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序言

《易经》序言[1]

我不是汉学家,所以给《易经》这部伟大、独一无二的书写序言一定是我个人经历的证言。我也想借此良机再次向故友卫礼贤致敬。他深知翻译《易经》所具有的文化意义,他的译本在西方是无与伦比的经典。

假如《易经》的意思很容易明白,那就没必要写序言了。但事实远非如此。它太晦涩了,以至于西方学者将它看成“魔咒集”,认为它要么太深奥难懂,要么就是毫无价值。理雅格(Legge)的翻译,是到目前为止唯一可见的英文译本,但这译本几乎没下任何功夫来使《易经》能为西方人的心灵所理解。[2]相比之下,卫礼贤竭尽心力开启了理解文本象征意义的解读方法。他曾受教于圣人之徒劳乃宣,学过《易经》哲学及其技术。他还有多年实际占卜的经验。因为卫氏能掌握住《易经》生机活泼的意义,所以他的译本洞见深邃,绝非中国哲学的学院派所能提供的。

我非常感恩卫礼贤对于复杂的《易经》问题给我们的启迪,感恩他就实际运用《易经》所具有的洞见。我对占卜感兴趣已有三十多年了。因为对我而言,占卜作为探究潜意识的方法似乎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我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遇到卫礼贤时,对《易经》已经相当熟悉。卫礼贤除了肯定我当时所了解的以外,还教了我其他更多的东西。

我不懂中文,而且也从未去过中国。我可以向我的读者确认,要找到进入这本中国思想巨著的正确途径,绝非容易。它和我们的思维模式实在是大相径庭。为了理解这本书,我们必须放下我们西方人的某些偏见。比如说,像中国人这样天赋异禀而又聪慧的民族,居然没有发展出我们所谓的科学,这真是奇怪。事实上,我们的科学建立在以往被视为公理的因果法则上。这种观点目前正处在巨变之中。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无法完成的任务,现代物理学正在完成。因果律公理已从根本处(接上页)道:“但人们会问,为什么意义是以这样一种线条排列的方式,以这样一种象征符号的混杂呈现给我们?”(p.25)然而,我们知道理雅格并未将这种方法用于实践。动摇。我们现在所说的自然律,只是统计学上的真理而已,因此必然会有例外发生。我们还没有充分考虑到:我们在实验室里,需要极严格的限制其状况后,才能呈现自然律不变的效度。假如我们让事物顺其本性发展,我们可以见到截然不同的景象:每一历程或偏或全都要受到机遇(chance)的干扰,这种情况极为普遍。因此在自然的情况下,能完全符合特别律则的事件几乎是例外。

正如我在《易经》里看到的,中国人的心灵似乎只关心事件的机遇层面;我们认为巧合的,却似乎成了这种特别心灵的主要关怀。而我们所推崇的因果律,却几乎完全受到漠视。我们必须承认,机遇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类费了无比的精神,竭力要击毁且限制概率所带来的祸害。然而,与概率实际的效果相比,从理论上考量所得的因果关系顿时显得软弱无力,贱如尘土。石英水晶自然可以说成是一种六角形的角柱体;只要我们看到的是理想上的水晶,这种论述当然非常正确。但在自然世界中,虽然所有的水晶确实都是六角形,却不可能看到两个完全相同的水晶。可是,中国圣人所看到的却似乎是真实的,而非理论的形状。对他来说,繁复的自然律所构成的经验实体,比起对事件做因果的解释,更要来得重要。因为事件必须彼此一一分离后,才可能恰当地以因果处理。

《易经》对待自然的态度,似乎很不以我们因果的程序为然。在古代中国人的眼中,实际观察时的情境,是概率的撞击,而非因果链汇集所产生的明确效果;他们的兴趣似乎集中在观察时概率事件所形成的缘会,而非巧合所需的假设之理由。当西方人正小心翼翼地过滤、较量、选择、分类、隔离时,中国人情境的图像却包容一切到最精致、超感觉的微细部分。因为所有这些成分都会汇聚在一起,成为观察时的情境。

