菿汉闲话
菿汉闲话
昔人说致知格物者,皆博通坟籍之士,非于义支离,即于文颠倒。温公以为格拒物欲,最为少病,乃亦近于枯槁,非大学之教也。泰州王汝止起自灶丁,读书甚少,独知知即知所先后之知,物即物有本末之物。斯义一出,遂成千古定论。非泰州之智独过前人也,博学者记忆不专,故语在目前而有不省,寡学者终日相对惟此一编,故俯拾即是也。董遇云:“书读百遍而义自见。”自古有载籍极博,而下笔不能成条理者,亦有寡学著书,反胜博学者。无他,前者失之卤莽,后者得之读百遍耳。若夫无而为有,约而为泰,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学者虽聪慧绝人,其始必以愚自处。离经辨志,不异童蒙,良久乃用其智,即发露头角矣。自尔以往,又当以愚自处。不过三年,昭然如披云雾见青天者,斯后智愚杂用,无所不可。余弟子中独季刚深窥斯旨。
处官涉务,常苦无暇求学。然经记至言,所谓道之出口,淡乎无味,涉务稍久,乃知为不刊之典,其深造有过于读书者矣。王文成称知行合一,于此亦见一斑。
东原云:“大国手门下,不能出大国手。二国手三国手门下,反能出大国手。”盖前者倚师以为墙壁,后者勤于自求故也。然东原之门,即有王、段、孔三子,所得乃似过其师者。盖东原但开门径,未遽以美富示人。三子得门而入,始尽见宗庙百官耳。前世如张苍门下有贾太傅,而贯长卿辈经术不过犹人。梁肃门下有韩退之,而籍、湜辈文学去退之已远,则真所谓二国手三国手门下能出大国手,大国手门下不能更出大国手也。
曩胡适之与家行严争解《墨经》,未有所决。余尝晓之曰:“昔人治诸子多在治经后,盖训故事实,待之证明,不欲以空言臆决也。今人于文字音义多未昭晢,独喜治诸子为名高,宜其多不安隐矣。”时有难者曰:“郭象岂通经明小学者,而注《庄子》,后来莫及。公何未之思耶?”余曰:“郭氏专意玄言,自有传授,则不藉通经明小学而得之。然大体虽得,义训犹不免粗疏。今之治诸子者,本非专门,乃是从旁窥伺,如王怀祖与曲园先生皆是。然则微旨固难审知,而知者特文句耳。非得其训故,稽其事实,何由说之?”
今人谓文字不用于时者,即为死字。不悟用与不用,亦无恒准。如《说文》:牴,二岁牛。犙,三岁牛。牭,四岁牛。群书未见有用者,而清时作蒙古律用之。又尝忆少时,见有两造争地契真伪者,老吏批牍言所呈文契纸色蔫旧。时余初习《说文》,不甚省记,问蔫字何义?答云:“俗称颜色不鲜曰蔫。此字是也。”归检《说文》云:蔫,菸也。菸,郁也。乃知吏判实有由来,此类甚多。类篇已列五万字。原其始造,必有是语然后制是字。虽古今语变,日有洮汰,亦当日存二三,穷询方语,自可周知,安得悉为死字哉?

章太炎自用“菿汉”文鸡血石印
文以载道,今人多不喜其说。余谓文安能篇篇载道,要当不为非道之言。然则道、墨、名、法,自儒者视之,为道耶非道耶?此则道之为言,条流至广。彼诸子者亦各自以为道,恶得以儒术一概排之。若尔,传奇平话,复为道邪非道邪?夫苟为无裁制之言,则传奇平话无非文,虽荑稗屎溺亦孰非道也?
