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后期中国有关星马的知识来源
马来西亚在1963年才成立。1965年,新加坡退出马来西亚,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虽然如此,在很长的时间内,新加坡和马来半岛同属一家——英国殖民地,因新加坡原被称为“星加坡”或“星架坡”,故而在中国文献中将其和马来亚合称为“星马”。今日南海诸国家,以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华人比例最高,华文教育最为完善,因此,中文史料得到学者或研究者的高度关注。
1786年莱特(Francis Light)登陆槟榔屿后,就开启了英国殖民的篇章。1826年新加坡、马六甲和槟城组成海峡殖民地;1895年霹雳、雪兰莪、彭亨和森美兰组成马来联邦(Federated Malay States);1914年玻璃巿、吉打、柔佛、丁加奴和吉兰丹则组成马来属邦(Unfederated Malay States)。本节所说的“星马”包含上述三个部分。
本节梳理《申报》1872年创刊至1900年有关星马的记录,即19世纪末中国有关星马的知识来源。《申报》所提供的资讯及关注的内容皆以华人为主。由于新加坡和槟榔屿华人众多,所以《申报》所报道的星马,主要是以这两个地方为主。清朝政府对海外华人的态度,从鸦片战争时的“汉奸”转变为后来的“苦力”。颜清湟表示,19世纪70年代,清朝官方或半官方的记载,称海外华人为“华民”“华人”“华商”“中国人民”和“中国商民”等。[4]19世纪70年代始的《申报》支持颜清湟的这项论述。
虽然华南地区下南洋的风气由来已久,但是有文字记载的则少之又少。很长时间内,中国对星马的认知停留在一个非常浅显、模糊的阶段。《申报》1872年创刊后,出于新闻的猎奇目的,有关星马的新闻也多有刊载。本节就主要以《申报》19世纪后期有关星马的新闻和评论为研究对象,试着以中国“他者”的视角去窥视星马。
一、回国人士的口述
直接询问从星马归来的人,是当时中国获取星马知识最便捷的一条途径。这个途径也是中国古代有关异域知识的最普通的获取方式。试举一例,1872年时有人从槟榔屿回来,《申报》就对其做了采访:
客有航海归来者,历叙所遭,合座为之色变。天风琅琅,海山苍苍,气象如在目前,重洋波浪,一叶扁舟,直令人有不堪设想者。……客盖游于槟榔屿者。地邻亚细亚洲,东西南三面濒海,其北与暹罗接壤,海口有岛名槟榔屿焉,为英国所管辖,士民醇朴,土物繁庶,多闽广人贸迁于此,其地常热,虽严冬只御单夹之衣,纩挟黄绵还嫌多事,更无论素衣麑裘黄衣狐裘也。土产槟榔、椰子、波罗、胡椒等物,由星架西行,计程两日可到。[5]
上述口述地点,笔者以为不是在华南,可能是在《申报》所在地上海。“天风琅琅,海山苍苍,气象如在目前,重洋波浪,一叶扁舟,直令人有不堪设想者”,这些皆为没有航海经历的人的反应。这段文字比较早地记载了有关槟榔屿的情况。原因在于这位“客”曾有槟榔屿的生活经历。他说槟榔屿“地邻亚细亚洲,东西南三面濒海,其北与暹罗接壤”,所说的是马来半岛,东面是南海,西、南是马六甲海峡,北部与暹罗接壤。槟榔屿本身为马六甲海峡的岛屿,东面和马来半岛相隔3.2千米的海峡,四面皆海,和陆地并未相连。因此,如按照地理的描述,文中“客”所游并不是槟榔屿,而是与槟榔屿海峡相隔的威斯利省(Province Wellesley),简称威省。1786年,莱特从吉打苏丹手上获取槟榔屿;1800年,吉打苏丹再割让威斯利省,使之成为槟城的一部分。不过,位于槟榔屿上的乔治巿(Georgetown)是槟城的行政、文教、商业和交通中心。所以,“客”所游之处可以包括槟榔屿。因此“其北部与暹罗接壤”的槟榔屿地点有几种可能解释:(一)当时人们的认知中,威省也叫槟榔屿;(二)“客”错误形容槟榔屿的地理位置。