因此,当人投掷三枚硬币或者拨算四十九根蓍草时,这些概率的微细部分都进入了观察的情境之图像中,成为它的一部分;这部分对我们并不重要,但对中国人的心灵来说,却具有无比的意义。在某一情境内发生的事情,无可避免地会含有特属于此一情境的性质。这样的论述在我们看来,可以说陈腐不堪。但这里谈的不是抽象的论证,而是实际的状况。有些行家只要从酒的色泽、味道、形态方面,就可以告诉你它的产地与制造年份。有些古董家只要轻瞄一眼,就可非常准确地说出古董或家具的制造地点与制造者。有些占星家甚至于在完全不知道你的生辰的情况下,却可跟你讲你出生时,日月的位置何在,以及从地平面升起的黄道带征状为何。我们总得承认:情境总含有持久不断的蛛丝马迹在内。

换言之,《易经》的作者相信,卦爻在某情境运作时,与情境不仅在时间上,而且在性质上都是契合的。对他来说,卦爻是成卦时情境的代表(它的作用甚至超过了时钟的时辰,或者历表上季节月份等划分所能做的),同时卦爻也被视为它成卦时主要情境的指引者。

这种假设蕴含了我所谓的共时性[3]这种相当怪异的原则,这概念所主张的观点,恰与因果性所主张的相反。后者只是统计的真理,并不是绝对的,这是种作用性的臆说,假设事件如何从彼衍化到此。然而,共时性原理却认为,事件在时空中的契合并不只是概率而已,它蕴含更多的意义;一言以蔽之,也就是客观的诸事件彼此之间,以及它们与观察者主观的心理状态间,有一特殊的互相依存的关系。

古代中国人沉思宇宙的态度,在某点上可以和现代的物理学家媲美,他不能否认他的世界模型确确实实是一种精神物理学的结构。微观物理学的事件包含了观察者,就像《易经》里实在需要包含主观的,也就是心灵的条件在整体的情境当中。正如因果性描述了事件的前后系列,对中国人来说,共时性则处理了事件的契合。因果的观点告诉我们一个戏剧性的故事:D是如何呈现的?它是从存于其前的C衍生而来,而C又是从其前的B而来,如此等等。相形之下,共时性的观点则尝试塑造出平等且具有意义的契合之图像。A'B'C'D'等如何在同一情境以及同一地点中一齐呈现?首先,因为物理事件A'B'和心理事件C'D'属同一性质;其次,它们都是同一情境中的组成因素。此情境显示了一幅合理可解的图像。

《易经》六十四卦是种象征性的工具,它们决定了六十四种不同且各有代表性的情境,这种诠释与因果的解释可以互相比埒。因果的联结可经由统计决定,而且可经由实验控制,但情境却是独一无二、不能重复的,所以在正常状况下,要用共时性来实验,似乎不可能。[4]《易经》认为要使共时性原理有效的唯一法门,在于观察者要认定卦爻辞确实可以呈现他心理的状态,因此,当他投掷硬币或者区分蓍草时,要想定它一定会存在于某一现成的“情境”当中。而且,发生在此情境里的任何事情,都统属于此情境,成为图像中不可分割的图式。如果一把火柴被扔到地面上,那么,它们所构成的图案也具有那个时刻的性质。但如此明显的真理如真要透露它的涵义,只有读出图式以及证实了它的诠释以后,才有可能。这一方面要依赖观察者对主观与客观情境具有足够的知识,一方面要依赖后续事件的性质而定。这种程序显然不是习于实验证明或确实证据的批判性心灵所熟悉的,但对于想从和古代中国人相似的角度来观察世界的人士来说,《易经》也许会有些吸引人之处。

我以上的论证,中国人当然未曾想过,不但未想过,而且事情恰好相反。依据古老传统的解释,事实上是经由“神灵”诡秘方式的作用之后,蓍草才能提出有意义的答案。[5]这些力量凝聚在一起,成为此书活生生的灵魂。由于此书是种充满灵的存有,传统上认为人们可向《易经》求问,而且可预期获得合理的答复。谈到此处,我灵光一闪,突然想到:如果外行的读者能见识到《易经》怎样运作,也许他们会产生兴趣。为此缘故,我一丝不苟,完全依照中国人的观念做了个实验:在某一意义下我将此书人格化了,我要求它判断它目前的处境如何,也就是,我将它引荐给英语世界的群众,结果会怎样?

