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K.T.:科威特,一种电传代码;或者,酮咯酸,一种止痛剂——我曾为他下这样的定义。我沾染了市剧院的恶习,定义角色从来都是市剧院热衷使用的手段。
市剧院是黑暗的母体,罪孽的子宫,痛苦的巢穴。黑暗为他接生,他是从虚无中创造出来的血肉之躯。市剧院不是他的故乡,而是他的战场,是他的宿敌。诞生之初,他双目近乎失明。市剧院职员发现了他,赋予他“暗子”之名,另外还发现,他根本不会饥饿,也从不哭泣,从不生病;会继续长大,但恐怕不会衰老。在他周围,笼罩着一层宁寂,谁靠近他便如同坠入无边的真空。他纯净得如一位神灵,若不是天上的神灵,便是黑暗的结晶。他们相信,他体内蕴含无限的感知能力,能诠释世间任何角色。
恰逢剧目《俄狄浦斯王》正缺一个角色:伟大、悲惨、自瞎双目的俄狄浦斯王。于是,以艺术之名,市剧院职员私底下计划中断治疗他那双本来有机会复明的眼睛,继续将他关在房间里,以黑暗养育他,直至他彻底失去视力,成为一只畏光的地底生物。市剧院这样做是在作弊,因为他失去视力的原因,有一半来自他人,另一半属于天生,他从来没有自瞎双目,这与俄狄浦斯王的设定不一致。但市剧院如此懂得粉饰,懂得擅自定义,万物属性与词语含义都是一个可以进行人为功能性修改的程序。我们尊敬神,也妄想把神像宠物一样,豢养在家庭狭窄的笼子里,供自己进行专属的祈祷。我们对伟大造物的敬意已被邪恶的功利所沾染。
自小被市剧院以本色演出俄狄浦斯王为目的进行抚养,他双眼那层白色的荫翳是他仅有的光明表象。他并非不生病,唯一的弱点是阳光,因患有严重的日光性皮炎,一旦接触阳光,哪怕是由镜子反射而来的,皮肤也会迅速溃烂。只有在梦里,他才看得见阳光,那种阳光不会把他灼伤。他永远无法离开市剧院,只能成为黑暗里的俄狄浦斯王,为市剧院的至高艺术服务,向一批又一批观众实践艺术即生活的真理。可是那些虚假的、捏造出来的真理与艺术,无法彻底降伏他。黑暗先于光明出现,物质中的能量无光无色,在激烈的碰撞后,肉眼可见的光才产生了。
在黑暗的房间里,K.T.度过他的婴儿期,度过他的童年,听着广播里教师的声音学习文字语言,进行训练表演,默读剧本台词,曾一度以为人类是一种缥缈无形体的存在,人类间的交锋就好比两股气流的对撞。当他长大后,到了适合饰演俄狄浦斯王的那年,职员将他从黑暗的房间里放出来。走廊电灯那微弱的光线,立刻将他的皮肤灼伤,红肿的灼痕如长蛇遍布他的身体。他的眼睛早已形同虚设,皮肤的每个毛孔取而代之成为他的五官,成为感知外物的出入口。仿佛长期困在地底的矿工,在被解救出地面时需要蒙着眼,职员不得不将他送回暗室,在里面安装电灯,一点点地增加光线。他如身处熔炉,又似在承受药物副作用的漫长侵蚀,直至身体适应光线,可以在市剧院内部行走为止。但自然的阳光依然是他无法战胜的天敌。他是人类和黑暗共同哺育而生的畸形儿,却即将成为舞台上艺术化身的帝王,是高高在上的艺术掌权者,璀璨发光,台下的观众会为他病态的表演,欢呼鼓掌。
这是一次谋划已久的造神运动,为了在一朝之内掀起一场令人心醉神迷的狂乱表演,带动市剧院的收益,并巩固它作为X市至高无上的核心机构的地位,耗费多年耐心,实在令人敬佩。
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王一角,已经选定,市剧院开始物色《俄狄浦斯王》的其他角色,演出有望提上日程。一个多年来饰演僧侣的男人,自荐成为俄狄浦斯王的父亲,亦即忒拜的国王拉伊奥斯,因为他厌倦了过着每日诵读经书、清心寡欲的生活,若市剧院开恩,让他有机会体验成为人父、被尊为王的滋味,即便结局是死亡,也比在无法抵达彼岸的苦海中纠缠挣扎要仁慈得多。“安分守己,恪守角色天性”,是市剧院一贯的宗旨,一人分饰多角是前所未有的,是在挑战市剧院的规则权威。然而,这个男人坦白,没人比他更熟悉国王拉伊奥斯,不仅因为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偷偷熟读《俄狄浦斯王》的剧本,而且在现实中,他曾像国王拉伊奥斯一样,犯下诱奸的罪名,被送至这里,对于命运的惩罚,他早已了然于心。
