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禅修的心理学

东方禅修的心理学[1]

我的朋友海因里希·齐默(Heinrich Zimmer)曾经指出:瑜伽与印度宗教建筑关系密切。可惜他不幸早逝,这是印度学研究的重大损失。假如你目睹过印度生活的方方面面还是无动于衷的话,那么当你参观完婆罗浮屠(Borobudur),或者巴尔胡特(Bharhut)和桑奇(Sanchi)的塔(stupas),你就一定会有这种感觉:这里的景色和居民的精神心态都和欧洲截然不同。印度众多的精神财富,折射出了他们的精神世界。而对那些受希腊影响甚深的欧洲人来说,这种精神乍看起来显得奇怪且难以理解。我们的大脑认识事物;我们的眼睛,就像戈特弗里德·凯勒(Gottfried Keller)所说,“迷醉于炫目的花花世界”。总之,我们通过各种各样的外部观感,形成关于内在世界的结论。我们甚至依据这样的原则:“眼见为实(感官没有感受到的东西,心里也不会有)。”不过,这个原则似乎在印度无效。虽然印度的思想和艺术呈现于感官世界(sense-world),但是它们并非根源于感官世界。虽然它们常常和令人脸红心跳的肉欲一同呈现,但是,就其最真实的本质而言,我们即使不能说它们是超肉欲的(suprasensual),至少也该承认它们是非肉欲的(unsensual)。印度不是感官的世界、肉体的世界、声色的世界。我们也不必根据印度信仰而认为:有人因贪恋娑婆不愿往生而重生于此;有人因业力驱使变换形态而轮回于此。我们毋宁认为:就其形而上的性质而言,印度或是天国,或为冥世(an underworld or an overworld)。我们熟悉的人间景象到了这里,就变得稀奇古怪。例如,南印度有让人过目难忘的卡塔卡利舞者(Kathakali dancers),如果你仔细观察他们扮演的众神,你会发现其中没有一个自然的姿势。他们的所有动作都是奇怪的,看起来不太像是人类的动作,忽而很低级(subhuman),忽而又很高超(superhuman)。这些舞者不像人类那样步行,他们滑行;他们也不用大脑来思考,而用双手。甚至,他们的面目都隐藏在蓝色的珐琅面具之后。在我们所知的世界中,恐怕没有什么能比这种怪诞奇观更夸张了。看着这些奇观,我们会被带入一个梦幻的世界,也只有在梦幻中,我们才有可能见到类似的情景。但是,正如我们曾睹其真身,或其寺庙雕像那样,卡塔卡利舞者不是梦幻泡影;他们的形象极具活力,而且在每个细节上都保持一致,或者说,他们仿佛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如此的形象不是已经作古的鬼魂或幽灵,他们更像是未曾存在(have not yet been)的真实,更像是随时呼之欲出、即将出现的真实。

如果你为此彻底折服,你会很快发现:这些形象之所以能打动印度人自己,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不是梦幻,而是现实。而且的确,这些形象也深深地触及了我们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其强烈程度让我们难以形容。同时我们还发现:我们被打动得越深,我们的感官世界就越觉得身处梦境;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诸神的世界,他们显得那样栩栩如生。

欧洲人刚到印度就发现,周围到处都是肉体形象。但是在印度人看来,这不是印度;这不是他的真实。真实(reality),如德语“Wirklichkeit”所谓,指的是:能起作用(works)。我们认为,起作用的东西,其实质就是我们看见的世界;而印度人则认为,其实质是灵魂。印度人认为,世界仅仅是表象(show)或表面。他们所认为的真实,差不多就是我们所谓的梦幻。

东西方之间存在着这样一个奇怪的对立,其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宗教实践。我们会谈论宗教对人的改善和提高;对我们来说,上帝就是宇宙之主(Lord),我们的宗教追求兄弟般的友爱,在我们巍峨高耸的教堂里,有高高的祭坛。而另一方面,印度人则热衷谈论禅定(dhyāna)、静心(self-immersion)、深入(sinking)冥想;神内在于所有存在之中,尤其是在人之中,人们把注意力从外部世界转向内部。在古老的印度神庙中,祭坛陷入地面六至八英尺深。对我们来说是羞于见人的东西,对印度人来说却是最神圣的象征。我们信仰行动(doing),而印度人信仰漠然存在(being)。我们的宗教仪式是祈祷、礼拜、唱圣歌,而印度人最重要的宗教活动则是瑜伽。所谓瑜伽,就是沉浸入我们所谓的无意识状态。不过,印度人却把无意识推崇为最高等的意识。瑜伽是印度精神最生动的表现。同时,瑜伽作为一种修炼方法,也被用来继续培育印度的这种特殊心态。