虽然在道家哲学的前提内,这样的处理方法非常恰当,在我们看来却显得过于怪异。但是,即使精神错乱导致的诸种幻觉或者原始迷信所表现出来的诸种诡谲,都不曾吓着我,我总尽量不存偏见,保持好奇,这不就是“乐彼新知兮”吗?那么,此次我为何不冒险与此充满灵的古代典籍对谈一下呢?这样做,应当不至于有任何伤害,反而还可让读者见识到源远流长、贯穿千百年来中国文化的心理学之方法。不管对儒家或者道家学者来说,《易经》都代表一种精神的权威,也是一种哲学奥义的崇高显现。我利用掷钱币的方法占卜,结果所得的答案,是第五十卦——鼎卦。[6]

按照我提问题之方式,卦爻辞必须这样看待:《易经》是位懂得告谕的人士。因此,它将自己视作一座鼎,视作含有熟食在内的一种礼器,食物在这里是要献给神灵歆用的。卫礼贤谈到这点时说道:

鼎是精致文明才有的器物,它示意才能之士应当砥砺自己为了邦国利益牺牲奉献……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文明在宗教上已达到巅峰。鼎提供牲礼……上帝的最高启示在先知和圣人身上显现。因此,尊崇他们即尊崇上帝。透过他们,上帝的旨意应当谦卑地接受下来。

回到我们的假设,我们必须认定:《易经》在此是在给自己做见证。

当任何一卦的任何一爻值六或九之时,表示它们特别值得注意,在诠释上也比较重要。[7]在我卜得的这个卦上,“神灵”着重九二、九三两爻的九(即变爻),爻辞说道:

九二,鼎有实,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

《易经》说它自己:“我有(精神)粮食。”分享伟大的东西时,常会招来忌妒,忌妒[8]之声交加是图像里的一部分。忌妒者想剥夺掉《易经》所拥有的,换言之,他们想剥夺掉它的意义,甚或毁掉它的意义。但他们的恶意毕竟成空,它丰富的内涵仍然极为稳固,它正面的建树仍没有被抢走。爻辞继续说道:

九三,鼎耳革,其行塞,雉膏不食。方雨亏悔,终吉。

把柄是鼎上可以把捉的部分,它指出了《易经》(鼎卦)里的一个概念[9](德语的“把柄”作Griff,“把捉”作gegriffen,“概念”作Begriff)。但随着时光流逝,这个概念显然已有改变,所以我们今天已不再能够把握《易经》,结果“其人生命之途受到阻碍”。当我们不再能从占卜睿智的劝谕以及深邃的洞见中获得助益时,我们也就不再能从命运的迷宫以及人性的昏暗中辨别出明路。肥美的雉鸡是再度承受甘霖,也就是空虚已被克服,痛失智慧的悔恨也告一段落时,渴望已久的时机终再降临。卫礼贤评道:“此处描述一个人身处在高度发展的文明中,却发现自己备受漠视,其成效备受打击。”《易经》确实在抱怨它的良质美德受人忽视,赋闲在地,可是它预期自己终将会再受肯定,所以又自我感到欣慰。

对我向《易经》质询的问题,这两段爻辞提出了明确的解答,它既不需要用到精微细密的诠释,也不必用到任何精构的巧思及怪诞的知识。任何稍有点常识的人都可领会答案的涵义,这答案指出一个对自己相当自信的人,其价值却不能普为人承认,甚至于连普为人知都谈不上。答者看待自己的方式相当有趣,它视自己为一容器,牲礼借着它奉献给诸神,使诸神歆享礼食。我们也可以说:它认定自己为一礼器,用以供应精神粮食给潜意识的因素或力量(“神灵”),这些因素或力量往往向外投射为诸神;换言之,其目的也就是要正视这些力量应有的分量,以便引导它们,使它们进入个体的生命当中,发挥作用。无疑地,这就是宗教一解(religio)最初的涵义——小心凝视,注意(relegere)[10]神奇存有(numinous)。

《易经》的方法确实考虑了隐藏在事物以及学者内部的独特性质,同时把潜藏在个人潜意识当中的因素,也一并考虑了进去。我请教《易经》,就像某人想请教一位将被引荐给朋友认识的先生一样,某人会问:这样做,这位先生是否觉得高兴?《易经》在答复我的问题时,谈到它自己在宗教上的意义,也谈到它目前仍然未为人知,时常招致误解,而且还谈到它希望他日重获光彩。由最后这点显然可以看出:《易经》已瞥见我尚未写就的序言,[11]更重要的是,它也瞥见了英文译本。这样的反应很合理,就像我们可从相同处境的人士预期到的情况一样。