市剧院的真实面目再次引起我的怀疑,而结果如我料。表面上,市剧院是一个人文艺术机构,但另一方面,它同时发挥着监狱的功能,那些被剥夺身份的囚犯被收编进来。比终身监禁更有意义的惩罚,是使犯人饰演其对立面,一个犯下诱奸罪的人在这里将成为一个禁欲的僧侣。在此地,艺术与惩罚是一对绝妙的组合!这也解释了为何市剧院处处透露着监狱不可抗拒的冰冷权威的气息,那里是灵魂的模具,更是肉体的地窖。这是市剧院第一次破例允许演员跨角色演出。王后约卡斯塔,据说由一个内部女职员饰演——这是市剧院的第二次破例,因为内部人员通常不参与演出,他们负责发号施令,是舞台真正的掌权者,是命运的导演。但那个女职员似乎握有一定权力,向院方请求参与其中,认为舞台的掌权者若不亲身踏上舞台,不深入演员当中去表演,那么权力只是一条徒有其表的铁链。于是,解救婴儿俄狄浦斯王的牧羊人、俄狄浦斯王的养父母、守在城门外的女妖斯芬克斯,以及他们三人等一众角色,组成一个庞大的王室家庭,在一起生活了许多个日子。他们每天彩排,喝下消除记忆的药水,清除记忆,一次次地轮回。在喝药水一事上,女职员也不例外,哪怕会损害记忆,她也要入乡随俗似的跟着一起喝下,那颗炽热的艺术心灵驱使她要为表演献身。
但这部悲剧并没有成功上演,自始至终停留在排练阶段。因为它最终演变成一次集体逃离市剧院的阴谋。在排练过程中,演员之间慢慢滋生出一种逆反与恶心的情绪。由于真实生活与角色特性的高度相融,逆反与恶心情绪出现的原因看似指向了弑父娶母的违背人伦之举,但触发的关键应该是女妖斯芬克斯的谜语,也即是与谜底“人”本身有关。斯芬克斯每天向俄狄浦斯提出谜语:“什么动物早上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起初,一天又一天,他按照剧本所写的:误杀亲生父亲,答出“人”的谜底,击败斯芬克斯,解救忒拜的百姓,成为忒拜的国王,与女职员扮演的王后成婚,意识到弑父娶母的真相后,自瞎双目。
如果他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遵从剧本的安排如同遵从基因的表达,不做超越思维的思索,那么这出充满人性光辉的戏剧将如期上演。但直觉是魔鬼的手,把他带向了歧路。掩盖这条歧路的荆棘野草,只有在他青年时期才会被拨开,因为那时他才慢慢意识到,衰老不会在他身上降临,也就意味着,他不会成为那头在晚上用三条腿走路的动物。他问斯芬克斯:“那我还是一个人吗?”虽然俄狄浦斯答出了正确的答案,可是他对自己是一个人的信念产生了动摇,这成了斯芬克斯逆转的胜利,于是她把俄狄浦斯一口吃掉了。饰演斯芬克斯的女演员感到疑惑,自己怎么会做出吃掉俄狄浦斯的举动呢?这不在剧本的范围里。觉醒了似的,他们都察觉到了异样。在他们中间,除了被塑造和禁锢的他,还有后悔成为市剧院演员的人以及计划越狱的人。
国王拉伊奥斯首先发出暗示,他说:“我想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外面天空中的太阳数量是否发生了变化。”斯芬克斯接话道:“在梦的预言里面,月亮只剩下半个,但要亲眼去看看才能证实其真伪。”牧羊人说:“听说月亮是被羊吃掉一半的,要找到那半边月亮,必须寻回丢失的羊群。”俄狄浦斯的养父母也对他说:“你已经长大了,回到真正的父母身边去吧。有羊群的地方,就是你的王国。”他却感到迟疑,因为他的王国无处不在啊,无论在哪里,视野都是一片黑暗的草原,没有区别。可是,衰老和死亡诱惑着他,只有人才会被衰老侵蚀,才会被死亡俘获。在市剧院里,他是一个表演的工具,一个不死的、幼稚的帝王。他想:“我是俄狄浦斯王,我弑父娶母,我双目失明,可我却不是真正的人。不是要恪守角色天性吗?我不是人这一点,就已经违背了角色设定。”顽固的矛盾折磨着他。离开市剧院,踏上外面的土地,他也许会成为一个人吧,也许从踏出大门的那一刻起,他的细胞就开始衰老,开始死亡代谢。他的好奇不是对外面世界的好奇,而是对死亡的好奇,而要实践这一点,必须取得彻底的自由。人有死亡的自由。他们全体达成共识,准备要逃离市剧院,除了那个女职员,王后约卡斯塔。
女职员无法背叛自己任职的机构,背叛市剧院等于断送前程,将自己流放于漂泊不定的未来中。然而,朝夕相处,以及由反复排练带来的刻入灵魂的真实性,已经使她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她爱上了年老的国王,也爱上了年轻的俄狄浦斯。在那些寂静的夜晚,她与国王以及俄狄浦斯分别有过肌肤之亲,尽管他们实质上并无血缘关系,可是恪守角色的规训,已经使她将违背人伦的羞耻注入了心灵之中。她在煎熬与欲望交织的地狱火中彻底堕落,这种堕落巩固了这出悲剧的根本性,因而当他们提出逃离的阴谋时,作为这个家庭的成员,她又如何能拒绝呢?进退维谷的她,干脆喝下大量的记忆药水,记忆几乎在一夜之间被摧毁了。没有记忆的人,不需要对过去和未来负责。出于最后的爱意,她向他们描述市剧院的安保系统,指出所有可能逃离的出入口。当安保人员发现《俄狄浦斯王》剧组的人全部逃离,只剩下一个茫然无措、短暂(也可能是永久)失去记忆的女人时,一次市剧院史上规模最大的逃离运动已取得成功。无人怀疑女职员的忠诚,于是将她的失忆看作是不肯向逃犯屈服而被残害的结果。逃离运动发生后,时任院长引咎辞职,离开市剧院。从此以后,市剧院的安保系统开始日益森严,维系至今。