《楚辞·天问》:圜则九重,孰营度之?其义本不可知。而明清间远西谈天者,有九重玻璃天之说。戴东原颇采其说以注屈赋,唯不云玻璃耳。是说今虽已废,可知当时远西学者,拘滞已甚。案庄生云: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已疑天体之非实有。《晋·天文志》述汉秘书郎郗萌记先师相传宣夜说云:天了无质,仰而瞻之,高远无极。眼瞀精绝,故苍苍然也。譬如旁望远道之黄山而皆青,郗察千仞之深谷而窈黑,夫青非真色,而黑非有体也。日月众星,自然浮生虚空之中。其行其止,皆须气焉。是以七曜或逝或住,或顺或逆,伏见无常,进退不同,由乎无所根系,故各异也。郗在庄后,竟以天为无有,而下距明清间已千四百余年,乃其所见卓如此。彼言玻璃天者,亦可愧矣。
中土论时病,率谓因于风寒暑湿,而远西以为热病皆由细菌。余谓此方智者,盖已亿度及之,以无实证,故医家不用耳。据宋玉《风赋》以大王之雄风、庶人之雌风分言,由风之所过有异,故宁体便人与为病亦殊。其论庶人之雌风云:“塕然起于穷巷之间,动沙堁,吹死灰,骇溷浊,扬腐余。故其风中人,欧温致湿,生病造热,中唇为胗,得目为蔑。”是风非自能病人,由其所传浊溷腐余为之,则与空气传播细菌之说不谋而同。又推溯之,《素问·生气通天论》云:“风者,百病之始也。清静则肉腠闭拒,虽有大风苛毒,弗之能害。”苛毒与大风并言,所谓自空气传致者,非乌头野葛之伦可知。案《说文》:“苛,小草也。”“毒,害人之草,往往而生。”害人之小草,非细菌云何?惜当时无显微镜,无由实验,故说多支离不能专守耳。
王小徐季同以佛法难惟物学说。余因问曰:“所以知惟物者,信现量耶?信比量耶?”曰:“彼谓推论至极,非物莫属,则所信者比量也。”余曰:“若尔,亦可为景教辩护。以为推论至极,非上帝莫属也。盖物之本质,所谓电子原子者,本不可见闻。而上帝亦不可见闻,则彼此无以相难矣。惟物之说,只可局论矿物耳。若动植诸物,化分之固皆矿物所形成。而生物学家不许言有机物为无机物所化,是则动植之力,能摄取矿物以供己之材料。其能摄取者,则必在矿物以外矣。或谓之生理,或谓之生机,在佛法则谓之阿陀那识。苟舍佛法而他求之,展转推论,亦可归之上帝。一因矿物而推致电子原子,一因动植物而推致上帝,宁不可立为二元耶?唯上帝帝释与梵天王等,执着名称,堕入人格。而景教所谓七日造世界者,尤为鄙浅。造化之称,见于《庄子》,远视彼等诸名为超越。因而用之,则必可与惟物论分峙矣。”
长沙叶奂彬德辉富于藏书,善辨真伪,而拘牵宋本,谓字字皆直千金。又牢守汉学,不肯改移。余尝问之曰:“宋本《说文》云:中,而也。君信之乎?”答曰:“信之,而训颊毛,而上耑横竖二画,本象鼻际人中,则知中之本义,当为人中。且从本从丨,引而上行读若囟。由人中引而上行,则头会脑盖也。不得宋本,何由明之?”奂彬又言:“君治小学,好言双声叠韵,是乃永明诗人之说,不当糅入小学。”余曰:“郭冠军婢能作双声语,则知双声本是常称,非永明诗人所造。但其名出晋后,汉人未有耳。”奂彬言:“汉人所无,言汉学者即不当采。”余曰:“岂特双声,反语起孙叔然。汉人说经亦不用也。如君意,必当言读如某、读若某耶?”应曰:“然。”此二事可谓通人之蔽。
王壬秋记曾湘乡评曲园先生语云:“荫甫可谓近代闻人,犹未得与于作者也。”案作者之谓圣,先生何敢当?即大儒如孟、荀,次如二刘、贾、许,后人亦岂易企也?然目以闻人,义亦未契。此正俞理初辈当之。先生虽广涉群书,先务自有所在,与夫泛滥记诵无所归宿者固殊矣。当云近代经师,不当云近代闻人也。
李莼客、王壬秋,相传并是肃顺幕客,而李颇讥王为江湖游食之徒。今谓博闻广见,常识完具,李自胜王。若以文辞相校,李之不如王亦远矣。盖其天性妒媢,于并时学者,无不吹毛索瘢,非徒壬秋一人而已。余尝谓宋代小说最知名者,莫如《容斋随笔》。时俗小说最知名者,莫如《红楼梦》。二者不可得兼,能兼之者,其惟《越缦堂日记》乎?
《唐语林》柳八驳韩十八《平淮西碑》云:文有冒子,若我为之,便说讨叛矣。自来评是碑者,皆以不特叙李愬功为病。姚铉特载《段文昌碑》,而置韩碑不录,亦以事实不详尔。若品藻文字,未有如柳侯之深至者,韩闻之当亦懑然心服也。然柳作《封建论》发端云:“天地果无初乎?生人果有初乎?”亦是冒子。乃知文章通病,虽至精者不能免。
策锋出而平文衰,四六兴而俪辞坏。方、姚以来,平文渐起,俪辞尚多祌杂。汪容甫出,苦欲上规晋宋,单复并施。然观晋人文字,任意卷舒,不加雕饰,真如飘风涌泉,绝非人力。《萧选》以沈思翰藻为主,故所弃反多尔。容甫刻意铸词,转近方幅。于《萧选》所录者尚多惭色,况其未录者也?
