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沙漠到和田

第一节 沿着沙漠到和田

1900年10月2—12日,我沿叶城直接到和田的道路行进,那条路差不多是塔克拉玛干边缘的一条向东南方向去的直线。道路的绝大部分穿过极端荒凉的地带、砾石的达希特或裸露的黄土地,北边被沙漠的流沙所围绕。不过路上不时也有绿洲出现,为旅人们提供方便的休息地点;要不是它们,利用这条路进行贸易就更困难了。我们发现,沿路绿洲一片接着一片,墨玉河河谷以北,昆仑山的冰川融化形成的河流通过从山脚下的坡状石砾荒地,一直流到沙漠边缘,这些地方都是绿洲。为了从历史地理角度了解这些小绿洲的重要性和绿洲中的古遗迹的意义,需要先简单谈谈它们最显著的自然特征。

克里阳、桑株、杜瓦山谷的河流在春季和夏初从山中携下汛期洪水,洪水流经倾斜的达希特(当地称为萨依)的路段时分成许多条水道,在下部几乎完全被皮山、墨吉、藏桂和皮亚勒玛等繁荣的小定居点的灌溉所吸收。这种由于融雪的颜色而被形象地称为阿克苏(白水)的汛期河水只有一小部分能最终到达更远的沙漠地区,在那里,浅浅的水流不久就完全消失在流沙的沙丘中。更有限但更能够经常性供应的水被称为喀拉苏(黑水),是上述那些河谷和萨依的地下水渗溢到地面形成的泉水和洼地中的水,人们为了垦殖需要而将它们小心地保护起来。

荒秃的达希特和沙丘之间定居点,一直受到达希特和沙丘的覆盖和包围的威胁,这一形势与新疆的绝大多数绿洲一样。但有一个与其他绿洲不同的重要自然特征特别值得指出,因为我的探险表明它与古代遗迹颇有关系。至此为止我们所讨论或提到的塔里木盆地中的大绿洲如喀什噶尔、英吉沙、莎车、叶城,以及其他一些重要的如和田、于田、阿克苏等,它们的水源就是流经这些灌溉区,并将流向更远的地方去的大河,正是这些大河保证了这些绿洲的存在。但叶城与和田之间道路上的绿洲,以及我沿塔克拉玛干边缘访问的更东面的其他绿洲,实际上却标志着那些给它们带来耕作可能性的河流的终点。

我在和田以东对古代遗址进行的探索证明,这些终端绿洲在考古学方面的重要性远大于它们在地理学方面的重要性。由于一些部分是自然、部分是历史的决定性的原因,这些终端绿洲的位置和规模很可能在不同的时期里经历过的相当大的变迁。历史上,这种变迁相对来说很频繁,而且这些地方近旁就是能封存物品的沙漠,所以在这些绿洲的周围地区,无论是结构完整的,还是勉强可以看见一些痕迹的古代遗址,都比在其他种类的绿洲上更容易寻找。在其他种类的绿洲上,绿洲与沙漠的分界线的变化相对整个绿洲居住区面积而言一般是很小的,居住区内的古代遗址就总是很有可能或被经常重建的建筑毁去,或因被长期开垦造成的淤泥堆积而深深地掩埋起来。

在叶城至和田路上的几乎每片小绿洲附近我都找到了古代遗迹,而只有在了解了前述的普遍性观察之后,我们才能从这些古代遗迹中充分认出它们对于此路的古代地理所能提供的有趣证据。这些遗迹本身没有惊人的考古学价值,但在我看来,它们却雄辩地证明:尽管上面提到的每一条河流的灌溉区都在横向即向东或向西的方向上,经历过相当的变化,终端绿洲的连线以及商路所循的“线”却在此前一千年或也许更长的时间里没有什么变化。我将依照我向和田行进过程中遇到的先后顺序记下那些古遗迹,不过在此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提一下有关此路的历史文献,并指出看来是导致沿此路的绿洲连线具有稳定性的那些自然条件。

