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度亡经》的心理学阐释

《西藏度亡经》[1]的心理学阐释[2]

在进行心理学阐释之前,我向读者简要介绍下这部经典。《西藏度亡经》,或者叫《中阴解脱法》(Bardo Thödol)[3],是一部为濒死之人和亡人讲授的佛经。与《埃及生死书》的类似之处是,它给处于中阴中的亡人提供指导,这个过程在死亡和再次投生之间,有四十九天[4]。本书有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临终中阴(Chikhai Bardo),描述了刚死的极短时间内,个体会体验到一种心灵深处的变化。第二部分是法性中阴(Chönyid Bardo),死后不久就会出现这个阶段,过程中会有非常多梦一样的状态,被称作“业力的幻相”。第三部分是受生中阴(Sidpa Bardo),在这个过程中,会寻找新的身体,投胎,进而开始再一次的生命过程。在中阴过程中,刚刚死亡时,个体会体验到强大的洞察感,意识变得极为澄明,这是获得解脱的巨大机会。这个过程很短暂,随后是各种“幻相”陆续出现,最终会引领心识再次转世。最初巨大的澄明之光会变暗,各种各样的状态显现,看到的景象会变得非常恐怖。这种变化伴随的是意识与解脱的实相脱离,进而离转生越来越近。本书的目的就在于让亡者的心在每个阶段都可以安定下来。这些过程中出现的幻相错综复杂,但是在每个阶段都有解脱的机会,而本书的内容就是教授亡人认清所见各种显现的本质。在西藏,出家人会在亡人的身体前念诵这部《中阴解脱法》。

对于本书先前的两位译者,已经过世的喇嘛达瓦桑珠和伊文思—温慈博士,我十分感激,恐怕再多的感谢也无法偿清他们的贡献。我所做的只能是尽自己微薄的力量,试着用心理学语言来将这部珍贵著作中的伟大智慧和问题向西方人传授。我确信所有以开放视角阅读此书,且无有任何偏见的人都会留下深刻印象,收获巨大。

《中阴解脱法》在翻译过程中更换了名字,编辑伊文思—温慈博士使用的名字是《西藏度亡经》,1927年书一出版就在英语国家引起轰动。这部书不仅仅为大乘佛教的研究者们所重视,而且由于其中蕴含的巨大悲悯和关于人类心灵奥秘的深刻洞见,寻求拓宽生命视野的普通人也对此书投注了极大的热情。从出版伊始,《中阴解脱法》就一直伴随着我,不但我个人的许多思想和发现受到其启发,我也从中获得了许多极深远的洞见。与《埃及生死书》总是让人说太多或太少不同,《中阴解脱法》给人们提供的是理性的哲学,而非前者那样提及诸多神与原始人。《中阴解脱法》哲学包括了佛教心理评论的精华;正因为如此,我们真的可以说它具有无与伦比的优势。书中提到,不仅仅是“忿怒相”,“寂静相”也是人类心灵在轮回中的投射。有觉悟的欧洲人都很明白这一点,他们因此见到自身的粗鄙和浅薄。欧洲人能够理解这些相的显现都是投射,但是他们无法接受这些显现同时也是真实的这个事实。《中阴解脱法》既能解释这种投射,又能解释它的实在。在最核心的形而上层面,《中阴解脱法》胜出觉悟了的和未觉悟的欧洲人。《中阴解脱法》中一直存在但未言明的前提是:任何形而上主张都具有无法言明的特征;意识层次多种多样,制约了形而上的现实。本书背后并非是欧洲人小心翼翼的“非此即彼”,而是大胆肯定地认为“彼此同时存在”。这种观念对西方哲学家来说可能有些无法接受,因为西方人喜欢简单明了;所以,有些西方哲学家会执着于这样的立场,用“上帝是”这样的表述;而其他人只是换个否定式,即“上帝不是”。这些带着敌意的朋友在看到下面观点时会怎样呢?