那么瑜伽是什么?这个词的字面意思是“用轭连接”(yoking),即训导心灵中的本能力量。在梵文中,这种本能力量被称为“烦恼”(kleshas)。瑜伽的目标就是控制这些力量。因为,正是这些力量把人类束缚在这个世界上。烦恼这个词相当于圣奥古斯丁所谓的傲慢(superbia)和肉欲(concupiscentia)。瑜伽种类繁多,但目标一致。我不想谈那些纯粹的身体运动,只想在此提一下,有一种所谓的哈达瑜伽:它是一种健身运动,主要包括呼吸运动,还有一些特殊的身体动作。我已经许诺,这次讲座将讲述一部瑜伽文本,这部文本较为深入地向我们展示了瑜伽的心灵变化过程。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佛教文本,它用中文写成,但翻译自原始梵文,它从公元424年起一直流传至今。它叫作《观无量寿经》,是观想无量寿佛的经典。这部经在日本有很高的价值,它属于有神论的佛教(theistic Buddhism)。有神论的佛教有这样的观点:最初的佛,叫作本初佛或者摩诃佛,他生出了五尊“禅那佛”,或称“禅那菩萨”。五佛之一就是阿弥陀佛,他是“放射无量光的落日之佛”,他是净土世界(Sukhāvati),即极乐世界的主人。正如入灭的释迦牟尼佛是我们现在这个时空(world-period)的导师,阿弥陀佛则是我们现在这个时空的保护者。不过很奇怪的是:在阿弥陀佛的祭礼中,有一种圣餐宴(Eucharistic feast),其中有神圣的面包。阿弥陀佛有时候被描绘成手持器皿的形象,器皿中是圣水,或者是让人起死回生、长生不老的食物。

这本佛经[2]以一个故事作为开始,对此我们没有必要详述。一个王子阴谋杀父害母,于是王后在绝境中向佛陀呼救,请求佛陀派遣两大弟子目犍连、阿难来帮助她。佛陀满足了她的愿望,然后两大弟子即刻出现了。与此同时,释迦牟尼佛本人也出现在她面前。佛陀引领王后观看了一共十个世界的景象,王后可以任选其一,投生其中。王后选择了阿弥陀佛的西方世界。然后佛陀教给了王后一套瑜伽方法,可以确保王后投生阿弥陀佛世界。在各种道德教诲之后,佛陀又对王后说了下面的话:

你和其他所有的众生,应该集中精力于一处,致力于观想西方。怎么进行观想呢?我现在来解释。所有的众生,如果不是天生目盲的话,都能看见落日。你应该用正确的方式坐好,看着西方,使你的思想集中精力去观想太阳:心念紧密专注于太阳,并以此使知觉坚定。当它将要下落,看起来像一个悬鼓的时候,你要更加仔细地盯着它。你因此看到太阳之后,不管是睁眼还是闭眼,都要让你看到的景象保持清晰和稳定。这就是日想,就是第一观(the First Meditation)。

我们已经述及,无量寿的阿弥陀佛的象征就是落日。经文继续写道:

下面你应该作水想:凝视着清澈纯净的水,使你感知到的图像同样保持清澈且稳定;不要让你的思想纷乱。

前文已述,阿弥陀佛也是永生之水的施与者。

你因此看见水后,应该再作冰想。如果你看见冰闪耀且透明,应该再想象琉璃。在那种情况出现之后,你会看见琉璃的地面,从里到外都透明且闪耀。琉璃地面之下,将会出现金刚七宝金幢支撑着地面。金幢向八方伸展,完全填满了地面八方的角落。八方的每一面,都有一百块宝石,每块宝石有一千条光线,每条光线有八万四千种颜色。当这些颜色在琉璃地面里反射时,就如同成千上万的太阳,你根本无法一个一个地全部看见。琉璃地面之上,拉伸着金色的绳索,交叉缠绕在一起。金色的绳索把琉璃地面分成若干部分。每条分界线,都由成串的七宝制成。分隔出的每部分都清晰而且显著……

