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语一

连语一

《诗》《书》《春秋》,非可以一日治也,《礼》《乐》繁而不可尽也。《论语》分条而说,得一言可以为善人君子。自孔壁未发,安国未传授以前,陆贾、董仲舒已多引之,虽无专师,其散布于士大夫之口久矣,秦火不能燎也。

《说苑》记孔子言:“铜鞮伯华而无死,天下其有定矣。其幼也敏而好学,其壮也有勇而不屈,其老也有道而能以下人。”伯华之贤如此,而左氏多记叔向言行,伯华则少,此《卫将军文子》篇所谓“国家无道,其默足以容”者也。《仲尼弟子列传》称,七十七人“皆异能之士”,然言行可见者,《论语》只载二十八人,其外则有季次不仕,商瞿传《易》,余四十七人无闻焉。然则被褐怀玉不成乎名者多矣。

六籍,文也,非徒诵习之,必也行乎!礼义,行也,非色取之,必也忠信乎!上智之受四教,以为一也,其次逆而进者也,其次序而进者也。

冉有用矛以胜齐,有若三踴于幕廷以称国士,澹台子羽至于斩蛟矣。仲尼之门,勇者非特子路也。然而称子路者,见义必为故也。

孔子与点,非徒以浴沂一对,盖平日知之深矣。据《元和姓纂》,鄫太子巫仕鲁,去邑为曾氏,巫生阜,阜生参,字子舆。《通志·氏族略》作阜生皙,则《姓纂》文今有阙夺也。阜仕叔孙氏为家臣,而季武子之死,曾点倚其门而歌,盖始能不与三桓,自拔泥滓者,点也。曾子傲晋、楚,称君子错之高山之上,深泽之污,聚橡栗藜藿而食之,生耕稼以老十室之邑,亦其家庭之训则然。然颜氏而下,冉、闵独为高材,仲弓尚为季氏宰。此则大人之量,又异于狂者矣。

两贤不相中,至于腾章弹劾者,古今多有。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未足怪也,景伯欲肆诸市朝,近于党矣。解之以命,则知扬汤止沸,不如去薪也。惜乎洛、蜀、朔诸公未闻此也。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谓声闻过情,生时赫然,死遂阒寂者也。非独行义然,一蓻之微,至于文辞、书法、绘事,亦有然者。唯手臂棊道则否,盖有所校试也。

晏子行近墨家,亦谓其过俭尔;居丧尽礼未尝如墨家短丧也。独立不惭于影,独寝不惭于魂,则《记》所谓慎独者,晏子已先发之。

墨家本出尹佚,佚之说可施于政事者,孔子亦有取焉。《三朝记·千乘》篇云:“下无用谓无奢侈之费。则国家富,上有义则国家治,长有礼则民不争,立有神则国家敬,兼而爱之则民无怨心,以为无命则民不偷。昔者先王立此六者而树之德,此国家所以茂也。”此六术中,下无用即墨之节用,上有义即墨之尚同,《尚同中》云:“民始生,未有正长之时,一人一义,十人十义,百人百义。是故选择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以为天子,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立有神即墨之明鬼,兼而爱之即墨之兼爱,以为无命即墨之非命,盖施政之术不尽与修己同也。公孟子以为无鬼神,此儒者所执。太史亦云,学者多言无鬼神。若夫短丧、非乐,则儒者必不取之,而尹佚亦未必言是也。

墨家传自史角,其教在鲁。先墨子者,如臧哀伯之谏郜鼎,盛称清庙茅屋、大路越席之制,而文仲至居大蔡,祀爰居,终惑于新鬼大、故鬼小之诬说。所谓清庙之守、明鬼之训,臧氏盖先得其传,妾之织蒲,亦所谓汲汲忧不足者也。《汉·地理志》云鲁“俗俭啬爱财,趣商贾”,亦臧氏之化矣。是以公仪休矫之,至拔其园葵,不与农夫红女争利。

