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噶尔的旧称

第一节 喀什噶尔的旧称

从艰难的格孜隘道走出来进入塔什马里克的肥沃绿洲之后,我于1900年7月29日到达喀什噶尔。在那里,我停留的时间比在中国新疆的任何其他地方都要长。我在喀什噶尔停留的时间延长到整整五个星期,主要是因为在开始下面目标的探险之前,有无数的具体事情需要我操心。因为这些准备工作对我成功地完成后来的工作非常重要,这些准备工作包括细心地组织我在和田周围及沙漠地区旅行所需的车辆,还有为了我计划中的探险,要采取一些步骤熟悉了解中国官员以保证他们对我的探险持有好意。在所有这些准备工作中,对我最具价值的是印度政府驻喀什噶尔的政治代表、我的朋友马继业先生给我的有经验的建议和私人帮助。

在我停留期间,我注意仔细检查了喀什噶尔和周围地区存留下来的任何前伊斯兰时期的古遗迹。很可惜,相对此地的久远历史和几个时期里相继以喀什噶尔为都城的那片地区的历史重要性而言,这样的遗迹无论怎么说都太少了。上述历史重要性促使我在查看现存考古遗迹的描述之前,想首先浏览所有可接触到的关于这个王国和城市在伊斯兰化之前状况的记载。几乎所有这些记载都仅限于汉文,因而我只好通过第二手资料来接触到,所以下面的概述在完整性和细节的精确性方面都受到了限制。

尽管喀什噶尔在相继时期的汉文文献中名称不同,但这些名字指代的是什么地方,这一点从无疑问。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中国人拥有的关于喀什噶尔历史知识的连续性。从西汉——古代中国的影响第一次及于西域诸国的时候起,一直到唐代,目前的喀什噶尔地区一般都被称为疏勒。在宋云、鸠摩罗什、法芸、法护和悟空的游记中,喀什噶尔被称为沙勒。《悟空行纪》尤其指出沙勒和疏勒指代的是同一地方。

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及《唐书》中一段显然从《大唐西域记》转录的文字中,我们又看到“佉沙”这个名称。可以肯定,它的发音与现在的“喀什噶尔”一词有某种形式的联系。在《唐书》的同一节中,迦师镇被指为喀什噶尔的国王居住地,其来历显然也与喀什噶尔的名称紧密相连。由朝圣者智猛所使用的“奇沙”一词和法显的“竭叉”一词(沙畹先生对于上述行纪令人信服的分析证明它们指的就是喀什噶尔)中可以看到更早的对于旧时当地名称的一种转写。

从阿拉伯控制中亚这一部分的最早时期起,就能够在伊斯兰文献中发现以喀什噶尔这个形式本身出现的地名。由于突厥语在某些辅音上的自由性,这一名称有几种不同的拼法和发音方法,如Kāshghar、Kāshgar、Qāshqar,等等。公元8世纪末,从唐朝治理塔里木盆地的时候起,“喀什噶尔”这一名称就唯一地被沿用下来。自那以后的中国文献记载都一直使用“Kashgar”一名的转写来指那片地区和喀什噶尔城,尽管有学问的中国人从来都很清楚它指的就是早期的疏勒。

我们不该感到惊讶,如此重要的一个地区的好几个名称,在东方和西方都构成了学术领域上的词源学和一般大众讨论的题目。在中国佛教文献中能发现两个早期猜测,试图解释“疏勒”一名的来源。弗兰克博士和皮舍尔教授最近以相当篇幅对此进行了详细的讨论。这两种尝试的兴趣主要在于这样一个事实上,即“疏勒”一词源于设想中的此地名称的梵语形式,所以看来是当地佛教的产物。第一种尝试出现在唐代编写的《大方广佛华严经》里的注释中,以及一个叫西琳的喀什噶尔当地人所编的佛教编纂物里。在那里,“疏勒”据称是Ch‘ia-lu-shu-tan-lê这一梵语词的缩写,原词意思是“拥有坏性质(的土地)”,又据说用它来指代此地区的一座山。“那个地方的居民性格粗鄙诡怪,故有此称。”

列维教授第一个提出了这样一种令人感兴趣的“疏勒”一词的演变方式。他认为Ch‘ia-lu-shu-tan-lê实际上是Kharostra的转写,而后者是喀什噶尔的古称;西北印度的佉卢文字就是由这个词得名的。这个猜想尽管很巧妙,但我认为在无数由此推出的反对它的强烈论证面前,它很难站得住脚。像喀什噶尔这样一个距印度遥远、直到公元前后佛教出现后才受到印度文化影响的地区,却能够以它的名称命名一种公元前3世纪时已在印度河沿岸和旁遮普的部分地区普遍使用的印度文字,看来是不太可能的事。中国佛教文献中一致记载的“佉卢文”一词的演变渊源(由梵语名Kharostha而来,字面意思是“驴唇”)无法与上述设想中的Kharostra的形式协调起来。另一方面,实际记录下来的Ch‘ialu-shu-tan-lê一词倒是可以解释为其他一些梵语词语的转写,如Kalusāntara、Kalusadhara或Kalusottara,其意思是“拥有坏性格”,与上引的“疏勒”一名来源所假定的意思一样。

