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言二
隋唐之相禅,武氏之代兴,其臣效死者寡。及安史为乱,以死勤事不辱伪命者如此其?也,则同类与胡虏异也。
唐太宗谋取建成,问李勣,李勣辞。及高宗欲立武氏,勣乃对以“陛下家事”,卒成牝晨之祸。何前后自相戾也?或曰:勣本群盗,无足议。余谓以孽夺宗,以弟之妻备嫔御,彝伦既斁于前矣。不端其本而正其末者,无忌、遂良之忠也;以为无化而弃之者,李勣之愤也。夫曰“陛下家事”者,明其闺门之内素如犬豕,细者不足责也。虽然,勣是时已贵矣,纵不欲诤,独不能如前者之默乎!干其蛊者,幸有敬业尔。
房、杜佐唐,功参闳、散,然其为太宗谋夺宗,则已甚矣。始秦王与隐太子不平,玄龄劝行周公之事,既而与如晦并劝秦王诛建成、元吉。后二人又同箸道士服入秦府密谋,遂成玄武之变,此其事过丁仪兄弟远矣。当时太宗义故如无忌、敬德、公谨之伦,姻亚武夫,不足多訾,任其责者非房、杜而谁!其后玄龄子遗爱谋逆,自欲夺其兄遗直袭爵始,此与其父教秦王夺适无异也。如晦子荷参太子承乾逆谋,欲废太宗为太上皇,此与迫高祖内禅无异也。以逆为训,故子姓效尤,宜无瞢焉!《传》称:玄龄治家有法度,集古今家诫,书为屏风,以教诸子,曰:“汉袁氏累世忠节,吾心所尚,尔宜师之。”焉知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也。
问者曰:房、杜之事,亦不过如鲍叔耳,何世人皆宽议鲍叔而子严议房、杜也?曰:纠与小白,非判然有当立不当立之分也;建成与秦王,太子支子之分已定也。夫焉得以为比!
汉楚王英谋逆,明帝徙英丹杨,未尝罪其妻子。唯楚狱连及者广,袁安则以死自任,为理出之。唐太宗杀太子、齐王,亦可已矣,而又诛其十子,房、杜于此无一言。岂非明帝之举以义,故不患楚嗣之报复;太宗之举以不义,故深患二嗣之报复乎?玄龄欲子孙师汉袁氏,未思己之得比袁安否也?

陈子昂像
王绩《游北山赋》自注称其兄门人百数,有董恒、程元、贾琼、薛收、姚义、温彦博、杜淹,而不及房、杜、魏徵、陈叔达等。由今追观,玄龄少时已知隋祚不长,而仲淹方献太平策,以隋文之猜刻,太子广之奸狡,杨素之邪佞,乃欲其追比成、康,其识不及玄龄远甚,知房必不事王也。魏徵于隋末为道士,诡托方外,亦无执挚儒门之理。陈叔达答绩书称“贤兄文中子”,是叔达亦非仲淹门人;又云“叔达亡国之余,幸赖前烈,有隋之末,滥尸贵郡,因霑善诱,颇识大方”,则是尝以郡守下问部民,非箸籍门下者也。绩书但举亡兄芮城,不及文中,果尝抗颜为师,安有不举为表旗者哉?唐初卿佐,薛收最少,其为仲淹门人,斯无可疑,然《中说》称内史薛公令子收往事,尚亦不谛,使道衡重仲淹如此,不令作蜀郡司户书佐矣。
陈子昂之谀武氏,犹子云之谀莽也。然观其《感寓》三十八首,刺讥良多。最显箸者,一云:“世情甘近习,荣耀纷如何?怨憎未相复,亲爱生祸罗。瑶台倾巧笑,玉杯陨双蛾。”是明斥武氏之惑主也。一云:“临岐泣世道,天命良悠悠。昔日殷王子,玉马遂朝周。宝鼎沦伊谷,瑶台成故丘。西山伤遗老,东陵有故侯。”是悲唐周鼎革之事也。一云:“乐羊为魏将,食子殉军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是已知狄梁公之心也。盖亦犹子云《法言》,语多讥切,称“汉兴二百一十载而中天”,其献谀则无特操也;其有所刺讥感伤,则素心之不可掩者也。近代全绍衣表彰明季义士,其素心也;而《圣清戎乐词》特为献谀,盖亦有不得已者。深诋子昂,岂有意乎?