孔子正名之术,即《荀子·正名篇》所说,领录大体而未尝琐细分辨也。《墨经》上下,虽与惠施、公孙龙以辩服人之口者异意,然不论制名之则,而专以义定名。夫散名之施于人事物理者,其义无涯。《墨经》上下约二百条,既不周遍,又无部类,是何琐碎之甚。且如云“平,同高也”,“圜,一中同长也”,“方,柱隅四讙也”,“端,体之无序而最前者也”,“驭,间虚也”,“临而立,景到”,“景不徙”,“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若斯之类,今人谓与形学物理学合。然圜方觚椭句股亭锥之属为形众多,物理亦不可殚说,今但掎摭数事,孑然不周,只见其凌杂耳,于制名之枢要,盖绝未一窥也。按:《三朝记·小辨》篇:“公曰:寡人欲学小辨以观于政,其可乎?子曰:不可。夫小辨破言,小言破义,小义破道。道小不通,通道必简。是故循弦以观于乐,足以辨风矣,尔雅以观于古,足以辨言矣。传言以象,反舌皆至,可谓简矣。夫奕固十棊之变,由不可既也,而况天下之言乎?”《墨经》之说,正当时所谓小辨者。墨去哀公未久,又是鲁人,盖承用其说,加以补缀耳。庄生云:“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异同之间,杨墨是已。”然则杨朱亦学小辨,非独墨氏也。

墨家至汉不传,然后汉、季宋诸贤行过乎俭,其道大觳,则墨亦并入于儒矣。其尊天敬鬼之义,散在黄巾道士。刘根作《墨子枕中记》,《神仙传》封衡有《墨子隐形法》一篇。孙博、刘政皆治墨术,能使身成火,没入石壁,隐三军为林木,流为幻师矣。

太史《大宛传》云:安息王以黎轩善眩人献于汉。上方数巡狩海上,于是大觳抵,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觳抵奇戏岁增变,甚盛益兴,自此始。然则汉初幻术传自黎轩,而中国又自能加工增变,时刘根书未出,盖术士所传者已多。

《老》《易》并称,非始魏、晋。太史谈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即《老》《易》并称之端。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按:《大戴礼记·易本命》“丘陵为牡,鸡谷为牝”,故谷神亦曰玄牝。《吕氏·审分览》云:“定性于大湫,命之曰无有。”《注》:“大湫,犹大窦。”即此所谓谷神玄牝也。“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则业识是已。

严君平《老子指归》:“身之所以为身者,以我存也;我之所以为我者,以有神也;神之所以留我者,道使然也。”中土言神我者,此为明文。然其书不见《汉志》,恐季汉学者闻婆罗门说而为此书,亦犹《列子》作于佛法初兴之世也。

商瞿受《易》于孔子,传至汉初,王同、周王孙、丁宽、服生皆著《易传》,而瞿之书未见。唯《齐策》颜斶对宣王言:“《易传》不云乎:‘居上位,未得其实,以喜其为名者,必以骄奢为行。据慢骄奢,则凶从之。’”此真商瞿《传》也。贾生在田何后、丁宽前,《胎教》篇引《易》“正其本而万物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戴记·经解》篇亦引《易》“君子慎始,差若毫厘,缪以千里”。或谓出于《易纬》。汉初安得有纬书,明亦古《易传》文,其后《易纬》乃袭之尔。

《列子》书汉人无引者,王、何、嵇、阮下及乐广,清谈玄义散在篇籍,亦无有引《列子》者。观张湛《序》,殆其所自造。湛谓“与佛经相参”,实则有取于佛经尔。《天瑞》篇引《鬻熊》一章,谓“损益成亏,随世《注》:世宜言生。随死,往来相接,间不可省。凡一气不顿进,一形不顿亏,亦不觉其成,亦不觉其亏,亦如人自世《释文》音生。至老,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世《释文》音生。随落,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前此庄生有舟壑喻,有亡乎故吾语,有方生方死语;后此明道有言,“死之事即生是也”,义并同此,然不如《列子》了达明鬯,此因闻佛家如河如焰等喻而作。蕺山《生死说》曰:“闻道只在破除生死心,心无起灭,自无生死。”此欲排佛而反成佛义。

李习之《复性书》云:“子路结缨而死,非好勇而无惧也,其心寂然不动故也。曾子之死也,曰:‘吾何求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此正性命之言也。子思述《中庸》四十七篇,按:此语无据。以传孟轲,孟轲曰:‘我四十不动心。’遭秦焚书,《中庸》之弗焚者一篇在焉。于是此道废缺,其教授者,惟节文、章句、威仪、击剑之术相师焉。”由习之之言观之,自唐以上,儒者只习《中庸》文义;得其一端以致用者,反在击剑之士。击剑何以师《中庸》?则取其至诚之道,使心不动也。盖聂目慑荆轲,去不敢留,有以知其不讲剑术。伯昏教射,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之善手臂、工按跤者,亦必调气习定,胥是旨矣。然则中庸不可能也,得其绪余,自刃犹可蹈邪?

