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萨里库勒到喀什噶尔

第四节 从萨里库勒到喀什噶尔

1900年7月10日,我离开塔什库尔干之后沿着玄奘的足迹开始向喀什噶尔行进。不过,在帕米尔的东部群山和高大的慕士塔格山之间,我之所以选择这条路主要还是因为地理学上的兴趣。这条路穿过海拔很高的高山峡谷,然后下行通过雅曼亚尔河狭窄而又极为荒凉、从没有任何成规模的永久居住区的峡谷,看来不大可能观察到什么古迹。我沿着它走过慕士塔格阿塔,到达小卡拉库里湖,然后绕过顶部覆盖着巨大冰川的高山的脚下向北进入格孜隘道。此路在塔希马里克最终进入喀什噶尔的开阔平原。尽管这条路谈不上比通常所取的过其其克里克山口经英吉沙的路更难走,但它的距离却较长,而且在相对来说长得多的距离上通过未开垦或没有永久居住区的地带。

正是上面所说的后一事实使我相信,科尔迪尔教授沿着此路追寻马可·波罗从中帕米尔到喀什噶尔的旅行路线是对的。马可·波罗这位威尼斯旅行者从瓦罕出发,三天之后到达一个“其高度据说是世界最高的地方”的大湖(可能是维多利亚湖或恰克马克湖)。然后他忠实地描写了被称为帕蔑尔的沙丘盆地。他在其间骑马走了12天。接着,他写道:“现在如果我们继续向东北东的方向旅行,我们就将要旅行达40天,连续地通过山脉、丘陵或河谷,跨过许多河流和许多片荒野之地。在这一路上,你无法发现人迹或绿色的东西,因此必须携带上所有你需要的东西。”

这里引述的连续通过“荒野地带”的说法明显表明,出于某种原因,马可·波罗没有通过塔什库尔干或塔噶尔马的被开垦过的河谷。而如果他走向喀什噶尔(他后来讲到的地方)的路线经过其其克里克山口,就必须经过上述河谷。所以我们可以假定,他或通过大帕米尔,或通过小帕米尔后,沿着阿克苏河下行了一段距离,然后穿过东面分水岭的无数山口中的一个,走上了那条通过慕士塔格阿塔而后进入格孜隘道的路。我曾对科尔迪尔教授对马可·波罗此段行程的批判性分析进行过简单的补充说明,指出,如果谁穿过了帕米尔地区,走过了在慕士塔格阿塔山西面和北面绕行延伸的河谷,都会特别无保留地欣赏马可·波罗这位伟大的威尼斯人对从帕米尔湖往东—北东方向行进的40天旅行的描述。离开塔什库尔干和塔噶尔马之后、到达塔希马里克绿洲之前这一段,无法获得任何当地的物产。在构成格孜隘道的雅曼亚尔河狭窄的河谷里,几乎没有任何植被。一直到进入平原的入口处,这条路实际上看起来都比高海拔的帕米尔地区要荒凉得多。

上述路线对于一个装备适当的旅行者来说仅需十五六天的时间就能够完成,即使夏天洪水封住了通过下格孜隘道的路段,因而必须绕行托库孜达坂即“九个山口”的情况时也是如此。由于缺乏任何关于马可·波罗一行旅行方式和季节的实据,贸然去解释他为什么要用40天的时间来走完这一段行程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班奈迪特·郭兹也曾说到,如果雪很大,穿过帕眉奇(即帕米尔)的沙漠就需要40天。这一点已经被亨利·于尔爵士已经注意到了。再参考一下那位传教的旅行者记录的通过其其克里克山口那条路线的经历也许会有所启示。根据与前面同样的文献,他似乎花了不少于28天的时间才完成从萨里库勒(即塔什库尔干)的村落到叶尔羌(莎车)的旅程。这一段路长约188英里,从现在看则仅需10天的时间。