如果你有了这样的知觉,你应该一一观想它的每个成分,并且尽可能使这些形象清晰。这样一来,不管你是睁眼还是闭眼,它们都不会散失。除了睡觉,其他时候你都应该把这些形象留存在大脑里。据说,能够观想到这个阶段的人,已经可以朦胧地看见极乐世界。而达到了三摩地[超自然的安定状态]的人,则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阿弥陀佛的世界。但这片国土之妙难以用语言形容。这就是地想(the perception of the land),就是第三观(the Third Meditation)。

三摩地就是“撤回”(withdrawnness),也就是这样一种状态:把自己与外部世界的所有连接都收回,并且纳入内部世界当中。三摩地是八正道(the Eightfold Path)的第八个层面(正定)。

接下来是对阿弥陀佛世界宝树的观想。再接下来则是水想:

极乐世界有八池水。每池水都由柔软的七宝组成。产生出七宝的,乃是能满足所有愿望的珠宝之王[如意珠,能满足愿望的珍珠]……每池水的中央,都有六千万朵七宝制成的莲花。每朵莲花都一样大,而且圆满无瑕。……宝水在花间流动……水声悠扬悦耳。流水颂扬所有完美的德性[波罗密],“苦”、“空”、“无常”、“无我”;也颂扬诸佛的相好。如意珠中放射出极其美丽的金光,它的光辉变化为百宝色彩的鸟儿,这些鸟儿唱出和谐、甜美的声音,一直在颂念佛、法、僧。这就是八功德水想,就是第五观(the Fifth Meditation)。

关于观想阿弥陀佛本身,佛陀教导王后依照以下的做法:“想象在七宝地上有一朵莲花。”莲花有八万四千片花瓣,每片花瓣有八万四千条叶脉,每条叶脉有八万四千道光线,“每道光线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你观想到这个之后,就应该接着观想佛陀本身。你知道该怎么做吗?每个佛陀如来,他的灵性的身体就是自然的法则[法界身],如此一来,他就可以进入一切众生的思想中。因此,你观想佛陀,其实就意味着:你在佛陀身上看到的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同样为你所拥有。总而言之,是你自己的心变成了佛陀;甚而言之,你自己的心的确就是佛陀。诸佛真实、普遍的知识海洋,源自吾人本身之心灵与思想。所以,你应该专心用你的思想,来仔细观想那尊佛陀如来、阿罗汉、彻底觉悟的圣人。在观想那尊佛陀的过程中,你应该首先观想他的形象。不管你是睁眼还是闭眼,你应该把他观想为一尊近似阎浮檀金色的形象,坐于莲花之上。[3]

如果你能看到坐着的形象,那么你心里的景象将会变得清楚,而且你可以清楚明晰地看到那个佛国的装饰,看到珠宝的地面,等等。如果你看到这些东西,你要使它们变得清晰稳定,就像看自己的手掌一样……

如果你体验过这段经历,那么你会同时看见十方世界所有的佛……据称,那些实践过这种观想的人,也瞻仰过所有佛的身体。既然已经观想到佛的身体,那么他们也会看见佛的心灵。佛的心灵被誉为大慈大悲。佛通过大慈大悲来接纳所有众生。有人已经实践过这种观想,当他们死后,来世会重生在诸佛面前,并且他们会拥有一种解脱的精神,可以去面对将要出现的所有后果。所以,有智慧的人应该集中思想,仔细观想阿弥陀佛。

据说,那些实践这种观想的人,不会再以胚胎的形式出生,而是“有一条自由的通道直达极度完美的佛国”。

你作此观想之后,应该想象你出生在西方极乐世界。在那里,你盘腿坐在一朵莲花之上。再想象花把你关在里面,然后打开。花打开时,五百种颜色的光照耀在你身上,你睁开双眼,看到了佛和菩萨,他们布满了整个天空。你听到水的声音、树的声音、鸟的声音,还有诸佛的声音……

然后佛陀对阿难和韦提希(王后)说:

那些希望通过平静的思想投生到西方世界的人,应该首先观想佛的形象,佛有十六肘高,坐在湖水中的一朵莲花之上。如我们先前所说,佛陀的真身及其大小是无限的,是常人思维难以理解的。但是,借助那位佛陀的往昔祈祷,忆念如来的人肯定能达成他们的心愿……

佛陀的讲话继续了很多页,然后经文说:

当佛陀结束讲话的时候,韦提希和她的五百女仆,受佛陀的话引导,看见了极乐世界广袤无垠的景象,并且也看到了佛陀和两位菩萨的身体。韦提希心中充满喜悦,赞美他们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奇迹!”她马上就实现了完全彻底的觉悟,并且拥有了一种解脱的精神,可以面对任何将要出现的结果。她的五百女仆,也希望知道如何获得圆满的知识,她们也希望能投生在那个佛国。世尊(the World-Honoured One)预言,她们都会生于那个佛国,并且都能获得诸佛现前三摩地(三昧)。