孟子不欲为管、晏,然从容讽说,本于晏子者实多。雪宫之对,固纯取晏子矣;云“舍牛足以王天下”,即晏子反弱饩之对也;云“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即晏子称君之德及后宫台榭推而与百姓同之则汤武可为之说也。晏子本儒家,自孟子所诵习,学者置其高论可也。

春秋之末,孔、老皆尚俭,晏子则躬行焉。此一事适为墨家所取。然墨家明鬼重祀,而晏子以繁祭祷祝为非;墨家节葬,而晏子许逢于何、盆成适等合祔路寝,讥景公广为台榭,残人之墓,使死者离易不得合骨;墨家短丧,而晏子居丧,食鬻、居倚庐、寝苫枕草,乃事事相反。后儒欲移晏子于墨家,何其诬妄!

孟子称能行五者为天吏,未有不王。所谓五者,“关讥而不征”,“市廛而不征”,管子已行之。见《小匡》篇及《霸形》篇。其云“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管子之用宁戚、隰朋、宾须无,与其三,选之法备矣。其云“耕者助而不税”,管子使税者百一钟,见《霸形》篇,谓百钟而税一也。尤轻于助法。其云“廛,无夫里之布”,管子未尝及,然罢士无伍,罢女无家,以此劝民勤于耕织,实视孟子之行小惠为优。综观五术,四者不出管子度中,一者又不逮,而军令尚不及焉。遂以此轻管子,盖未知其本事耳,此亦高论,置之可也。

问:曾西何以羞比管仲?曰:曾西弟子有吴起之徒,其趣功名泰甚,故以此抑之,是权说也。

荀子道儒术,所谓“以类行杂,以一行万,此皆以礼贯之而已”。又云:“苟仁义之类也,虽在鸟兽之中,若别白黑,倚物怪变,所未尝闻也,所未尝见也,卒然起一方,则举统类而应之,无所儗。”前一事则仲尼识麟之类也,后一事乃似汉世论洪范五行者。荀子不信銻祥,疑别有指。

轻蔑儒先,犹少而敖长也。荀子称子夏氏、子游氏、子张氏之贱儒,自其末流,固非诋及三子。王辅嗣作《易略例》,岂不视康成为通达,乃至轻相诟厉,此学者之大戒已。诵释典,即贱宋明诸儒;诵宋明儒书,即贱汉唐卓行士:虚而为盈,难矣哉!

子云窃名,盖已过矣。汉晋间皆尊之,至唐韩退之犹举与孟、荀同列。唯《颜氏家训》谓“其遗言余行,孙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圣之清尘。”议子云者自此始。

陈兰甫《汉儒通义》不录马融语,恶其人也。如说正名为正百事之名,即荀子所谓“刑名从商,爵名从周,文名从礼,散名之加于万物者,则从诸夏之成俗曲期”。视康成说为文字者则博大,视宋儒说为正祖祢之名者则不迫切。察之则二者皆在其中矣,岂可弃诸?

《汉儒通义》以断限故,不取魏晋下人。按“无欲故静”,出伪孔《论语注》;“欲当于理,其事则正”,出皇侃《论语疏》;“心之精神是谓圣”,出伪《孔丛子》。后儒或得此单语,奉若蓍龟。魏晋下人有过于汉儒者矣。若曰其立身不若汉儒也,则君子不以人废言也。《庄子·天道》篇:“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孔义本此。