我后来的探险笔记显示,有历史记载以来,位于和田以东塔克拉玛干边缘的绿洲位置曾有巨大变化,依赖于这些绿洲位置的、一度重要的向东路线的位置也因此而有了巨大变化。我在丹丹乌里克、尼雅遗址、安迪尔和乌尊塔提的考察确立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在公元的头8个世纪里,那里的一系列明显是终端型的绿洲曾比现属于田地区的小开垦地区连线向北更远地深入大沙漠。同样,我们也有相当理由相信,一度常有人走的、连接和田与车尔臣、罗布泊和中国西端的路线尽管也许并不全程沿循终端绿洲的连线,但也远比目前的位置偏北。与此相比较,上面段落谈到的绿洲线的稳定性就迫使我们作出一个解释。

如果考虑到自然条件的不同,我想和田以西路线的稳定性和以东路线的巨大变动之间的鲜明差异可以充分地得到解释。显然,夹在小绿洲线与山脚之间的不毛的萨依地带在和田以东比以西要宽得多。这种由山上冲下的砾石和风化碎石的斜坡的宽度与形成它的山岭的大小有直接关系。叶城—和田一线南部的山岭仅是昆仑山系外围山岭的支脉,而和田以东达希特地带后面升起的却是北部主要山岭构成的高大屏障。

这种山脉地理学状况的区别显著地影响到位于萨依与沙漠大沙丘之间、只有靠供水才能开垦的狭长的肥沃黄土地带的水供应。和田以东的主要山岭由于丰富的、部分由冰川供水的水流系统而发源了几条相对来说较大的河流如策勒河、克里雅河、亚通古孜河和安迪尔河。但大部分河水在流经宽阔的萨依时就消失了。萨依的平坦表面在夏季汛期有助于新的分流水道的不断形成。被吸收的水在萨依的较低部的边缘以大量的泉眼和湿地的形式重新出现,构成玉龙喀什河和克里雅河之间所有现存绿洲的灌溉系统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我在策勒到克里雅之间的绿洲上收集的情况表明,这种泉水能够提供的灌溉水平起伏很大,经常变化。在上几代里被废弃或新形成的定居区也提供了证据,肯定了当地的这种说法。显然,类似的状况一定在整个历史时期内都主导着这一地区。如果我们再进一步考虑到那些河流中流下的大量的水在更加繁荣、人口更为密集的时期里导致了更大规模的系统灌溉工程——这些工程在后来的衰落时期里便被废弃了——那么这一地区内绿洲线的巨大变化就变得容易理解了。

和田以西路上一串小绿洲的自然状况则截然不同。一方面,克里阳、桑株和杜瓦这些河流提供的水量要有限得多;另一方面,也许是由于萨依地带的狭窄,相对而言泉眼较少,这部分水就不构成影响灌溉的主要因素。因此,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这些河流的水在历史时期内从不曾将水携带到离萨依的北缘——也就差不多是绿洲线——很远的地方,而且为什么和田以东经常发生的开垦区会从南向北或从北向南发生小的移动的现象,不会在这里出现。

事实上,从皮山到皮亚勒玛的绿洲主要依赖春季融雪和山中偶发性暴雨所形成的洪水来灌溉。在早期人口更加密集、劳力更多的时期,有可能用一些方法将洪水分流到更大范围的黄土高地上。在现存的绿洲之间有无数这样的黄土高地,而现在已经没有引水渠或自然水道到达这里了。我们在皮山和墨吉之间经过的布满碎片的地区,被称为塔提,是支持这种假定的一个证据。然而在现有绿洲线以北无论什么距离处的古代遗址,我再仔细探寻也找不到类似的地区。这一面上相当宽的沙漠带有灌木丛生长,又定期地被“寻宝人”探访,所以这种负面证据也许具有某种价值。

这些地形学上的一般考虑加上所注意到的考古学遗迹使我相信,叶城与和田之间目前的道路与整个历史时期里一直是和田与西部地区直接而且人最多的交通线是重合的。我们拥有的最早提到此路的历史记载见于《汉书》。《汉书·西域传》说莎车距和田770里,方向是由和田先向西380里到皮山,然后向北190里到莎车。这里提到的距离与目前莎车到和田之间旅行约需8天、地图距离约192英里的事实相符,方位也同样吻合。和田到皮山绿洲(这显然对应着皮山)的方向大体是西北或西北偏西,而莎车则几乎在皮山的正西北方向。

