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评第二
通论
余著《唐人诗谏论》,见《华国》第二期第九册。先生评之曰:“晚世之士,日趋于放僻邪侈而不反者,非徒风俗浇薄使然,实由诗教衰息,无止僻防邪、宣德达情之用耳。”
先生云:凡习国文,贵在知本达用,发越志趣,空理不足矜,浮文不足尚也。中学诸生,年在成童以上,记诵之力方强,博学笃志,将从此始,若导以佻奇,则终身无就。
先生云:诗自有别才别趣,苟非其人,虽习亦无效。
先生论文云:工拙繁乎才调,雅俗存乎轨则。若轨则尚不知,虽有才调,亦无足贵。与其俗而工,毋甯雅而拙。
先生论诗,多本《诗品》,季刚《文心雕龙札记》云“往为《诗品讲疏》,亦未卒业”,惜哉。
先生云:文章虽与风俗相系,然寻其根株,皆政事隆污所致。怀王不信谗,则《离骚》不作;汉武不求仙,则《大人赋》不献。
余问太炎先生曰:“史至班、马,诗至李、杜,终不能过之。岂进化之说,至文学而倒行耶?”太炎先生曰:“文学之事,去古愈近,故书雅记,采拾即是,取精用宏,一也。良师益友,胜义纷披,观摩切磋,久而益进,二也。其人皆旷代逸才,废绝人事,锲而不舍,三也。且西方言文艺者,艳称希腊、罗马,不独中夏也。”
先生云:作史须能成书、志,属文当能兼疏证。
体制源流
先生文章,上规秦汉,下凌魏晋,然亦不薄归、方。一日见先生为钱贾草文,首叙飞钱,余曰:“归熙甫为人作寿序,无以下笔,乃言山水。先生述及飞钱,岂亦效熙甫邪?”先生笑曰:“文章流别,至此而穷,不容不变也。”
中国自古无无韵之诗,有之,自胡人史思明始。思明得樱桃,未知诗而欲作诗,乃曰:“樱桃一篮子,一半青,一半黄,一半与怀王,思明之子。一半与周挚。”思明用事之臣。人曰:“何不以怀王与周挚,上下易之,则成韵矣。”思明大怒曰:“岂可使周挚居我儿上耶!”此事相传以为笑柄,今若以无韵诗家之说评之,则思明乃不误,而笑之者真误也。然乎?否乎?
文法
辞典当分辞性。而日本九品之法,施于汉文,或有进退失据。
形容语有三种:一曰叠韵形容语,一曰双声形容语,一曰连字形容语。大都本无其字,依声托事者。别有单字形容语,如瑟兮僴兮,赫兮煊兮;有连义形容字,如飞扬反侧,陵厉清明。此皆本有其字,不在斯例。若叠韵之宛转,双声之忼慨,连字之煌煌、昭昭,亦或本有其字,然无字者为多。叠韵者如优游、委蛇、从容、契阔是也;双声者如猗违、容与、解垢、突梯是也;连字者,如便便、钦钦、番番、踖踖是也。此与转注无涉。自古未尝制字,但用触口成声,用相比况而已。所以者何?万物之现象有穷,而人心之比拟无尽,若一一为之制字,则繁于创造,是故依声、托事而止。此二者皆本无其字者也。本有其字者,如近世仍用之字,多借同音同部同纽者,以代正文。如皆作左,又皆作右,歬皆作前,罙皆作深,
皆作厚,
皆作专,
皆作散,以及古今载籍,随分应用者,无不如是。
诗话
唐人绝句,不用故实,可被之管弦。《杜工部集》中绝句,非其至也,不当效之。先生《十三年上巳过邹威丹墓》云:“落魄江湖久不归,故人生死总相违。只今重过威丹墓,尚伴刘三醉一围?”先生生平尚志节,弟视威丹,故诗云云。
先生谓诗之佳者,不须用故实,因举唐人“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一联,即景生情,不须故实为助。时为余与旭初言之,余与旭初,每有造作,辄以此相绳。岁丁卯,旭初游沪,住余家,贻余一律,兼怀季刚云:“潮打江城白日昏,黄尘风乱起寒云。扁舟散发知无地,青眼高歌尚有君。壮士不还空放仗,书生长贱是多文。愁心忽寄沧波外,一雁哀鸣自索群。”余以质先生,先生曰:“得之矣。”