观儒书者,亦当如佛家判教。《易》《论语》有无我之法,《中庸》多天趣之见,若《孝经》与《大学》《儒行》《缁衣》《表记》《坊记》,唯取剀切世务,不及玄旨也。李习之《复性书》云:“方静之时,知心无思者,是斋戒也;知本无有思,动静皆离,寂然不动者,是至诚也。问曰:不思不虑之时,物格于外,情应于内,如之何而可止也?曰:情者,性之邪也。知其邪本无;其心寂然不已,邪思自息。惟性明照,邪也何所生?”又云:“物者,万物也。格者,来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然辨焉,而不应于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今按:以知照情,即佛家智慧照破烦恼之说。所谓知者,乃出世间智,非徒如阳明所谓良知而已。然本《记》言,“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则好恶之情不泯,非以情为邪也,非不应于物也。习之所说,过为卓远,而反似佛家小乘,故后儒不从。

胡仁仲云:“学为君子者,莫大于致知。彼夫随众人耳目而知者,君子不谓之知也。”此即阳明致良知之前驱。又云:“务圣人之道者,必先致知。及超然有所见,方力行以终之。”此与阳明知行合一之说则异。夫“超然有所见”者,何物也?直觉此心邪?是为亲证,即行而知矣;有感于事邪?情有所不能已,即知而行矣。于此不能一,则所谓知者,皆比量之知,未有现量之知也。阳明所以独秀欤!

“不行不足以为知”,此切论也。“知之者不如好之者”,此泛论也。经记所言,泛论亦多矣。阳明欲并为一谈,则成窒碍。

宋后,儒说有二事自为牴牾。既以生机为不息,而又力破轮回,然则一死而生机遂息矣。既以天理人欲为不并立,而又力斥佛家废夫妇之伦,然则欲亦不可绝矣。后之斥佛,言欲当于理,即可自解。前之矛盾,直无可解也。如以生机不息归之大化,不在一人,然则造物固有物邪?

胡仁仲直言“心无生死”,与王充《论死篇》、范缜《神灭论》绝相反。神灭,断见也。若云游魂常在,则又常见也。心无生死将如何?

昔儒岂无言轮回者,贾生《鵩鸟赋》详之矣。其言曰:“万物变化,固无休息。斡流而迁,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变化而嬗。沕穆无间,何可胜言!”又曰:“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安有常则?千变万化,未始有极。忽然为人,何足控揣,化为异物,又何足患!”此皆结生相续之说也。按:师古《注》:“斡,转也。还,读曰旋。”转流而迁,犹行舟转柁也;或推而旋,犹推车则轮旋转也。其与所谓轮 者,非直义同,文亦若一矣。惜乎语在辞赋,而宣室鬼神之对不传,后人遂谓儒家无其说耳。或曰:苟信轮回,则宗庙祭享可绝矣。是不然。暗忽难明之状,圣人不质以制事。夫思亲者情也,何论其死后所之乎?且死后枯腊,宁有识知,而含襚不废,此皆情也。情之所结,固不以理断。高景逸谓“心如太虚,本无生死”,遗疏乃称“结愿来生”,是仍有生死,但异断见尔。

贾傅、葛侯皆以儒术杂申、韩,后人议其不醇。按:孟子言“无法家拂士者国恒亡”,未尝摈法家也。

小谨者不大立,訾食者不肥体,后汉诸贤之风过于中行矣,有愈于宋也。不学礼,无以立,南朝士大夫之风亦不振矣,终愈于清也。

江左礼教之不亡,贺太常之功也。时亦列之佐命,固不与叔孙通同日语。不然者,外邻戎羯,内恣清言,冠裳已沦于鳞介矣。孝友方正,人伦之式,其颜弘都欤?

二程失之邢恕,阳明失之霍韬、黄绾,游蝄山则誉秦桧矣。当其奖进时,数子之恶未箸,以为明哲知人之累可也。薛文清之于于忠肃也,灭凌迟处死为斩;邹南皋之于熊飞百也,勘其罪至死:戮忠勳,坏长城,丧其平生矣!

罗整菴、湛甘泉、欧阳崇一、聂文蔚皆位至六卿,而无所建白。崇一只争二王婚礼,文蔚尤为后史所贬。善人载尸,有以见世宗鳞甲之难犯也,邹谦之、吕仲木于是卓矣!

