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言三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此其欲行也。如痿人不忘起,久客不忘返,身虽未行,其意已行矣。闻与行并,此所谓知行合一也。食禄不避其难,不义不济其言,并立不耻温饱之陋,共财不憾车裘之敝,磊砢英多,谁与为比?且勇者多矜,气节之士多执,而子路告以有过则喜。如斯人者,真令人慕义无穷矣!明道有言:“子路亦百世之师。由其道也,鄙夫可使敦,薄夫可使宽,顽夫可使廉,懦夫可使有立志。”恶佞之言,非斥子路口给。凡人不习儒学,直由涉历吏事起者,其晓练或有余,然多习为巧宦,故以是晓告之耳。孔安国解有误。
明道云:“格物穷理,非是要尽穷天下之物,但于一事上穷尽,其他可以类推。”然其语甚含胡。伊川则谓日格一物,转相积累,而晦翁更张大之,甚谓一草一木皆有至理,以是求诚意,诚所谓趣断港而望江海也。然自印度鞞世师已立地、水、火、风、空、时、方、我、意九种极微,只说为庶物之缘起,而非以为趣道之门也。自阳明言致良知以正物,物即事亲治民等事,文义始明,趣入者不患其无途径。其后王汝止言:“格物即物有本末,致知即知所先后。”吕仲木言:“穷理只在语默作止处验之。所谓知者,即从闻见之知以通德性之知。”顾宁人言:“致知即知止。如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是之谓止。知止然后谓之知至,君臣父子国人之交,以至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是之谓物。”虽与阳明时有异同,然皆切于人事,未尝泛及物理,故知阳明廓清之功伟矣。或曰:释典时论极微及四大种子,而俱舍论及小乘诸论尤多涉物理,岂非伊川、晦翁所本?答曰:印度本有地、水、火、风诸论师,及鞞世师出,更以极微为缘起。佛家小乘以色与受、想、行、识聚而为我,欲破我见,故时复论此。大乘欲破极微缘起之说,并自成其心有境无之说,亦不得不与极辨。斯乃遮拨,非建立也。此土学说,自昔直明人事,中间虽或以五行比附,无几即为人所厌弃。然则遮拨尚为多事,况建立邪!
以格物为穷至物理者,因郑注难憭,温公之说又近灰灭也。以亲民为新民者,因本《书》有“日新”、“新民”、“其命维新”诸文,牵引以就之也。自阳明以后,二义始破。然致知格物之说大明,而亲民犹未甚憭。按:亲民者,谓使民自相亲也。《书》称“百姓不亲,五品不孙。女作司徒,敬敷五教”,孟子言“三代之学,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是则古之教学,正为亲民,大义粲然,岂可妄改!变古作聪,民德其媮矣。然伊川、晦翁在当时,不闻以奇论倡众,以小道自泥也。盖其说经则然,实未劳心于此。观伊川因邵尧夫问雷从何处起,直以扇柄画地,言从是处起,是未尝穷至物理也。晦翁虽多杂论,要其求道,未尝由此趣入,若新民之说,更未见有实行者,则说经与修己治人各不相涉也。以是阳明所论,当时虽见为卓绝,不见其持世之功。自徐光启学天官、物理于利马窦,清代康熙以降,君民皆好为是学,耻其出于景教,则以朱说格物文之。逮及今兹,则谓道德礼俗皆须合于科学,庸者玩物而丧志,妄者纵欲以败度矣。清末始言变法,好奇者乃并风俗而欲变之,于是文以新民之说。降及今兹,三纲九法,无不摧破,同产至为匹耦,父子等于行路矣。然后知阳明所谓洪水猛兽者,宋明间实未至此,而今卒见之也。是岂伊川、晦翁之罪邪?《诗》《礼》发冢,有由然矣!若然,《康诰》何以言“作新民”邪?彼在殷周代嬗之世,欲使殷顽革面,顺以从周,是以云尔。岂得为恒义也!
