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相约
“您的腰疼还未好，还要去复兴公园吗？”儿子问，关切中，也有委婉的劝说。
明人揉了揉腰椎右侧，前些天蹲地取物，起立时一阵疼痛。坐着、走路、起床都艰难。医院诊断是急性扭伤。“要去的。这是一个承诺。”明人回答道。
老书记和善的面容，在眼前浮现。明人想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五月的第一个工作日，领导忽然把他找去，说年逾古稀的老书记大半天没音讯，他家人焦急，领导让明人组织系统的团组织，帮忙了解。老书记退休后，仍一心在单位，经常到基层走走，与干部群众谈心，走访调研。照理，可以派车接送的，他也从不提出。领导估计他可能在哪个偏僻的单位，并感慨道，但愿如此。老书记可是长征时的“红小鬼”，老革命了，不能有闪失呀。
明人领命，立即逐一电话，告知下一层的团组织紧急通知，发动基层团干部在本单位找寻。很快，电话来了，老书记正在位于远郊的一家建筑材料厂调研，听说他是天色未亮，就搭乘公交车来工厂了，现在车间与工人们热烈交谈，一时半会还无回返的打算。明人赶紧向领导汇报，同时让团干部向厂领导报告，无论如何派辆车送老书记回家。电话不一会又来了，说老书记坚决不肯坐厂里的车回家，他说他退休了，该坐公交车就坐公交车。无奈，明人让他们直接送老书记到公交站，并嘱咐司乘人员给他留位，多多照拂这位老同志。
翌日刚上班，老书记就来明人办公室了，说“你明人就是一个团委书记，官不大，口气不小，竟让基层随意派车”。明人说：“您老这个年纪了，也要当心些呀，我是后辈关心您老前辈。”老书记常来他这儿，说话还算宽松自然。老书记却虎起脸来：“你这是官僚作风，得改一改。”明人心一沉，都知道这老书记、老干部很顶真的，看来自己今天也被顶在了杠头上，表情也就有点变化了。这没能逃过老书记的眼睛：“怎么，有想法了？我要和你好好谈谈。约个时间吧，你现在忙工作，我不打扰你。”明人咧咧嘴，欠了欠身：“听您老书记的，要不后天五四青年节，您来大世界，参加我们的活动？”明人忽发奇想，让老书记参加团的活动，既给活动增色，也让老书记在欢快愉悦的气氛中，感受团组织的凝聚力，这也便于轻松交流啊。老书记撇撇嘴，说：“我可以接受你邀请，一定参加，但你也得接受我的一个建议。”“什么建议？”明人问道，心里琢磨：这老书记还真是一套一套的。“5月5日，你到复兴公园来，哦，不只是你，你带一批团干部来。”老书记皓发皤髯，口齿相当清晰。那神态，柔中带刚，不容明人轻易推却。明人点头承诺，把老书记送到了走廊上。老书记还要在机关处室串门，让他不用再送。
五四节的活动是丰富多彩的。大世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年轻人玩得够欢。明人陪着老书记观赏了一会滑稽小品，还让他去卡拉OK小坐了。活动还没结束，老书记先告辞了，明人送他到门口，他一再提醒道：“明天上午十点，复兴公园，马克思、恩格斯雕像前，别忘了哦！”“不会、不会，一定准时报到！”明人应允道，他若不答应的话，老书记还不把他骂残了！
第二天是周日，仍是春和日暖的好天气。在马克思的巨大的雕像前的绿色草坪上，精神矍铄的老书记早早出现了，他安排大家席地而坐，拿出一摞《共产党宣言》分发。抬腕看看手表，又扫视了一下人员，便致起辞来。说是“谢谢各位放弃休息来到这里”。他问大家：“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大家相互看看，似乎都想从对方那里获悉一丁点信息，又有点面面相觑。老书记点了明人作答，明人这些天忙五四活动忙坏了，一时还回不过神来。老书记又点了在座两位处长的名，竟然也都张口结舌的，脸都憋红了。