胡端敏世宁为江西副使,上书揭宸濠逆谋。方就逮时,宸濠遍遣凶人,欲贼之中道,家属亦悉被囚,视阳明遇刘瑾尤难。其后敭历内外,以危言正色闻天下。其对阳明言,则以讲学为病。按:端敏初以部曹在南京,与魏庄渠友善,以问学相切磨,固非脱然于此事者,盖与阳明志同而所学不同也。

良知,具于性者也;见义必为,成于志者也。以志达性,不论所学细大,皆卓然有以自立。杨椒山专精乐律,顾宁人博综经史,黄石斋流入图谶,其劲挺不挠,皆发乎至性,安得以行不箸、习不察议之!

吴康斋家本显宦,宁废举业就耕稼者,以其父溥议胡广之不死,而身亦苟免,将以是盖前人之愆也。晚岁就征,不终其志矣,不在举主之贤不肖也。

王学末流,至何心隐辈,令人怖畏。张居正忌焉,而无以变之,故曲谨小愿如袁黄者得以逢迎其意。所作《功过格》,附诸道流,被于下士,亦能消沮恶萌,然狂者卒不信。清世惠定宇提倡经术,乃注《太上感应篇》,修天爵以责鬼报,事固少頛。近人乃谓其劝戒之切,愈于儒书,何其惑欤!《太岳集》有《义命说》曰:“狷忿之流,屑屑焉责其期效,不得则怨愤热中,欲以区区之义,上干造化之运,不亦误乎?”是居正固不信此说,特袁黄以愚百姓耳。以黄教调蒙古,可也;以《功过格》调中土狂慧之民,是犹以一蒉障江河也!

顾宁人深惩王学,然南交太冲,北则尤善中孚。太冲固主王学者,中孚且称“一念万年”,其语尤奇,且谓宁人“抛却自心无尽藏”,然交好固不替也。则知宁人所恶于王学者,在其末流昌狂浮伪而已。太冲倜傥,中孚醇朴,则不论其学之异同。

蕺山谓意为主宰,此意根也。意根执我,不待于诚之,诚之则我见益坚牢矣。

明之亡,不降其志者,其王而农、刘伯绳、应嗣寅、沈朗思邪?宁人、太冲欲行其学,不能与清吏无酬酢也。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吾于宁人尤信。

吴三桂引虏入关,毒敷诸夏,后虽抗清,不足以自赎。故王而农坚卧不与其事,以不祥辞者,薛方诡对之类也。贤者避世可也。

李中孚受清主赐额,李天生应词科,受检讨之命,非其志也。

甚矣黄太冲之褊也,以王偁、卫湜之书绝人。吕用晦佻矣,事师而欺,游侠耻之。

顾宁人谓汉晋间人一玷清议,终身不齿,此王治之所不可阙也。余谓清议云者,激浊扬清之谓;若今之群言,则激清扬浊而已。非礼法正乎上,廉耻修乎下,欲以贤不肖付诸众口,则转益为厉也。扬子云“妄誉近乡原,妄毁近乡讪”,世多乡原,清议已不可据,况多乡讪乎!

浸润之谮、肤受之朔不行焉,恶讦以为直者,恶徼以为智者,圣哲所规,其风远矣。夫事之难知,莫奸私赃贿若。近世法律,奸罪必待亲告乃受,盖惧其诬。然诬告可绝,妄谈不能绝也。官吏受赃,法所必惩。自钞币、飞钱之行,其物轻微,授受无迹,苟得者易以巧脱,而清白者亦易受诬。法廷必求有征,然流言不能绝也。近世人多嫉妒,小有憎恚,便兴谣椓,渐至流衍,讫于举国泯纷。然则窃金盗嫂之谤,亦何所不至邪?今时处世唯有一术,曰恶闻人过;化人唯有一术,曰忠信。乌虖,生民至于今,亦殆将毙矣,忠信者,其续命汤乎?

躬自薄而厚责于人,今之常态也。是以交友必相怨,处事必相疑。十室之邑,岂无忠信哉?由今人不贵是耳!

说经论道,以振民俗,在昔为有效。今乃人人不窥六籍,欲变之者,虽如戚同文之教授,犹患其高。惟效顾氏读经会耳!