但是,这种反应到底是如何发生的?我只是将三枚小铜板轻掷在空中,然后它们掉下,滚动,最后静止不动,有时正面在上,有时反面在上。这种技巧初看似乎全无意义,但具有意义的反应却由此兴起,这种事实真是奥妙,这也是《易经》最杰出的成就。我所举的例子并不是独一无二的,答案有意义乃是常例。西方的汉学家和一些颇有成就的中国学者很痛心疾首地告诉我:《易经》只是一些过时的咒语集。从谈话中,这些人士有时也承认他们曾向算命的相士(通常是道教的道士)请求占卜。这样做当然“了无意义”,但非常怪异的是:所得的答案竟然和问者心理学上的盲点极度吻合。[12]

西方人认为各种答案都有可能答复我的问题,我同意这种看法,而且我确实也不能保证:另外的答案就不会有同等重要的意义。但是,所得到的答案毕竟只能是第一个,而且也是仅有的一个。我们不知道其他诸种可能的答案到底为何,但眼前这个答案已令我非常满意。重问老问题并不高明,我不想这样做,因为“大师不贰言”。笨拙而繁琐的学究之研究方式,老是想将这非理性的现象导入先入为主的理性模式,我厌恶这种方式。无疑地,像答案这样的事物,当它初次出现时,就应当让它保持原样(初筮告),因为只有在当时,我们才晓得在不受人为因素的干扰下,回归到自体的本性是个什么样子。人不当在尸体上研究生命。更何况根本不可能重复实验,理由很简单,因为原来的情境不可能重新来过。每一个例都只能有一个答案,而且是最初的那个答案。

且再回到卦本身。鼎卦全体都发挥了那重要的两爻[13]所申论的主题,这一点毫不奇怪。卦的初爻说道:

鼎颠趾,利出否。得妾以其子,无咎。

《易经》就像一只废弃的鼎,翻转在一旁,无人使用。我们需要将它翻转过来,以便清除沉淀之物,爻辞如是说道。这种情况就像有人在他的妻子没有子女时,才另娶妾妇,《易经》所以再度被人触及,也是因为学者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出路所致。尽管妾妇在古代中国有半合法的地位,实际上,她只是尴尬地暂处其位而已。同样地,占卜的巫术方法也只是为求得更高目标时所利用的方便途径罢了。虽然它只偶尔备用,但它的心里没有怨尤。

第二爻、第三爻前已述及,第四爻论道:

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

鼎在这里已开始使用,但情况显然很糟,因为占卜被误用了,或者遭到了误解。神灵的食物掉了一地,其人的颜面尽失。理雅格如此翻译:“臣民将因羞愧而脸红。”误用鼎这类的礼器真是大不敬,《易经》在此显然坚持自己作为礼器应有的尊严,它抗议被亵渎使用。

第五爻论道:

鼎黄耳金铉,利贞。

《易经》似乎重新正确地(黄色)为人理解,亦即透过了新的概念,它可被掌握住,这概念甚有价值(金色)。事实上也是如此,因为有了新的英文译本以后,此书比起以往,更容易让西方世界接受。

第六爻说道:

鼎玉铉,大吉,无不利。

玉以温润柔美著称,假如环是用玉制成的,整个容器看来必定绮丽精美,珍贵非凡。《易经》此时不仅是踌躇满志,而且还是极度乐观。我们只能静待事情进一步发展,但同时也得对《易经》赞成新译本此种结果,感到称心快意。

在上述这个例证当中,我已尽可能客观地描述占卜运作的情况。当然,运作的程序多少会随着提问题之方式的不同而有所变化。比如说,假如某人身处在混乱的情境里,他也许会在占卜时现身为说话者的角色。或者,假如问题牵涉他人,那个人也许会成为说话者。然而,说话者的认定并不全部依赖所提问题的态度而定,因为我们和我们伙伴的关系并不永远由后者决定。通常我们的关系几乎全仰赖我们自己的态度,虽然我们常忽略此项事实。因此,假如个人没有意识到他在自己的关系网中所扮演的角色,他终将会感到惊讶:怎么会和预期的恰好相反。他自己就像经文偶尔指引的一样,过分夸大了他的角色。有时我们将某一情境看得太严重,过分夸大了它的重要性,当我们请示《易经》时,答案会指向潜藏在问题里面的一些被忽略的层面,这种情况也可能发生。

