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保险的老邻居
那天在马路上,几十米开外,老邻居潘阿姨看到了明人,转身拐进了弄堂。明人知道她是怕见他。至少应该有些瘣疚吧。
三年前,完全不是这番情景。某天傍晚,几乎没什么往来的潘阿姨竟找上门来。她是明人二十多年前的老邻居。明人搬离那个小区后,就没见过她。她突然登门拜访,老母亲自然很热情,给她搬凳,沏茶,端水果,还问起她家人的情况,唠起了家常。
潘阿姨原先住明人楼下。那时她从城西嫁到这里,也有七八年了,新娘子的称呼一直没改口。
三年前明人见到她,嘴一张,叫的也是新娘子。潘阿姨扭着圆筒似的粗腰,还带点羞涩地笑道:“还新娘子呀,早就是老娘子了,孩子都工作了!”说完,又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潘阿姨确实发福,也显老态了。脸上的鱼尾纹,很明显,即便她笑时,忙不迭地左右开弓,用手指压着眼角,那皱纹还是趁她有所放松时,显摆出来。
问起她“还在工作吗?”她爽利地回答,早就买断工龄,回家自己干了。前些年,帮着朋友管管仓库,朋友的企业倒闭了,她就出来做保险了。说到这里,就不再需要明人他们问了,她嘴上跑火车,一股脑儿就把她做的保险的种种好处,和盘托出了。
这时候,那眼角的鱼尾纹生龙活虎起来,她也顾不上了。
这下明人全明白了。还以为人家大老远赶来,是有情有义呢,原来,是上门推销保险来了。
这类事,明人没少见。
潘阿姨推销的保险,是一种医保的补充。一年只要交纳一次,按照交纳的数额,就可以享受相应的医药费的报销。她反复强调,可以报销医保不能支付的医疗费、药费,数额不小,对普通家庭很是实惠。她向明人和老母亲郑重推荐,说有备无患,一定合算。买保险是关爱自己。爱自己,才是天经地义。
她坐在椅凳上,喝干了一杯茶,老母亲又为她续了一杯,她又喝得差不多了,还没起身要走的意思。
想到人家特地上门来,而且这医疗保险听来有那么一点意思。老母亲就暗示明人应允。明人便掏出了四千元人民币,为自己和母亲各买了一份保险。
潘阿姨高高兴兴地走了。这一年,有两次还到明人家来过,送上了几盒饼干和肥皂,说是保险公司赠送的,是对购保人的一点小意思。
常言道,礼轻情意重。明人,特别是老母亲,心里多少有点热乎乎的。待潘阿姨也如上宾,热情有加。
这样连买了三年。前两年,托老天的福,明人和老母亲无甚大碍,有些基础病和胃痛发热的,医保卡都足以应付了,也没用到潘阿姨的医疗保险。但第三年年中,在小区,明人的小腿被一户业主豢养的小狗抓破了。他赶紧去医院打了五针疫苗。花去了两千多元,是自掏腰包的,医保卡没法支付。
潘阿姨有一天上门,明人忽然想起这档事,咨询是否可以理赔。老母亲也说起,前两个月种牙,花了一万多元,医保也不能承担,潘阿姨这里是否可以处理。说得小心翼翼,仿佛是向她讨要什么。
潘阿姨皱起细眉,鱼尾纹立马伸展开来。
她摇了摇头,说,种牙不在范围内,她爱莫能助。至于明人打的疫苗,她说:“你医保卡应该可以付的。”
明人说,他去指定的医院打疫苗,医院告知,只能自付现金。
潘阿姨又扯了几句其他的,临走时,留下一句话,说她去保险公司问问。
这一去又是一月有余。再见时,潘阿姨说:“你得把看病记录和各类凭证、发票,找全了,公司要审核的。”
明人就抽空。把发票凭证找了出来。有关病历记录,他仔细回忆,确信没有。
潘阿姨手机回复道:“你去找医院拿,医院肯定有,这可是最重要的一份材料。”
找了一个公务间隙,明人专程去了一趟医院,好说歹说,医院把当时的记录打印了一份,还盖了医院的专用章。
这是一张选择题式的记录卡,医生在问询了明人伤情后,在记录卡“被狗抓的”“伤口未出血”“24小时内来医院”等相应内容上,打了钩。最后签署了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文字描述。
明人把这记录卡送交了潘阿姨。潘阿姨说:“这不行呀,要的是病历诊断记录。”
明人实在想不起来,当时有这样的病历卡。医生应该就是这样记录的。
但潘阿姨说得很坚决,声调也提高了几度。明人有点心灰意冷,便说,那就算了,不用办了。
潘阿姨沉默了一会,说:“你还是再去医院问问吧。”
明人后来又去过一次医院,还托了一位朋友,与院长打了招呼。可接待的医生说,他们医院治疗被动物咬伤,都用的此卡。连院长也在一旁证明,这真是他们的统一做法。
明人悻悻然离开医院,用微信向潘阿姨说明了原委。潘阿姨发来的是几张苦笑的脸谱。上面看不到一丝皱纹。
这事一直没办下来,明人忙于公务,把这事也忘在脑后了。
他和老母亲倒聊过此事,看这医疗保险也不太容易受惠,新的年度,就不再续保了。
但在明人出差在外时,潘阿姨又来家里了。老母亲拉不下脸来,最后还是付了钱,继续入保。
明人知道,潘阿姨是故意避开他,老母亲心软是邻里街坊众所周知的。
他觉得潘阿姨不够地道,发了一则微信给她,只是说:这保险兑保这么难,能否把老母亲刚付的这笔,退还了?
潘阿姨迟迟未回,直到这天在街上见到明人,她闪身躲进弄堂,走了。
明人苦涩地一笑,忽然觉得眼角皱皱巴巴的,他想:不会是自己的鱼尾纹也更深刻起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