读古书须明辞例,此谓位置相同,辞性若一,如同为名物之辞,或同为动作之辞是也。然尚有不可执者,《论语》发端便云:“不亦说乎?不亦乐乎?不亦君子乎?”君子与说、乐辞性岂得同耶?或者拘挛过甚,同为名物,尚以天成、人巧,动物、植物,琐细分之,流衍所极,必有如宋人说《滕王阁序》以落霞为霞蛾者。高邮王氏父子,首明辞例,亦往往入于破碎。如《秦风》“终南何有?有纪有堂”,与“有条有梅”相偶,同为名物之辞也。王氏以其属对未精,必依《白帖》改纪堂为杞棠。《商颂》:“受小球大球”,“受小共大共”。《传》曰:“球,玉也。共,法也。”亦间为名物之辞。王氏又以属对未精,必依《大戴记》一本及《淮南》高诱注改共为拱,引《广雅》“拱,球,法也”说之。苟充其类,则霞蛾之说亦不可破矣。
《诗·商颂·长发篇》“受小球大球”,“受小共大共”,《毛传》球训玉,共训法,自有据。案吕氏《先识览》:“夏太史令终古出其图法,执而泣之,乃出奔如商,汤喜而告诸侯曰:‘夏王无道,守法之臣自归于商。’”此所谓受小法大法也。《书序》:“夏师败绩,汤遂从之,遂伐三踕,俘厥宝玉,谊伯、仲伯作《典宝》。”此所谓受小玉大玉也。盖玉以班瑞群后,法以统制诸侯,共王之守莫要于此,是以受之,则“为下国缀游”,“为下国骏厖”矣。《逸周书·世俘解》说武王克殷,亦云矢珪矢宪,其意并同。凡观古者当先核其事,次求其义,非徒以虚文笼罩而已。王氏据《广雅》拱球并训法,此或三家诗有之,要未得其实事也。
《诗·邶风·新台篇》:“籧篨不鲜。”《传》曰:“籧篨,不能俯者。”又云:“得此戚施。”《传》曰:“戚施,不能仰者。”此本《晋语》为说。而《尔雅·释训》则云:籧篨口柔也。戚施面柔也。王氏从《尔雅》说,驳《毛传》云:“岂有卫宣一人兼不能俯不能仰二疾者乎?”案《毛传》从《晋语》不从《尔雅》,取舍之旨不可知。若谓一人不能兼有二疾,不知偻尪之病,今有所谓鸡胸龟背者,欲俯则碍于胸,欲仰则碍于背,正是二疾兼之,王特未审此耳。
《公羊·隐公传》:“自陕而东者,周公主之。自陕而西者,召公主之。何解?陕者,盖今弘农陕县是也。”《释文》:陕,失冉反。一云当作郏,古洽反。王城郏襷,《唐扶》颂分郏之治,字亦作郏,则汉代所传已有两本。成王定鼎于郏鄏,以为天下之中。周、召分治,自宜以此为界。然作陕亦非无说。陕即今陕州,其下四十里,有底柱之险,常漂溺漕舟。汉杨焉、唐李齐物两次凿之,石堕水中,激水愈怒,竟改为陆运焉。其上六十里,即函谷关。自汉武而上,此百里涧,皆为陕县地。水湍陆隘,实天下之险,故令周、召扼之,则王公守国之道也。然武王犹云未定天保者,周之盛德,在得周南。其地北起洛阳,南至南阳南郡。今守险于陕,则周南反在规外。是故更建洛邑,而分陕之任废矣。分陕盖文王时事,所谓阪尹者是也。
《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七年,作信宫渭南,已更命信宫为极庙。案《春秋传》再宿为信,《诗》言有客信信,则信宫者暂宿之宫,秦都咸阳,本在渭北,故渭南只暂宿尔。若汉太后所居名长信宫,则以后无外事,终身宿此不移也。
秦本伯国,设官与天子不同。及并天下,因而用之,非特自立异也。然如御史、内史、太仆皆本周官,而奉常特司常之变耳,典客即掌客之异名耳。
或疑《老子书》为七国人伪作,以其书称万乘之主,称偏将军、上将军,春秋时大夫称主,不通于天子诸侯。将军之名,亦起周末也。案《春秋内外传》大夫称主者,为对面相呼之称。若泛语则不专系大夫。《书·多方篇》三言民主,是天子亦称主也。《春秋·成公传》:士之二三,犹丧配偶,而况霸主?霸主将德是以,而二三之,其何以长有诸侯?是诸侯亦称主也。《老子》书本是泛语,岂得以对面相呼之称概之?将军名起春秋之末,《左氏·昭公传》云岂将军食之而有不足。又《大戴记》有《卫将军文子篇》,其人亦与孔子同时,则非七国时始有此称也。惟偏将军、上将军之目,春秋未见,盖老子自据楚制尔。