刚开始时,人们可能认为这种预示是虚妄的。据说孔子曾有一次得到了不理想的答案,他得到的是第二十二卦——贲卦,这是极具美感的一个卦。这使人联想到苏格拉底的神祇对他的劝导:“你应该多来些音乐。”苏格拉底因此开始玩起长笛。在执着理性及对生命采取学究态度方面,孔子与苏格拉底难分轩轾,但他们两人同样不能达到此卦第二爻所劝说的“连胡须都很风雅”的境界。不幸的是,理性与繁琐的教学通常都缺乏风雅与吸引力,所以从根本上看,占卜的说法可能没有错。

还是再回到卦上来吧。虽然《易经》对它的新译本似乎相当满意,而且还甚为乐观,但这不能保证它预期的效果确实可在大众身上看出。因为在我们的卦里有两爻具有阳九之值,我们可由此知道《易经》对自己的预期为何。依据古老的说法,以六(老阴)或九(老阳)称呼的爻,其内在的张力很强,强到可能倒向对立的一方上去,也就是阳可转变成阴,反之亦然。经由此种变化,在目前的案例上,我们得到了第三十五卦——晋卦。

此卦的主旨描述一个人往上爬升时,遭遇到的命运形形色色,卦文说明在此状况下,他究竟该如何自处。《易经》的处境也和这里描述的人物相同。它虽仿如太阳般高高升起,而且表白了个人的信念,但它还是受到打击,无法为人相信——它虽然“继续竭力迈进,但甚感悲伤”。可是,“人终究可从女性祖先处获得极大的幸福”。心理学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段隐晦的章节。在梦中或童话故事里,祖母或女性祖先常用来代表无意识,因为在男人的无意识中,常含有女性心灵的成分。如《易经》不能为意识接受,至少无意识可在半途迎纳它,因为《易经》与无意识的关系远比与意识的理性态度要来得密切。既然梦寐中的无意识常以女性的形态出现,这段话很可能就可以做如此的理解,女性带着母性的关怀,关怀此书。因此,对《易经》来说,这自然是“极大的幸福”。它预期可普遍让人理解,但也担忧会被人误用——“如鼫鼠般前进”。要留神那告诫,“不要将得失放在心上”,要免于“偏心”,不要对任何人强聒不舍。

《易经》冷静面对美国书籍市场的命运,它的态度就和任何理性的人面对一本引人争议的著作之命运时所表现出来的没有两样。这样的期望非常合理,而且合乎常识,要找出比这更恰当的答案,反而不容易。

这些都在我写下以上的论述前发生,当我达到此点结论时,我希望了解《易经》对于最新的情况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因为我既然已加进了这场合,情况自然也随着我所写的而有了变化,而我当然也希望能聆听到与我的行为相关的事。由于我一向认定学者对科学应负责任,所以我不习惯宣扬我所不能证实,或至少理性上不能接受的东西。因此,我必须承认在写这篇序言时,我并不感到太过快乐。要引荐古代的咒语集给具有批判能力的现代人,使他们多少可以接受,这样的工作实在很难不令人踯躅不前,但我还是做了,因为我相信依照古代中国人的想法,除了眼睛可见的,应当还有其他的东西。然而,尴尬的是:我必须诉诸读者的善意与想象力,而不能给他周全的证明以及科学而严密的解释。非常不幸地,有些用来反对这具有悠久传统的占卜技术之论证,很可能会被提出来,这点我非常了解。我们甚至不能确定:搭载我们横渡陌生海域的船只,是否在某个地方漏了水?古老的经文没有讹误吗?卫礼贤的翻译是否正确?我们的解释会不会自我欺骗?

