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记载中的萨里库勒

第二节 唐代记载中的萨里库勒

由于萨里库勒在穿越帕米尔地区的道路上所处的重要位置,早期中国史书中有关于它的历史地理有非常丰富的信息。玄奘在他从印度回国途中就经过萨里库勒。他的叙述提供了大部分的信息。就是在玄奘的旅行文献记载中库宁嘎姆将军第一次确认出这个山间小国的旧称,在中国文献记载中,它被称为朅盘陀、汉盘陀等。但为了系统归纳所有可供使用的数据,我们从沙畹先生翻译的《唐书》中有关这一地区的官方描述出发应该较为方便些。

据《唐书》记载,萨里库勒有几个名称:喝盘陀、汉盘陀、渴饭檀或渴罗陀,书中还清楚无误地指明了它的位置。由疏勒即喀什噶尔向西南通过剑末谷就能到达这个王国。剑末谷一定对应于现在的格孜峡谷,长600里,约相当于6天的行程。这个估计很好地吻合了从喀什噶尔西南边缘的塔希马里克出发,沿格孜河即雅曼亚尔河,通过慕士塔格阿塔雪峰到达塔噶尔马河谷谷首的道路。我从塔什库尔干到喀什噶尔正是从反方向上走过这条路的。喝盘陀被正确地描述为位于朱俱波(今叶城)正西;北面与疏勒即喀什噶尔的领地接壤;西面毗邻护蜜即瓦罕;西北连接着判汗(承沙畹先生之助,我们辨认出判汗即费尔干纳的领地)。这个地区的行政中心在葱岭之中。据说葱岭环绕着整个王国。中国人一般用“葱岭”一词指代从东面支撑着帕米尔地区并将它与塔里木盆地分开的南部山脉。由记载中所述与葱岭的相对位置,喝盘陀都城应准确地对应着现在的塔什库尔干。我们下面会注意到玄奘记载说都城临“徙多河”,那正是塔什库尔干河。

我们已经提到过,《唐书》中记载喝盘陀的居民“貌言如于阗”。此外还有这样的描述:“其国,人劲悍”,“其法杀人剽劫者死,余得赎。赋必输服饰”。《莎车考察报告》中记录的当地消息者的叙述也证明了这后一点。那里提到在萨里库勒进行的物物交换贸易,以换回从平原进口的棉制品。领地“胜兵千人。其王本疏勒人,世相承为之”。在后魏时期的公元435—439年,喝盘陀“始通中国。贞观九年遣使者来朝。开元中破平其国,置葱岭守捉,安西极边戍也”。所谓安西指的就是位于塔里木盆地的中国属国(保护国)。沙畹先生在他对此条的注释中指出,《唐书》中的另一段明确指出“葱岭守捉”即为过去的朅盘陀国。在沙畹先生所译的中国文献记载中,萨里库勒就是以“葱岭守捉”或“葱岭”被反复提到。

文献记载显示最早到过萨里库勒的中国旅行者是朝圣者法显和宋云。不过关于法显我们知之甚少,而且地名认定也依赖于猜测。法显和他的朝圣同伴在大约公元400年从和田向印度行进,首先到达子合国。沙畹先生所译的《唐书》中的一个条目明白地表明“子合”对应于唐代朱俱波(叶城)的领地。从那里,这些朝圣者“南行四日,入葱岭山,到於麾国安居”。“於麾”这一名称别的地方找不到,颇使人迷惑。然而沙畹先生稍加修正,将它恢复为“於摩”,就成为塔什库尔干在《北史》中的名称“权於摩”的简称。法显从塔什库尔干进一步向竭叉即喀什噶尔进发,似乎是到那里去会同其他同伴以便起程赴帕米尔。我们在其他地方还会谈到沙畹先生追踪这一段行程时所进行的高明而令人信服的阐发。然而这里可以指出的是,下面这个假定可以解释从子合向南到进入葱岭山脉的四天行程,即法显一行向塔什库尔干的旅行选择的是这样一条道路:首先他们到达叶城南面的科克亚,从那里向西经过与叶尔羌河上游部分相连的山脉进入萨里库勒。

另一位朝圣者宋云对萨里库勒(公元519年)的旅行记载就不那么简略了。然而,这里也有像宋云叙述的其他部分里那样的缺点,即记载的细节缺乏适当的顺序,所以以前一直难以确定宋云的记载哪些是关于萨里库勒本身,哪些是关于其后穿过帕米尔的道路的。最近出版的沙畹先生对宋云的行纪的注译才使我们能够清楚地辨认出其中关于萨里库勒的特征性描述,并定出宋云可能遵行的路线。