问曰:王学末流,昌狂亦甚,如李贽之徒,盖与近时为新说者无异。《诗》《礼》发冢,岂徒新民与穷至物理二说然邪?答曰:贽之昌狂,卒以法逮捕,不食而死,是当时朝野未尝容此,岂若今之举止自便者邪!虽然,阳明论学,亦有所阙。盖专为高明者言,未及提倡礼教也。且禅宗狂者,至于诃佛骂祖,而行止未尝踰轨,则以戒律持之也。上蔡、象山、慈湖、白沙之伦,与阳明学术相似,其弟子亦未有昌狂者,盖宋世儒者多崇礼教。象山以谢希孟狎伎,则面诃之;以吕伯恭居丧讲学,则致书规之;以弟子有交足而坐者,则讽使改之,其隆礼如此之甚也。慈湖斋明俨恪,非礼不动,客至与行士相见礼,不敢以崇智而废卑礼也。明代儒者,崇礼不如宋人,白沙则有名节为藩篱之说。是以四家之学,行之或百余岁,或几二百岁,卒未闻其徒有破检者。所惜阳明未虑及此耳!孟子曰:“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泰州末流,昌狂者众,而亦多得奇祸。王汝止以止至善为安身,乃汉初黄老术,其徒不喻。
文王、孔子之教,使人与禽兽殊绝,是泛行之术也。圣人之于民,类也。无我克己,望道而未之见,则出于其类,拔乎其萃矣,是逴行之术也。二者中间,等弟差别,不可胜纪。故古者言仁义,晚世道良知,冀以为百行之枢。逮今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所在蜂起,然则所以拯起之者,亦何高论哉?弟使人与禽兽殊绝耳!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可谓弟子矣。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可谓成人矣。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此三者足以敦薄俗,立懦夫,于今救世之急,未有过于是者也。恢之以子路之行,博之以十五儒,义稍广矣;语之以致良知,论稍精矣。自是而上,随其资性,上规闵、冉,下希明道、白沙,则视其人之所为也。若夫文王、孔、颜之所以超越伦萃者,迈往之士,何遽不可以至。然自两汉以来,鲜能久矣。
良知之说所以有效者,由其服习礼义已成乎心也。若施于婆罗洲杀人之域,其效少矣;施于今之太学,其效更少矣!
我慢者,缁素以为公患。然羞恶之念,实自我慢发之。非是,人亦不知自贵于禽兽。是故泛行之术,使人去矜傲,就辞让,未尝汲汲于去根本我慢也。宋世儒学,实自范希文造端,其始只患风俗媮靡,欲以气节振之。明之白沙,亦以名节为道之藩篱,其时世衰道微,未如今之甚也。当今之世而欲使人殊于禽兽,非敦尚气节,遵践名教,又何以致之!气节之敝,或使人愎谏遂过。诚如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又何愎谏遂过之有?且季心,游侠之未闻道者耳,气盖关中,而遇人恭谨,儒者可不若季心乎?
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六行,曰孝、友、睦、姻、任、序。然则任侠岂异于儒哉!独其睚眦报仇为非,以儒兼侠,自无踰轨之事矣。琴张与子桑户、孟子反友,期于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终穷,而欲吊宗鲁。陶靖节纵浪大化,不喜不惧,而极咏荆轲。鲁与轲是非不足论,要之高明之士竟信其志,则慨然有慕于任侠,固其性也。学者日益媮薄,至于寡廉鲜耻,以任侠之道对治,犹厉石可以攻玉。
自胡清入主,有志者不愿立于其朝;其仕者如狎海鸥而已,安有守节效死之事,故风操日堕,而负气节者至比于疵顽。夫不施气节于胡主,是也。义利之辨,所以修己;朋友之信,行乎同类。而一切废堕,可乎!讫于新说恣行,而民如麋鹿矣。是以救敝之道,必以儒侠相附。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后代温公之教元城,自“不妄语”入。夫不侵然诺者,信也。帝制已移,长属亦如僚友,然然诺可负乎!
民国但有长属,不称君臣,然上下之序一也。作乱犯上可为乎!
婚姻之礼渐堕,淫泆遂多。近则有同器而浴,宣淫衢路者矣。夫食色,性也;羞恶之心,亦性也。上古先知蔽前,后知蔽后,此岂有所强而然者!
晋惠帝废杨太后,寻而弑之,董养游太学,升堂叹曰:“建斯堂也,将何为乎?每览国家赦书,谋反大逆皆赦,至于杀祖父母、父母不赦者,以为王法所不容也。奈何公卿处议,文饰典礼,以至此乎!天人之理既灭,大乱作矣。”因著《无化论》以非之。是时太学尚有人也,今则贼民之兴,莠言之作,所以败人纪毁国俗者,无不自太学造端。语云“三代之学,所以明人伦”,自汉以来,未有敢异此者,而清末尽废之。涓涓不塞,固宜流为江河;欲兴教化,可无改弦而更张诸?