《法言》称“蜀庄沈冥,两龚絜清”,其不台于莽可知也。子昂为其父元敬墓志云:“青龙癸未,唐历之微,公乃山棲绝谷,放息人事,饵云母以怡其神。居十八年,玄图大象,无所不达。尝宴坐谓其嗣子曰:‘吾观大运,贤圣生有萌芽,时发乃茂,不可以智力图也。’”又为其族人居士嗣墓铭,比之庞德公、郑子真、王霸、蜀才,“非其道万钟不足丰,非其荣五鼎不足饪”,然则顾丘垄、瞻桑梓,岂无追孝慕义之心哉!两人先后产蜀中,文章皆陵跨百代,而操行持论亦相若,岂渊源所渐如是邪?
作礼乐以文奸言,称符瑞以愚百姓,武氏与莽无异也。莽末天下大乱,身陨渐台,而武氏无是。是有故。莽变乱人民职业,其毒布于天下;武氏之酷,只及于朝臣也。莽忌人材,而武氏能超用俊杰也,姚、宋亦武氏所得士耳。
上官仪以谋废武氏见杀,其孙女为昭容,乃通武三思,内出诏命,辄推右武氏。李义府以附武氏贵幸,其子湛乃助张柬之诛二张,迎中宗复位。后人之异于前人如此。然则忠正之后,从恶如崩;奸谀之嗣,干蛊无咎。岂天道邪?在人自为尔。
裴行俭不喜王勃,谓其不得令终;独喜勃兄勮,谓当掌铨衡之任。其后勃渡海溺死,勮仕至天官侍郎,其言验矣。然勮卒坐綦连耀事诛死,并及其弟勔,则犹不如溺死之为安也。行俭之鉴裁岂有当哉?观其所谓器识者,本谓享爵禄之器,然则生五鼎食,死五鼎烹,行俭固不以为非也。
陶弘景称山中宰相,未尝居位也。以道士登相位者,自魏徵始。及元刘秉忠、明姚广孝出,遂有黑衣宰相矣。韩退之汲汲以利禄诱沙门,未思有此辈在耳。龟潜而龙跃者,自非贤哲,必为奸雄,固不与鸡鹜争食。非其时,诱之亦不出;得其时,沮之亦不能矣。澄观公才吏用,当时所无,然其志既定,虽伊、吕亦不为也。徒得贾岛之伦,将安用之?
天之生才,不为治乱增减。汉世,上有光武、明、章,下有严光、梁鸿,斯为最盛。然汉廷公卿,亦非有特达之士也。其后外戚阉竖渎乱朝政,则韩康、徐稺、陈寔、黄宪、袁闳、姜肱、郑玄、申屠蟠、庞公、司马徽兴乎下,或仕或隐,亦不离儒行也。魏、晋二季,儒者渐零落矣。而隐逸转多于汉,苦节如孙登、焦先、董京、郭文,甘节如范乔、戴逵、孟陋、刘之、陶潜,与夫索袭、杨轲之流。隔在异域,悉能以贞白自持,则缙绅端笏者对之有惭色矣。乃其所学,固不必纯乎儒术也。佛道既昌,隐者别有归宿,故自达摩东来以后,逸民渐希,而禅宗高德如竹如蔗矣。唐贞元、元和间,不为盛世也,有如郭文之流,亦未肯出,退之乃欲挽禅人以从政,岂可得邪?