此外,他说“士民醇朴,土物繁庶,多闽广人贸迁于此”。广东和福建是中国的侨乡,早期南来槟榔屿的华人,亦多来自福建和广东,1800年的时候,槟榔屿就建立了广福宫,是华人的最高领导机构。1891年的人口报告,槟城华人被分为:广东(Cantonese)、福建(Hokkiens)、海南(Hylams)、客家(Khehs)、潮州(Teo-chews)和海峡侨生(Straits Born)。海峡侨生,即在槟城出生的华人后裔,占比19.3%,其余的皆来自广东和福建两省。不过,英属马来亚的华人分类是以方言群为主,分类中的“广东”其实是指讲广府语系的人;而“福建”则是指讲闽南语系的人。福建和广东人各占27.5%和19.7%,是两个最大的方言群。[6]因此,“客”所形容的“多闽广人”是正确的,不论他所说的“闽广”是指广义的福建和广东省,还是狭义的方言群。
“其地常热,虽严冬只御单夹之衣,纩挟黄绵还嫌多事,更无论素衣麑裘黄衣狐裘也。”这是对当地气候的直观印象。槟榔屿常年炎热,最高气温在32摄氏度左右,最低气温为21摄氏度,紫外线极强。因此一年四季皆为夏天,穿衣极少。“土产槟榔、椰子、波罗、胡椒等物”,槟榔屿为热带地区,槟榔、椰子、菠萝等热带水果多且好。胡椒为经济作物,南来闽广华人在19世纪上半叶的时候,多种植胡椒。“由星架西行,计程两日可到”,“星架”为新加坡早年之音译。
除了这些暂时南来的“客”外,长期在南洋的船工,也会成为《申报》采访的对象。“有八闽舵工老于航海者,自言往返于南洋最久,于其地风土人情无不稔悉,所至各岛,无不有闽粤之人流寓其间,皆已有室家,蓄妻子、处其地,或一传数传,甚至有传十余世,然皆自为风气,与别种土民不相混也。所聚之处,咸有豪侠慷慨者,以为之长,其操业,或耕种贸易,或掘金探铁,多有以此致富者。因探怀袖中,出其前后两目示余,因为之记于别纸,以见概略。……新嘉波岛,华民一百七十八万,为之客长者,闽人陈金钟、佘友进,广人胡亚基也。麻六甲岛,六万人,客长陈明水、薛茂元,俱闽人也……”[7]“八闽”是福建之代称,此处所云即闽南人之船工。所述简明扼要,尤其对华侨领袖的叙述真实可靠。新加坡之“客长”即华侨领袖,陈金钟(Tan Kim Ching,1829—1892)为陈笃生之子,祖籍福建海澄县,继承父业,是新加坡最大的米商,也是暹罗驻海峡殖民地总领事。佘友进(Seah Eu Chin,1805—1883)祖籍广东潮州,是新加坡种植胡椒第一人,被英报视为19世纪50年代缔造现代化新加坡的开埠人之一。[8]马六甲的陈明水(Tan Beng Swee),祖籍福建永春,为马六甲青云亭第四任亭主。[9]亭主是马六甲华人甲必丹被英国人取消后,华人自发推举的领袖,其地位也为英国人所承认。[10]薛茂元是新加坡福建人领袖,同时也是马六甲青云亭第二任亭主薛佛记之子,陈明水则是薛佛记之女婿。
除了描述星马的内容,《申报》也会以中国人的见闻,描绘出南洋的吸引力。例如,“旅居槟榔屿人来信谓暹逻国现在查有出绿色宝石”,这导致“现居槟榔屿之人闻之若狂皆纷纷投入”,并评论他们“见利之所在,人必争趋,其情形有如是也”[11]。
描绘南洋遍地黄金的同时,《申报》也以归客谈论移民之艰难。其一,在中国境内面对贪官。从同安琼头内洲各乡居海港的居民口中,得知海关人员“咸以过番客人为肉”,向前往新加坡或槟榔屿等埠过番客勒索银两。[12]其二,华工做新马工作的苦况,《申报》报道:“一听其便某某近又在新加坡槟榔屿各处开设估俚佣工馆包雇华工。”估俚,苦力也,即英文之coolie,指19世纪和20世纪的非熟练工人,通常指中国南方以及印度向外输出的劳工。这些估俚到了南洋后,“乡民初至新加坡等埠,举目无亲,且以估俚馆保荐作工五日,内怀感迫,到日里书立合同,始知伊等所卖,悔已晚矣”[13]。