王右丞诗,悠然意表,似尘外人语。先生庚申秋《长沙何氏园作》云:“君是云中人,来卜云麓舍。草树蔽埃壒,觞荈永晨夜。未见云中人,棋声落岩榭。”余《上先生吴门诗》云:“卅载膺门许接茵,更从甪里乞间身。诗齐中允官先达,文拟长沙志早伸。吴苑人来传竹简,汉廷客到促蒲轮。桃源洞口浑犹识,何日乘槎一问津?”先生小诗,有时与右丞同工;论政之文,间规长沙。余爱陆士衡《辨亡论》,以为论政之文,典雅壮丽,无逾于此。先生曰:“是模贾傅《过秦论》也。”余按:文有不嫌师古,即与自出机轴者,同垂千古,太炎先生拟古之作,正是此类。
余问太炎先生曰:“余尝乘轮舶、火车,所见景物,入目便逝,虽欲追摹,艰于形状。若扁舟容与,旗亭古刹,到处勾留,则虽不作诗,而有诗意,何也?”太炎先生曰:“是固然矣,今若使子美乘轮舶溯江,吾知其得句,终不能过‘潮平两岸白,月涌大江流’一类耳。”
二十三年冬,余归自中山,《上先生吴门诗》云:“见说乘桴来海上,又闻采药去吴阊。高僧共证环中诀,弟子私传《肘后方》。岂是五湖关活计,端因三策繁兴亡。汉家他日论勋业,四皓何当让子房!”先生报书云:“奉读佳章,思欲属和,而兴采不振,仅录旧作数绝以报。《记甲戌留园一绝》云:如此江山不可留,卅年尘迹等浮沤,应、刘都尽陈、王老,啸树仙人是旧游。”先生自注云:园中有一青猿,是往日所见。余和云:“运序迁流等逝沤,山林江海为谁留?汉家闻说除秦俗,早晚还同甪里游。”展堂在吾党中,有子房之目,今展堂与先生先后捐馆舍,政府褒德酬庸,明令同举国葬,余诗虽不佳,要不失为实录也。

章太炎题画诗
严君濬宣以箑乞先生书,先生戏书二绝诒之,其一《赠严濬宣》云:“钓鱼仍作客,买菜岂求多?为问钤山子,当如老祖何?”叠前韵云:“一往骑驴去,何愁负债多!市头逢博士,书券且如何?”
先生见人辑钱忠介、冯簟谿二公遗集,因作口号云:“丹心岂为凤阳朱,天汉兴亡在一隅。圣世即今疏法网,清遗何计觅捐躯?”
旭初于十二年秋,得檄监吴门屠宰税,先生闻而悲之,为赋诗云:“尔昔作郎吏,清誉颇绝俗,失意黄绶中,监门何乃觳!侍史列卿相,高才滞舆仆。不见里社下,陈平美冠玉。”余十七年还乡,先生以诗为别,有云:“衣锦楚人今乘昼,弹冠屈子亦随波。”末云:“我自塞前从白鹭,斜风细雨一渔蓑。”盖惜余之去左右也。其笃于风义,多此之类。
先生云:“老氏无为,在于任官,而非旷务。诸葛治蜀,庶有冥符。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雠必贵;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庶事精练,物理其本,循名责实,虚伪不齿,声教遗言,经事综物,文采不艳,而过于丁宁周至,公诚之心,形于文墨。老氏所经,盖尽于此。”一日余成《读诸葛武侯传二律》云:“隆中高卧日,所志在龙骧。复汉归宗杰,兴微陋蜀疆。成功原有命,应变岂非长。遗教三巴肃,甘棠咏可详。”其二云:“神武窥诸夏,声威震远荒。连年勤战伐,一夕殒元良。功岂三分限,名兼八阵扬。征南碑已渺,千载尚遗光。”先生曰:“此殆欲规杜工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