你要了知自性本空,而正如此才可能成佛;同时你要了知这就是你自己的意识,你自身应当安住于神圣的佛性之中。

我担心上面这个论断在西方哲学和神学那里均不受欢迎。《中阴解脱法》的思想从最高处讲是心理学。但是,对我们来说,哲学和神学还停留在中世纪和前心理学(prepsychological)阶段,各种主张虽然会被倾听、解释、辩护、批判和争论,但持有这些主张的权威们,无有例外地不能成为被讨论的对象。

形而上方面的主张,也是对心灵本质的描述,因此必然具有心理性的一面。对于西方人的心灵来说,他们经常会臣服于“理性”解释,以此来抵消内心的憎恶,这太明显了。否则,真理会被认为是无法接受形而上的“真理”。无论什么时候,西方人听到“心理的”,就会理解成“只是心理的”。对其而言,“灵魂”这个概念是渺小的、无价值的、个人化的、主观的存在(类似的表达非常多)。因此,他们喜欢使用“心”来取而代之;不过他们也会默认一个非常主观的陈述也许是由心制造的,当然是由“宇宙之心”,乃至“绝对”自身(“Absolute”itself)制造的。这种相当离奇的方式很可能是想要平息认为灵魂微不足道所造成的遗憾。阿纳托尔·法郎士(Anatole France)似乎说出了一个适用于所有西方人的真理,在《企鹅岛》中,像凯瑟琳·德·亚历山德里对上帝说的那样:“给了人灵魂,但太小了。”

心灵自身具有内在的创造力,而且具有形而上的意义;其自身就可以安立形而上实体之间的差别。心灵并非仅仅是形而上实体的表达,其本身就是这形而上的实体。

《中阴解脱法》向我们开显了伟大的心理学真理。这并不是一个葬礼的流程说明,而是对亡人的一系列指引,引导亡人认识中阴过程(从死亡之后到转世之间,一般而言,最多四十九天)中不停变化的现象。如果我们暂且不论灵魂的超时间性(supratemporality,这在东方人那里是不证自明的事实),我们读者在将自己置于亡人的立场这一点上不应有什么障碍;我们应该仔细思考开篇部分的经文,其内容已经在前面以引言的方式陈述了。现在,下面的引导文要读诵给亡人听,读诵的语气是礼貌而非专横的:

尊贵的某某(称呼其名),谛听,谛听!你正在体验清净实相明光的光辉(the Radiance of the Clear Light of Pure Reality)。你应加以体认。尊贵的某某,你现前的智性,其性本空,无色无相,本来空寂,即是真空实相,普贤法界体性(The very Reality,the All-Good)。

你自己的这个智性,就是净识的本身,就是普贤王佛(The All-Good Buddha)。而所谓本空,并非空无之空,而是无有障碍,光明焕发,随缘赴感,喜乐充满的智性本身。[5]

这就是圆觉法身境界(the Dharmakāya state of perfect enlightenment);我们应该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述,一切形而上主张的基础都与意识的造作有关,这只是不可见的、无有形相的灵魂的显现。而“本空”(Voidness)就是对所有主张和一切语言进行超越后的状态。差别性显现意味着丰富,而这一切蕴藏于灵魂自身之中。

接下来是如下的引导:

你自己的这个光明晃耀、其性本空、与光明大身(the Great Body of Radiance)不可分离的净识,既没有生,也没有死,即是无量光——阿弥陀佛(the Immutable Light—Buddha Amitābha)。

可以确信的是,在这里,灵魂并不渺小,而是放光之神(the radiant Godhead)[6]。西方人要么认为这种说法是对神无有任何遮掩的亵渎,非常严重,要么认为这种思想非常可怕;抑或就是对此不假思索地轻率接受,进而产生一种可以自身通神的自我膨胀感。我们的态度都有些问题。如果我们可以控制住内心总要用这些来做点什么,或者用之来解决些实际问题的冲动,我们就有可能从这些教授中学到重要的洞见;即使不是如此,至少我们也可以看到《中阴解脱法》的伟大,即它甘愿放下自己高贵的身躯去给亡人传达最终极真理,而这些神就是我们灵魂显现出来的光明。西方人如果这么想,会认为上帝的光辉被夺去了,但是东方人不会这么想,太阳的光辉不会因为日蚀而显得黯淡;恰恰相反,人的灵魂就是神的光明,神就是灵魂。东方人维持这个悖论的能力高于不幸的安格鲁斯·西莱西乌斯(Angelus Silesius)。即使今天来看,西莱西乌斯在心理上也已经超出了那个时代太远。