和法显一样,宋云西行经过和田,从朱俱波(沙畹先生已将其正确地认定为现在的叶城地区)的方向进入汉盘陀王国境内。西行六天之后他开始翻越葱岭山脉。我们应将这条山脉认定为分开拉斯喀穆达里亚河谷与叶城周围平原的山岭。他又向西走了三天,到达钵盂城或称钵孟。三天后,他开始翻越被称为“不过夜”(字面意思是“在上面不能休息的山”)的山岭。山上终年积雪,极度严寒。别人告诉他山上的湖或曾经是湖的地点是一条龙过去住的地方,它因为作恶被很早以前的国王施法术驱逐到这里。宋云从那里沿着艰险的山道走了四天,到达汉盘陀国的都城。此地据说位于葱岭山脉的最高峰,是天地的中心。

宋云写道,那里的居民靠引水灌溉农作物。他告诉他们唐朝的农民种地全靠天上下雨,他们不相信他的故事。汉盘陀城东是孟津河,往东北流向疏勒即喀什噶尔。在高高的葱岭上,草木不生。山脉以西,所有的河都向西流。宋云经过那里的时间正是中国农历八月,气温已开始转冷,大雁因北风而离去,整个地区下起了雪。

宋云对这个地区的描述并不像我们期望的那么细致,但毫无疑问,如同沙畹先生认定的那样,他的描述与萨里库勒中心的河谷非常吻合。他提到河床位于汉盘陀城东流向东北方向的河流,表明汉盘陀就在现在的塔什库尔干所在地(玄奘也有同样的描述)。回顾一下前面给出的对塔格杜木巴什河谷的简单描述就会明白,宋云对这个山区的气候、特征以及河谷中生长谷物地带的灌溉系统的观察是相当准确的。

从叶城到塔什库尔干的最直接、最常为人所行的道路经过冲着拉斯喀穆达里亚方向的山脉。在被称为“同”的萨里库勒人村落区附近,此路穿过拉斯喀穆达里亚,往前到达坎大哈山口。从那里经过四天行程到达塔什库尔干。看来很有可能这就是宋云所循的路线。我自己不曾走过这条路,通过赫定博士和迪亚斯上尉的描述也才仅仅了解了一些它西段的情况,所以我在此仅指出,被称为“同”的村落区很好地对应着宋云所言的城;而海拔16600英尺,非常陡峭的坎大哈山口,无论从高度、翻越的困难程度还是相对距离方面来说,似乎是指不过夜山。

玄奘的纪行曾被我们引作关于古代萨里库勒的主要权威文献。他是从相反的方向上即从西面到达这个地区的。玄奘在印度长期旅行之后,大约于公元642年夏天起程返回唐朝。他穿过巴达赫尚,进入对应现在的瓦罕的达摩悉铁帝国。然后向东北方向行进7天之后到达波谜罗川(据《大唐西域记》和《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玄奘是从商弥国向东北行700余里至波谜罗川的,疑斯坦因此处有误——译者)。欧洲最早研究玄奘的学者明确无误地辨认出了波谜罗川指的是帕米尔地区。如同寇松勋爵曾指出的那样,玄奘所描述的那些突出特点:“鲜明地描绘出一幅不会被错认的帕米尔地区的图画……仅仅留下一个疑问,即他穿过的具体是哪一个山谷或帕米尔。”和寇松勋爵以及大多数研究玄奘的人一样,我也相信有关键证据支持这一判断,即他所走的是穿过大帕米尔、经过维多利亚湖的这条路,因为只有维多利亚湖才符合玄奘“波谜罗川中”经过的“大龙池”的位置和大小。

寇松勋爵注意到,玄奘紧接其后的行程支持我们上面提到的这种认定。“自此川(波谜罗川)东南,路无人里,登山履险,惟多冰雪。行五百余里至朅盘陀国。”如果我们认为玄奘取道小帕米尔,经恰克马克丁库勒湖,那么这里所说的进一步向东南方向行进进入萨里库勒这一点就无法解释。看一下地图就能明白,如果旅行者要从恰克马克丁库勒向萨里库勒方向走,他需要首先沿阿克苏河谷向东北方向走一段距离,然后才能走上一条实际可行的越过分水岭到达塔什库尔干河的道路。

而如果我们假定玄奘途经的是大帕米尔,就不会有这种困难。从大帕米尔有两条通向萨里库勒居住中心的主要道路对旅行者开放。他或者可以朝大体向东的方向走,到达纳依扎塔什山口,从那里下来进入向东北方向延伸的兴地河谷,就将直接到达塔什库尔干。或者,他可以首先进入阿克苏河离开小帕米尔处的阿克苏河谷,然后往南到达塔格杜木巴什帕米尔的上部。这里要翻越分水岭有几处山口,其中帕依克或称帕依克山口是最常使用和最容易走的。

这条路的第一段可以有两种走法:要么从众所周知的较低处班德尔斯基山口(14705英尺)或乌尔塔巴勒山口(14090英尺)穿过分开大帕米尔和小帕米尔的所谓的尼古拉斯山;要么从也许更低的克孜勒拉巴特山口绕过这座山的东端。不管用哪种方法,这第二条路的总体方向都是东南走向。玄奘常以极高的精确度记录方位,而他的记录又常被证明是准确的。现在我们讨论的这条路与玄奘的记录极好地相吻合。仅仅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证据,使我们相信玄奘的确是沿着这条路旅行的。不过,还有更多的提示支持这一点。