有一段枝节内容谈到了未开悟者的命运,佛陀在其中总结了以下的瑜伽练习:

但是,他被烦恼干扰,没有时间忆念佛。然后,有些好朋友对他说:“即使你不能练习忆念佛,至少你也可以念诵佛的名字‘阿弥陀佛’。”让他这样不间断地安详念诵。让他持续十次忆念佛,并且重复表白:“崇拜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依靠他念诵佛名得来的功德,在每次重复的过程中,他就会赎掉使他沉浮生死八万劫的罪孽。在临终时,他会看见一朵金色莲花,像太阳一样出现在他眼前。然后他会瞬间投生到极乐世界。

以上的引文就是瑜伽练习的基本内容,而瑜伽练习正是在座诸君之兴趣所在。这部经有十六种观想,我仅仅从中选择了几部分,但是,这些就足以向我们集中展示:什么是观想?观想的极点就是三摩地,三摩地是最高等级的法喜和开悟。

练习的开始是专注于落日。低纬度地区的落日光线很强,甚至于你只要盯着太阳看一会儿,就会产生强烈的后像(afterimage)。然后你再闭上眼睛,会继续看到太阳(的后像)一会儿。我们熟知的一种催眠方法就是:盯着一个闪烁的物体,比如说钻石或水晶。有可能,凝视太阳也是要制造出一种类似催眠的效果。不过话说回来,这应该不会产生催眠的效果,因为“观想”太阳需要一直盯着看。这种观想是一种反思,也就是“澄清”,事实上,就是内化实现太阳的形式、特征和意义。因为圆的形状在此后的观想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我们可以推想:圆形的太阳,乃是此后观想的圆形结构的模型。这正如,强烈的日光,也是此后出现的绚丽景象的预示。这样一来,经文上便说:“知觉即将形成(the perception is to be formed)。”

下一个观想是水想。这个观想(和日想不同)不再基于任何感官印象(sense-impression),而是积极想象出浩瀚水面反光的图像。我们知道,这样的话,太阳所有的光都会被反射。现在我们再想象,水变成了“闪耀且透明(映彻)”的冰。通过这个过程,太阳形象(sun-image)的无形的光就变成了物质的水,并且再转化为坚固的冰。冥想者的目的显然是要使所见景象变得具体。这样就会使想象物(fantasy-creation)变成真的物质,并且出现在自然界,出现在我们所知的世界里。可以说,精神创造出了一个不一样的现实。冰本来是淡蓝色的,却变成了蓝色的琉璃(一种类似于石头的东西),琉璃又变成了“透明且闪耀(映彻)”的“地面”。有了“地面”之后,就有了一个永恒的、绝对真实的地基。蓝色的半透明地面如同镜湖一般。从透明的地方,我们可以向下看到深处。

然后,所谓的“金幢”从深处向外放出光来。我们应该注意,梵文词驮缚若(dhvaja,幢、旗帜)通常还有“符号”或“象征”的意思。所以我们也可以说,“象征”显露出来。很明显,那个象征“向八方伸展”,表现了八芒系统(eight-rayed system)的平面图。正如经文所说,金幢“完全填满了地面八方的角落(其幢八方,八楞具足)”。那个八芒系统“就如同成千上万的太阳”一样照耀。这说明,太阳明亮的后像,极大地增加了八芒系统的辐射能量,它的光能现在已经增大到无法衡量的地步。“金色的绳索”就像网一样覆盖了那个系统。这个奇怪的表达可能是说:那个系统以这种方式被绑牢在一起,如此就再也不会分崩离析。遗憾的是,经文中并没有提到,这种方法可能会导致什么样的失败。更没有提到,一旦这种方式失败,就可能铸成大错,使整个系统分崩离析。但是,对有经验者来说,这种想象过程中的干扰绝非意外。正相反,它们常常出现。所以,在瑜伽想象中,需要用金色绳索来使(冥想的)意象获得一种内在的强化,这毫不奇怪。