饰演国王拉伊奥斯的男人,带领众人在一座废弃的寺院中藏匿起来。待风头过后,他们修缮了那座寺院,以此作为掩护,过起隐姓埋名的僧侣生活。那座寺院正是沙门寺,而寺院如今的住持,K.T.名义上的父亲(或曰继父),正是饰演国王的男人,他曾在市剧院里饰演僧侣多年,对于寺院运作和大大小小的经文了然于心。出人意料,寺院逐渐有了香客和香火,也吸引了一些真正的僧侣加入,尽管稀疏冷清,可总算有模有样。在佛光庇佑之下,他们看似就此彻底隐遁,度过很长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市剧院没有派人来追捕,忙着修补内部系统的漏洞,亡羊补牢显然比寻回走失的羊群更重要。这是修补漏洞,也是在修补受损的权威和艺术荣誉。在修缮寺院时,他们发现了一头本该在上世纪就灭绝的动物——本世纪的最后一头山魈——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它一直存活至今,仿佛是依靠休眠维持最低限度的生理活动的某种生命形式,直至他们到来,才唤醒了它。这也意味着,山魈从未在市剧院出现过,它为K.T.引路肯定是在逃离运动之后的事了。因此,阮儒说山魈从K.T.出生伊始便伴其左右是不正确的。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谬误,对于理解K.T.的生平不会造成决定性的影响。
在他们打算以僧侣身份彻底隐姓埋名时,我们的俄狄浦斯王却不愿意就此善罢甘休。直觉的魔爪仍揪着他的咽喉,复仇的怒火在他体内燃烧,他决定解放被市剧院以艺术名义禁锢的人们。艺术是直觉的自由释放,市剧院是在变相利用它,巩固权威和艺术统治,是在亵渎那真正辉煌绚烂的艺术之灵。但他的继父,国王拉伊奥斯,沙门寺的住持,坚决不同意他的想法,认为他这样做将毁掉这里来之不易的修行生活。“一个逃狱的诱奸犯,成为一个寺院住持,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是惺惺作态。”K.T.如此嘲笑他的继父。他们的父子关系因此破裂。我们不得不再次审视《俄狄浦斯王》延伸到现实中的意义,仿佛是神谕,是来自古希腊伟大先知的预言。被迫饰演僧侣的男人在离开市剧院后,最终选择继续当一个僧侣,在禁欲的修行中反省无尽的罪孽;自幼被塑造成俄狄浦斯王的K.T.,如今也要继续当一个王,把市剧院视为舞台上的斯芬克斯,扬言要击败它,解救被禁锢的人们。我们在逆反命运的同时,也在践行命运,当他们以为自己彻底脱离了由市剧院那股黑暗汇聚而成的苦海时,却在岸上为自己挖出了另一片苦海,在其中继续与想象中的恶浪搏斗。显然,这是市剧院的艺术观的再次胜利:他们要时时刻刻地恪守角色的天性。在帝国旅店里,K.T.继续当他的俄狄浦斯王,企图瓦解艺术自由的公敌。但悲哀的俄狄浦斯王,从来没有自由,他是被有心之人用规则、禁锢和教条造出来的王,却要反过来否定自身。他的继父,国王拉伊奥斯,沙门寺的住持,下判决将他流放似的说,一旦他离开寺院,就不允许再回来,以免权力的灾祸殃及这里风平浪静的幻梦,甚至透露出哀求的语气,希望他走得越远越好,去建立他的王国,避免俄狄浦斯弑父的命运如实降临此地,好让自己在绵绵无尽的忏悔修行中度过余生。沙门寺之外,是沼泽、河流和森林。临行前,住持将山魈赠予他,另外安排几个伙夫为他引路。
几经波折,几个伙夫来到高斯大区郊外的一处地方,在那儿歇脚整顿。那晚,K.T.在黑暗的世界中默想,感觉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庞大的空间中,这里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度,甚至看到来自未来的彩色图景,无数脚步将朝这里慢慢汇聚。他问伙夫,这里是什么地方。其中一个伙夫回答道,这里是一座废弃的工厂,很隐蔽,也很安全。K.T.的脑袋忽然被幻象充满了,开始滔滔不绝地向眼前的寥寥数人宣讲幻象中艺术国度的模样,以及如何重建这里的构想,包括建筑类型、区域划分、街道命名、人员职责,如站在宽阔广场上演讲的皇帝。而那几个伙夫呢,其实根本不是伙夫,他们也是从市剧院逃出来的演员,是几名落魄无门的艺术家,当初自告奋勇要做K.T.的引路人,并非真的有此宏愿,其实是为了在风头过后,找机会离开沙门寺,回归世俗的生活。他们既不想当和尚,对K.T.那个白日梦似的宏大计划也不抱任何希望,原本打算入夜后,扔下他和那头猿猴连夜离开。但当K.T.发表他的演讲时,这群收拾妥当、准备一走了之的人,对这个自命不凡的盲人突然产生了难以名状的迷恋,即将消弭的那点儿仅有的艺术之灵像涌泉一样重新灌满了干涸的河床。他们知道自己在外面其实已无容身之地,一旦踏入艺术世界的大门,诅咒便不会放过他们,不会让他们安心当一个堕落的凡人,被创造意义的焦虑时刻折磨着。一场演讲何以使人身心通窍?我们或许该重新打量K.T.的形象:半神圣,半黑暗,在痛苦的血池中培育而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可能成为圣贤,也可能变为暴君。他们在K.T.的形象中找到了自己的象征,一个勇气的替代,去完成那原本属于真理部分的战斗。山魈对着晴空皓月长啸,为这场战斗吹响了号角。