《中阴解脱法》直接将心的本性向亡人指出,这一点太高明了,因为在世时生命本身无法将此告知我们。我们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所逼迫,从没有机会认识到这一点;我们身处各种“既成的”(given)事情之中,忙着想弄清楚到底是谁让这些成为“既成的”。亡人也正是从这些“既成的”事情中解脱的;而这些引导文的目的就在于实现这种解脱。如果我们将自身放在亡人的位置上,就会发现收获颇多,因为我们从最开始的引导中就可了知造成这些既成的主体(“giver”of all“given”things)就在我们自身之中。这是真理,存在于一切之中(无论是最宏大还是最渺小都如此),却从未被人所了知;因为这虽然至关重要,但是看上去实在太浅显了,以至于我们从未了知这些。确切地说,这些洞见在那些关心存在意义的冥想者看来本就如此,对那些似乎天生就是诺斯替教徒的人来说显得并不突兀。他们因此相信救世主的存在,而这个救世主被称为“生命的灵知”(Manda d'Hayye,比如曼达派的救世主)。可能我们绝大多数人都不认可世界就是“既成的”。立场的彻底转变需要很大牺牲,但是必须事先完成,这样我们才能了知这“既成的”世界都是心灵使然。这一切显得太直接了,太戏剧性了,太令人印象深刻了,因此也让我们对“这些事情是发生在我们面前,而非去看我们是如何让这些事情发生”这样的观点产生信心。实际上,人自身的动物性使自身无法看到自己之外的世界是如何生成的。这也是为什么本书一开始就对这种徒劳进行“棒喝”,在引导文的教授中这会一直被强调,进而成为全过程中最重要的内容;同时,这也是实现根本转变的全部要义所在。实际上,《中阴解脱法》中的引导旨在将亡人从蒙昧中唤醒,旨在让亡人记起自己上师的教授,因为引导本质上是提醒亡人已经进入中阴阶段,就像提醒对“生”发起觉知是为了实现超越。就是这样的,至少所有古代文明的神话仪式中是如此,从埃及人到依洛西斯人(Eleusinian)的神话中都如此。在提醒对生发起觉知的过程中,尽管这种“超越”并非对死亡的超越,但这是一种内心关注点和角度的根本转变,是一种心理上的“超越”;用基督教语言来表达的话,就是从世俗和罪的束缚中得到“救赎”。救赎就是从先前的黑暗和无意识中的抽离和解放,不再受限于“既成的”一切,进而达到一种光明和释放的状态,一种胜利和超越的状态。

《中阴解脱法》远远走在时代前面,伊文思—温慈博士也感受到了这一点,这是一个开端,目的就在于唤醒我们出生之后就忘却的神性(divinity)。最终极和最重要的启示在开篇就被指出,这也是东方宗教的一个重要特征,而我们通常将之放在最后,比如在阿普列乌斯(Apuleius)的笔下,卢修斯(Lucius)只有在最后才被当作赫利俄斯(Helios,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来供奉。在《中阴解脱法》中,最重要的部分先呈现,随之展现的内容次之,最后是在母体投胎。在今天的西方,唯一一种活跃的、仍然被使用的“导入仪式”(“initiation process”)[7]就是医生在进行心理治疗时对无意识的分析。这种直接深入意识底层的方式是一种苏格拉底辩论术,是将一些处于潜伏中的、未被意识感知的,以及至今还未产生的心灵内容带到意识层面。这种方法的源头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主要关注的是性幻想。而这对应的只是中阴中最后的受生中阴,也是最低的一个层面。亡人由于无法在临终和法性中阴解脱,在这个阶段会被交合的男女所吸引,内心被性幻想占据,最终会到子宫那里投胎,从而开始新一轮的生命。同时,正如有些人可能会预期的那样,俄狄浦斯情结开始产生。如果业力决定要成为男性,他就会贪恋未来的母亲,憎恨未来的父亲;如果是女性,就会被未来的父亲深深吸引,而被母亲所厌恶。欧洲人通过分析来将无意识内容带到意识层面,进而平安度过这个弗洛伊德所说的特殊阶段,但是方向弄错了。他只是将幼儿性幻想追溯到子宫中。甚至也有人认为,出生时的创伤经验是心理分析中最主要的内容,心理分析甚至要深入婴儿的母体体验。不幸的是,西方人的理性到这里也就到头了。之所以说不幸,是因为有人还希望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能追溯到比母体内体验(intra-uterine experiences)更深的源头。如果真的能放开顾忌去探索,那么理所当然就会超越受生中阴,到达仍是较低的法性中阴阶段[8]。不过,以我们现有的生物学观念,这样一种尝试可能不会被大家认可而取得成功,因为这需要一套与现有科学假设迥异的哲学观念作为基础。但是如果这个回溯的过程无有停止,我们终究会回到前胚胎阶段(pre-uterine existence),这是一个最重要的中阴阶段。如果能对真实案例进行这种回溯,无疑能导致前胚胎生命存在的发现,一个真实的中阴生命。要是能寻到这种生命的蛛丝马迹该多好。目前的现实是,心理分析师们很少会超越纯属主观猜测的母体内体验的层面,甚至广为人知的“出生创伤”也仍然是老生常谈,却没有什么解释力,无非是个假设:生命就是带着创伤来的,是一场预后不良的疾病。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生命的结局是死亡。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在其所涉及的所有重要方面,都没有超越受生中阴阶段;也就是说,个体是无法从性幻想和类似的“冲突”倾向(引发了焦虑和其他情感问题)中解脱的。然而,弗洛伊德的理论是西方人第一次尝试从人的动物本能来理解心灵问题,这可以与藏传佛教密宗(Tantric Lamaism)中的受生中阴对应。之所以弗洛伊德无法深入“神秘的层面”,其背后的恐惧是在形而上层面,这很容易理解。除此之外,如果我们认可受生中阴的教授,其中还有猛烈的业风(fierce wind of karma)吹动着亡人的心识,直到投胎后才停止。换句话说,到了受生中阴后,就无法再回到法性中阴,从后者到前者是被强烈的力量所推动的,进而到了动物性本能起主导作用和重新寻找身体转生的阶段。什么意思呢?任何到了这个阶段的人是无法再超越回去的,因为这个阶段会被动物性本能强烈束缚着,虽然想要摆脱,但是会一次又一次被拉回来,去寻找身体转生。这就是为什么弗洛伊德的理论只能抵达对无意识较负面的评价。这个理论[9]只是在说“只不过如何如何”。同时,必须要承认这种看待心灵的观点是典型西方式的,只是在表达上比那些胆怯的人更显眼、更简洁、更直接罢了,但是在最根本的层面,他们没什么差别。那么在这种关联的背景下,“心”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也只能心存希望,认为终究会有决断。但是,正如马克斯·舍勒[10](Max Scheler)带着遗憾所说,对于这个“心”的力量,至少可以说是让人怀疑的。