吕温《广陵陈先生墓表》曰:“广陵郡棠邑乡陈君曰融,长而不学,老而不仕,殁而不称。若夫为养克孝,居丧致毁,事亡如存,朋友孜孜,兄弟怡怡,于乡恂恂,与物熙熙,天性人道,其尽于兹。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予贞元初,寓居是邑,言归京国,道出其乡,始见一乡之人,父义子孝,长惠幼敬,见乎词气,发乎颜色,不闻忿争之声,不见傲惰之容,雝雝穆穆,甚可异也。因揣之而叹曰:此乡之人,岂必尽仁?其必有贤者生于是矣!周访故老,果曰:吾里尝有陈融,孝慈仁信,不学不仕,乡人见之,皆自欲迁善远罪,亦不知其所以然。”如《表》所称,此与汉之姜肱、王烈何异?若其生无石师,自然醇懿,视姜、王尤难得。意者天生蒸民,如此者亦常不绝,特不见称于衰敝之世尔。
韩退之笃于故旧,见人有技,休休乎若己有之,视前世诸文士诚贤。然其戚于贫贱,耽于饮博,去居易俟命能节制者盖远,而便栩栩欲拟孟子,亦不自度甚矣。方其瑕适未暴,以儒者之名为干橹而排释氏,人莫之非,虽己亦自谓足以任也。及贬官潮州,震怖失据,谢表称宪宗功德优于高祖、太宗,请“东巡泰山,奏功皇天,明示得意”,末言“皇帝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其谄屈若是,儒者之干橹败矣。是时虽一渔父指数其失,犹将索然无以应。而大颠方以儒者之义相责,谓不应请封禅,一发中其所自疚,虽欲不屈无由。且夫人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者,自平居视之,未以为贤也,会其震怖失据而得之,则自知己之不若,审矣。退之始终不肯屈于释氏,其情也;其屈于大颠一人,亦情也。《与孟简书》虽文饰,盖不离其质云。
张万福之拜阳城,昔人以比辛庆忌救朱云、刘辅,斯诚介胄所难。汉、唐时狂者如盖宽饶,躁者如李邕,不知进退有之,其伉直亦不可没。以魏相、姚崇之贤,而不能容此二子,将其信未孚,抑魏、姚之度诚有不如介胄者邪?
陆贽在建中、贞元间专主息兵,李绛、武元衡、裴度在元和朝决策讨伐,非宪宗之能过于德宗也,河北之盛衰、淮西之坚绝不同也。刘闢、李锜素无根柢,则指麾而定之耳。淮西虽梗,于九州财如黑子,克之未足以肃群凶之心。当时朝野崇饰其功如此,毛公《采芑·传》曰:“言其彊美,斯劣矣!”
唐室闺门无礼,其时诗人亦多荡佚。然坚贞之材,如宋璟、张九龄、杨绾、颜真卿、崔祐甫者,亦仿佛东汉诸贤,赖以持国,则礼教未衰于缙绅之间也。观《通典》知之矣。
朱全忠之暴戾而能薄赋,张全义之无耻而能劭农,所谓盗亦有道者,固出于真忱,非缘饰外貌也。后代不逮此者多矣!
钱镠保障两浙,浙人至今德之。按:是时吴大而吴越小,徐温无锡之捷,诸将欲乘胜薄之,温不许,与钱氏讲解,自是两国偃兵二十余年,则德在温而不在镠也。
宋盛时,南国人材以江西、闽、蜀为冠冕。江西与蜀,汉、晋已多达者,为杨、徐、王、孟所保育,文学视中原自胜。闽在南朝,犹有蛮夷之俗,唐常衮始为设乡校,文士如欧阳詹辈,财一间见。逮宋丰蔚如此,则知中土簪缨,避地南徙,因以流衍文化者多矣。虽然,文行有之,国士远器则鲜焉。搉论南材,唯范文正、李忠定、宗忠简为人杰,而皆起于吴会。今又逾七八百年,其质亦衰矣。
襄阳、彭城,汉、唐多秀硕之士。中更六代,其地当南北兵冲,而不能摧沮也。北宋尝有称者,后遂阒然,其衰先于北方。
宋惩方镇之乱,国势转弱,昔人论此多矣。然使建置大郡,任以文吏,如西汉盛时,则力不能畔而兵足任也。必欲破析州郡如春秋陈、许诸小国,宜其惫矣。韩、范在西,虽专兵柄,计其现力,实不当汉时边郡太守也。
李沆为相,大似曹参,黜喜事之人,罢言利之说,斯为当务。唯日取四方水旱盗贼奏之,视参为慎密,所谓居敬行简者也。
宋承五季苟且之政,官制荡然。杨亿尝欲复尚书省制,范仲淹遂多条列。此于纲纪为不可缺,非若仲舒更化之说也。