《易经》彻底主张自知,而达到此自知的方法却可能百般受到误用,所以个性浮躁、不够成熟的人士,并不适合使用它,知识主义者与理性主义者也不适宜。只有深思熟虑的人士才恰当,他们喜欢沉思他们所做的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物。但这样的倾向不能和忧郁症的胡思乱想混淆在一起。我上面业已提过,当我们想调和《易经》的占卜与我们所接受的科学信条时,会产生很多的问题,我对此现象并没有解答。但毋庸多言的是:这一点都不“怪异”。我在这些事情上的立场是实用主义的,而教导我这种观点之实际效用的伟大学科,则是精神治疗学与医疗心理学。也许再没有其他的领域,使我们必须承认有这么多不可预测的事情;同时也再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使我逐渐采用行之久远,但不知为何运作的方法。有问题的疗法也许会不期而“愈”,而所谓的可靠方法却可能导致非常怪异的事情。理性主义者常心怀畏怖,掉头走开,事后再宣称他什么事情都没有看到。非理性,它盈满生命,它告诉我:不要抛弃任何事情,即使它违背了我们所有的理论,或者不能立即解释,也不要抛弃。这些事情当然令人不安,没有人能确定罗盘到底是指向真实,还是指向了虚幻;但安全、确定与和平并不能导致发现,中国这种占测的模式也是如此。那方法很显然是指向了自我知识,虽然它总是被用在迷信的用途上。

我绝对相信自我知识的价值,但当世世代代最有智慧的人士都宣扬这种知识是必要的,结果却一无所成时,宣扬这样的识见是否有任何用处?即使在最有偏见的人的眼中,这本书也很明显地展露了一种悠久的劝谕传统,要人细心明辨自己的个性、态度以及动机。这样的态度吸引了我,促使我去写这篇序言。关于《易经》的问题,我以前只透露过一次:那是在纪念卫礼贤的一次演讲[14]中说出来的,其余的时间我都保持缄默。想要进入《易经》蕴含的遥远且神秘之心境,其门径绝对不容易找到。假如有人想欣赏孔子、老子思想的特质,就不能轻易忽略他们伟大的心灵,当然更不能忽视《易经》是他们灵感的事情。之前,我绝不敢公开表露出来,但我现在可以冒这个险,因为我已八十几岁了,民众善变的意见对我几乎已毫无作用。古老的大师的思想比西方心灵的哲学偏见,对我来说价值更大。

我不想将个人的考虑强加在读者身上,但前文已经提过,个人的人格通常也会展现在占卜的答案里面。当我在陈述我的问题时,我也请求占卜对于我的行为直接评论。这次的答案是第二十九卦——坎卦。其中第三爻特别重要,因为这爻里面有六(老阴)之值。这一爻说道:

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

假如在以前的话,我将会无条件地接受劝告:“慎勿如是行”,对于《易经》不发一言,因为我没有任何的意见。但在目前,这样的忠告也许可以当作《易经》工作方式的一个范例看待。事实上,我目前求进不能,求退不得。谈占卜的事情,除了上述所说的以外,再也不能多说什么。想往后退,将我个人的见解完全舍弃,也做不到。我正处在这样的状况当中。然而,事情很明显,假如有人开始考虑《易经》,将会发现它的问题确实是“深渊重深渊”。因此无可避免地,当人处在无边无际的危险以及未经批判的思辨中时,必须要“且止且观”,否则人真的会在黑暗中迷路。难道在理智上还有比漂泊在未经证实的幻象中更令人不安的处境吗?这就是《易经》如梦似幻的氛围。在其中,人除了依赖自己容易犯错的主观判断外,其余一无可恃。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爻非常中肯地将我撰写上述文字时的心情表达了出来。此卦一开始即令人欣慰的文字也同样中肯——“假如你是真诚的,在你的内心里你已成功”——因为它指出了在此具有决定性的事物,并不是外在的危险,而是主观的状况,也就是说,人能否“真诚”。

这个卦将处在这种处境里的主动行为,比作流水的行为模式,它不畏惧任何危险,从悬崖纵跃而下,填满行程中的坑坑谷谷(坎也代表水)。这是“君子”的行为,以及“从事教化事业”的方式。