玄奘行纪中巴达赫尚到和田一段的一些提法及《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一书中的陈述表明他是在春夏之际走的这段路。在一年中的这个时期,大帕米尔的路比起小帕米尔或经由瓦赫吉里走廊的路显然好走得多,因为在喷赤河河谷中沿着从维多利亚湖来的帕米尔河上行,几乎不会遇到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而在萨尔哈德和兰干(山)之间很窄的山谷中,河流的暴涨使得那里的道路上几乎不可能进行货运。

值得注意的是,在同样的季节里,由于同样的原因即高山融雪,大帕米尔这一边向塔什库尔干的最近通道在纳依扎塔什山口之后的部分会遇到类似的困难。要从此山口下到塔什库尔干河谷,需通过兴地河20英里以上的一段多石的狭窄谷道。即使在更早些的季节里,这条河也有很大的水量。据一位有经验的观察者证实,走此路需要在无数的地方来回穿过这条河。这一切就使得此路对于负重马匹极为难行。另一方面,尽管帕依克山口(15078英尺)比纳依扎塔什山口(14920英尺)稍高,但那里却完全没有这一类障碍造成的危险,因而如同一位权威人士所说,那条路在整体上应该说是极为易行的。

上面这条路与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写到的从波谜罗川到朅盘陀国有500里路程(或约5天行程)的记载完全吻合。根据印度勘测部关于帕米尔这一地区的最新地图,从大帕米尔东端经克孜勒拉巴特和帕依克山口,到达帕依克河谷进入塔格杜木巴什帕米尔的地方,全程约84英里。因此一天仅需前进约16英里便可以到达达夫达尔村,开始进入萨里库勒主河谷的开垦区。

前面曾提到过,穿过达夫达尔村并走到帕依克山口是第三条连接萨里库勒和瓦罕的道路。它沿着塔格杜木巴什山谷的全程一直上行,然后在其顶部穿过瓦赫吉里山口,到达妫水支流喷赤河的源头(图9)。也许可以说,通常被称为塔格杜木巴什帕米尔的河谷部分,是从瓦赫吉里山口一直到达夫达尔村之上一小段距离处河流向北急拐弯的地方。谷底的塔格杜木巴什帕米尔绵延着宽阔平坦的草地,与萨里库勒中心河谷连绵相接。它仿佛是自然创造的萨里库勒与瓦罕之间方便的通衢大道。

img

图9 源于妫水的冰川,自向瓦赫吉里去的方向上看

的确,将近16200英尺高的瓦赫吉里山口比纳依扎塔什和帕依克山口都高,而且隆冬季节被积雪深埋。可是不论从东面还是西面走上去却都十分容易。类似地,由喷赤河河谷下到与小帕米尔道路相交的波再依拱拜孜,以及进一步下行到兰干(山)都不会遇到任何困难。与这种观察相应,我们发现特罗特上校1874年的调查证明,瓦赫吉里山口以前多被从巴达赫尚经塔格杜木巴什和“同”河谷的道路到莎车去的班交里商人所用。考虑到过去数个世纪以来兴都库什南北山区的商业活动在很大程度上掌握在这些很有创业精神的班交里商人手里,他们经常使用塔格杜木巴什帕米尔之路,就拥有了一定的历史意义。

在萨里库勒和瓦罕之间进行有规律贸易的任何时期,塔格杜木巴什河谷之路都必定是特别受注意的,这是因为一个地形学上的事实,我们值得在此简单讨论一下。帕米尔有一个特点,似乎给任何时代的旅行者都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即完全没有定居人口和缺乏当地资源。无论是中国古代朝圣者还是自马可·波罗和班奈迪特·郭兹起的欧洲旅行者的记载都反映出这种极度的隔绝感和严酷感。每一次像戈尔登上校远征或“帕米尔边境考察团”这样的大批西方访问者要在帕米尔通过或宿营,都需在供应和宿营地等方面进行非常细致的安排。由此我们也可想象,商旅或军队通过这一地区时,也必然会遇到的那样的困难。

考虑到供应方面存在如此巨大的困难,旅行者的一个很重要的考虑必定是:只要其他方面的物质条件允许,选择的路线应当尽可能少地通过完全无人居住区。通过瓦赫吉里山口的道路无疑在这方面具备优越性。从喷赤河河谷的最高点兰干出发(在那里还存在着村庄遗迹和过去的开垦痕迹),经过106英里多一点的路程就能够到达达夫达尔和萨里库勒主要河谷的垦区边缘。从同一出发点经小帕米尔、过纳依扎塔山口到塔什库尔干的最短路程全长120英里;而从塔什库尔干经大帕米尔到瓦罕中心部分的途中,行约180英里才遇见一个永久定居区兰干克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