老书记叹了口气，说：“看来约你们来这，十分必要呀。你们竟然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这一说，明人脑子一激灵，他举起手：“哦，老书记，我想起来了，今天是马克思的诞辰！”“算你明人聪明活络！我不提示，你们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你们记得住自己的、家人的、好友的生日，为什么就记不住给了我们灵魂的伟大导师的生日呢？别认为我小题大做。”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这明白着，我们很多人这里的弦，还不够紧，我们有的人习惯把阳光当作免费的，心安理得、不求感恩地取之用之，就像一个孩子，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顿了顿，脸色稍显缓和了些，“我先不多说了，请大家一起再来学习学习这本书，请明人领读。”明人站起身，打开小册子，在暖暖的阳光中，开始高声朗读：“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
就在这一天活动结束前，老书记宣布，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在这里，并恭候大家，尤其是年轻人，不见不散。他瞥了明人一眼，明人觉得是对自己特别的提醒，连忙响亮回应：“好的，没问题！”
雷打不动的5月5日相约，持续了好多年。直至明人调离岗位，到另外一个系统工作，他还坚持参加。有一年的5日，一上午电闪雷鸣，明人犹疑了半天，最后打了一辆出租赶去。已逾十点半，他才到。在暴风骤雨中，马克思、恩格斯像巍然屹立着，只见草坪上有一把深色的伞在晃动。风雨鞭打着它，几次它都有倾倒之态，但最终都挺住了。像不倒翁，脚下生着根。明人走近一看，竟然是老书记！他的发上脸上满是雨水，身上的衣服也被打湿大半。但他站在雕像前，一动不动，一脸肃穆。他见到明人，朝他点点头，嘴咧了咧，带出点笑意。这一幕，从此深深地镌刻在明人的脑海里。
21世纪初，明人事务甚多，又碰上工作不顺，常常寝食难安。5月5日那天，他还是坚持去了复兴公园。老书记步履蹒跚，但眼光还挺锐利，他把明人拉到一边，悄声说：“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吧。看你眼圈发红，疲惫不堪的样子。”“谢谢老书记的关心，是有诸多不顺，但我能挺住。”明人也不避讳，毕竟面对的是老书记老革命。自己所经历的磨难，于这位老书记来说，都不值一提。老书记也并没多说什么，他只建议道：“我们今天的活动，先唱几首歌。一唱国歌，二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三唱《团结就是力量》，四唱《国际歌》，好不好？”他说完，大家都说好。然后，他吩咐明人来指挥。没有音乐伴奏，但大家唱得整齐有力，明人在边指挥边亮喉中，感到激情满怀，热血沸腾，这些日子的阴郁也几乎一扫而光。
岁月匆匆。2015年的那一天，明人出差在外，还特地赶回，他觉得这一年一次的相约，就像一次精神的充电，令他不能割舍。在马克思、恩格斯的雕像前，他与好多老同事、老朋友快乐相见。但等了好久，还不见老书记的身影出现。正纳闷间，明人的手机骤响，他立即接听，是老书记的家人打来的，说老书记住院了，危在旦夕，“但他刚从昏迷中醒来，就要打电话给你，说你们好好活动，代他向马克思鞠个躬……”家人说着，泣不成声。
这是老书记五月相约的第一次缺席。当晚，老书记就仙逝了。
老书记走后，明人他们又坚持数年。2020年的5月5日，新冠疫情还在全世界肆虐，但中国的疫情已神奇地得到控制。明人他们戴着口罩，保持着社交距离，在马克思、恩格斯的雕像前久久伫立。明人还诵读了自己创作的一首诗，向老书记表达了缅怀之情。
“您真的还要去呀，为什么呢？”儿子的嗓音又在耳旁响起。
“嗯，要去的，为了一个承诺，更为了一个信念。”明人说着，缓缓而又坚决地直起腰来，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