可以假定法显与宋云都曾沿此路西行,不过他们的行纪并没有记载任何细节。法显和他的同伴据说花了25天时间到达子合国,即今叶城邻近地区——时间真是太长了,去猜测其大致原因并没有什么意义。在唐代,这条从和田向西的道路,一定曾目睹过许多像悟空那样的旅行者,汉文记载中保存了一些他们穿过和田之旅的文字。但是,我能找到的仅有的对此路本身的记载相当简短,可以在《唐书》的一段行纪中以及玄奘的叙述里找到。

沙畹先生摘出的《唐书》条目使我们可以知道,于阗(和田)与喀什噶尔之间的一些地方,以及它们之间的距离。但是,其中任何一个当地名称现在在其他资料中看来都找不到了,所以它们所指不明。我们仅来看一下纪行中与我们眼前讨论的道路相应的那一段。可以看到,从和田西行50里首先到达苇关,接着先向西再向西北行620里,通过勃野和系馆河,就到达郅支满城(又称为碛南州)。

沙畹先生由上述距离判断出郅支满对应着玄奘记述中的斫句迦,所以应到现在的叶城附近地区去寻找。后面给出的郅支满城与喀什噶尔之间总距离560里的数据,以及提到的郅支满西北有“苦井”和“黄渠”一事也都证实他的判断。“苦井”可能指的是叶城到波斯尕木路上、靠近提孜纳普河左岸的大片泉水形成的湿地;而“黄渠”可能指的是某条将叶尔羌河河水输到波斯尕木和莎车绿洲的大引水渠。勃野和系馆河指代什么不得而知,因为行纪中没有提到它们与和田之间的距离。至于苇关,我们的线索反而多一些。从它位于古代和田都城以西50里的位置和“关”字的含义(守卫所、边防口隘),这显然指的是和田绿洲边缘附近向西去的主要道路上的一处关口。我们也许可以把扎瓦库尔干堡垒看作它的现代样板。此堡垒位于从叶城来的路进入绿洲的地点附近,是反叛的哈比布拉短暂统治期间为了类似的防卫目的而建成的。

回过来看玄奘的叙述。我们从《大唐西域记》和玄奘的传记中得知,从斫句迦到瞿萨旦那(即和田),玄奘要向东行800里即用8天时间。《大唐西域记》并且说到“逾岭越谷”。我们已经看到,玄奘所述的斫句迦国对应目前的叶城地区(州),而它的都城应在叶城镇附近地区去寻找。玄奘所述的8天行程与他沿现在的大路所循路线行进的假定相符,地图上标出叶城与和田之间距离约155英里,我从实际经验得知,如果是带着负重的骆驼,那就不太可能轻易地用少于8天的时间走完那条路。据我们所知,玄奘的旅队载着大量写本和宗教用品,肯定需要那么长的时间来完成这段旅行。

玄奘曾提到某个地点,在那里,所有的旅人都去礼拜圣鼠,那无疑对应的是现在的库木·拉巴德·帕迪夏寺院所在地,在目前的叶城至和田路上古代和田都城以西150~160英里处。由此我们可以大致估计他的行进速度。根据我的地图上的路线,这个地点到旧都城所在地约特干24英里,而由于道路易行,除了库木·拉巴德·帕迪夏东边四五英里之内有流沙,这一段的实际步行长度不会超过30英里。玄奘提到的路上的另一地点是勃伽夷城,在古代和田都城以西300里处,他在越过王国西部边界之后到达那里,这也许对应着距约特干约56英里的皮亚勒玛绿洲。

如果《大唐西域记》中“逾岭越谷”一语翻译准确(指贝尔的英译——译者),那么它对道路性质的描述很容易得到解释。在空气足够清新的时候,克里阳、桑株和杜瓦以南的山脉以及上墨玉河积雪的主山岭部分都可从路上清楚地看到。像皮山、朱达、皮亚勒玛附近等处,山中溪流与道路交叉的地方显出宽而清晰的汛期河床,在某些地方深深地切入黄土台地。进一步向着山脚的方向,就可以看到这些溪流由之而出的山谷和它们切过砾岩层的深沟,这样看来,玄奘所说的河谷也得到了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