我在前面曾引述资料说明,从萨里库勒到喀什噶尔的通常路线要经过其其克里克山口,然后经英吉沙;而且我相信我们能够证明玄奘走的也是这条路。我们上面分析这位朝圣者的行迹时,跟踪他的足迹一直跟到了其其克里克高地。关于这块高地,他正确地描述说它处在离萨里库勒都城200里(即两天旅行的距离)处。《大唐西域记》其后的记述告诉我们,玄奘“从此(其其克里克所在地)东下葱岭东岗,登危岭,越洞谷,豀险阻,风雪相继。行八百余里,出葱岭,至乌铩国”。

这一地区被描述为“周千余里”(即10天行程),南邻徙多河(或称叶尔羌河)。其主城镇的位置没有明确说明,不过其规模肯定很小,因为周长估计仅有10里即约2英里。

地土沃壤,稼穑殷盛。林树郁茂,华果俱繁。多出杂玉,则有白玉、黳玉、青玉。气序和,风雨顺节。俗寡礼义,人性刚犷。多诡诈,少廉耻。文字语言少同佉沙国(喀什噶尔)。容貌丑弊,衣服皮褐。然能崇信,敬奉佛法。伽蓝十余所,僧徒减千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自数百年,王族绝嗣,无别君长,役属朅盘陀国(萨里库勒)。

上述关于乌铩的描述,地理学方面的数据不足,而我们也无法通过中国的唐代历史记载来加以补充,因为在那里,大概是乌铩国长期持续臣服于朅盘陀即萨里库勒的缘故吧,在名称上似乎并不与朅盘陀相区分。所幸,将玄奘所述的有限内容与地图作一下对比,就能够以不错的精确度定下乌铩国的边界。我们看到徙多河(即扎拉普香或称叶尔羌河)构成它的南部边界。从玄奘后面的记述中我们又得知它的北面与佉沙国即喀什噶尔相连,玄奘是从乌铩向北,穿过岩石山丘和沙漠平原行进500里后到达喀什噶尔的。在上述界限之内,地图向我们显示出一条可开垦的狭长地带,是由慕士塔格阿塔伸下的支脉山脚与大沙漠最西部之间一串分立的绿洲构成的。在这片地方的东南端,我们看到有大叶尔羌(莎车)绿洲;而在重要性和面积方面仅次于它的肥沃的英吉沙地区则位于这个地带的西北端。

目前的莎车地区位于新疆最大的河流流出山脉的地方,因此一定一直在灌溉方面具有极为特殊的优越性。所以也许可以推测,如同现在一样,在玄奘的时代这里也是上面定义的地带(即推定的乌铩国的地带——译者)中人口最多、最为富庶的部分。不过,很难相信莎车在古代会如同它在近几个世纪尤其是伊斯兰时期里一样拥有那样的政治经济上的重要性,因为中国文献记载使我们能够跟踪喀什噶尔、叶城和和田这一个个彼此独立的、相当强大的国家从汉代起的命运,而它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作为相当显眼地区的中心的莎车。米尔瓒·海达尔关于其民族历史的著作《拉施德史》是现有关于塔里木地区的最好的伊斯兰权威文献。他明确地告诉我们,在他祖先的时代,“莎车是英吉沙的伴城”。他的叔叔米尔瓒·阿巴·巴克尔首先将莎车作为自己的都城,并把它建成现在的样子,也是塔里木盆地六城里最大、也许也是最富裕的一个。

上面这些事实使我们感到,不能确定乌铩国的主城镇就是莎车,尽管这种想法颇有吸引力。乌铩国到佉沙国的距离据玄奘描述是500里即5天的行程。根据玄奘通常的习惯,这里指的是从都城到都城的距离。这一点与现在通常认为的从莎车到喀什噶尔之间5天行程的看法非常吻合。可是方向的吻合度就没有这么好了,喀什噶尔是在莎车的西北,而不是玄奘所记的北方。