虽然经文中没有明说,但是八芒系统已属阿弥陀佛世界。在这个天国之中,长着美妙的树。阿弥陀佛世界的水尤为重要。阿弥陀佛世界有八池水,按照八角样式排列。水的源头是位于中央的珠宝——如意珠。它是遂人心愿的珍珠,也是“难得之宝”[4]的象征,更是无价之宝。在中国艺术中,它的形象如同月亮,并且常常与龙相关。[5]水的妙音中包蕴有两组对立物,这些对立物显示了佛教之基本义谛:“苦和空,无常和无我。”这象征:所有的存在都充满了痛苦;所有与我相关的都是无常的。空、无我则把我们从这些错误中解放出来。因此,歌唱的水就如同佛陀的教诲,它是智慧的救赎之水。用奥利金的话来说,它是水之教诲。水的来源,举世无双的珍珠,就是如来,就是佛陀自己。所以,紧接着要立刻重新观想佛陀的形象。如果我们能做出这种观想,那么我们将意识到:其实,佛陀无非就是瑜伽师(观想者)自己活跃的心灵。我们不仅可以说,“吾人本身之心灵与思想”制造出了佛陀的形象(是心作佛);甚至还可以说,产生种种思想的那个心灵正是佛陀自己(是心是佛)。

在八角形的阿弥陀佛世界的中央,佛陀的形象坐在圆莲花里。佛陀是大慈大悲的。因为慈悲,他能“接纳所有众生”,包括观想者。这意味着:佛陀是最内部的存在,他被具体化为某种形象,并且他被表现为观想者的真实自我。观想者把自己当成唯一的存在,当成最高的意识,甚至当成佛陀。为了达到这个最终目标,我们需要经历各种辛苦的练习来完成精神重建;也需要使我们的自我意识远离诱惑,以免对世界产生苦恼的幻觉;还需要达到另一个绝对真实的心灵境界。

虽然对欧洲人来说,这部瑜伽文本显得十分晦涩,但是,它不仅仅是博物馆里的文学珍品,它还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存在于每个印度人的灵魂里,这样一来,印度人生活和思想的最小细节都受其影响。养育印度人心灵的,不是佛教,而是瑜伽。佛教本身继承了瑜伽的精神,但是和佛陀创建的改变历史的宗教相比,瑜伽更为古老,更为通用。如果你想要深入理解印度的艺术、哲学、伦理,那么你就必须要认真对待瑜伽。我们习惯从外部进入,所以很难真正理解印度文明。我们对于印度的精神本性,了解得太少太少了。此外,我想特别告诫大家,希望你们不要屡次尝试去模仿印度人的实践和心态。如果我们西方人刻意地费尽心思去模仿,那只会是东施效颦,终将一无所得,这是一个规律。当然,假设有人能完全避免欧洲对他的思想影响,真正地成为一个瑜伽师,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如果有人能整天地盘腿坐在落满灰尘的菩提树下的小羊皮垫上,亲证了不可思议的空,幻灭于人间,只有这样我才承认:他真的以印度的方式理解了瑜伽。但是,如果你做不到这样,你就不要装模作样。我们不可能,也不应该放弃西方式的理解。相反,我们应该尽最大的可能,诚实地用西方思想来更多地理解瑜伽,而不要矫揉造作或照猫画虎。瑜伽奥义对印度人的意义,就等同于,甚至有甚于基督奥义对我们的意义。我们不容许任何外国人取笑我们信仰的奥迹(mysterium fidei),同样的,我们也不应该蔑视印度的这些奇怪思想及实践,将之视为谬误。如果我们这样做,就无法正确理解瑜伽。确实,我们欧洲人已在歧途上走得太远。甚至于理性的、“启蒙的”浓雾已经让我们基督教的教义精神消失殆尽,我们应该对这种迷雾高度警醒了。另外,歧途深入也使得我们会太轻易地低估那些我们不知道、不理解的东西。

如果我们真的想理解瑜伽,那么我们只能选择欧洲的方式。的确,我们有一种理解方式,可以用心理解很多东西,但是大脑常常很难与心同步。这是因为,大脑无法借助一套理知公式,用合适的方式把心的理解表达出来。另有一种理解方式则使用大脑更多一些,尤其是在科学之类的问题上,这种理解方式通常很少使用心灵。因此我们需要读者的善意与合作,先用一个方法,然后用另一个。所以,我们先试着使用大脑,看看是否可以曲径通幽(to find or build that hidden bridge),实现用欧洲的方式理解瑜伽。