在我看来,由于精神分析的帮助,西方的理性之心已经往前迈步,进入了某种与受生中阴相似的神经质状态;走到这里难免会停滞不前,因为有些人不容批评地假设:所有与心理相干的都是主观的和个人化的。即使如此,这种认识仍然是个巨大的进步,因为毕竟它让我们向着意识背后的世界前进了一步。这也暗示我们应该如何去阅读《中阴解脱法》中的教授,即向后追溯。如果西方科学能够帮助我们在一定程度上认识到受生中阴的心理学特征,那么接下来就可以考虑法性中阴是怎么回事了。

法性中阴的状态是业力幻相的显现,这种幻相源于先前的存在对于心灵产生的影响。根据东方观点,业力是一种心灵的延续,与转世有关系,其背后最核心的假设为灵魂具有超时间性。无论是现有的科学,还是理性,都无法理解这一点。最关键的是,我们对于个体去世后灵魂延续的可能性知之甚少,以至于我们无法想象如果一个人真的如此的话意味着什么。虽然如此,我们也知道,在认识论层面上证明这一点与证实上帝存在可能是一样难以实现的。只有我们在最宽泛的意义上将业力理解为心灵的延续(psychic heredity),我们才会接受这个观念。心灵的延续确实存在,也就是说,心灵的延续可能会体现在疾病的先天倾向、性格特质和禀赋等方面。不过,即使自然科学将这些还原到物质层面(比如细胞核),也无法削弱心灵的延续在这些难以回答的问题上的解释力。这些都是生命中的重要方面,主要都是通过心灵的方式来体现出来的,就像那些可遗传的生理特征在身体上体现出来一样。在这些世代延续的心灵特征上,有一类不仅仅在家族和种族中存在。它们是心理内容的普遍存在形式,这与柏拉图的形式(eidola,影像)有类似之处。有人也可能会将这些形式当作与逻辑范畴类似的内容,视其为可构成理性基础的范畴。但是只有在我们的“形式”中,我们才会认为其不属于理性的范畴,而是想象力方面的范畴。想象力的产物总是必然以视觉化的方式体现,形式在最初就具有意象的特征,而且是典型特征;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向圣·奥古斯丁学习,将其命名为“原型”(archetypes)。比较宗教学和神话学当中具有诸多这样的原型,梦和精神错乱的心理学中也如此。在这些鲜活的意象表达和其试图表达的观念之间有着惊人的一致性,虽然你可能认为人类心灵超越时空,具有巨大的相似性,但是这种一致性还是经常会让你觉得:这是一段从远古而来的、最狂放的心灵旅程。实际上,原型的幻想形式(fantasy-forms)在不同时空中都是自发产生的,根本没有任何直接传播的踪迹可循。心灵具有结构化特点,这在不同的文化中都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就像身体的一致性一样)。因此也可以说,原型就是前理性心灵(pre-rational psyche)的“器官”。它们都传承于起初无有任何具体内容的形式和观念。这些具体内容只是出现在个体生活中,个人的体验在这些精确的形式中得以体现。如果原型并非是超越空间的相同形式,那又该如何解释以下的事实呢?几乎在中阴的每个关键转折点,亡人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这也是枯燥和半生不熟的欧美灵性文学中经常出现的内容。虽然我们能在斯韦登伯格[11]的书中见到相同的表达,但是这类事情通常还不足以传播到小镇的灵媒那里。认为斯韦登伯格和《中阴解脱法》之间的相似是因为传播而彼此知晓,那是无法想象的。这是个本初的普遍观念:亡人会继续存在于世,却不知道自己是不能显身的灵魂。这里的原型是:无论谁见过鬼就能立马见其显现。同样重要的是:世界各地的鬼魂特征大体相同。我当然知道那种不可验证的灵性假设,但我不准备做此论断。我必须让我自己满意于这样的假设:存在着一个普遍却精细的心灵结构,它是遗传下来的,为一切经验提供形式和方向。因为正如人体的器官一样,它并非仅仅是一些不同的、被动的物质团块,而是动力的、功能性的综合体,器官本身即非常重要;原型也如此,它如同心灵的器官一样,是具有动力性、本能性的综合体,进而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决定了心灵的活动。这也是为什么我将其称为无意识的主导因素(dominants of the unconscious)。这种由普遍存在的、具有动力性的形式构成的无意识心灵的层面,我称之为集体无意识