坎卦确实不是很让人舒畅的一个卦。它描述行动者似乎身处重重危机,随时会落入花样百出的陷阱里面。我发现,在深受无意识(水)左右、精神病随时会发作的病人身上,坎卦通常最易出现。假如有人较为迷信,很可能他会认为这个卦本身就含有某些这类的意义。但是就像在解释梦境时,学者必须极端严格地顺从梦显现的真实状况,在向卦象请教时,人也应当了解他所提出的问题的形式,因为这限制了答案的诠释。当我初次请教占卜时,我正考虑仍在撰写的《易经》序言之意义,因此我将这本书推向前,使它成为行动的主体。但在我的第二个问题里面,我才是行动的主体,因此在这个案例当中,如果仍将《易经》当作主体,这是不合逻辑的,而且,解释也会变得不可理解,但假如我是主体,那种解释对我就有意义,因为它表达了我心中无可否认的不安与危殆之感。假如有人斗胆立足在这样不确定的立场上,他受到无意识影响,但又不知道它的底细,在此情况下,不安危殆之感当然是很容易产生的。

这个卦的第一爻指出危险的情况:“在深渊中,人落入了陷阱。”第二爻所说的也相同,但它接着劝道,“人仅应该求得微小的事物”,我竭力实践这项劝谕,所以在这篇序言里,我仅想将中国人心灵中《易经》如何运作的情况摊展出来,而放弃了对全书做心理学的评论这样雄心勃勃的计划。

我简化工作的情况在第四爻可以见到:

樽酒,簋贰,用缶,纳约自牖,终无咎。

卫礼贤如此评论:

按照惯例,一个官吏在被任命前,总要敬献某些见面礼以及推荐书信,但此处一切都简单到了极点。礼物微不足道,没有人赞助他,所以他只好自我介绍。但假如存有危急时互相扶助的真诚心意,这就没有什么好羞愧的。

第五爻继续谈论受困的题旨,假如有人研究水的性质,可以发现它仅注满洼坑到边缘,然后会继续流下去,而不会停在原先的那地方:

坎不盈,祇既平,无咎。

但假如有人看到事情仍不确定,他受不住危险的诱惑,坚持要特别努力,比如说要评论等,这样只会陷入困窘之境。最上一爻非常贴切地描述道:这是种被束缚住、如置囚笼的状况。无疑地,最后一爻显示,人如果不将这卦的意思牢记在心,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在我们这个卦的第三爻有六(老阴)之值,这阴爻产生了张力,遂变为阳爻,由此另生一新卦,它显示了新的可能性或倾向。我们现在得到的是第四十八卦——井卦。水的洼洞不再意味着危险,相反地,它指向了有利的状况,有一口井:

象曰:木上有水,井;君子以劳民劝相。

百姓彼此互相帮助的意象似乎是要将井重新疏浚,因为它已崩塌,充满泥渣,里面的水甚至连野兽都不能饮用。虽有游鱼活在里面,人们也可捕捉得到它,但是井水却不能用来饮用,换言之,也就是它不能符合人们的需要。这段描述使人忆起那只颠倒在地、不为人用的鼎,它势必会被安装上新的把柄。而且,就像那鼎一样,“井已清理,但仍然无人从中饮水”:

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用汲。

危险的水坑或深渊皆指《易经》,井也是如此,但后者有正面的意义:井含有生命之水,它应当重修后再度使用,但世人对此毫无概念,因为樽已破裂,再也找不到可以汲取此水的器具了。鼎需要新的把柄与携环才能把捉得住,同样地,井也需要重新规划,它含有“清冷之泉,人可饮用”。人可以从中汲水,“它很可靠”。

在这个启示里面,《易经》很明显地又是言说的主体,它将自己视同活水之泉。以前的卦爻描绘出乎意料地陷入深渊之中的人所面临的危险。但他必须奋力跳脱出来,以便发现古老的废井。这口废井虽埋没在泥沼中,却可重修后再度使用。

我利用钱币占卜这种概率方法提出两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在我写完对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之分析后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直接指向《易经》:我想写篇序言,它的意见怎样?第二个问题则与我的行为,或者该说,我的情境有关,当时我是行动的主体,我刚刚讨论完第一个卦。《易经》回答第一个问题时,将自己比作鼎,一只需要重新整修的礼器,这器物却不能得到群众完全的信任。回答第二个问题时,它则指出我已陷入困境,这困境显像为深邃而危险的水坑,人很可能轻易地就会陷身进去。然而,小坑可以是个古井,它仅需要再加整修,即可重新使用。