消息的传输,像埋在地底下的根茎系统,有其独特的生长缠绕机制,一根接一根,蔓延开去。各地艺术家纷纷聚集此地,职业形形色色,操纵不同的资源,艺术自由是他们的共同理念。他们以正当的名义着手重建这座废弃的工厂,把它修建成反击根据地,将此地命名为栖息地,暗地实践K.T.的理念,随时准备解救市剧院的演员。K.T.的理念其实只在那天的夜里发表过一次,但通过最初几个听众之口传播了出去,它已成为天书那样不可见亦无法详细地文字化的心灵血脉,又如躲在后脑中的幽灵,强而有力地驱动着他们的行动。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根本没见过K.T.,有关他的肖像和资料不过是当中一些历史学家为了方便记载而特意杜撰的。只有少数人有幸认出了K.T.,比如宁芙、禹、阮儒和马谟等人,并成为他身边固定的几个伙伴。但我相信,栖息地的某些重要组成部分的管理者也认识他。只是——正如前面所言,大部分人并不关心K.T.的真实模样和生死去向,以帝国旅店为核心的栖息地,是一个依靠象征来维持生命活力的艺术国度,他们怀念K.T.就像怀念逝世千年的先知。但他们同样知道,K.T.肯定活在他们之中,因为超越时间之影的暗子绝对不会那么轻易灭亡。
栖息地渐成规模,吸引了大批艺术家进驻,纯粹为了谋求商机的商人也慢慢加入,甚至得到了相关部门的资助,朝着设施健全、环境宜居的新区规划发展着,经济和艺术双机制运转良好。那个伟大计划的实施,悄无声息地化作一缕烟云,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一个人类不可抵达的终极目标。一旦有谁私下说起,其他艺术家便说:“我们这不是正在努力吗?但时机尚未成熟。”实则有点儿噤若寒蝉的意味,艺术的温床已滋生出了懒惰与求和的风气。这种艺术是虚伪的,是被粉饰过的。只有K.T.仍活在最初计划的幻梦中,他孤立无援,能做的似乎只是继续构想那个反击的行动,并等待一个接班人。
来到了事件核心的部分。我浑身灼热。被纱布包裹的K.T.失去了一部分形体,似乎正慢慢空瘪下去。我们处在一个静止的时空胶囊里,宁芙在这个时空胶囊以外。她所在的时空过去一分钟,我和K.T.的时间却已经走过了几个漫长讲述的日夜。看吧,这不正是圆形剧场控制时间流速的魔力重现吗?
在几个核心成员的持续推动下,K.T.在沙门寺内部建立了另一个根据地。随着人员流动的加剧,栖息地早已不再纯粹,他怀疑有来自市剧院的间谍在此秘密活动。间谍活动表明,双方的对峙进入了一个新阶段,计划不能再拖延下去。象征给予这里艺术生命,而计划的第一步,是建立一个巨大的象征之物。他计划在沙门寺所在的须弥山顶上,竖起一个百米高的雕像。他毫不怀疑这个做法将会产生强烈的震慑效力,宛如一张握在手中的灵符,举起来便能驱散黑暗中的恶灵。我刚才因他那充满隐忍与激情的暗示而积聚起来的崇敬之情,突然像一个刚出土的木乃伊,由于接触空气而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地陈旧、可憎、散发腐臭味的绷带。我毫不怀疑他心灵中的赤诚,和仍旧沸腾着的痛苦,但显然这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皇帝的最后挣扎,是万般无奈之下想出的装腔作势的计划,一切不及物的痛苦最终转变为虚无抽象的石雕。形式主义,在腐蚀这里真正的艺术根基。
隐藏在沙门寺内部的所谓根据地,是一个建筑设计院。几年前,他派遣工程师在里面开始设计雕像,同时承接其他建筑项目,一边打幌子,一边维持收支平衡,其实真正的项目只有一个,那就是竖起雕像。
前段时间,K.T.亲自去了一趟沙门寺,发现设计院的人员已有心无力。他之所以能重回沙门寺,是因为当年的住持对外部事务已不闻不问,不再强烈地反对或支持什么立场,在忏悔的苦海中越潜越深。沙门寺的其他管事对于K.T.的行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仿佛这只是两个不同的机构,共用同一个场地,各自经营,互不干扰。也正因为这种对外淡泊、对内苦修的氛围,使沙门寺正逐步朝着一个真正的佛教圣地转变。一部分工程师选择离开,另一些则在耳濡目染后剃度出家了。