为了这个目的,我们必须重提我们业已讨论过的那一系列象征,但这次,我们会思考它们感觉层面的意义(sensecontent)。太阳是第一个象征,它是光和热的源泉,是我们可见世界的不容置疑的中心。作为生命的给与者,太阳不管在何时何地,都是神之本身,或是神的象征。即使在基督教的思想世界中,太阳也是基督最钟爱的象征。生命的第二个源泉是水,尤其是在南部国家。水也是基督教重要的象征,比如:伊甸园中四河之水、殿边流出之水(《以西结书》47)。而后者可与基督之肋伤流出的血相比照。在此联系中,我还想提出:基督曾在井边和撒玛利亚妇人谈话;从基督身体流出的活水的江河(《约翰福音》7:38)。通过观想太阳和水,我们会成功地联想起这些象征以及相似的象征。这样一来,观想者的注意力会逐渐从前景转移到后台;也就是说,从观想物的可见现象,转移至其背后的精神意义。观想者进入了精神世界。在那里,太阳和水不再是客观存在。它们变成了心灵内容的象征物,即变成了个人心灵里的生命源泉的意象。确实,我们的意识不是自我生成的——它是从未知的深处涌出的。我们的意识在我们的童年逐渐形成。在我们一生中的每个早晨,当我们从睡梦深处醒来,我们的意识也从无意识领域中浮现。意识就好像一个孩子,每天从像原始子宫一样的无意识中诞生出来。事实上,更精确的研究显示:意识不仅仅受无意识的影响,而且,意识会持续地从无意识中涌现,表现为无数的自发观念和突然的思想火花。因此,观想太阳和水的意义,差不多就是深入心灵的根源,深入无意识本身。

这里,东方思想和西方思想之间有个很大的不同。这个不同我们在前文已经涉及,它亦表现为:高祭坛和低祭坛之间的不同。西方总是追求上升,而东方则是追求下沉或深入。具体可感、沉重有力的外在现实(outer reality)似乎更容易吸引欧洲人,给他们留下深刻明晰的印象。而它们对印度人的吸引力则较为有限。欧洲人追求的是,把自己提升到这个世界的上方。而印度人则喜欢回转,进入大自然母亲的深处。

在基督教的默祷中(比如,罗耀拉的著作《神操》之中所描述的),冥想者会用尽所有的感觉,努力把圣像领会得尽可能具体。与此相似,瑜伽师在观想中,先把水凝固成冰,然后再变成琉璃,从而形成坚固的“地面”(他就是这么叫的)。可以说,他用视觉制造了一个坚固的实体。用这种方法,他使心灵世界中的形象变为具体的现实,并且代替了外部世界。一开始,他只看见一个反光的蓝色表面,好像湖泊或海洋的蓝色表面(这在我们西方的梦境中,也是无意识的最佳象征);但是,闪耀的表面之下藏着未知的深层,黑暗而且神秘。

正如经文所说,蓝色的琉璃石是透明的,这告诉我们:观想者的凝视可以穿透进入心灵的秘密深处。在那儿,他看到了未曾见过的东西,也就是无意识。太阳和水是生命的物质来源;而作为象征,它们也显示了无意识生命的基本秘密。在,也就是瑜伽师通过琉璃地面看到的那个象征的上面,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意象,象征着意识之源。意识本来是看不见的,而且无迹可寻。通过禅定,通过深度冥想,无意识明显地有了形式。这就好像:意识之光停止照亮外部感官世界中的物体,转而照亮无意识的黑暗。如果感官世界,连同它所产生的所有思想都彻底泯灭的话,那么内心世界会更豁然开朗。

这里,东方的佛经略过了一个精神现象,而这个精神现象给欧洲人造成了无穷的困难。如果一个欧洲人试图抛弃所有有关外部世界的思想,把自己的头脑清空,那么他会立即沉溺于自己的主观幻想。如果他自己幻想去使用我们经文中所提的意象,那么结果肯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人们对幻想的评价不高,认为它是廉价的、无用的,因此弃之如敝屣。它们是烦恼,是杂乱、混沌的本能力量,这种力量正是瑜伽要控制的。《神操》也追求同样的目标。事实上,这两种方法都希望这样达到目的:它们为冥想者提供一个冥想物,并且向冥想者展示其意象,它们要求冥想者必须专注于这个意象,这样就可以排除无用的幻想。东方和西方的这两种方法,都试图直达目标。如果冥想练习是在某种宗教环境中进行的,那么我想它会成功。但是,如果是在其他环境,冥想就有可能会不起作用,甚至后果凄凉。假如无意识能被照亮,那么一个人就会立刻直面个人无意识的混乱世界。个人无意识包含了:你想要忘却的所有东西;你不想对自己和他人承认的所有东西。如此混乱的个人无意识,是你无论如何也不敢面对的。所以,如果你没有准备好进入这个黑暗的角落,那么你最好还是避而远之。自然,如果你真的避而远之,那么你就不会经过这个角落,你也不会得到瑜伽所承诺的,哪怕一点点的东西。只有你穿过这片黑暗,才有希望更上一层楼。所以在原则上,我反对欧洲人不加批判地擅自实践瑜伽。因为我太了解:对自己的黑暗角落,他们唯恐避之不及。如此进入瑜伽,完全没有意义,没有价值。