这里标示出的行进方向以及记下的其其克里克高地与乌铩国境的距离相对来说较短,使我相信玄奘所循的是经过其赫勒拱拜孜、依格孜亚尔和英吉沙的通向喀什噶尔的直接路线,虽经乌铩国但也许并没有亲自去访问其主城镇。在依格孜亚这个大村落,从萨里库勒到去喀什噶尔的主要道路首次进入一片定居区,由此向差不多正北的方向走就可以到达喀什噶尔。在到达这个村落之前,要在外部山丘中走两天,大体上也是沿着这一方向的。至于距离,值得注意的是玄奘记述的通过困难路段“登危岭,越洞谷”的800里即8天行程(其间一次严重的意外还弄翻了他的车),与通常设想的其其克里克和依格孜亚之间7段路程(共约78英里)的相符程度,比和同样困难然而距离更长的通往莎车的路的相符程度要高得多。这后一条路在其赫勒拱拜孜(在其其克里克之上3天行程)离开塔什库尔干至喀什噶尔的主路,直到离其其克里克约119英里距离的亚喀阿里克才能遇见永久定居区[2]。

离开依格孜亚后,向喀什噶尔旅行的人们就要通过相当距离的荒秃岩石山坡和低矮的残缺山丘而后到达英吉沙。此后第一天的旅行中要走过很大一片沙漠,这一部分的实际景观与玄奘关于乌铩到佉沙道路的描述非常相符。

玄奘对乌铩的物产、气候等的一般描述中提到,在那里发现有玉石,这件事很值得注意。在我现在所确认的乌铩所在地之内,我目前想不起有关玉石开采的确凿证据。不过也不应假定这种很贵重的石头在塔里木盆地仅限于和田地区出产(和田已变得主要因玉石而闻名)。从布舍尔博士的通信中我了解到,现代中国关于新疆的文献中明确提到,在叶尔羌河附近的山里有开采玉石的情形。只是不清楚这里所指的地方中是否有些并不位于河的北岸古代乌铩国境内。我目前唯一能够接触到的这类记载是理特的《西域文献录》摘引。那里提到一个离莎车230里远、被称为米尔德萨依的出玉的地方,可是我无法找到它的位置[3]。不管怎样,最好记得一位最有发言权的地质学家说过的:“在整个昆仑山地区,只要是有云母和大理石片麻岩的地方,就可以肯定该地也会有玉石。”

玄奘用较多的笔墨记下了一个与乌铩有关的宗教方面的传说,这一点特别有意思,因为如果我对其中地点的判定正确,它就提供了一个新的证据,证明如同在东方的其他地方一样,在新疆流行的传说和崇拜能够多么顽强地经历宗教与种族的变迁而存活下来。

《大唐西域记》这样告诉我们:

城(乌铩)西二百余里,至大山。山气笼葱,触石兴云。崖隒峥嵘,将崩未坠。其巅佛塔,郁然奇制也。闻诸土俗曰,数百年前,山崖崩圮。中有比苾刍,瞑目而坐。躯量伟大,形容枯槁。须发下垂,被肩蒙面。

玄奘接下来讲到一个猎人如何看到了这个罗汉,并报告给了国王。国王亲自去看,恭拜了罗汉。随从的一个和尚对他解释说,这个罗汉完全处于入定状态,“入灭心定”,又提示了国王使罗汉出定的方法。于是他们将这种方法应用了一下。这个罗汉“豁然高视”,问起他的师父迦叶波和释迦。当听说他们两位很久以前就涅槃了,他低头良久。然后就升起到空中,奇迹般地化出一股火,焚烧着他自己的身体,烧过的骨头落到地上。“王收其骨,建佛塔。”

在伟大的慕士塔格阿塔峰周围度过一段时间,目睹过它周围所有山谷里的克尔克孜人对山峰的巍峨冰冠的迷信式崇仰,谁都会想起玄奘记下的围绕这座冰山之父的山峰的传说。在我短暂的围绕慕士塔格阿塔勘察的行动中,接触到的克尔克孜人告诉我这个传说的一种最简单的版本。一个白头发的皮尔住在这个冰雪覆盖、完全无法攀登的绝顶。很久以前,那些爱好冒险的猎人曾经看到过他。1894—1895年赫定博士在这一地区停留期间听到的另一些克尔克孜传说是将这座圣山称为巨大的圣人麻扎(伊斯兰教墓地——译者),在那里停居着摩西和阿里等人的灵魂。有些关于住在慕士塔格阿塔上的圣者给人以神秘帮助的故事,又与一般流行传说中喀什噶尔的和卓人与清政府之间斗争而清政府最终在帕米尔经受了一些挫折的故事(公元1759年)穿插交错在一起。克尔克孜人认为,在慕士塔格阿塔的顶上有一座古代城市,那里的居民永远地生活在毫无缺憾的幸福之中。