在须弥山顶竖起雕像的行动计划严重脱轨,日益荒疏。禹被派过去主持大局。可是从沙门寺回来后,K.T.很久也没再从禹那儿得到进一步的消息,而他正日渐衰弱,连离开这栋被野草环绕的孤寂小楼也成了问题。
“你是超越时间之影的暗子,怎么会死呢?!”我问。
“还不是因为你们母子。”宁芙替他回答道,“从你们来这里的第一天,他就开始变得虚弱了。自然赋予生命衰老的特征,世上没有永恒不朽的事物。你越是强盛,他越是衰弱,此消彼长。”
“我跟他有什么关系?这事怪不得我。”
“你真是冥顽不灵。”宁芙跪在K.T.床边,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上,“太阳上升,月亮自然要落下。你还不知道吗?他的气数已尽,你是他选定的接班人。你有象征性的义务去完成他的使命。但至于是否要执行,完全在于你的选择。可是你忍心看着人们被囚禁在虚伪的艺术里,在森林沼泽里隐姓埋名吗?他派卧底进入市剧院救你,你才得以脱身。忘恩负义,是罪大恶极的。我之前一直不相信,你这种小毛头能有多大抱负。理想主义已经被玷污了,流浪是我们最终的归宿。他一生追求的艺术自由,无法在阳光下展示。如果我们不得不接受失败,夜游者的废墟是我们唯一的归宿。”
帝国旅店和市剧院两者孰输孰赢,于我而言,其实是不切身的。但我从K.T.的暗示里,获得了更直接的提示——关于妈妈的往事。而与妈妈有关的往事,也必然与我相关。还记得吗,那个扮演王后约卡斯塔的内部女职员,她的身份是否有可能与妈妈重合呢?妈妈的生命正缺了那一环。因此,在我的疑问理清之前,我将继续当帝国旅店和市剧院的双面间谍,暂时不能让任何一方面临无法扭转的失败。
“我将死。来吧,继承黑暗与自由的衣钵。”K.T.艰难地说出一句话来。接着,他费尽力气,尝试说完最后的话:“至少替我在山顶上竖起那尊雕像。待我死后,我的灵魂,我的目光,就能在雕像的身体里复活,俯瞰山川原野和茫茫众生。”
“……”我迟疑着。
K.T.的身体已经塌陷一大半,只剩下头颅在发出最后的声音。他身上裹紧的绷带也已开始变得松脱,像被蛀空的朽木露出发黑的腔体,身体组织化作的粉末,从缝隙间漏下来,在床底聚成一小堆金字塔似的锥形物,逐渐膨胀,生长。宁芙不敢再碰他的身体,怕加速他的腐朽。
“你还有很多考虑的时间,这场战斗不是一朝一夕的。”宁芙说,“但我的时间已所剩无几了。我爱的人正在死去,但他还没来得及爱上我。”她对着K.T.那具木乃伊似的身体流下热泪。她脸上那种痛苦是大自然的悲戚,让她有种高贵的悲剧气质。房间里漂浮着一种棉絮似的发光的蚊子,围绕在宁芙的四周。那想必是K.T.的灵魂吧,正从分崩离析的肉体中游离出来。他的灵魂会发光。舍利子。
一切令人难以忍受,同时也没什么比死者的最后请求更令人难以拒绝。K.T.死后,市剧院就无法再追查他,除非他的灵魂像其他灵魂那样,在死后回到市剧院,在那里重复他们生前未竟的事业。但市剧院不会接收这么一个与之对抗的灵魂,不会引狼入室。如此一来,K.T.的灵魂只能继续在世间游荡,成为孤魂野鬼。在他死后,我一旦继承他的遗愿,那么被追查的将是我。我这个双面间谍的身份会因此分崩离析,难以界定。我一时不知该站在哪个立场,也无法与之划清界限,一边是母亲家族成员的逼迫,另一边是真相道路的召唤。
“告诉我你的计划吧。”我已下定决心接受命运。
“小声点儿。”宁芙说,“你说的每个字带来的气流震动,都在加速他的损耗。”
K.T.伸出一只枯枝似的手,指尖的白骨已经从绷带间裸露出来了,指着窗外某处说道:“韦驮,在山顶竖一个韦驮的雕像。”他所指的是须弥山的方向,“人已失去希望。这是一个需要神来平衡人类堕落的时代。”
又是那些不存在的神。人们拿不存在之物彼此伤害。
韦驮对我意味着什么,对他也便意味着什么。是守护光明与正义的菩萨吧。我本以为摆脱了韦驮,但绕了一大圈,它再次回归到事件的核心中来。但于我而言,在历经那些如同被附身的黑暗日子后,现今神祇早已没有正义的光辉,那不过是人类可笑的幻觉,虽然必要,但也可怜。“为什么不是山魈呢?”我赌气地想。一直以来引导他的,不是山魈吗?不如在山顶竖起一个山魈的雕像吧!气数已尽的K.T.计划竖起韦驮菩萨雕像,是妄想使梦想中的静态宇宙回归恒定,至于竖起什么已不是关键,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象征。但这场不是由他挑起,却因他复燃的无止境的斗争,已使对立事物间的裂缝加速膨胀和撕裂,如暗能量与引力之间的较劲。平衡早已不存在。更多的暗子会从这种撕裂的夹缝中诞生。它已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艺术理念斗争,在其中将目睹人类命运的嬗变,那些我们在活着时知之甚少的奥秘。