据我所知,个体并不会具有出生前或者前胚胎记忆,但是其中无疑存在着在世代间延续的原型。原型没有具体内容,因为个体最初没有任何经验。只有在具有个体经验时,这些才会进入意识层面,形式才得以显现。正如我们所了知的那样,受生阶段的心理学涵义是存活下去和出生(受生中阴就是“寻求投生的中阴”)。在这个阶段,任何超主观的心灵实体都无法存在,除非个体拒绝再次转生到意识世界当中。根据《中阴解脱法》的教授,对亡人而言,只要自身能够控制不被那些“灰暗的光”所吸引,则在每个中阴阶段都有可能超越须弥山的限制,而达到法身的状态。这几乎是说,对亡人而言,必须要全力避免理性的作用,如同我们所理解的那样,要放弃一直以来对自我的巨大执着(无论是由于理性,抑或是出于某种神圣的原因而持此观点)。这意味着要全然接受心灵的客观力量,以及其所带来的一切。根据《中阴解脱法》中所谓的死神审判(Judgment of Dead),死亡是一种象征性的概念。其意思是说,生命中所有意识层面的、理性的和道德上的结果都要终结,彻底放下《中阴解脱法》中提到的“业力的幻相”。业力幻相源自这样的信念:我们可见的世界有一个极度非理性的本质,这种本质不但与理性判断相悖,而且也无法让理性判断产生,其只是内心中无可抑制的想象的唯一产物。这纯粹是一场大梦,抑或是“幻相”。每一个明了这个真相的人会立刻生起警觉,告诉自己不要追逐这些;但是他们起初都无法将这种幻相与疯子见到的幻相进行区分。通常需要些许的意识水平下降(abaissement du niveau mental)才能从这个幻相中的世界得到解脱。这时体验到的恐怖和黑暗与受生中阴阶段开头部分提到的经验是相对应的。但是这个中阴阶段也表明原型,即业力的幻相,最初是以恐怖的形式出现的。而法性中阴的状态则可与有意诱发的精神错乱相对应。

人们可能经常会听或读到瑜伽的危险,特别是名声糟糕的昆达利尼瑜伽(kundalini yoga)。某些特别不稳定的个体在修习后可能会出现癫狂的状态,有可能会演变成为真正的精神病,这种危险需要被万分重视。这类事情确实非常危险,但是不应以我们典型的西方人的方式去干涉。这是对命运的干涉,因为这种修习触及了人类存在的最深处,进而使那些圣者也无法预期的痛苦奔涌而出。这些痛苦可以与法性中阴中描述的地狱般的折磨相对应,具体描述如下:

死神会把你的脖子套上绳子拉走;他会割下你的头,撕碎你的心,扯出你的肠子,吞掉你的脑浆,喝掉你的血,吃掉你的肉,啃你的骨头;但是你那时并没有经历死亡。即使身体已经被劈成碎片,也仍会再生。但是一次又一次的砍劈会引发剧烈的痛苦和折磨。