华工在南洋的生活状况,《申报》也多有所述。比如南洋华人吸食鸦片的恶习,根据在广州寄寓的西医所述,“华人吸烟者日异月新,即爪良慕娘、苏门答腊、越南、暹罗、实叻、槟榔屿等处,一律蔓延,其害皆由华人为之先导,以致流毒难堪”。这些华工“一经吸烟成,避除筹计,阿芙蓉外不能多积数文,最要者莫如饔□亦难饱餐一顿”。这种行为“不特本人之身体有损,即室家亦同被荼毒,为祸之烈,盖有不忍言者矣”[14]。华工吸食大烟的比例很高,1880年,约有20%的华工都染上烟瘾。[15]在锡矿场工作的华人吸大烟的比例更高,1904年,约一半在霹雳州端洛锡矿场工作的华人吸鸦片。[16]鸦片给马来亚带来丰厚的税收,托基(C. A. Trocki)甚至将鸦片视为华人在东南亚的资本主义起点。[17]20世纪初期,西医伍连德在马来亚带领反鸦片运动,因得罪既得利益者而遭陷害。鸦片的猖獗,导致真空教(俗称戒鸦片教)在星马的兴起。
回国人士对星马的转述,普遍而言具有可信度。《申报》在报道这些内容,尤其是华工在星马的状况时,充满了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
二、转载其他报纸新闻
当时新闻线索有限,获取新闻的手段也很有限,因此转载其他报纸有关星马的新闻报道,也成为《申报》获取星马知识的途径之一。转载的报纸,既有英文报纸,也有中文报纸,如香港的《循环日报》。该报的创办人兼主编王韬,生于1828年。青年时曾和英国传教士麦都思等合作,完成了《格致西学提要》等译著。1861年他上书条陈太平军被清军缴获,遭清廷通缉,遂于1862年秋逃往香港。王韬在香港生活、工作二十几年,耳濡目染西方政治、经济、文化、科学,深感中国要富强,必须改变现状。1873年,王韬和朋友——留美归国学生黄平甫开始筹划办报。先集资设立中华印务总局。翌年2月,《循环日报》创刊,在当时影响很大。[18]由于香港靠近星马,《循环日报》所获取的星马的新闻不仅多于《申报》,而且更真实。因此成为《申报》不断转载的主要中文报纸。[19]
1880年2月16日《申报》转载了《循环日报》的《士地列士地名考》,以下为节选:
日报中常言士地列士埠,恐人未能遽明,兹为详言之,俾读者知其梗概焉。士地列士,乃英国属土,在亚细亚洲为最要之区,其埠有四,曰新嘉坡,曰庇能,曰威里士厘,曰麻六甲,合四埠之土地,计之约四千七百六十里,合四埠之人民,计之约三十一万,此版籍之数,乃一千八百七十一年所稽核者也。新嘉坡在马孻海股南嘴,广袤二百二十四里,人民十万有余,一千八百十九年为英国所得。其时英国总兵官为士担活喇富路,后封爵授巴图鲁。英于新嘉坡设官置戍……今设总督一,曰罗弼臣……辅政司一,曰师蔑,即前本港华民政务司师君也……以下律正司一人,……库务司一人,……经历司一人,……司机器官一人……臬司一人……副臬司则有二人……复有议政局司书一人……。庇能又名布连士阿富威路士挨伦,在马孻海股之西,纵积计一百有六里,人民六万一千余,一千七百八十六年基达国王割以界英者也。威里士厘,则在内地,与庇能相向,广袤合英里二百三十四里,一千七百九十八年基达国王割以畀英,而又以奇里善河颠丁邑地属焉,民籍七万一千余,此埠不设官吏,以庇能副总督兼摄其政。……威里士厘,水土淑嘉,气候和煦,土产香料甘蔗,殊为繁植。麻六甲则介于新嘉坡、庇能之中,纵横广袤,合计之约英里六百九十五里,一千五百一十一年为葡萄牙人所据,建立埔头。一千六百四十一年荷兰人逐葡萄牙人,踞为外府,广为招徕,日益繁盛,一千七百九十五年,英人又逐荷兰人而有之,此地遂为英之属土,隶入版图,建立书院,文教聿兴,英以此事曾于一千八百二十四年与荷兰人立约。民籍七万七千七百五十六人,其中马孻人五万八千余,中国商民约一万三千五百人,拥厚赀、为巨贾、购田园、长子孙者,不知凡几。物产则胡椒、树胶、牛皮、牛角、糖米、香料、颜料、加非、烟丝、锡等。一千八百七十八年,麻六甲公家入息,共金钱三十三万六千四百四十九磅,国家每岁度支三十三万九千五百三十五磅。设官则总督一人,议政员九人,定例局员十六人,其中有官守者十人,无官守者六人,皆国家所遴选者。以上四埠合而称之曰士地列士。[20]