“你不必对自己的命运感到吃惊。而我已期待被人彻底遗忘。”他说。
多么宽宏大量的说辞,无形中却将命运的枷锁套在我的脖子上,也把他的使命,把他的秉性强加于我。他正渐渐碎成齑粉,失去形体。无能为力的宁芙蹲在一旁,努力用温柔的话语暗示他,在他所剩无几的话语中,好歹说出一句爱她的话。此时最应该来到他临终的床榻前的人,不是宁芙,而是我母亲。我夺门而出,沿着我来此处时遗留的血迹,回到妈妈身边。妈妈正在苹果园里跟山魈说话。但她已感到异样,一见我便说:“它的眼睛比昨天暗了许多。”在引路的血迹消失前,在道路被扭曲前,我拽着妈妈朝K.T.所在的小楼奔去。这头即将失去主人的宠物,在天空之下,显得孤苦伶仃。
我们疾步前行。周围的风景也在迅速发生变化。道路如蛇般缠绕扭曲,往草丛更深处隐埋起来。那是K.T.的意志引起的变化,他在消失,渴望在死的时候被遗忘,通往他的道路不再打开。我预感到,那些道路正向我打开,所有厄运或幸福和忧愁,都将踏上路途朝我奔涌。我已成了K.T.的命运的第二个容器,深感重任,又不胜其重。
在最后一级阶梯消失前,我和妈妈踏上正在变形的走廊,加紧脚步,以免卷入变形的夹缝。K.T.的房间如深海般游弋着暗蓝色的水波光影,但四周看不见水,似乎那些光是从一个水晶球里透射出来的。水晶球?K.T.的灵魂结晶?我担心他在我们抵达之前就已彻底化作粉末。
“你带我来看木乃伊?”妈妈首先注意到那堆白布。
这时的K.T.尚有可辨认的形体可言,但情况不乐观。
“什么木乃伊?你这个有眼无珠的蠢女人。”宁芙对妈妈发难。
“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何出此恶言?”妈妈说。
这是两个女人间关乎嫉妒和爱的战火。妈妈浑然不知,而宁芙早已将我们两个视作夺走K.T.的心的敌人,只是在爱这个问题之上,还有一种与艺术相关的更为宏大的责任制约着宁芙,要她恪守己任。私情的欲火被迫压抑在灵魂深处的狭窄空间中,猛烈燃烧,将心房化作焦炭。
“妈,你看,你还认得他吗?”我推着妈妈来到K.T.的病榻前。
“我不认识他。太可怕了。”妈妈半眯着眼,不敢直视。K.T.四分之三的身体已经塌陷,头颅也在萎缩,绷带滑落,张着干尸般的嘴。他的眼睛像是被禁锢在死去已久的肉体上的两只小动物,无助地左右滑动。妈妈受到惊吓,连连往后退。
宁芙把妈妈的言行看成是对K.T.的辱没,威胁说要是我们再表现不敬,就请我们离开,至于什么艺术自由,她都可以抛弃。对一具尸体的小小无益的爱情,令她原本姣好的面容突然扭曲起来。妈妈立刻噤声,只好再打量对她而言只是一团白布的K.T.。
“不认识。”妈妈重申。
“当然不认识,你这种女人怎么会跟他有关系?”宁芙讽刺道。
K.T.已经无法说话,但他的眼珠停止左右滑动,被什么东西擎住似的,不断突起震颤。他在望着我的母亲,但一个失明的人无法视物,因此不如说,他是在努力辨认眼前的女人。他的眼珠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最后像两颗鼓胀的泡泡那样,在我们面前破裂了,两个黝黑的坑洞飘出两缕绿色的青烟——这也许是他的灵魂啊,状若夜晚的真菌散发的孢子,或恣意的游鱼,融入四周暗蓝色的水波光影中。人的灵魂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呢?若要追溯人的种种历史形态,灵魂的形状也会倾向于回溯吗?从人形,到猿形,再回去鱼形,是无脊椎的软体动物形,是单细胞形,最后的最后是……回归宇宙怀抱,成为上帝粒子!
“他是帝国旅店的老板。”我如实告诉她。
“我们的恩人?”妈妈故作惊讶状,“你不是说他是一条爬虫吗?怎么又成了一个布娃娃……”
此刻的妈妈,过于冷静。当她终于见到老板,见到那个收留我们亦给予她机会见识世界复原能力的人已处于弥留之际,没有表达惋惜,也没有感恩之情,像目睹一朵花在黄昏合拢一样,感到安然。妈妈也没有勾起什么回忆。我的猜测是错误的吗?妈妈跟那场逃离运动无任何关系?不过,她又如何辨认一个被纱布裹住头部的人?我甚至想请求揭开K.T.头部的纱布瞧瞧。宁芙是决然不允许的,这无疑是在侮辱她心爱之人的肉体尊严,而很快这份尊严即将成为死者的尊严。直到他死的那一刻,我们都没能见识他真实的模样。或许纱布后面的只是一片黑暗混沌。超越时间之影的暗子不会有固定的模样。他的模样是世间万物的统一。
“爬虫?布娃娃?简直荒谬。”这位自然的精灵哭了起来,无力表达愤怒,晦暗的脸庞如瘟疫侵袭下的败草原野。
“即便是神也有种种化身不是吗?花鸟鱼虫,飞禽走兽。”我说。