慕士塔格阿塔的巨大高度(24321英尺)和它所占据的君临天下的位置使得人们在莎车周围和通向英吉沙沿路的平原上,只要平原空气中特有的尘雾不起,就能够从很远的地方看见它闪光的峰顶。的确,这样的机会很稀少,但也许正是这一点使得这座遥远冰山的惊鸿一瞥变得更加令人难忘。从莎车望去,它几乎是在正西方向,而玄奘所说的有着一座神秘佛塔的高峰正是在乌铩主镇的正西方。不过的确,他所记载的“二百余里”的距离无论用什么比例来说都太小了,因为慕士塔格阿塔距莎车的直线距离不少于118英里,与英吉沙的直线距离不少于65英里。然而必须记住,无论是玄奘的叙述还是他的传记都没有表明他曾访问过乌铩都城或真正见过那座佛塔所在的高峰。如果玄奘仅仅是在慕士塔格阿塔附近山中行走时道听途说了这个传说,那么我们就不该太惊讶为什么他低估了那个距离。

不管怎么来看上述观点,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座高高隆起于其他山峦之上的巨大冰雪穹顶引人注目的形状一定在玄奘的眼中形象地代表了一座巨型的佛塔。慕士塔格阿塔峰的鲜明形态比它的高度更能将它与帕米尔的所有其他冰雪覆盖的山峰区别开来。我在夏马勒达山脊(图13)和小喀拉库里湖(图14)所拍摄的它的西面和北面的照片显示出了它的形状。如果从更远的距离看去,这座雄伟的山峰就显得更加突出,如我在去塔什库尔干的路上直线距离约50英里远的地方第一次看见它闪光的穹顶时那样。希望将来的某个旅行者能够拍下它的长焦照片,那才能真正地反映出它“冰山之父”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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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 自夏马勒达山脊看到的慕士塔格阿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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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4 自小喀拉库里湖看到的慕士塔格阿塔峰

就像各个时期的印度教徒会崇拜自生塔(即自造)的形象一样,佛教徒会欣然地崇拜与传统佛塔有类似样子的自然物体。应该提到,在印度教的情形中,因有特殊形状而被崇拜的岩石、山峰等的起源总是能够追溯到某种奇迹般的事件或类似的超常机缘。看来我们很有可能要从这种意义上来解释那个佛教传说的内容——它把“郁然奇制”的一座佛塔的形成与一位古代国王所目睹的奇迹联系了起来。

[1]906年5月3日,我对公主堡遗址做过勘察。它由大量的石头和砖砌成垒壁,很显然这是古代防御工事,坐落在一座孤立的岩石尖坡西缘,此尖坡在塔格杜木巴什河水平面上约600英尺。尖坡的顶部很难到达,即便是那一侧,而其他方向根本无法攀登,此处乃形胜之地。遗址的勘察表明,它早期是一处避难所。——作者补遗

[2]根据慧立的《玄奘传》,玄奘的队伍在从朅盘陀出发后的第五天遭到劫匪袭击。与他同行的商人逃上了陡峭的山坡,有几头大象掉下河里淹死了。劫匪走了之后,玄奘与商人们慢慢前行。大象掉下河流的事实,加上事情发生的时间,说明了在沿狭窄的唐吉塔尔河旅行的危险性,而在整个从其其克里克到罗伯特山口的这条路线上,情况都差不多。

[3]写了上面那些以后,我又从我以前的莎车仆人穆罕默德朱那里得知,莎车和亚喀阿里克之间的一个叫库祖马勒的村子旁边的莎车河中,每年洪水季节都可以打捞出许多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