我们西方人除了很有限地应用耶稣会士的《神操》,为什么从来没有发展出能与瑜伽相媲美的技术?这个现象的深层原因也在于此。我们极端害怕那个潜在的恐惧,也就是我们的个人无意识。所以,欧洲人更喜欢告诉别人“如何去做”。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意识到:整体的改进是从个人开始的,甚至就是从我自己做起的。此外,很多人认为,审视自己的内心是变态的行为。一个神学家曾经向我保证:自我反省会让人忧郁。

我刚刚说过,我们没有发展出能和瑜伽相媲美的东西。不过这并不完全正确。针对我们欧洲人的偏爱,我们已经发展了一种医学心理学来专门应对烦恼。我们称之为“无意识心理学”。弗洛伊德发起了这个运动。它认识到了人类的阴影面及其对意识的重要影响,此后它就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了。但是,我们的佛经则对弗洛伊德心理学关心的事视而不见,并且假定它们已经被解决了。瑜伽把诸种烦恼看得清清楚楚,但是由于其宗教自然性,瑜伽对烦恼所引发的道德冲突不置可否。一个伦理难题把我们和我们的阴影分隔开来。印度的精神产生于自然,而我们的精神则相悖于自然。

对我们来说,琉璃地面并不透明。因为我们必须首先回答这个问题:恶的本质是什么?我们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我们不需要隔靴搔痒的理性探讨和知性术语。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归结为个人的伦理责任,这样也许能得到一个有效的答案。但是,这里既没有廉价的方子,也没有文牒,你只有做足功课,交足学费,琉璃地面才会变得透明。我们的佛经预先假定了:我们个人的幻觉阴影区,即个人无意识,已经被探讨过了。接下来,经文描述了一个奇怪的象征形象,这个象征形象一开始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这是一个几何结构:它从一个中心射出,并且一分为八——这是一个八位一体(ogdoad)的形象。中心有一朵莲花,里面坐着佛陀。最终的体验就是:禅修者认识到自己就是佛陀。由此,编排在开场故事里的重大难题看起来就被解决了。显而易见,同心结构象征了注意力的最高度集中。但是,注意力能达到最高度的集中,仅限于以下情况:吾人须令自己纷乱的注意力撤回(我们先前曾提到过这个词),使之免于感官世界的刺激、对象性思维(objectbound ideas)的干扰,并将这一点做到极致,使意识在此状态中运行。意识世界、执着之念、意识中心,即自我,所有的这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阿弥陀佛世界的壮观景象,越来越清晰。

心理学认为,这意味着:在充斥着个人幻想、本能的世界之下或者之后,有一个更深的无意识层面呈现出来。和烦恼世界的杂乱无序相比,那个更深的无意识层面表现出最高等的秩序与和谐。同时,和烦恼世界的复杂多样相比,那个更深的无意识层面则象征了菩提曼荼罗(bodhimandala),即象征智慧的神奇圆圈的圆满具足(the all-embracing unity)。

印度人断言:当个人无意识的黑暗逐渐淡化的时候,会出现一种超个人的(supra-personal)、包罗万象的无意识。对此,我们心理学应该说些什么呢?现代心理学认为:个人无意识只是表层,它依附在与之迥异的集体无意识之上。我们为什么给它这样的名称呢?这是因为,和个人无意识及其纯个人的内容不同,更深层的无意识中的意象带有明显的神话特征。也就是说,不管在形式上还是内容上,这些意象都符合那些广泛分布的原始观念,而那些原始观念正是神话形成的基础。这些意象不再关乎个体的本性,而是关乎完全超个人的本性。所以它们是全人类共有的。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们能在各个民族的、各个时期的神话传说中找到它们。同样,也能在对神话一无所知的个人身上找到它们。