该文为较早介绍马来半岛英国殖民统治情况的文字,简明扼要,叙述准确,较之晚清一些文人笔记中的记载也不逊色。该文无撰者,前面部分文字与薛福成于光绪六年(1880)二月十六日的日记中所记载的类似。[21]但《循环日报》所刊发时间早于薛福成日记一个月,或许是当时对星马的记载已经有所本,二者为一个来源,只不过《循环日报》提供的信息更为详细具体。
“士地列士”当为海峡殖民地的音译。该篇文章先介绍何为“士地列士”,曰:“其埠有四,曰新嘉坡,曰庇能,曰威里士厘,曰麻六甲。”这就是1826年成立的海峡殖民地(Straits Settlements)的辖区。“新嘉坡”即新加坡,“庇能”即槟城(Penang)的音译,“布连士阿富威路士挨伦”即“威尔士太子岛”(Prince of Wales Island),则是指槟城早年的另一个名称;“威里士厘”,即威斯利省(Province Wellesley),在槟榔屿东部的半岛上,与槟榔屿隔海相望;“麻六甲”即马六甲,1824年英国用苏门答腊岛的明古连(Bencoolen)与荷兰交换而来。这段论述是在地理上将“士地列士”分为四埠,其实当时海峡殖民地分为三个行政区,威斯利省属于庇能,即槟城的一部分。1874年,英国分别与霹雳州马来统治阶层,以及华人帮派领袖签署《邦咯条约》(Pangkor Treaty)[22],在这项条约中,此文提及的“颠定”,即天定(Dinding)也归属海峡殖民地,一直到20世纪30年代才重还霹雳州。
这篇地名考的特色可归纳为以下数个:
(一)使用官方资料。“士地列士”人口的资料来源,该文指“此版籍之数,乃一千八百七十一年所稽核者”,这表示撰文者采用了英殖民政府1871年的官方数据。虽然英殖民政府在1801年就开始在海峡殖民地进行人口调查,不过就槟城和马六甲而言,严格意义和完整的人口调查,要等到1871年才出现。[23]这篇文章的作者,就引用了1871年的英殖民政府人口调查的官方资料。
(二)资讯缓慢。文中所提新加坡的总督是罗弼臣。罗弼臣在1877年上任,到1879年2月就离开新加坡[24],《申报》在1880年2月转刊《士地列士地名考》时,罗弼臣已离开新加坡,不再担任总督了。
(三)以清朝封号理解英属马来亚。《士地列士地名考》说:“一千八百十九年为英国所得。其时英国总兵官为士担活喇富路,后封爵授巴图鲁。”“士担活喇富路”,为英人史丹福·莱佛士(Stamford Raffles),新加坡海港城巿的创造者。1819年,莱佛士占据新加坡时,他是明古连的总督,但《士地列士地名考》作者却以“总兵官”来称之。更有趣的是,作者称莱佛士在1819年占据新加坡后,被赐封“巴图鲁”头衔。巴图鲁是清朝极有特色的民族封号,汉译英雄或勇士,后来成为清朝封赐有战功人士的封号。显然,作者把清朝封号套在星马英殖民官员身上是不正确的。
《申报》转刊《士地列士地名考》是中国内部有关星马知识传播的具体表现。《士地列士地名考》在译名上自成一格,如将“马来”(Malay)译成“马孻”,“吉打”(Kedah)译成“基达”等,这应该是作者的方言音译,流行并不广,因为这些词在后来的文献中就鲜少出现了。作者要求准确,使用了当地的官方资料,可惜没跟进最新发展。我们现在很难得知,作者是出于自己的视角,还是出于读者群的需要,将远在南洋的英国官员套上清朝的封号,这都透露出中国在了解星马时,偶尔会使用自己可以理解的词汇去探索外面的世界。