这四个卦在主题上(器物、坑洞、井)大体一致;在思想的内容上,它们似乎也甚有意义。假如有人提出这样的答案,身为精神病医师的我,一定会宣称他的心智很健全,至少在他所提的事情上没有问题。在这四个答案里面,我一点也发现不到任何的谵语、痴语,或精神分裂的蛛丝马迹。《易经》历史悠远,源出中国,我不能因为它的语言古老、繁复且多华丽之辞,就认定它是不正常的。恰好相反,我应该向这位虚拟的人物道谢,因为他洞穿了我内心隐藏的疑惑不安。但从另外的角度来说,任何聪明灵活的人士都可将事情倒过来看,他们会认为我将个人主观的心境投射到这些卦的象征形式里面。这样的批评依照的是西方理性的观点,它虽然极具破坏性,但对《易经》的功能却丝毫无损。而且正好相反,中国的圣人只会含笑告诉我们:“《易经》使你尚未明朗化的思虑投射到它奥妙的象征形式当中,这不是很有用吗?否则,你虽然写下序言,却不了解它可能产生极大的误解。”

中国人并不关心对于占卜应当抱持怎么样的态度,只有我们,因为受到因果观念的偏见之牵绊,才会满腹迷惑,再三关心。东方古老的智慧强调智者要了解他自己的思想,但一点也不看重他达到的方式怎样。我们越少考虑《易经》的理论,越可以睡得安稳。

我认为建立在这样的范例上,公平的读者现在至少可以对《易经》的功能做个初步判断。[15]对于一篇简单的导论,不宜苛求太多。假如经由这样的展示,我能成功地阐明《易经》心理学的现象,我的目的就达成了。至于这本独特的典籍激起的问题、疑惑、批评,真是荒唐古怪,无奇不有,我无法一一答复。《易经》本身不提供证明与结果,它也不吹嘘自己,当然要接近它也绝非易事。它如同自然的一部分,等待被发现。它既不提供事实,也不提供力量,但对雅好自我知识以及智慧的人士来说,也许是本很好的典籍。《易经》的精神对某个人,可能明亮如白昼;对另外一个人,则晞微如晨光;对于第三者而言,也许就黝黯如黑夜。不喜欢它,最好就不要去用它;对它如有排斥的心理,则大可不必要从中寻求真理。为了能明辨它的意义的人之福祉,且让《易经》走进这世界里来吧!

[1][这篇序言是荣格特别为《易经》的英译本I Ching or Book of Changes(New York and London,1950)所作,此书由Cary F.Baynes从卫礼贤的德译本翻译而来。这篇序言也由Baynes女士翻译,稍有改动,收录在此。]

[2]理雅格在解释文本中做出如下评论:“根据我们的观念,构想象征符号的人必须是一个诗人,但塑造卦爻之人只能让我们想到枯燥无味的学究。只有大约三百五十种,更多的就是荒唐的。”(The Yi King,p.22)关于卦的“意义”,这位作者说(转下页)

[3][Cf.Jung's“Synchronicity:An Acausal Connecting Principe.”在这篇文章中(1955 edn.,pp.49—53),他讨论了《易经》的共时性方面。]

[4]Cf.J.B.Rhine,The Reach of the Mind.

[5]那是“神”。“神生于天。”(Legge,p.41)

[6][Cf.the I Ching,p.205.]

[7]此法的解释,见ibid.,p.392。

[8]例如,忌妒(invidi)是古老拉丁语炼金术文献中常常反复出现的意象,尤其是Turbaphilosophorum(11th or 12th cent.)。

[9]源于拉丁语的concipere,即“把握”。例如,在器物中:concipere源于capere,即“取”、“把捉”。

[10]这是古典的词源学。从religio到religare(即“重新连接”、“连回”)的变化源于早期教父。

[11]我在写下这篇序言之前就已做了这个实验。

[12]往往巧合!实乃必中也!——中译注

[13]中国人只解释占卜中卦爻变化之处。而我认为,通常卦中的每一行都有意义。

[14][Cf.Wilhelm and Jung,The Secret of the Golden Flower(1931),这段演讲是此书的附录。此书直至卫礼贤去世一年之后才有英译本。这段演讲可见于《荣格全集》第15卷。]

[15]读者可在Baynes-Wilhelm的书中查询这四个卦,并读到相关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