不在的象征,他的模样、生死和去向根本不重要,残存的肉体毫无价值,他的灵魂早已变成诅咒般的深入人心的艺术宣言,编织进了这里每一个人的血脉神经中,随时发挥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