三、来自星马地区的论述
清政府对星马地区有比较清晰的认识,始于外交使节的活动。这些人的奏疏和记录成为当时清政府的主要决策依据,也因此才有了在星马设置领事的措施。星马的领事始于1877年,首任新加坡领事为土生华人胡璇泽(亚基),他祖籍广东番禺,同时身兼日俄新加坡领事,1880年病卒。[25]清政府1882年正式任左秉隆为领事。他毕业于同文馆,于光绪五年随曾纪泽出洋,派充英文三等翻译官,其头衔是五品衔都察院学习都事。充任新加坡领事后,不负众望,在任内纠正前任的积弊,“清理华洋讼案,劝谕富商捐资,设立义塾,奖掖绅民,因应得宜,操持不苟。不惟华民爱戴,即各国驻坡官绅皆敬佩之”[26]。因此曾纪泽连续保荐他连任九年。左秉隆上任后,清政府对星马地区乃至南洋的认识更加接近理性。《申报》1882年6月头版有一篇论述,虽然没有标明作者,但是应是由新加坡寄回的。
新嘉坡,暹逻南境尽海处,盖逻地北接云南,其形势侠长,南入于海者千有余里,诸番各成部落,而仰暹逻为望国,如大年、彭亨者,百里之封,十有余部。暹为中国之藩,而诸部又为暹之蔽,假令暹之君臣修其政教,诸部奉之,如辅车之依,指臂之助,岂不有益于暹?而惜乎其无统驭之术也。暹不能有诸部,故不能有新嘉坡。而地势锐出南洋,与南境对峙之苏门答腊,俨成扃键之形。欧人西来,舍此门径,其将奚从,乃乘暹人不能抚治之间而据之,以为外府。欧人之通商于太平洋,其利益更大于阿墨两洲者,未始不因得新加坡而起。顾西人之计得矣。窃谓暹罗不足深论,而近来中国仿欧人之所为,行见东西两洋轮帆四出,在有事于日本美国之时,道不经此,无所关系,惟西达印度洋,北历欧洲诸国,则为西人必入之门,即为我必出之路。而此地之属于他国,亦越有年。大有托人宇下之慨,殊非所宜。[27]
该文为当期《申报》头版头条,可见对其的重视。不仅因其所论震动人心,窃以为也缘于作者身份的特殊性。该文开篇论述新加坡的地理形势,所论重点不在暹罗,而在新加坡与苏门答腊成“扃键之形”,“欧人西来,舍此门径,其将奚从”,“惟西达印度洋,北历欧洲诸国,则为西人必入之门,即为我必出之路”,马六甲海峡为东西交通门户,欧洲人东来必须经过此门户,而中国西向印度洋,也必须经此。1882年已经有人将其地理重要性鲜明地提出了。“而此地之属于他国,亦越有年。大有托人宇下之慨,殊非所宜”,交通上受制于人,事事掣肘,将会成为心腹大患。在140年以前,就有人提出如此深刻的见解,让人不由得击节赞叹。
在19世纪末期,星马地区华人人数与日俱增,原有的新加坡领事只统辖一地,未能对星马华人加以保护。因此清政府的有识之士如丁汝昌、薛福成等拟定在新加坡设总领事,并兼管槟榔屿、马六甲及附近各处的奏章,于8月间具折陈奏,交总理衙门议奏。因为“先议准新加坡总领事为急,此事关系南洋全局,办不牵涉他事”的宗旨,清朝政府很快就决定:“新加坡领事升为总领事,奏准以黄遵宪充补。”光绪三年(1877),黄遵宪(1848—1905)就开始了他在日本的外交生涯。驻日期间,他探研日本国情,完成《日本国志》。光绪十四年(1888),他被派任驻英二等参赞前,向北洋大使李鸿章呈《日本国志》。[28]1891年黄遵宪由伦敦驻英参赞转任新加坡总领事,仍然致力于了解当地地理、历史等。黄遵宪在1891年11月就职后发布的公告,《申报》也全文转录,成为时人了解星马的一个窗口,全文移录如下:
大清钦命驻劄新嘉坡兼辖海门等处总领事官、二品衔、候补班前先补用道黄,为示谕事:照得新嘉坡设立领事,保护吾民既十余年,惟新嘉坡以外大英属地甚多,寄寓华民□盛,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念近日通商之局日开,吾民出洋谋生者益众,不可不加意保护,因特咨请出使英国大臣□商诸大英外部□新嘉坡领事改为总领事兼辖海门等处,既□外部允行,即奏请将本领事充补此职,复经总理衙门议奏,奉谕旨,准行。兹本领事业已到任视事,查南洋各岛大英属地,除远处不计外,其归新嘉坡管辖者,曰麻六甲城并省,曰槟榔屿岛,曰丹定斯群岛,曰威利司雷省,曰科科斯群岛,是皆属土。此外保护各邦有:白蜡、硕兰莪、芙蓉等处。前于西历一千八百八十五年,大英政府联合各地,定其名称曰实得力塞多尔曼士,译即为海门属部。兹当总领事创设之始,本领事到任之初,自应普告我华商人等一体知悉:凡新嘉坡总督所辖之地,所有寄寓华民,本总领事均有保护之责。本总领事办理交涉已十余年,在日本五载,居金山四年,兹复由驻英参赞调充是缺,凡总领事职分之所,当尽权力之所能为断,不敢不殚竭心力,上以抒报国之忱,下以尽护民之职。我华商等来寓此邦远者二三百年,多有置田园、长子孙者,近者或十数年,或数年。远方服买,亦能以善□,积耐旁苦,著名于五部洲,而衣冠制度不忘故土。频年以来,□捐赈款。其急公报上之忱,久为中国士夫所推□,尤为本总领事所爱慕。若能视本总领事如一乡之乡望,一姓之族长,同心合力,无分畛域,□□美举。既可以增国之辉光,亦可以延己之声誉。至于负贩细民,劳苦工役,远□异方,自食其力,但能安分守业,不背地方官法律,即不失为我国善良。本总领事实有厚望焉。此谕。
大清光绪十七年十月初九日示[29]
在黄遵宪来新加坡之前,新加坡领事只保护新加坡一地之华民,奈何星马华侨众多,权力所限,无法尽行保护职责。因此“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即当时的庆郡王奕劻,才建议改新加坡领事为新加坡总领事兼辖海门等处,“海门”即马六甲海峡。黄遵宪到任后,查明“其归新嘉坡管辖者,曰麻六甲城并省,曰槟榔屿岛,曰丹定斯群岛,曰威利司雷省,曰科科斯群岛,是皆属土。此外保护各邦有:白蜡、硕兰莪、芙蓉等处。前于西历一千八百八十五年,大英政府联合各地,定其名称曰实得力塞多尔曼士,译即为海门属部”。“归新嘉坡管辖”,其实就是1826年在槟榔屿成立的海峡殖民地(Straits Settlements),归属东印度公司管辖,1832年总督府迁到新加坡。1858年东印度公司取消,归加尔各答总督管辖,1867年成为直属英殖民地部的皇家殖民地。丹定斯群岛,即天定州(Dinding),包括如今的邦咯岛(Pangkor)及曼绒(Manjung)。“威利司雷省”即前述“威斯利省”,槟榔屿对面的大陆部分。科科斯群岛(Cocos Islands)位于印尼苏门答腊岛以南,澳大利亚以西,原为锡兰总督管辖,1886年划入海峡殖民地管辖。保护邦“白蜡”即霹雳(Perak),“硕兰莪”即雪兰莪(Selangor),“芙蓉”即森美兰(Negeri Sembilan),都是英国保护州(Protected States)。对于此事,薛福成在光绪十九年(1893)的记载为“光绪十一年(1885),联合坡、屿、甲及颠定群岛、威烈斯雷省、科科斯群岛,暨归英保护之硕兰莪、大小白蜡、彭亨诸国,定其名曰实得力塞多尔曼士,译即海门属部,而总督则驻新嘉坡”[30]。“实得力”,即新加坡,薛福成云“新嘉坡番言狮子城也,或作息辣,或作息力,又作实得力,为英国海门属部之都会,海门总督驻焉”[31]。“实得力塞多尔曼士”即海峡殖民地的音译。海峡殖民地成立于1826年,而英国则在1895年把雪兰莪、霹雳、彭亨、森美兰合并为马来联邦。