弗兰克博士认为上述来源实际上不过是一些懂梵语的佛教学者的一种杜撰。在我看来,这一观点颇有理由。一个很关键的事实是,《汉书》和《后汉书》中自公元前2世纪起,就在同时代的可信记载的基础上常常提到喀什噶尔,而它们所用的唯一的名称就是“疏勒”。如果认为这个名称是由更完整的梵语形式缩写而来,那么就要假定喀什噶尔在公元前2世纪之前相当长的时期里就已被具有印度语言文化的人口所占据。这一假定与目前所掌握的任何历史证据都是相违背的。所以我们就不得不作出结论,上述所宣称的词源仅仅是一种学者式的妙语罢了,产生于晚些时期,那时梵语作为中亚佛教的寺院语言已在塔里木地区广泛流行。

在对玄奘关于喀什噶尔记载的一个注释中,我们发现了对“疏勒”一词来源的第二种解释,即认为“疏勒”是“室利讫栗多底”一词的残留。对此种解释我们同样无法给予更多的重视。同样很明显,这里认为“疏勒”来源于梵语,但并未提供给我们据称的原词的意思。考虑到这种解释很牵强,我们也就不必对上述缺陷感到遗憾了。

不过在结束讨论“疏勒”这个旧称之前,应当指出,弗兰克博士提出汉文名称的更早些的发音可能是Sulek或Surak,而且早期藏文记载中赋予喀什噶尔的Shulik一称看来是支持这种念法的。

西方学者的词源猜测自然是转向“喀什噶尔”这个名称。自从伊斯兰化的最早时期起,那个地区和它的主镇都用这一名称来称呼。由于发音相似,一批著名学者,从桂格讷斯和安维勒到拉森和圣马丁,都将喀什噶尔之名与托勒密的Κáσια óρη联系起来。但是李希藿芬在仔细分析托勒密地理学的这一部分时,已经结论性地证明了卡斯亚山脉代表大昆仑山;而此山与喀什噶尔之间相距甚远,在这两个名称之间建立直接联系的假定就站不住脚了。

欧伊根·布尔诺夫这位学者又第一个在上述的“Κáσια óρη=Kashgar”的等式上附加了另一个同样成问题的猜测,认为这两个名称都是由梵语文书中经常提到的阿萨种族而来的。这个指认从地理学角度来讲,其问题同样无法逃脱李希藿芬的批判性判决。李希藿芬已正确地指出我们所知的阿萨人所处之地与喀什噶尔相距有多么遥远。

在梵语文学中,阿萨用来指分布在喜马拉雅地区、彼此相距甚远的地方的山间部落,而且它的指代常常很含糊。不过很幸运,处于印度西北部的阿萨人的领界边界清楚。在梵语的准地理学的记录中,他们一般与达尔德人有关。而只有达尔德人有可能被想到与喀什噶尔有关。我仔细分析了喀勒哈纳的梵语版《罗阇塔兰吉尼克什米尔诸王编年史》中提到关于阿萨人的无数段落,证明了他们占据着在南面与西面环绕着克什米尔的山谷。由于其中西面方向上耶拉姆和克毵甘加河之间的居住地,他们与印度河流域河谷的达尔德人成为近邻。

我们现在已了解这些大山脉,又知道了喀什噶尔与阿萨人居地间的距离构成了同样巨大的障碍,所以似乎根本不必再引述布尔诺夫的猜测。然而,印度学学者皮舍尔教授最近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根据之上修正了布尔诺夫的猜测。皮舍尔教授对据称源于喀什噶尔的佉卢文字进行讨论,提出《普曜经》中给出的正式文字表里的Khāsya的写法指的就是佉沙即喀什噶尔的写法。

的确,在文字表中的Daradalipi和Cīnalipi,即达尔德人和中国人的写法之间出现Khāsyalipi显得非常显眼。不过,即使我们认为这部佛教神话诗歌的作者有意或有能力严格地按照地理上的顺序来罗列文字(其中还包含了一些纯粹杜撰的名字),他显然倒更可能指的是阿萨人,他们的名字在整个喜马拉雅亚山区,从西北部的达尔德到阿萨姆,广为人知,而不是喀什噶尔这个处于古印度地理地平线之外的遥远的中亚小国。在这方面我们最好记住,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对应于现在的喀什噶尔的这个当地名称在古代曾被用于泛指塔里木地区。用于泛指的词——喀什噶尔(Kashgaria)——似乎来源于现代俄罗斯语,也许是由于阿古柏的短暂统治而出现的,在当地用语中却并没有相应的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