古之六艺,射、御、书、数为日用所汲者,礼、乐则以序人伦,和心志。教万民者犹必以六德六行先之,教国子者犹必以三德先之。今学校之教,纵不能率以德行,经其可废邪?不能遍六经,《论语》《孝经》其可废邪?下者事杂技,高者齑万物,则不如绝学捐书之为愈也。读书而无得,心而愈离,则返之孝弟。罗近溪云:“孔孟也是学得没奈何,然后遇此机窍。”说虽近激,亦药言也。
颜黄门广习坟典,专精六书,然云“圣人之书,所以设教。但明练经文,粗通注义,常使言行有得,亦足为人”,此博学而知孱守也。陆象山先立其大,以六经为我注脚,然云“读经须精看古注”,此高明而知柔克也。
《春秋》者,上以存国性,下以记成败。人不习史,爱国之念必薄,出而行事,犹冥行索途也。然而幸胜者,则汉奸与群贼也。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道亦不志而恶衣食之耻,有此者不可与游于通邑大都。不见可欲,犹免于乱心也。
学非国故,而又羡其纷华,旋返故乡,则视父母妻子如异类,甚则牛马贱之矣。凶德之首,无逾于此,非徒患其丧志已。
纯佛法不足以维风教。雷次宗、周续之皆兼儒释,故风操可观;杨亿、赵抃、赵贞吉皆兼儒释,故谋国忠而诚节箸。学佛不能破死生之见,又蔑视儒术者,则与王夷甫清谈无异。托于无执着,故守节之志倾;托于无我慢,故羞恶之心沮。王维所以降荦山也。或曰:儒不有扬雄邪?曰:黄门郎,下隶也;给事中,显要也。汉唐官制绝异。新莽,诸夏也;荦山,胡虏也。雄尚当议,而况于维!
汉儒虽博稽名物,然其学有统,则仁义忠信是也。清世为汉学者,唯最先张蒿庵、江慎修辈,犹有汉儒风节;其后说经日以精博,躬行则衰。夫汉儒堕行者,固有之矣。若郑仲师之不屈于匈奴,卢子榦之抗议于废立,所谓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见危授命颠沛不违者,此其风节,岂中庸之材所敢拟!至师丹之骨骾,朱云之狂简,于世亦为希有;赵邠卿于重关复壁中注《孟子》,观其《题辞》《后序》,辞无憔杀,意抗浮云,是有得于孟氏浩然之气者也。清世其有乎!

章太炎篆书陶渊明《咏贫士》诗
颜鲁公非以学道名者也,临难之勇、处事之正、死节之烈如此!昔人尝以问象山,象山答言:“人皆有秉彝,勿视学道泰过。”余谓非独鲁公也,自汉以下,卓然以德操名世者,盖有十四人。上不必七十子之徒,下未逮闻濂洛之学,盖发乎悃愊,因心而至。或者以行不着习不察相蔑,则虽夷、惠之行,犹可间也。贤士至众,今但举十四人,谓其生遇孔子,高或扳子弓、季路,次亦与曾、宓、漆雕同比。人伦之范,斯为高选。学者毋自重其师资墙宇,而人之德性是尊,则于尚友之道几矣。
张良子房 汲黯长孺 黄宪叔度 田畴子泰 诸葛亮孔明 管宁幼安 王烈彦方
右汉七人。
颜含弘都 陶潜渊明
右晋二人。
元德秀紫芝 元结次山 颜真卿清臣 阳城亢宗
右唐四人。
范仲淹希文
右宋一人。
彝伦在人,何间缁素?儒者以逃父病释迦,此则泰伯、仲雍先尝为之。抑亦印度热地,果谷易孳,裘纩靡用,资生之具既给,殊不待子之养也。是故梵志僧佉之伦,靡不出家习道,亦不自释氏始。厥在禹域,风土少殊,搉论出家所由,有甘旨素给者,有因乱散亡者,有不逮事亲者,有因事迫走者,有极贫乞养者。其四者不应诃责,其弟一则尚最少也。大乘本有居士,维摩诘、胜鬘之伦,皆学穷圣域,中土亦有庞居士辈。若夫玄奘译经而归葬,见《慈恩法师传》。玄识庐墓以习禅,见《张燕公集》。此皆已受具戒,申恩罔极,亦岂佛法所禁邪?情欲之事,出家所禁,然名德如阳城,高隐如林逋,如此者众,则不足辩也。《涅槃经》述迦叶言:“我当以佛法僧常住启悟父母。”是则仍有省觐,遂其蒸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