以上种种折磨将危险的真正本质描述得很清楚。完整的中阴身瓦解了;中阴身是一种真实的、微细的身体,死后心识居于其中。心理学中与这种分解对应的概念是心灵的分裂。这种情况的极端体现就是精神分裂症。所有精神疾病中最大的共同之处就是意识水平的下降,有意识的心灵通常会运行的监督功能被废除了,无意识中“主导力量”的作用在诸多方面显现了。

从受生中阴转到法性中阴是有意识的心灵的目的和意向的危险逆行。自我的稳定不复存在了,会显现混乱不堪的情景,诸多鬼怪会在其中显现,在这个阶段不得不接受极端的不确定性。当弗洛伊德首创了自我是“焦虑的宝座”(the true seat of anxiety)时,他的直觉确实非常深刻和正确。恐惧自我牺牲深深潜伏在每个自我当中。这种恐惧通常只是被无意识的力量谨小慎微地控制着,以免出现全然爆发的情况。追求自性化(individuation)的人也无法幸免于这个危险的过程,因为这种恐惧本身也属于自我整体性的一部分,这种整体性包括类人的(subhuman)、超人的(supra-human)以及心灵的“主导力量”。自我最初做出巨大的努力才从无意识主导势力那里解放出来,后来或多或少为了虚幻的自由(illusory freedom),使解脱减了半。解脱的过程是非常必要的壮举,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结束:解脱仅仅是创造出一个主体,其为了寻求实现,必然会与客体遭遇。初看起来,客体几乎就是个体用投射夸大了的世界。我们想要在这里找到困苦,我们真的找到了;我们想要在那里发现敌意,我们真的找到了;我们想要在那里找到亲密和珍贵的东西,就真的可以找到。令人安慰的是一切善恶都能在可见的客体那里找到。善恶可以被征服、被惩罚、被毁灭、被享受,但是真相并不会让这种天堂般的天真永远延续下去。总是会有人禁不住认为这个世界及其相关经验都只是一种象征,确实以一种主体兼性的现实(transubjective reality)方式反映了隐藏在主体自我中的某种存在。根据藏传佛教的传统,正是出于这种深刻的直觉,法性中阴的真正涵义才可以通达,这也就是为什么法性中阴被称为“体验实相的中阴”。

法性中阴中可证悟的实相,正如这部分教授的最后宣说的那样,是心或意识的实相(the reality of thought)。思想形式以实相的形式出现,幻相以真正的形式显现;被业力所引发的梦境在无意识中“主导力量”的作用下开始显现。最先出现(如果我们从后向前看的话)的是死主阎王,也是一切恐怖的象征,随后是二十八位大力忿怒圣尊和五十八位饮血部忿怒圣尊。尽管看上去恐怖,而且在显现上是混乱的,但是仍然有一种秩序可分辨。我们发现各位圣尊来自四个方向,而且可以通过神秘的颜色来进行区分。这些本尊和护法神在形成曼荼罗(或者成为圆形的坛城,中间是十字的形状,各个方向颜色不同)的过程中渐渐清晰起来。不同颜色分别代表着四种智慧:

(1)白光=大圆镜智放出的光

(2)黄光=平等性智放出的光

(3)红光=妙观察智放出的光

(4)绿光=成所作智放出的光

在一个更高层面上,亡人了知到这些真正的思想形式是自心向外的显现,四种智慧之光实际上就是这种显现。这就直接让我们认识到密宗坛城中的心理学。我已经在与已故的卫礼贤合著的《太乙金花宗旨》中讨论过这个问题。

在法性中阴中,我们最终会见到:绿色的不空成就如来、红色的无量光如来、黄色的宝生如来和白色的金刚萨埵不动如来,最终都会融入法界的无量蓝色光明中,而这法界就是佛身,光明就是从毗卢遮那如来心中的坛城中放射出的。

在这最后显现之后,业力的幻相就终止了;意识从所有形式和客体的束缚中抽离出来,返回到法身永恒的最初状态。因此,最初死亡时出现的临终中阴状态就达到了。

我认为,这里提到的有限说明能够让有心的读者瞥见《中阴解脱法》中的一些洞见。本书描述的顺序以倒过来的导入方式与基督教末世论中给出的预期相反。本书观点认为,要为灵魂降入身体中做准备。虽然一个人在选择是否要用基督教的象征来取代《中阴解脱法》中的本尊这一点上是完全自由的,但是对于彻底唯智论的和理性主义的欧洲人的世俗头脑来说,将《中阴解脱法》中提到的次序反转过来,同时视其为一种东方宗教导入的体验,似乎更容易被接受。不管怎么说,我在此描述的事情的顺序和欧洲人无意识现象学在经历“启示过程”时的顺序非常相似,也就是当无意识“正在被分析”时的顺序。无意识的转化发生在分析之后,这与宗教的启示仪式很相像。不过,原则上两者还是不同的:宗教启示仪式阻止自然发生过程;宗教启示仪式用传统中已经选定的一系列象征,来替代无意识转化过程中象征的随意产生。我们可以在依纳爵·罗耀拉的《神操》以及佛教徒和密教修行人的瑜伽冥想中看到这种差异。

