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老爷叔
“你……是……是?”一位坐在轮椅的老人,浑浊的双目发出细微的亮光来,手掌半垂着,抖颤着,显然是想指向明人。明人止步,端详着这位脑袋光秃,嘴角歪斜,满脸老人斑的老人,似曾相识。老人又口齿含糊地说道:“你……你是老明的……儿……儿子。”明人也乍然想起,这是老邻居,老爷叔。“是五指爷叔呀!”明人趋前,握住他的手。老人手冰凉,瘦骨嶙峋的,还在不住地抖颤。再看他的模样,人比以前小了一圈,小号的蓝条白底的睡衣睡裤,穿在身上都显宽大冗余。院长和明人咬耳朵:这位老人是中风,生活只能半自理,入住一年多了,孩子把他送到养老院后,就很少来看他。他们去了几个电话,还发了信函,一个儿子前段时间到了,天天来看他,听说还是从成都赶回的。明人俯下身和老人寒暄了几句,老人有宁波口音,加之中风的后遗症,他没听清多少。但他看得出,老人见到他,挺高兴的。明人还要去调研养老院工作,便从衣兜里掏出一千元,塞到了老人的口袋里。老人神情忸怩,明人说“您是我前辈,这是我应该孝敬您的”。明人离开时,老人还一直注视着他,手臂仍半举着,老眼闪着泪花。
五指老爷叔,生有五个孩子。老伴早逝了,是他把孩子们拉扯大的。至今明人还记得,只要有人问到老爷叔有几个孩子,他就会立即伸出手,摊开手掌:“五个,都是带把的!”如果再和他细聊,他会一边用手比画,一边告诉你,五个孩子就是五根手指,他们的小名也由此而来。老大,他跷起了大拇指,说,就叫大指;老二,他伸出了食指,说,叫二指;老三,不叫中指叫三指;老四嘛,他探出无名指说,就叫四指;至于“奶末头”,小五指就叫得更顺口了。他说得很顺溜,这“五指说”也就传得很开了,“五指老爷叔”的称谓,也在小区人人皆知了。
老爷叔是一家单位的锅炉工,起早贪黑的,家里的大小事,他都交给他的大儿子大指。大指念初中那会,除了学习成绩不太理想,各方面都能干,家里的买汏烧,都由他承揽了。与明人同班的四指,还刚上小学,似乎帮不了什么忙,可那小脑袋显得有点早熟。小五指则奶声奶气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有时还大呼小叫,撒泼耍赖般地闹腾,时时要有人照应。四指就曾和明人嘀咕过:他们家干活的一半,捣蛋的一半。明人说:“那你算哪一拨呢?”四指笑得稀里哗啦的:“你不懂,我是监督他们干活的,就像监督牛鬼蛇神一样。”明人似懂非懂,他只觉得四指有些不简单。
二指三指,明人也是熟识的,不过,他们比自己大几岁,也就玩不到一块去。二指常年捧着一本书,厚厚的近视眼镜早就架在鼻梁上了。起初,他也是帮助大指干活的,只是有些不情不愿,书占据了他的身心。他干得勉强,难免粗糙,好在有大指在前,总能事事有着落。比如:下午放学后,大指把煤饼炉拎到室外,由二指去点燃。二指把木屑纸片折腾了不少,搞得烟雾弥漫,把自己熏得晕头转向,泪水横流的,多孔的煤饼还死气沉沉、毫不服帖的模样。大指忙中抽空,帮他鼓捣了几下,这煤炉火就旺盛了。二指不服帖不行,刚才嘴还瘪瘪的,现在就得意了,向周边人,包括三指四指炫耀自己的能耐,老爷叔回家后,问今天煤炉是谁点燃的,大指没吭声,二指毫不客气地举手,说:“是我。”目光偷偷瞥了瞥大指。他自然获得了老爷叔的一通夸赞。但二指有段时间也歇手不干了。起因是四指告了大指一状,说大指点个炉子,多用了一把柴火。他说柴火也是钱,我们要把钱用在刀刃上,节约闹革命。二指坐着,心里发虚了。这都是他技术不硬招惹的事。他见大指一言不发,竟也表态说:四指说得对。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大指还是不吭声。老爷叔又把大指狠狠剋了一顿。家里经济拮据,能省则省是硬道理。二指后来又向老爷叔提出,他要好好读书,以后边读书,边看着大指干活,以免大指又大手大脚。他是悄悄向老爷叔进言的,老爷叔似是而非地点了头,二指从此做甩手掌柜,只动口不动手了。
三指的故事,也是四指与明人咬的耳朵。三指游手好闲,还搞起了早恋。班主任老师找家长,自然是大指去的。大指回来后,也没报告老爷叔,只说老师是提醒做好功课。他单独找了三指,语气和蔼,可三指像点燃的爆竹,暴跳如雷。还嘲讽大指是吃不着说葡萄酸,自己没魅力谈女朋友,还妒忌他。大指气不过,斥责了他几句。三指恶人先告状,对老爷叔讲,大指欺负人,他不理大指了。结果,老爷叔又对大指一顿臭骂。大指忍气吞声,一语不发。这以后,三指愈发浪荡了,时不时还找大指的碴,至于家务,他是从来不做的。
“那你为什么不帮帮你大哥呢?”明人向四指发问。四指说:“你又不懂了,我管他们的事干吗?我只监督干事的,不惹事。”明人真是不懂,愣愣地看着四指,不知道他脑门里长着什么东西。
大约明人和四指小学四年级时,老爷叔家里爆出了新闻,大指不见了。有说是离家出走了。有位年长的老邻居说:大指是干得太累了,不辞而别,远走高飞了。老爷叔家乱套了,家里没人干活,连四指也好几次上课迟到,衣裳也穿得乱糟糟的。后来老爷叔只好半工半休地把家里勉强撑持住了。半年下来,他老了好多。
这么多年没见老爷叔了,也未与四指他们有所联系,明人有点感慨。更感慨的是,老爷叔有五个儿子,除了大指明人尚无他音讯,老爷叔还有四个儿子,轮流着来照料老爷叔,应该比其他孩子少的家庭,要方便得多吧?不会是这些孩子都被养刁了,不成器了吧?明人是听说过四指的传闻的,四指曾经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后来在机关考核中,遭“末位淘汰”,去一家私企打工,混得不好,同学聚会也从不露面。
在调研完离开时,明人在养老院门口,碰上了大指。大指头发花白,皱纹密布,身材瘦削,明人竟认不出他来。是大指叫的明人 ,说是他爸和他说了,他特意在此等候明人。他说他是听说父亲入住养老院,几位兄弟也无心孝顺,才主动回来的。他说他当年去了成都,在一家工厂干了大半辈子,在那里成家育女。他说他当年是气不过,什么事都由他担,什么冤都自己往肚里吞,他扛不住了,不得不走为上策了。他想或许自己走了,父亲才能真看明白,那些兄弟才会真懂事。其实这些年,他也从一些渠道关心着父亲和兄弟。他说他没想到,父亲这么宠爱的这几位兄弟,在父亲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竟这般冷漠。
他坚决地把一千元钱还给了明人。他说他和父亲都万分感谢明人。他说他有退休工资也在附近小区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他会照顾好垂暮之年的父亲的。
明人与大指挥手告别时,看见大指的泪水渗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