黄遵宪云:“我华商等来寓此邦远者二三百年,多有置田园、长子孙者,近者或十数年,或数年。”他对华商的叙述比较公允。马六甲三宝山现存最早的墓碑,为1614年“明故妣汶来(?)氏墓”与1622年的“黄维弘与谢寿姐墓”。[32]可知华商南来星马地区有记录者在明代,故而黄遵宪说“二三百年”恰如其分。“衣冠制度不忘故土”,除了少数土生华人,多数华侨都还保留着清朝的礼仪制度。“频年以来,□捐赈款”,星马对清朝的捐款,在1878年《申报》就有记录。“西国官商闻中华晋豫之洊饥也,踊跃乐输,源源不绝。昨阅晋源报,知香港已寄第四次赈银来沪,计银三千两。英国又邮寄两次来华,共银一万一千两。槟榔屿一埠,亦寄来一千一百七十五两……”[33]晋豫之饥,指的是1876年山西的旱灾达到极点,旱灾波及82州,赤地千里,哀殍遍野[34]。1883年顺天、直隶、山东水患,南洋各埠收到善士来款,其中包括“新加坡招商局陈君金钟;槟榔屿招商局胡君紫珊;巫来由夹毕丹郑君嗣文”[35]。“巫来由”在清朝可指马来亚;“夹毕丹”,即甲必丹,是当时英政府赐予马来亚华人的最高封号。[36]郑嗣文(1821—1901),又名郑景贵(Chung Keng Kwee),字慎之,生于广东增城,到南洋发迹,被霹雳参政司(Resident)称为全霹雳最富有的人,[37]积极参与各项慈善活动。《申报》所指之“胡君紫珊”是何许人呢?照推论,他应该是当时槟城有名的侨领,因此,推论为胡子春,而“紫珊”可能是“子春”的音误。
1886年福州筹赈公所领导人致信英国驻当地领事馆官员,请其通过外交系统代为筹赈等[38]。次年2月,就已经收到捐款,“王锦堂军门在槟榔屿劝捐,前已电汇番银二千元,兹复汇至番银三千六百元。又暹总领事陈篆金钟在新加坡劝捐,两次共汇番银二千余元,俱见谊敦桑梓,泽普灾黎,有加无已之至意。谨此登报,以达谢忱。同人拜启”[39]。因此福州筹赈公所登报鸣谢。可见晚清星马华侨对清朝灾情的关心。
正是因为有了新加坡总领事黄遵宪在当地查询华人境况,并上报清政府,才有了光绪十九年(1893)的豁免华侨流寓海外无法回原籍的政策出台。“兹经据派驻新嘉坡总领事官道员黄遵宪查得南洋各岛商民,华人十居其七,数逾百万,闽人又数倍于粤,最称殷富。百余年来,正朔服色,仍守华风,遇中国筹赈,多捐巨款,以封衔翎顶为荣。惟筹及归计,则皆蹙额相告,以为官长之查究,胥吏之侵扰,宗党邻里之讹索。”[40]因为有黄遵宪长期在当地的调查了解,才为清政府提供了实施正确决策的依据,这对今天也有很大的启发意义。张之洞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举荐黄遵宪当驻日本大使时,很重要的一条原因就是他“深悉外洋各国情形”[41]。
除了黄遵宪,在中国刊物介绍星马知识的还有梁碧如。梁碧如(1857—1912),又名梁辉、梁廷芳,是马来亚联邦议会(Federal Council)的第一位华人议员。[42]此外,他也是清朝槟榔屿副领事。[43]他在担任副领事期间,曾在《商务官报》发表《振兴矿务刍言》,并翻译《白蜡办矿则例》[44],具体介绍马来亚的锡矿业规范。《商务官报》刊登诸多南洋星马的消息,如新加坡总领事孙士鼎在光绪三十三年(1907)所著之《南洋各岛华商兴办学堂情形》等。[45]虽然如此,《商务官报》的读者群并不是一般民众,对于在中国传播关于星马的普遍性知识,远不及《申报》。
四、来自厦门的星马信息
星马虽然与华南远隔南海,但是由于华南是华侨的祖籍地,因此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厦门在1842年《南京条约》后开埠,逐渐成为东南沿海重要的通商口岸,南下星马的华侨也多在厦门乘船。在厦门有准备南下星马的华侨,也有星马北上的商人,有关星马的各路人群都在此混合,故厦门多有关于星马的新闻,是《申报》有关星马知识的来源之一。
