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言二

经言二

佛家所谓外道,如顺世师辈,专为放诞而湛于嗜欲。此即西晋清谈之士,言弥高而行弥下者,斯诚与道背驰也。若婆罗门之阿德门,僧祛之神我,修习四禅八定,皆学焉而未至者,非真与道背驰也。何者?常人系我,亦系我所,数子者但系于我,不系我所,故转趣无我为易。佛典时以沙门、婆罗门并称,而马鸣、龙树皆自外道入焉。以其分立门户,故谓之外,若在世法,此辈真有凤翔千仞之概矣。

学皆阶粗以入精。无所得者,佛家所谓通达位,所谓地上圣者;有所得者,佛家所谓加行位,所谓三贤。然其序则自加行以趣通达也。无我者,佛法之极致;有我者,婆罗门、僧祛师之极致,其言神我、言阿德门是也。然佛始出家,固从僧祛师学习,以为未至,始自悟耳。大氐常人之所欣戚,多在我所。彼趣神我者,虽有我见,于我所则脱屣焉,儒者所谓我大而物小者是也。

孟子云:“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即神我之见。后代濂溪契焉。始,鹤林寺僧寿涯授濂溪四句偈曰:“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雕。”此岂佛说,正僧祛神我之说也。寿涯此偈,本老子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但改“天下母”为“万象主”,其义即殊。言“天下母”,则是万物资始者,即阿赖邪识,从依他起自性言也。言“万象主”,则是神我,从遍计所执自性言也。濂溪得之,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其说颜子之乐,以为“见其大而忘其小,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见大即见神我是已。其后白沙契焉,自述:“静坐久之,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原委也。”所谓“心体呈露常若有物”者,似若现前立少物谓是唯识性然。又云:“终日乾乾,祇是收拾此理而已。此理干涉至大,无内外,无终始,无一处不到,无一息不运。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霸柄入手,更有何事?往古来今,四方上下,都一齐穿纽,一齐收拾,随时随处,无不是者箇充塞,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此正神我之说也。使孟子、濂溪、白沙得孔、颜为师,自知克己,自知无我,自知无有所立卓尔,不得,则终身不离婆罗门、僧祛师境界,然于得失宠辱死生之变,固已尘芥视之。其于四端,则如火之然,如泉之达矣,可不谓至贤乎?盖见神我者,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也;证无我者,大而化之之谓圣也。故以为人非顿悟,则有得乃无得之门,神我则无我之渐耳。如鲁男子,可与学展禽矣。

濂溪先生周敦颐像

罗达夫极静时,觉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穷,如长空云气,流行无所止极,如大海鱼龙,变化无有间隔,无内外可指,无动静可分。此所见者,正为阿赖邪识矣。《密严》云:“如来清静藏,世间阿赖邪,如金与指环,展转无差别。”是故由此转入,率在一念之间。昔隍禅师闻玄策语:“二十年所得之心,遂无影响”,惜乎达夫未遇此耳。或曰:慈湖视孟、周、陈、罗四子奚若?曰:使慈湖遇孔、颜,故当不翅。

阳明致良知之说,以是教人,视明道、白沙皆径捷。然阳明所自得者,视二公终未逮也。为武宗左右所谗,入朝遏不使见,至上新河,见水波拍岸,愤欲赴水。又欲就御前执江彬,数其罪诛之,以死相抵。则明道、白沙必不至是。盖白沙但有我见,已忘我所,阳明则犹系于我所者邪?或曰:阳明始忤刘瑾,廷杖远窜,瑾且欲于中涂贼之,时尚未悟良知,而愤激不如是甚。及其既悟良知,为张忠、许泰、江彬所谗,谓其始结宸濠,后乃背弃,且诬以谋反,时武宗固未信,张永亦尚能为之调护也,而反愤欲赴水,欲清君侧,岂进学之后转不如前?盖功名之足以撄人如此。阳明年谱乃其弟子所定。然其《游九华》及《元日雾》两律,皆正德十五年作,一云“初心终不负灵均”,一云“欲斩蚩尤开白日,还排阊阖拜重瞳”,则赴水、清君侧二念,阳明固自道之。晚为权要引起,知止不如罗整盭,杖正不如崔子钟云。

王汝止以灶丁从阳明学,自负见龙在田,曳小车至京师,循涂讲学,为同门所骇,真古之狂者也。然其言称“学是学此乐,乐是乐此学”,终身萧然,未尝戚戚,乃似过于其师。盖由初出鱼盐,纯朴未散,世故险,心所不晓,故能澹然忘忧耳,未得比于明道、白沙之流也。若其得位遭谗,未识处之之道视阳明何如?