为了便于理解,我建议书中章节的顺序倒过来。这并非《中阴解脱法》原本的意向。我们将其诉诸某种心理学的应用也只是次要的考虑,尽管喇嘛教可能认可这种考虑。《中阴解脱法》的主要目的在20世纪有教养的欧洲人看来可能非常奇怪,因为它想为亡人的中阴过程提供光明。天主教堂可能是唯一能对欧洲白人离开身体的灵魂有所助益的地方了。新教有一种肯定世界(world-affirming)的乐观。我发现新教徒中只有一些所谓的通灵“救助圈”(rescue circle),旨在让亡人觉知死的事实。但是,总体而言,除了些许能为科学所了知,却无法为大众获得的秘密作品之外,西方并没有可以与《中阴解脱法》相媲美的东西。而在传统中,《中阴解脱法》也属于“秘密”之列。伊文思—温慈博士在前言中也提到了这一点。也正因为这样,书中专门包含了涉及“治愈灵魂”的一章,甚至超出了死亡的概念。这种对亡人的重视在理性上是与相信灵魂具有超时间性这一点有关的,但是非理性的一面是健在之人希望为离去之人做些什么的心理需求。后者是最基本的需求,已经彻底“证悟”的个体在面临亲友的死亡时仍会如此。这就是无论证悟与否,我们仍然会为亡人举办各种仪式的原因。如果说列宁不得不像埃及法老一样接受尸体被防腐处理,放在奢华的大陵墓中的结局,那么我们非常肯定,这不是因为其追随者相信身体会复活。另外,除了天主教堂中为亡灵做的弥撒,我们为亡人所提供的也仅仅是初级的,是在最低的层面上进行的,这并非仅由于我们自身无法相信灵魂是不朽的,还因为我们都已经将前述的,由于不再存在而产生的心理需求理性化了。我们表现得就像我们没有这种需求一般,因为我们不相信死后生命会继续转生,我们更喜欢什么都不做。头脑简单的人会由着自己来,比如在意大利,他们会将墓碑建造成具有阴森之美的存在。天主教为灵魂做弥撒,其层次已经比这个层面高得相当多了,因为他们并不满足于仅仅留下伤感的泪水,而希望多获得一些心灵上的益处。但是为亡人所做的最高层面的灵性努力确实存在于《中阴解脱法》的教授之中,细节是如此丰富,而且完全可以根据亡人情况的变化做出调整,以至于每个严肃认真的读者一定会自问,这些睿智的老喇嘛是否已经瞥见了第四维的奥妙,已经揭开了生命中最伟大的秘密。

即使人们可能会发现真相并非如此而失望,人们几乎也会承认中阴的生命愿景中有真实的成分。无论如何,这里对死后状态的描述出乎意料地独具创造:宗教[12]刻画出了最为恢宏的场景,以血红的颜色和循序堕落的特征绘画成恐怖的梦境。最光明的景象不在中阴的末尾出现,而恰恰在死亡刚刚发生之时;随后发生的是各种幻相和昏暗不断显现,最终是重新寻找身体,进而开始经历再次出生。灵性的高峰在生命终止时来到。人类的生命就是可以运载我们抵达最完美存在的工具;生命本身可以产生业力,使其死后可以安住于永恒的本空光明中,而不再有任何执着,不再有生命的流转,从所有的产生和坏灭中解脱。中阴的生命不会有永恒的善报,也不会有永恒的恶报,只是会再次转生,成为新的个体,而这个新生命会使个体向最终目标走得更近。[13]但是这末世论的最终目标是自身的新生,这是他本身世俗存在的辛劳和希望所结出的最终和最重要的果实。这种观念不仅仅高贵,而且具有男子气概和英雄本色。