“旧王将死,新王尚幼,群龙无首,那群艺术家才日渐倾颓。圣西,你并非一个心灵浅薄的人,终有一天,你会理解他的使命,回应幻觉中的召唤。你们走吧,这里已是英雄的坟墓。”
纱布底下,幽幽地传出流沙散尽的响声。失去灵魂的躯体化为粉末流沙。纱布正式沦为裹尸布。水波光影也静止了,房间寂静如宇宙深空。我和妈妈默默离开。在回去的路上,我们生出一种怅然若失的奇怪感觉。
“你真的不认识他?”我问。
“不认识,但很熟悉。”妈妈回答,“就像看到太阳,看到月亮那么熟悉,触摸不到,但使人温暖,也使人清醒。我刚才是不是很无礼?有眼不识泰山,对这么一个艺术家说出不敬的话。”
我把K.T.叫我在须弥山顶上竖起韦驮菩萨雕像的事,以隐晦的方式将它变为另一种形式讲给妈妈听,告诉她我们即将离开帝国旅店,离开栖息地:“帝国旅店已无大事,旅店老板打算派遣我们到沙门寺,去执行新的任务。”
“新的任务?我的任务已经很明确了,你没看到那头鲸鱼吗?那是我一辈子都干不完的活。我不能离开这里。”妈妈明显畏惧新生活,这里风平浪静,她的工作在无休止的循环中,足以安慰躁动受伤的灵魂。“你听错了吧?他只是派你去。他知道我有任务在身。我说过了,你要学会承担自己的工作。”
几天后,市剧院的人再次找到我,要我提供最新情报。我如实告知K.T.所谓的计划,只不过是在须弥山顶上竖起一尊韦驮菩萨的雕像。为了方便传达,可以将它简称为“韦驮计划”。但我没有告诉他们K.T.已经逝世的事实。他们面面相觑,不相信酝酿多年的阴谋竟是如此不足为惧的可笑行动,于是逼迫我说出真相。我以舅舅的名义起誓,事实确实如此。见我如此笃定,他们面露难色,转而猜测其中是否存在特洛伊木马式的隐藏计划,要我继续盯紧。我顺势提出了附加条件。
“第一,保证旅店所有人的性命安全,停止渗透和抓捕。第二,不能阻挠石像建造、运输以及搭建的过程。韦驮计划的最终目的,是在须弥山立一尊韦驮菩萨,这个形式主义的行为对现实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在他们看来,这已是他们人员力量发挥到最大的成果了。他们今时不同往日,不过是散兵游勇。你们阻止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防止事态扩大。但我另有想法,若等他们搭建好后,再一举摧毁它,这样反而更能重创他们的信心。形式主义的崩溃,不正是来自形式本身的崩溃吗?请各位考虑。”
“姑且听你的。”他们对情况一知半解,勉强地接受了条件,以旁观者身份继续在外围观战。我是市剧院的棋子,也是帝国旅店的棋子。只有我知道,双面间谍有真正的目的,那个目的关乎自身的生死存亡。夜色下,我与他们悄然分别。回去路上,我极目远眺须弥山。月色下的须弥山轮廓鲜明,似乎看得见每棵树,看得见每只栖息其中的鸟儿。不久后,山顶上将立起一尊高大的雕像,遮蔽月亮,覆盖太阳,它的威严将传遍整个X市。但我的身心不会因此变得稳固,我的呼喊也不会传到更遥远的土地上。人类堕落的信仰只是神的负担。
旅店老板逝世的消息迅速传遍帝国旅店上下,艺术家们虽然感到惋惜,但创作的情绪比以往更为高涨。一个英雄的死亡,发挥了另一种激励的效果。旅店内部的艺术创作成果因此进入一个短暂的高峰期。我和妈妈都没有把K.T.逝世的消息传出去,那么传出去的人无疑是宁芙。她无法独自一人承受失去这位英雄兼爱人的悲伤,于是将这份悲伤扩散出去,使其成为一种宏大时代的共同悲哀,最终脱离小情小爱、伤春悲秋的私人范畴。这么一来,她多少被人看成是英雄的遗孀,尽管他们没有正式确立关系,不过在人们看来,她是最有可能被老板爱上的女人。
既然艺术的旧王已死,新王(亦即我本人)尚幼,缺乏担当,头脑愚钝,在群龙无首的今天,宁芙成了这个艺术帝国的摄政大臣似的,以老板的反抗信念为由,重新笼络艺术家,并多次催促我以职员身份进入沙门寺里的设计院,参与韦驮菩萨雕像的外观设计、材料运输、成品搭建以及信息传递等工作。她说已联络了设计院那边的人,就等我动身前往。我问她联络人是不是禹。她冷漠地澄清她跟禹毫无关系,是对方一厢情愿。我亦反问她,她对K.T.也是一厢情愿,而且她现在自封为王是在公然僭越。
“此地不能一日无主。”她回答。
然而,在K.T.几乎消失的时间里,在人们眼中,他本身跟死了没有区别。象征与形式是这里的动力。只是当宁芙将他的死亡消息以官方形式公开时,他的死亡才真正如漂浮的尘埃回到土地上那样,在人们心中得以确认。因此,宁芙当不当这个摄政大臣,或自立为王,这里依然会以已有的某种隐藏机制继续运作下去,正如即使人类灭亡,世界亦有其运转规律,不因食物链顶端的人类消失而崩溃。宁芙作为大自然的精灵,不是本该明白这一点吗?嫉妒与爱欲之火,或许已经侵蚀了她的心灵。