《管子·地员篇》:夫管子之匡天下也,其施七尺,后有一施七尺而至于泉,再施二七十四尺而至于泉,至二十施百四十尺而至于泉始止。旧注:施者,大尺之名,其长七尺。案泉在地中,非尺可量,此施乃以凿地者,其长正七尺耳。据《说文》:铊,短矛也。《方言》作鍦。《荀子·议兵篇》:宛钜铁釶,惨如蠭虿。杨倞注:釶与鍦同,矛也。《史记·礼书》引之,作“宛之钜铁,施钻如蠭虿”,《管子》“施”字,与此正同。盖以铁把短矛长七尺者刺地求泉,与今人开井新术用铁锥刺地者正同。
《楚辞·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注:蹇修,伏羲氏之臣也。案上古人物,略具《古今人表》,不见有蹇修者。此盖以上有宓妃,故附会言此耳。今谓蹇修为理者,谓以声乐为使,如《司马相如传》所谓以琴心挑之。《释乐》徒鼓钟谓之修,徒鼓磬谓之蹇,则此蹇修之义也。古人知音者多,荷蒉野人,闻击磬而叹有心。钟磬可以喻意明矣。
昭明序《陶征士集》以《闲情赋》为白璧微瑕,故《文选》不录狭邪之什,然于赋独标情目。《洛神》一首,旧记妄称感甄,何屺瞻已知其非,谓魏都洛阳,洛神乃指魏帝,其说韪矣。《高唐》、《神女》,本一赋分为上下,其词淫艳,若更甚于《洛神》者。顷王壬秋谓高唐齐地,玉因怀王以绝齐交致祸,故讽襄王使结婚于齐。巫山据楚上游,盖欲迁都其地。所说大体近是,然谓高唐齐地则非。案其赋云:“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则高唐是楚观名,绝不属齐。后言“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巫山赫其无畴兮,道互折而层累。”以高唐巫山并举,则知地本相近。此二赋但说一事,于齐无与也。寻《楚世家》怀王至秦,秦闭武关,因留怀王,要以割巫黔中之郡,怀王不许。及顷襄王立二十一年,秦将白起遂拔我郢,烧先王墓夷陵,楚襄王兵散,遂不复战,东北保于陈城。二十二年,秦复拔我巫黔中郡。盖巫郢一航可达,所谓朝发白帝,暮宿江陵,楚上游之险,惟在于此。怀王虽被留,犹不肯割以予秦。襄王既立,宜置重兵戍守,而当时绝未念及,故玉以赋感之。人情不肯相舍者,莫如男女,故以狎爱之辞为喻。然《神女赋》但道环姿玮态,《高唐》则极道山川险峻,至有“虎豹豺兕失气恐喙,雕鹗鹰鹞,飞扬伏窜”诸语,岂叙狎爱者所当尔乎?此二赋盖作于襄王初载,至二十年后,其事乃验。吴陆抗临终上书,称西陵有失,则荆州非吴有也。玉之所见,大氐类此。
湘人云:道州象祠至今尚存。昔王文成记其事,以明人性本善。此纯儒之语,非其实也。象虽傲很,其就封必有官卫羽仪,而天子又使吏治其国。蛮夷之人,乍见中原文物,自尔壹心内附,文教始开,象之往恶,非彼所知,而近功则已可见。微象就封,虽儒宗如周茂叔,工书如何子贞,亦终椎髻而已。崇德报功,事固宜尔。又云:九嶷舜庙,前代常遣官致祭。及民国祀典不举,而蛮人馨香祷祝,至今不衰。此则明德当祀百世,更非象庙比也。
杨子云:“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然杨子暮年,但能绝之不为,竟不能为其丽则者。《太玄》、《法言》拟《易》、《论语》,赋亦有荀卿可拟。卒无一篇,何也?温雅者独有《官箴》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