戴东原之学,根柢不过二端,曰“理丽于气,性无理气之殊;理以絜情,心无理欲之界”,如是而已。其排斥宋儒以理为如有一物者,得之;乃自谓理在事物,则失之甚远也。然要其归,则主乎忠恕。故云:“治己以不出于欲者为理,治人亦然。举凡民之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咸视为人欲之甚轻者。用之治人,则祸其人。”又云:“君子不必无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也。理欲之辨,使君子无完行,谗说诬辞,反得刻议君子而罪之,为祸如是也。”《老子》云:“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东原盖深知此者,亦自不觉其冥合耳。使其宰世御物,则百姓得职,人材不遗矣。阳明,子房也;东原,萧、曹也。其术相背,以用世则还相成也。罗整菴于气见理,罗近溪得力于恕,东原辨理似整菴,归趣似近溪。

杨子云曰:“通天地人谓之儒。”天官之学,孔门未尝以为教。《易》之为道,广大悉备。只于泰之九三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象》曰:“无平不陂,天地际也。”此即《周髀》之说,谓地本法天,写其一面,则如覆槃;括其两面,则如丸卵,人之所履,随处似平,其实随处陂陁下,如此,故能无往不复。然于日星行度,《易》所不言。《曾子天圆》称:“如诚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掩也。”此乃误以地为平圆,亦自不害其为曾子。儒何必通天地也!戴东原《与是仲明书》云:“诵《尧典》数行,至‘乃命羲和’,不知恒星七政所以运行,则掩卷不能卒业。”若然,古人三年通一经,今必十年然后通《尧典》也。古历甚疏,孔《疏》具在,亦足讲明,何事深求乎?若必精研象纬,致之推步,谓读徐光启书可了邪?司天之术,非仪象完具,不可推测。东原束发受书,曷能有是,虽覃思十年,亦何所益?徒以素好是学,习贯成性,以是教人,则是以有涯之生随无涯之知也。九章之术,六艺一端,其以应用,则明箸方田、粟米、商功、均输四者,皆切于人事,而非远求天象,古之为学可知已。今人常识,于天官亦只明经纬。由此可知郡县广轮之数,宁必推日月之薄蚀,察五纬之赢缩,征恒星之伏见,然后为学哉!

修己治人之学,简而易知。其他则有集千年之成譣,聚百士所涉历,然后就者,必以一人尽之,是老死而不可殚也。地舆为经国者所宜知,然图书所载,亦其大略。必求山溪之通塞,寻道里之迂径,辨民俗之醇薄,方策不具,必须身譣,而身譣固非一人所能尽也。故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枚乘云:“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今《孟子》书言“圭田五十亩”,合于《九章》方田之术,其余未闻也。孔子尝为委吏,曰“会计当而已矣”。赵邠卿云:“委吏,主委积仓庾之吏。”然则会计云者,非徒综其出入之数,如《九章·商功》所说委粟平地、委菽依垣、委米依垣内角三术,皆圜锥法。皆委吏所当务,要之施于实事而已。独《论语》称“觚不觚,觚哉!觚哉!”此于数理为精,盖觞器皆圆,容三升者,虽以觚名,其形亦圆,故曰“觚不觚”。以人巧造圆器,唯是多数等边,必无成真圆者,故曰“觚哉!觚哉!”言猝视似圆,其实仍是觚也。刘徽割圆之术,分析六觚至一百九十二觚,以为觚之细者与圆合体,祖冲之更开盈朒二限。至近代汤若望,析六觚为五百余亿等边,圆之外切内容各如其数,是虽离娄之明,不能辨其为觚为圆。究之外切内容不可泯合,只是欑积众觚,非真圆也。太史《酷吏传》云“破觚而为圆”,此既引以为喻,必有其事。是知割圆之术,亦不始自刘徽,但徽详箸其数耳。《周髀算经》云:“圆出于方”,则即元人赵友钦四边起算之术。《周髀》又在太史前矣!是虽《九章》所未道,要亦以句股求之。孔子多蓻,九数自其所习。虽然,亦言其理则然,苟以布算分形,不过如刘徽而止;必非疲精劳神,从事数年,以求圆周之率,如汤若望所为也。圆之外切内容必无泯合之理,汤若望所割者,未尝不可再割,欲求其尽,虽寿敝天地亦所不能,是以智者不为也。