宁芙的爱欲之火温润如流溪,只有嫉妒之火肆意蔓延,开始燎原。这与我有关,却不能只怪我。虽然那天我借口说,妈妈难以抛却她目前清洗鲸骨的工作,因此要我独自去承担一个如此重要的角色是轻率鲁莽的,帝国旅店内任何一位艺术家,哪怕是宁芙本人也比我更适合去沙门寺参与任务。宁芙听完后,将那把嫉妒之火烧到了妈妈身上。濒死的K.T.第一次在旅店内见到妈妈时,神情大变,眼球紧绷,心中有话却无法言说,最终在强烈的压抑中被压碎。日夜守护在他身旁的宁芙却没能得到一个正面的眼神,一句安慰的话语,对于她这样一个女人来说,得不到所爱之人的回应是那么令人心碎。
在一个寂静的清晨,我们见证了嫉妒之火肆虐的后果。在我们出手阻止之前,宁芙当着我们的面,用一罐汽油点燃了鲸骨。那蓝绿色的烈焰从鲸骨尾部开始向上蔓延,并以脊椎骨为轴心,同时沿着肋骨左右迅速绽开,如同展开一双火的羽翼。海洋中的鲸,死后在陆地披上火羽,但在我们面前燃烧的不是一具尸骨,那更像是一座房屋的桁架在剧烈燃烧,在那里面,原本寄存着妈妈计划从此安定于此地的理想,寄存着她渴望的世界复原力。宁芙的双眼被烈火映红,透露出邪恶的满足,隔着火光瞪着妈妈。
“真美啊!”妈妈看着熊熊烈焰说,“但这是没用的。此前我已经试过很多种方法,包括烧掉它,无论怎么做,它都将很快恢复原状。”
一架体型庞大的压路机从旅店门口驶进来。这时我才发现,为了让压路机通过,旅店门口已经被拆除,开出了一个宽阔的入口。这架庞然大物从我们身边驶过时,司机向我们打招呼问好。这个司机似曾相识。我想起来,那天我们搬家曾请他帮我们把房子里的书籍运到海边烧掉。也正是在那天,我们在海边遇上了这头搁浅的鲸。时光回环往复。我问司机他来这里有何贵干。他说有人雇他来把鲸骨压碎。我告诉他,这具鲸骨非同寻常,是压不碎的。他笑了笑,说等着看他的本事。司机似乎真的有信心摧毁鲸骨,并认为我们也很乐意看到他取得成功。
我没来得及阻止,司机便开着庞大的压路机,朝仍在燃烧的鲸骨碾了过去。鲸骨在滚轮的碾压下,吱嘎作响,带着火焰的骨头向四处崩裂,在尚且晦暗的清晨状若流星溅射。我和妈妈被吓了一跳,但此时我们两人都沉浸在事物毁灭的美感中。我的心灵不禁被一种莫名的幸福占满,死死压住世界的那份重量也会因此在一瞬间被卸去,如同泄洪的堤坝,倾泻千里。
“没用的!没用的!”妈妈重复道,大笑起来。她嘲笑宁芙徒劳无功的对抗,信心来自世界的不灭。地球历经了史前恐怖的地质变化动荡,承受了人类无休止的战争,即使如今在堕落的幻觉中苟延残喘,也无阻它将继续存在千万年。
司机把每块碎片重复来回地碾压,直至它们碎成齑粉,最后调转车头,朝门口驶去。再次经过我们身边时,他露出满意的笑容,说:“今天收益不错,又赚了一大笔。下次有生意,记得介绍给我啊。有你们在的地方,就有销毁的生意做。”宁芙不知何时离开了。妈妈坚持在树下等鲸骨一点点复原,从清晨到日暮。自从K.T.死后,山魈就没从树上下来过。山魈在树上,妈妈在树下,一起在等什么东西似的,等世界把咽进肚子里的某些东西吐出来。世界只是神的一摊美妙的呕吐物。鲸的骨灰随风飘散,越来越薄,无论妈妈怎么挡住风,风还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把骨灰一点点地带走,混入我们呼吸的空气中。妈妈始终看不到预想中的复原,哀伤不已,自言自语:“为什么呢……明明我试了那么多次……”
傍晚时分,宁芙回来了,跟妈妈说:
“死心吧。金属再坚韧,也有强度极限。一旦超越极限,累积的损伤便是永久性的。你以为世界始终会复原,那只是你还没见识过足以摧毁一切的最高痛苦。”
“我没见识过?你没资格跟我说这句话呢。”妈妈说。
这两个女人并非在互相讥讽,她们说话的语气正如眼前一片片即将消失不可挽留的晚霞,显得平和又哀伤,与其说是辩斗,不如称之为某种难得的坦诚吧。
宁芙收集剩下的骨灰,把一部分骨灰掺进旅店的水塔里。人们喝下这些水,就意味着那头鲸变成他们身体的一部分。虽然碎成齑粉,也未被证实拥有使人永生或复活的功效,但这具奇异的鲸骨好歹也是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有能力复原的象征,它似乎暗含着K.T.的理想,一个自由不朽的世界。我们每个成员都是鲸的一部分,是永恒流动又终将凝聚归一的共同体。宁芙将另一部分的鲸骨粉末交给我,希望我能把它们掺进制造韦驮菩萨雕像的材料里。
鲸骨已经彻底粉碎,妈妈终于从清洗鲸骨的永恒工作里解脱。我也因此失去了继续留在帝国旅店的理由,即将踏上去沙门寺的路。我还有另一个要前往沙门寺的理由。上回遇见沙门寺,是在我童年迷路期间,之后再也寻不着它的身影。那次偶然如同梦中相遇,我与僧人的对话也如梦中的默示。
如果通向真相的道路仍未被打开,沙门寺将是我的最后一个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