宋之行法,不忍于缙绅,盖与梁武同病。其称厚德以此,其不振亦以此。
田锡、王禹偁始以儒学致用,孙奭称“‘天何言哉’,岂有书也?”盖学孟子而有得者,贤于唐之韩愈矣。其时国俗敦庞,故数公声誉不如后来者之显赫也。
奇伟如张詠,侃直如唐介,风采不似宋人,犹东晋之有陶侃、卞壶也。
朱邪称制以后,绵历三姓,讫宋初犹有胡风。徐铉初至京师,见朝士多披毛褐,哂为五胡之俗。及贬邠州,地苦寒,铉终不御毛褐,以冷气入腹卒。此虽近戆,其志亦可悲矣。清世命妇制服,皆施长衣,汉人卒不肯服。上箸袿衣,下施赤裳,绣补袿衣胸前以分品秩,虽入谒宫庭,宾赞大礼,亦不改。其实私造命妇服也,然未有敢非之者,由其耻与胡妇同服,遂成习贯。妇人贞恒,犹有徐铉风,而夫子制义者竟不能也。或者乃谓“无衣无褐”,已见《豳风》,妇人之服,于礼本不殊衣裳,反之者为不知古。不知称褐宽博褐之父者,皆以贫窭致然。宋时进士登弟,尚称释褐,此岂士大夫之法服也?妇人宵衣之属,皆上侈袂而下曳地,非如清时所为也。
礼失而在四夷者,《周官·大祝》之奇拜,杜子春云:“谓先屈一膝,今雅拜是也。”然何武所举方正,槃辟雅拜,有司以为诡众虚伪,是汉时行此者已鲜。《后汉书·东夷高句骊传》“跪拜曳一脚”,正此奇拜。建州本高句骊地,故清时亦屈一膝曳一脚而拜也。其他燔豚之食,席地之燕,盛行于清世者,孰非古礼?此犹祭祀立尸犹存于蛮夷中耳。礼法后王,不得缘饰周典以颂殊俗。惟日本法服独存唐制,皇室大礼则冠通天冠,此其当采者也。
《东都事略》载:余靖两使契丹,通外国语,至为蕃语诗,为御史劾奏,自知制诰出知吉州。靖本正人,亦无蛮府参军之屈,直游戏为此,犹不免于弹劾,则宋时尚有典型也。
庆元内禅,近世钱晓征议之曰:“古有废昏立明者矣,未有废父立子者也。父子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若以太皇太后之诏为辞,此掩耳盗钟之为。论者许赵汝愚为社稷臣,此夫子为卫君之说也。”此论至当。唐天宝末,玄宗幸蜀,中原将帅无所禀命,宗社存亡,仅如一发,肃宗嗣位灵武,为恢复根本,宋儒犹谓之篡。绍熙末年,非有亡国破家之衅,其率群臣而退者,留正所为尔。而汝愚拥立嘉王,诸儒又身与焉,盖亦弗思而已矣。必不得已,立嘉王为太子,奉以监国可也。强使即真,是卫辄之继也。
孟子云:“不嗜杀人者能壹之。”明太祖威刑逾滥,二世而亡,与秦皇无异也。秦时有六国公族,故六国亡之。明之取胡元,至顺也,胡既不复能南牧,民亦无与胡者,故其分封之子亡之。亡一也,晋亡于曲沃,汉阳诸姬亡于楚,非有异也。
建文朝缘饰儒术,而不能胜燕王之残暴。孟子曰:“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抔水救一车薪之火。”
明初暴戾之气,垂六十年,厚德如仁宗,犹瓜击李时勉,折胁几死。宣德以后,其风始衰。
解缙上《大庖西封事》,通达治体,其识过方正学远甚,而建文朝黜之,何也?
成祖讨黎季犛弑君之罪,犹灵王之戮庆封也,是以交趾卒不服也。
宋丁谓诬寇准,章惇、邢恕诬刘挚,皆谓其谋废立,准与挚不过远窜耳。明石亨等诬于谦、王文欲迎立外藩,其无根犹是也,而谦、文竟死。君子是以不台于薛瑄也。
中夏典法,至胡元荡尽,明虽复之而不能尽也。张居正称:“高皇帝之治,主于威强,前代繁文苛礼乱政弊习,铲削殆尽,其所芟除夷灭,秦法不严于此矣,又混沌之再闢也。”其实礼文废于胡元,明祖因循而已。废其大者:则公除以后,嗣君亦无心丧;大行百日,遽行大婚,是也。废其小者:则祖宗之名亦不讳也。明世名璋名深者甚多,官名则镇守、照历亦不改。然据《明律》称,御名庙讳有二字止犯一字者,不坐罪;《会典》称二名不偏讳,亦癨据表笺文书言之。乃臣下竟以为名,此何义也?嘉靖以还,稍稍知讳矣。