事实上,我们西方心理学已经和瑜伽并驾齐驱。因为它能在无意识的统一体中,科学地建立一个较深的层次。我们通过探索无意识,证明了神话主题的存在。神话主题本身是多样的,但是它们最终统一于一个同心的或者辐射的序列,这个序列构成了集体无意识的真实中心或本质。因为瑜伽的见解和心理学的研究已经明显达成一致,所以我用梵文术语曼荼罗来描述这个中心的象征。

你们现在肯定会问:可是,科学究竟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有两种方法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第一种:基于史实的方法。比如,如果我们研究中世纪自然哲学的内省方法,我们会发现:此种方法反复使用圆圈来象征中心原则,而且在大多数例子中,圆圈被分成四部分。显然,这种观念来自教会的四位一体的象征。我们在多处都发现了这种四位一体,比如:光荣君主(耶稣基督)和四个布道者、主和伊甸园中的四道河、主和四种风等。

第二种:经验主义心理学的方法。在心理学治疗中的一个特定阶段,病人有时会自发地描画这样的曼荼罗。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梦见了曼荼罗;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突然觉得想要描绘一个有序的整体,以此来抵消精神上的混乱。比如,我们瑞士有位圣人,弗吕的民古拉斯,他就亲历了这种过程。如果我们现在到萨克瑟恩(Sachseln),在教区教堂中的三位一体的图画上,还能窥见这位圣人的心路历程。一位德国神秘主义者著有一本小册子,[6]其中的圆形画启发了我们的圣人。他被那惊人心魄的景象深深震撼,并成功地汲取了其中的精华。

那么对于坐在莲花里的佛陀,我们的经验主义心理学应该说些什么呢?逻辑上,我们大概希望,在我们西方的曼荼罗中,高居于中心位置的应该是基督。我们已经提过,在中世纪时,的确曾经如此。但是,我们现代的曼荼罗是个人自发创作的,他们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思想或者来自外界的暗示,所以,现代的曼荼罗自然就没有基督的形象了,更不用说莲花上的佛陀了。另一方面,我们频繁发现,我们身边有臂长相等的希腊十字架,甚至还有卐字的存在——这明显也是模仿的产物。我在这里无法讨论这个奇怪的事实,不过就其本身而言,这个事实还是很有意思的。[7]

在基督教曼荼罗和佛教曼荼罗之间,有一个虽微妙但巨大的差异。基督教徒在默祷时,从来不说“是基督”。他们只是像保罗一样表白:“现在活着的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在我里面活着。”(《加拉太书》2:20)可是我们的佛经说:“你要知道,就是佛。”实际上,这两种表白是完全相同的。因为只有当佛教徒实现“无我”的时候,他才能真正明白,自己是佛。但是,在表达方式上,两者还是有极大区别的。基督教徒追求的目标是在基督里(in Christ),而佛教徒则力求证悟就是佛陀。基督教徒试图摆脱非永恒的和自我设限的意识,而佛教徒则静静安守自己永恒的内在本性。他的内在本性与神性(或普遍存在)合一,这已有别的印度人的证明所肯定。

[1][本文以讲座的形式发表于Schweizerische Gesellschaft der Freunde ostasiatischer Kultur,in Zurich,Basel,and Bern,March—May 1943,后出版于“Zur Psychologie östlicher Meditation”,Mitteilungen(St.Gallen),Ⅴ(1943),33—53;repub.in Symbolik des Geistes(Zurich,1948),pp.447—472。先前由Carol Baumann翻译,收录于Art and Thought(London,1948),pp.169—179,此卷是为了致敬Ananda K.Coomaraswamy。
作者在第一句话里提到的Heinrich Zimmer的作品,是Kunstform und Yoga im indischen Kultbild(1926),这一作品的核心论点在他身后出版的英文作品中得到再现,尤其是Myths and Symbols in Indian Art and Civilization(1946)和The Art of Indian Asia(1955)。另参见《印度的圣人》一文。]

[2]Buddhist Mahāydna Sūtras,Part Ⅱ,pp.159—201,trans.by J.Takakusu,稍有改动。

[3]赡部树的果实汁水形成的河流呈圆形环绕须弥山,然后流回那棵树。

[4]Cf.Symbols of Transformation,Part Ⅱ,chs.6 and 7,尤其是par.510。

[5]Cf.Psychology and Alchemy,fig.61.

[6]Cf.Stoeckli,Die Visionen des Seligen Bruder Klaus.Cf.also“Brother Klaus,”pars.474ff.

[7]Cf.“Psychology and Religion,”pars.136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