中阴期间具有退行性(degenerative character),这一点也可以由西方灵性著作所证实,那些著作反复向人们描述与“灵界”(spirit world)的沟通最终会如何乏味、疯狂,给人恶心的印象。科学家则迫不及待地把这些报告解释为来自灵媒和通灵活动的无意识,甚至用其来解释《西藏度亡经》中的描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全书出自无意识的原型。在这背后(对于这一点我们西方人的理性至关正确),没有任何物质或者形而上的实体,有的仅仅是心灵现实,仅仅是心灵的显现。无论一件既成的事情是主观性的还是客观性的,事实仍然那样存在着。《中阴解脱法》说的也就是这些,因为其中提到的五方佛(Dhyāni-Buddhas)自身也是心的显现。这也就是为什么,如果在个体生前并没有清楚了知心灵的本性,以及所有外在显现的背后都是一如的,那么亡人在死亡后必须要能认出这一点。神灵的世界的确“无非”是个体心中的集体无意识。把这句话倒过来就是,“集体无意识就是我之外的神灵”。并不需要什么复杂的脑力活动就如此,但是人要用一生,甚至要经历许多生,来增长这种完整性(increasing completeness)。注意我并没有说“增长完美”(increasing perfection),因为那些“完美”的人也会有其他的发现。

《中阴解脱法》开篇就昭示了它是本“封闭”的书,所以它一直保持原状,无论对其做出什么评论都如此。这本书只是向那些希望了知灵性的人开放,没有人生来就具有这种能力,但是经过特别的训练和体验可以获得。幸好有怀揣各类想法和目标的“无用”之书存在,这些书是给那些不甘满足于充斥着用途、目的和手段的现代“文明”的“怪人”留着的。

[1]利用中阴期间来修法,为藏传佛教所特有,历史悠久,是非常殊胜的解脱方法。本书英文名为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由藏文翻译为英文。大陆对中阴教法的认识,主要是通过英文版来进行的。大陆通常翻译为《西藏度亡经》(简体中文版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和2003年出版,台湾徐进夫译,这也是比较近的一个版本)。台湾近年来有根据藏文直接翻译的版本《中阴闻即解脱:汉藏对译读本》(喜笑之歌出版社,2010年版,由确印卓玛尼师从藏文翻译为汉文)。在大陆佛教徒中,居士孙景风由藏文直接翻译而成的《中有教授听闻解脱密法》是译者认为比较完整的版本。居士元音老人曾经对中阴教法有过讲授,其讲记在佛教徒中有一定影响。感兴趣的读者可查阅相关内容。另有当代的索甲仁波切所著《西藏生死书》(原版为英文,简体中文版由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出版,台湾郑振煌译),此书为中阴教法的教授,非直接对译;读者经常认为其就是《西藏度亡经》,属误解。——中译注

[2][本文初稿的德文标题是“Psychologischer Kommentar zum Bardo Thödol”(文前有简介,所介绍内容的一部分翻译后加入此处的前两段当中),发表在Das Tibetanische Tobenbuch(《西藏度亡经》的德文版),由Louise Göpfert-March翻译为德语(Zurich,1935)。这篇阐释文章最终修改后收录于5th(revised and expanded)Swiss edition(1953),后由R.F.C.Hull翻译,收录于The Tibetan Book of the Deador The After-Death Experience on theBardoPlane,3rd(revised and expanded)English edition,由Lama Kazi Dawa-Samdup翻译,W.Y.Evans-Wentz编辑.Sir John Woodroffe撰写了前言(London and New York,1957)。收录此处时有少许改动。]

[3]bardo是指出生和死亡之间的阶段,中文称为中阴或者中有;thödo意为听闻解脱。——中译注

[4]并非每个人都要经历完整的四十九天;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会超过四十九天。——中译注

[5]本处采用的是台湾学者徐进夫的翻译。徐进夫将此书自英文翻译成中文,使用的译名是《西藏度亡经》,此处采用的是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徐本人的注解在此未列出。——中译注

[6]这里的神主要指的是在中阴期间出现的具有各种面貌和身相的佛、护法神等圣尊,下同。——中译注

[7]荣格一直使用这个表达来特指中阴阶段的引导。——中译注

[8]这里是指与临终中阴相比较。——中译注

[9]指弗洛伊德的理论。——中译注

[10][德国哲学家和社会学家(1874—1928),关注的领域主要是价值论。]

[11]斯韦登伯格(Swedenborg,1688—1772).瑞典科学家、哲学家、神学家以及基督教神秘主义者。——中译注

[12]藏传佛教。——中译注

[13]荣格可能对佛教了解不够深入,在佛教看来,中阴期间是巨大的解脱机会,然而并非一定是离解脱更近,如果转变成为地狱、鬼或者动物等形态,其距离解脱的时间是较人更远的。——中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