刘宋时,三吴犹有乡射,羊玄保、蔡兴宗皆举行之。乡饮酒讫明未废,其有相陵犯者,律箸其刑甚峻。此之不行,则少陵长者多矣。
英宗释建庶人之囚,曰:“有天命者任自为之。”英宗何以有此言哉?覆于土木,锢于南宫,而卒还大宝,知天命不可夺也。前世楚成王失之重耳,吴夫差失之句践,项王失之沛公,魏武失之先主,苻坚失之慕容垂,桓玄失之宋武,高欢失之宇文泰,建庶人不辨牛羊,固非七人之伦矣。虽然,唐宣宗之在潜邸,沉默不言,当时视之,亦谓其痴,与建庶人无异也,英宗不以是疑建庶人,则诚有过人之度也,其不失国也宜哉。
明世人材,至弘治而极盛,王恕、马文升、刘大夏、杨一清,得一人可安天下。孝宗孜孜求治,早朝晏罢,亲信大臣,又非君臣不相遇之时也。惜其龄促,而武宗以荒淫继之。使孝宗寿过中身,则可比隆于文景矣。
荀子云:“有暴察之威者,有狂妄之威者。”明武宗以巡幸故,杖杀谏者十余人,狂妄之威也。世宗以大礼故,杖杀谏者十余人,暴察之威也。所谓“百姓劫则致畏,嬴则敖上,执拘则最,得间则散,敌中则夺”者,于世宗见之,所谓倾覆灭亡可立而待者,则武宗竟免焉,是何也?武宗之世,弘治德泽犹在人心,又有李、王、二杨四相弥缝其阙,虽杖毙谏官,未敢妄戮大臣,且其威如飘风暴雨,不终朝夕,故无灭亡之祸也。世宗时,弘治余泽已衰矣,以营造斋醮浚民,与以巡幸厉民无异也。而又享国久长,老而弥虐,张孚敬、桂萼、严嵩逢君之恶,凡四十年,戮一宰相,杀尚书、总督以下无算,非徒杖毙谏官而已。是以明之亡征,在暴察之威,不在狂妄之威也。
阳明《答顾东桥书》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答聂文蔚书》称:“一家骨肉,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何能一体视之?”按《年谱》,答顾书在嘉靖四年,答聂书在五年,其针砭世宗君臣,可谓切至矣。惜以霍韬、黄绾自累耳。
明中叶以后,人主多不涉学,独世宗知之。乃若资辨捷疾,闻见甚敏,强足以拒谏,辨足以饰非,适自取危殆耳,其材盖与新莽、梁元无异。及愍帝效之,明遂不祀。
明世士人,不可与道古;然于朝章吏法,靡不周知。故虽弱冠释褐,出宰远县,处分公事,晏然有余。上至监司,亦未尝特延幕僚也。清世士人,知古不知今,适相反矣。
明进士弟一人,商辂、彭时,见之政事者卓然过人;岳正、罗伦、舒芬、杨慎、罗洪先、吕柟,亦皆直谅之士。至清而寂然,恬淡守经者,财一金榜尔。
天启、崇祯间,镇辽则有孙承宗、熊廷弼、袁崇焕,剿寇则有卢象昇,皆一世之奇材也。能终其用,明亦不亡。熹宗只失一人,愍帝乃失三人。崇祯朝之宰相,祸国甚于魏奄矣。
天顺、成化间,王翱、姚夔主铨事,王专用北人,姚专用南人。是时南北人材固相敌,终明之世亦无低卬焉。及清以甲科饵南人,士风日靡,唯湖南得免。然曾国藩犹未脱然于是也。
或曰:“张居正沙汰生员,可乎?”曰:“游食聚处,好行小慧,沙汰之可也。”“乡校议政,可乎?”曰:“有子产则可,无子产则乱。”“明太祖严太学之法,咎重者至于谪戍,可乎?”曰:“可也。未若申之以孝弟忠信也。”
或曰:明亡于东林,有诸?曰:东林之党犹正也。国虽亡,君臣之义不亡也。君虽亡,朋友之义不亡也。友虽亡,夷夏之义不亡也。抗疏攻奄,激使狂噬者,杨忠烈也。时东林高忠宪、黄忠端皆谓宜缓。
袁世凯之信臣陆建章者,一日不杀人,则邑邑不自得。日射击数人,即快意愔然而卧,卧必见死者被发血模胡来逼其身,又震怖失次,后不敢卧,歆御米以待旦。余方见羁,而建章问曰:“死者之来,谁为之也?”余曰:“是君天性未尽丧之征也。假令如张献忠之徒以人为当杀者,则不见死者来逼矣。”曰:“为献忠即卧安乎?”余曰:“君能为则为之。”建章默然,自是杀人亦少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