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叶“下凡”
在公园邂逅老叶时,不是他唤了明人几声,明人还真没认出他来呢。瞧他头扣一顶鸭舌太阳帽,上穿白色老头汗衫,下套一件灰不溜秋的休闲裤,裤口悬在小腿处,说不清是七分还是八分裤,足蹬一双白色运动鞋,与他之前的形象迥然不同。这老叶,怎么回事呢?
前几个月,老友圈有人建议,趁疫情好转,全市无一处高、中风险地区,一起聚聚。这都是当年一个市里重要课题研究的共同参与者,或曰合作者。别人都呼应了,这老叶迟迟未露面。有人还直接点他,让他“冒个泡呀”,他也毫无反应。在一所法律大学工作的老叶,本来就清高、孤傲,前一阵子退休后就很少听到他讯息了。老友圈里,他也只是偶尔转发几个帖子,点评几个字,几乎也不和任何人交流。他这个课题组组长表示冷淡,大家聚碰的兴致也大受影响,至今也没聚成。
“你今天怎么这么休闲随意?”明人好奇地发问。
“都退休了,还这么拘谨干吗?”老叶呵呵地笑着,活动了一下腿脚。
“去年某个周末晚,在公园碰到你走路,你可是长裤长衫,穿着很正式呀。”
老叶眉毛一扬:“那是过去,还不兴人家也有个变化?”如此调侃的语气,从老叶嘴里吐出,还真令明人吃惊不小。
公园是免费不免票。他们先后扫了码,进入了公园。没走几步,就有雨滴飘落。
明人说:“哟,下雨了。忘了带伞了。”
老叶大步流星地走着:“这点雨,怕什么?”
明人不好说了。这位老叶迈开腿,大幅度地甩臂,对雨滴似乎视若无睹。
“咦,你怎么不说话?”明人沉默着,老叶倒是问话了。
“哦,没什么呀,对了,你退休了,现在忙什么呢?老友聚会你也不应一声。”明人随便扯了一句。
“我告诉你呀,我现在挺忙的,比上班时都忙。”老叶的言语里没一丝玩笑的口吻。
他迎着明人诧异的目光,又强调了一句:“真的,不骗你。我现在是社区志愿者协会副会长呢!”
明人突然想起来了:“半年前,居委会找你,你不是推脱了吗?我听人说过。”
“哦,你消息挺灵通,当时我是坚决回绝了,我大学老师一枚,去做这种事,脸都拉不下来。”老叶直言道。
“你还回人家说,‘这婆婆妈妈、一地鸡毛的事,就另请高明吧。’”明人又说。
“哎,你连这都知道呀。”轮到老叶惊讶了。
“你是有点名气的教授,这话一传就传开了。”明人说的是实诚话。
“这样呀。我当时心气高着呢,退下来,也好久放不下身架。”老叶说道。
这时,雨加密了,噼里啪啦的,都在地上砸出了声响。明人转颈,寻思哪有避雨之处,暂时躲一躲。
老叶在空中抓了一把雨:“这点雨怕什么?我还嫌它小了呢!”
说着说着,老天像是知晓他的心事,也遂了他心事。雨,骤然滂沱。
老叶脸上堆满了笑,兴致高涨,甩开双臂,在雨中更欢快地暴走。明人也不好意思退却,一时也没见到避雨处,也硬着头皮,在雨中前行。
雨很快把他们的衣衫打湿了。老叶还干脆一把摘下帽子,高举着双手,孩童似的欢叫着。还高声朗诵苏东坡的《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他如此豪情满怀,令明人也备受感染,不由得也随他一起朗诵起来。声调激昂而响亮。明人想起自己少年时,有过几次这般豪雨里的尽情欢畅。那时,少年豪气,在这淋漓酣畅的雨中,多么激荡澎湃。明人看着眼前的老叶——手舞足蹈的,顽童一样——更觉得他真变了个人似的。
雨间隙。明人把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
老叶重重地抹了一把头发上、脸庞上的雨水,说:“实话告知,我是被一个少年教导开悟的。那天,也是在公园走路,忽然暴雨倾盆,我穿着长袖长裤,手臂护着脑袋,狼狈地逃窜。却听见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大声朗诵着一首诗。‘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我听出是苏东坡的词,再见他没撑伞,在雨中不急不缓地走着,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我这是不是真的老态龙钟了?想着想着,我也渐渐放慢了步子,也引吭高歌似的诵读,‘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在雨水清凉的洗刷中,我的心情难得地愉悦起来。”
“后来回家洗浴后,居委会又来找我,我竟一口答应了下来。这两个月给小区居民做了好多场法律辅导,还参加了小区好多活动,挺开心的。哦,对了,什么时候,我来召集一次,我们课题组一聚,都几年没聚了,是我责任,我将功补过。”老叶一口气说道。
“这有意义吗?”明人故意问道。
“当然有意义!”老叶回得干脆。
“不浪费你时间?”明人坏笑。
“当然喽,都是老朋友,叙叙旧。”老叶一脸认真。
“我说老叶,你真是变了,好比凤凰涅槃。”
“哪里,确切地说,我是老叶‘下凡’!”说完,他先自大笑起来,头上、脸上的雨水,也震落了一些。明人想起老叶曾在老友圈发过的一个短视频,那是暴雨袭来,大雨倾盆时,一个小伙子露天站着,打着赤膊,挺着胸膛,吼叫着,任风雨汹涌而来。老叶点评了两个字:“疯子。”明人禁不住也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