下南洋的福建省人,主要是闽南人,因此在星马地区闽南话又被称作福建话,尤其是在槟榔屿与新加坡,福建话多为通行方言。《申报》有云:“福建漳泉两府以及永春、龙岩等县人,大半远赴南洋各海岛贸易,往年轮船争相揽载,船价日跌。去冬由厦开赴新加坡、槟榔屿,每名连饭食仅收银二元二角,各洋行无不亏折。今年遂不敢多置轮船,每行仅二三只,每月往来仅十一二只,船少而人多,船价为之大涨。时移事变,固有出于意计外者。”[46]福建漳州、泉州、永春州、汀州为下南洋人数最多者,大略符合早期华侨出洋的事实。新闻所述为厦门开往新加坡、槟榔屿的船票由于船只减少而价格大涨,为时人提供了对星马华侨的一般认识。
除了华侨出洋外,也有星马土生华人回到厦门做生意者,他们的活动也构成了内地有关星马的知识来源之一。1888年一则新闻说:“有一等华民,在新加坡、槟榔屿、荷兰、吕宋各埠贸易,即在彼处娶妇生子,隶籍彼国者,名为妈妈。其人仍服中国衣冠,入英国籍者尤多。在厦门开设行栈,比比皆是。概目之为洋行,归英日各国领事管辖。在公正之家自无包揽偷漏之事,而资本有限者则不免借洋行之名为走私之事。盖香港上海各口运来呢羽绸缎布匹,均将提货单送交洋行代提,报关后将货提至行中存贮,乘便零星运送,或有在厘局报三五匹,以为售与本地店铺,借此一单更番转运,因此厘金日减,曹芷沅司马深悉其弊,特悬重赏购买眼线报信者,以罚款数成给赏。日前有某洋行代某字号偷漏羽毛缎匹,经局查获,料罚关帝庙前。著名某号恃有护符,向以偷漏为事者,现亦不敢公然作弊,此外各家亦多敛迹云。”[47]此则新闻提供了对土生华人的一般认识,即在“彼处娶妇生子,隶籍彼国者,名为妈妈”。“妈妈”应为“Baba”,即“峇峇”,也被称为“海峡华人”,虽然很多“峇峇”失去了识别汉字的能力,但是依然保有中华服饰以及礼俗等。星马的海峡华人出生即为英国籍,此即“仍服中国衣冠,入英国籍者尤多”[48]。这些人因通英文和方言,故而在厦门开设洋行,以行走私贸易之实。1890年的一则新闻曰:“鸿记洋行主丘、柯二姓,本海澄县新安乡人,后皆入英吉利籍,专运货物往新加坡、槟榔屿、西贡各海口,以博蝇头。”[49]丘、柯皆为“海澄县新安乡”人,该地即为海澄县三都所在,丘氏在槟榔屿即为“邱氏”,为大名鼎鼎的邱氏龙山堂,是槟榔屿福建人五大姓之首,势力极大。[50]此则新闻为我们提供了邱氏在1800年前后到槟榔屿,发展近百年后,又回到祖籍地进行商业活动的证据。柯氏也是海澄县三都人,在槟榔屿势力虽不及邱谢林陈杨五大姓,但也有一定的经济实力。
南下星马的华侨并非一去不返,而是和祖籍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不仅经常返回,也会对当地的神庙祠堂等建设予以捐赠。“厦门一隅,以陈吴黄王四姓为最多。粤籍陈姓在厦多年,与厦人联为一族,前年在浮屿地方购得旷地一区,捐集巨资建造大屋一所,名曰‘陈姓祖祠’,无论贫富贵贱,凡属陈姓后裔,有愿将家中祖先神主迁入祠内者,悉听尊便,但核其捐款之多寡,以定位次之尊卑。去秋遣人在南洋各海口、实叻、槟榔屿、安南、西贡等处捐集数万元,今秋祖祠完工,上月落成。雇名班演戏,二三十抬,陆续迁木主入祠,热闹异常,各人所定戏班,按日搬演,壁间粘贴已有一百数十本之多,按日演唱,非半年不能完。族大人多,于此可见。”[51]很明显,这是粤籍陈姓和厦门陈姓的联宗组织,当地在南洋星马一带同族众多,因此才能获得数万元的捐赠。星马华侨对祖籍地的祠堂神庙的捐赠并不鲜见。笔者曾在厦门田调,于海沧区青礁慈济东宫发现一块光绪二十二年(1896)的功德碑,来自槟榔屿的“新江邱龙山堂捐缘银壹仟陆佰大银”居捐款数额的首位。身居星马的捐赠者众多,其中有前述陈金钟,他的头衔是“二品衔、候选道、驻新加坡暹罗总领事”,捐赠了“英二十大洋”,当然他于1892年就去世了,但迟至1896年才立的功德碑还是将他的名字头衔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