问曰:“天道福善而祸淫”,何谓也?答曰:非世所谓善恶也。完缮之谓善,荡泆之谓淫。强本节用则必饱,惰游多费则必饥,自然之理也。“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何谓也?答曰:世济其美,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矣,此所谓余庆。世济其恶,则子有弑父者矣,此所谓余殃。观下语自知。问曰:诸言命者何谓也?答曰:节遇之谓命,理有必然而所遇适异,此所谓命也。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劭农而遇水旱,惰游而得遗金,此岂其始所豫规也?问曰:《易》以吉凶悔吝导人,观其卦爻,君子亦多凶矣。以此设教,何以使人勉善也?答曰:真知《易》者不忧,仲尼称事之变命之行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夫然,则凶与悔吝乌足以撼其吉也。吉乃在己,傥来之祸福何与焉!盖《易》之设教,在使人无大过,君子独立不惧,遁世无闷,则可以无大过矣。非徒以吉凶悔吝教也。惠定宇研精《周易》,而不能无摇于道士感应之说;彭允初说《易》,亦信美矣,而更惑于《化书》飞鸾。苟非其人,道不虚行,信夫!

《荀子·解蔽篇》:“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疑止之,则没世穷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贯理焉,虽亿万已不足以浃万物之变,与愚者若一,学,老身长子而与愚者若一,犹不知错,夫是之谓妄人。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也。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此《大学》知止古义。止诸至足,即止于至善也。依其说,求知物理,当有疑止,是则“致知”当读“致仕”之“致”,“格物”当读“废格诏令”之“格”。《平准书》“废格”,《索隐》音阁。按:《尔雅》《说文》皆云“所以止扉谓之阁”,相承用格字。致知非一切杜黜聪明,只在废格物理,故云“致知在格物”。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故致知乃所以为知至。神不累于岐想,志不丧于玩物,如是,好恶自诚,故云“知至而后意诚。”此义与温公似同实异:但言疑止,不言扞拒;但疑止物理,不荡灭物欲。其于晦翁、东原寻求物理之病若先见之者,即此可解其惑。

《荀子·天论篇》:“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倍道而妄行,则天不能使之吉。”唯圣人为不求知天,足解定宇、允初信神应之惑。佛家善恶招果之说,谓业力所牵,非有天神为施赏罚。允初殊不憭是。

《洪范》:“惟天阴骘下民。”马云:“阴,覆也;骘,升也。”《吕氏·君守》篇引此说之云:“阴之者,所以发之也”,实亦与马同义。此谓天之生民,如造酱然,上施窨覆,下即蒸发,故庄生云:“生者,喑醷物也。”自道士用阴骘为神应之义,民滋惑矣。“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以酿酒喻。

章太炎撰文《重建绍兴大禹陵庙碑》拓片(局部)

经籍言天,除苍苍者以外,或为自然,或为万物之都称。不然,则辞穷而托之尔。不然,则形容之辞尔。《皋陶谟》:“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孟子》引《书》:“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自者,从也。万姓之心,无所表彰,姑假言天以为徽识。《诗传》曰:“审谛如帝,古之事上帝,所以表万民审谛之心而已矣。”虽然,商人尚鬼,武乙、王偃至于射天,以信之至甚;不效,故成怨望。自非愚于天者,亦何至射天乎?愚者信天,自商人尚鬼来也。学者信天,自《中庸》执着天命来也。

问曰:鬼神体物而不可遗,有诸?曰:吾闻诸夫子,“敬鬼神而远之”。诚体物不可遗者,虽欲远之,何由远?若可远也,何不可遣之有?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何谓也?曰:天以喻君也。《集解》孔义。曰:知禘之说,于天下如示诸掌,何谓也?曰:清庙之守,天志之说,足以爱利天下矣。孔子不知也。曰:禹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孔子无间然,何谓也?曰:言孝则指其亲也。禹修鲧功以践王位,而鲧则殛死矣,其思亲过于人也。非是,则倍死而贪万乘也。且夫鲧垔洪水,禹之能足以救之,卒不能匡谏,后更因之以成大功,虽杀身不足酬其父,故非徒孝享也。又菲饮食,稷食无菜果盐酪,终身之丧也。郤缺、嵇绍,孔子其能无间然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