明道《识仁篇》曰:“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不须穷索”,阳明之所敢言也;“不须防检”,阳明之所不敢言也。《定性书》曰“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此阳明之所敢言也。“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此阳明之所不敢言也。“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佛家说有依他心,无自依心,此明道所取。此阳明之所不敢言,亦所不欲言也。

慈湖云“有过而内自讼”,此阳明之所敢言也;“心本不邪焉用正?心本不放焉用求”?此阳明之所不敢言也。慈湖诚于为道,故不起意则是;王汝中专以口舌袭取,故不犯手则非。各当视其心行。

尹和靖云:“心广体胖,只是自乐。”伊川曰:“到此和乐字也箸不得。”盖乐有常乐,亦有贪俱乐受,常乐为佛境界,贪俱乐受为三禅境界。伊川已知之,此亦阳明之所不敢言也。《大学》人世典言,语无玄远,伊川所见,虑非其旨。若《中庸》推本天命,所谓喜怒哀乐之未发者,乃是色究竟天境界,而诸儒不悟也。

孟子言扩充四端,而阳明言致良知,其异同安在?切指则良知即是非之心,广言则上蔡、横浦之所谓觉也。白沙言静中养出端倪,乃兼指四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者,感而遂发,岂待静中养出?以梏之反覆,放其本心者众,若藉夜气以滋长,则不如静中养出之可恃也。顾其遣辞玄奥,后生遂不达所指。蕺山所以有闲言。白沙弟子林缉熙言:“先生教人,始初必令静坐以养其善端。”言端倪,人犹未知所指,言善端,则憭如矣。

延平云“默坐澄心,体认天理”,即放佛家止观不相离说,然于行住卧起未及,故甘泉言“随处体认天理”,视延平为圆遍矣。阳明称“致良知”,亦随其动静为之。天理不外良知,其后甘泉亦自了此。由今观之,天理犹佛家言真如,良知犹佛家言本觉。高楬真如,人犹汗漫无所从入;一言本觉,则反心而具。天理与良知亦此比例,二说但了义不了义之分耳。然王、湛二公门庭已别,其后遂滋争论。蕺山本甘泉三传弟子,并承王学,遂为常惺惺说。苟循其本,三家竟无异也。

良知界限,不出阿赖邪识与意根意识。苟致良知矣,于诸利欲自可脱然。若阳明透过死生之说,得毋出良知限外。夫好生恶死,岂非良知自然邪?世之甘就死地者:盗贼抵法,没于利也;匹妇感愤而自戕,乞人受诃而立槁,激于情也;烈士奋志,舍生如遗,动于义也。假令此数子者,救疗得活,复其故常,则好生恶死之念复萌,安能透过?曰:诚于为我者,视死生如传舍,谓身死而我自若也。切于求道者,或朝闻而夕死,其视道重于生也。此二者固非一时感激所为,然前者则人我见,后者则未离法我见,悉不出阿赖邪识意根意识范围。如是,透过死生,仍在良知限内矣。若夫无我克己者,则透过死生不足道。质言之,王学透过此生,未透过生。

阳明云:“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又云:“见好色、闻恶臭属知,好好色、恶恶臭属行,见闻时已自好恶,非见闻后立心去好恶。”此即佛家意业之说也。见闻与好恶固同时,若如瑜伽五心之说,亦微有先后,要在瞬息间耳。

知行岂无异乎?闻而知之,所谓声量也;思而知之,所谓比量也;行而知之,所谓现量也。真知者唯现量,非比量、声量。

“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文见《说卦》。上蔡、阳明说皆可用。上蔡云:“穷理即是寻?是处有我。不能穷理人,谁识真我?何者为我,理便是我。”又云:“我非我也,理也;理非理也,天也。”前说犹法我见,后说推之于天,则借以埽其法我之论尔。与苏氏解性命相类。阳明云:“仁极仁,谓之穷仁之理;义极义,谓之穷义之理,则尽仁义之性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二说虽殊,然与前后解者悉异。按:孟子云:“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若以辨析名理、究尽幽微为穷理,此但一类学者之所悦,夫岂众心之所同然。

王阳明书法

二程师生语录,辞多蹇吃,此所谓为之难言之讱也。刘观时请示未发之中气象,阳明曰:“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此即佛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之说,所谓道可受而不可传也。近世远西哲学综以名理,故辞无矛盾;精意箸撰,故语无棘涩;道物之原,故不与泛言物质者同其繁琐。然言则不主于躬行,义则不可以亲证。夫为理化诸学者,亦非徒举其理而已,必事事可验而后敢以示人。彼哲学者竟无有也。阳明尝非宋儒格物之说,斯于诚意则不涉,于事物犹可征。言哲学者竟何征乎?庄生云:“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不省内心,不务质行,而泛言宇宙之原,庶物之根,所谓咸其辅颊舌也。绝去名理,遂无可玩弄者,禅家所谓“胡孙失树全无技两”者矣。淫于此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犹今也。”此所谓当下即是者,不堕边论,不涉三世者也。天地之初,物象之始,是何足论哉!君子之学,知行合一而已矣。故曰“圣有谟勋,明征定保”。徐榦亦云:“事莫贵乎有验,言莫弃乎无征。言之未有益也,不言未有损也。”

鬼神之状,不可以闻见知也;圣人之道,不可背事实以说也。顷有人说摄影得某某死者状,此若有征验矣,如衣履不随人而死何!又有道士说《系辞》称棺椁送死,取之大过,学《易》可以无大过者,谓不死也,此若有典据矣,如孔子寝疾七日而殁何!

以藏识为性者,无善无恶者也;以藏识所含种子为性者,兼具善恶者也。为不善必自恨,斯曰性善矣。若是者有征之论,曰:不有为善而悔者乎?应之曰:为善而悔,以有所损也;为不善,虽有所益,亦惭恨也。虽然,是亦有礼教之民然耳,未可推于天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