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言一
恻隐羞恶,生而具者也,以为性善可也。辞让必非生而具者,观夫儿童岐,分果必务多,得物必相竞,虽让之父兄,情有不厌;蛮貊之人,家自为社,交相陵暴,夺掠禽鱼,争取畜产,以为固然,此其事之有譣者矣。荀子论性恶,不言恻隐羞恶为人所本无,但云“顺情性则不辞让,辞让则悖于情性”,虽令孟子与之对论,无以屈也,其云“礼义生于圣人之伪”,则不然。圣人之性,宁独异人?人皆无辞让,而圣人独有辞让乎?《易·序卦》云:“屯者,物之始生也,物生必蒙。蒙者,物之稺也,物稺不可不养也。需者,饮食之道也,饮食必有讼。讼必有众起,众必有所比,比必有所畜,物畜然后有礼。”此真能明辞让所始者。太古无化之民,因给养而生争竞;争竞愈广,众比愈盛,又必储财以备久斗。斯时外扞强敌,期于勠力相赴,若夫内争货财,宁有济理?由是自相约束,始行辞让。故始之以饮食必有讼,终之以物畜然后有礼,见让由争成,可谓本隐之显之论矣。孟喜说《易》曰:“阴阳养万物,必讼而成之;君臣养万民,亦讼而成之。”程迥《古占法》引僧一行所述。成者,成此礼也。辞让既成,习贯若性,恻隐羞恶复旁济之,安行谓之圣人,利行、勉行谓之君子。
韩非《五蠹》云:“古者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财寡也。”此说虽若成义,不悟木实兽皮苟无定分,虽至足亦自相争。其渐至不敢争者,怨家敌国迫于肘腋故也。且尧舜之际,艰食鲜食,犹有阙乏,稷教播种,禹益懋迁,仅乃得济,安得人民少财有余邪?汉至文景之末,家给人足,都鄙廪庾尽满,众庶街巷有马,由是人人先行义绌耻辱,始可谓财多而不争矣。此事又在韩非身后,礼法既行,制有定分,故人民各治其生尔。若如太古无法之世,夺攘足以自活,安肯尽力田畜,虽欲人给家足,岂可得也!
总政纲,司黜陟,专生杀,则谓之君,谓之帝王。今之大总统不兼大元帅者,犹与君稍异;兼大元帅,则宛然无以辨矣。以其出自民选,天下为公,故谓与君主有殊尔。
《周官》有外朝询万民之法。春秋时晋惠公失国,卫灵公欲叛晋,皆尝举其事,即今所谓国民大会也。小国寡民,事则可尔。汉之议盐铁,实召贤良文学议之,此无异今之代议士。但出于郡国选举,不出民选,其来稍异,此大国所宜也。虽然,霍光秉政,最为专擅,犹知与俊民集议。晚世武人恣横,虽以此制之,身无一剑之任,则必为所侮矣。非改募兵为征兵,而又遍置团练,民权殆无以伸也。
礼法之属,品目扶疏,必有其维纲焉。古之法纲,散在《周官》《礼经》,其间本枝错杂,细大相糅;次则传记有引古之制者,唯及单文,更难见其邻类矣。然则撮举法纲集成宪法者,三代未之有也。《秋官·布宪》与《管子·立政》篇所说,皆在正月之吉,此则每岁有异,只于当时切用,非立法之大纲也。唯《魏策》安陵君曰:“吾先君成侯受诏襄王以守此地,手受太府之宪。宪之上篇曰:‘子弑父,臣弑君,有常不赦。国虽大赦,降城亡子不得与焉。’”是乃传之数世,箸为典常,正是今之宪法。知非刑律者,魏李悝作《法经》六篇,此云“宪之上篇”,上下相对,只二篇,与《法经》繁简不同,故知非刑律也。盖七国时始有之,惜其全书不可睹耳。自汉以后,又散之官制律令中,而宪法无特箸者矣。虽然,苟无忠信诚悫以先之,虽有宪法,抑末也。
西伯受命称王,见太史《周本纪》,唐梁肃据《论语》服事之文以非之。夫群言淆乱,折中于圣,如《鲁诗》《书大传》《小戴记》诸文,出周、汉间儒者,文各驳异,今置不论。《论语》真孔子书,《三朝记》亦真孔子书也。《三朝记·少间》篇曰:“纣不率先王之明德,粒食之民忽然几亡,乃有周昌霸诸侯以佐之。纣不说诸侯之听于周昌,则嫌于死,乃退伐崇、许、魏以客事天子,文王卒受天命,作物配天制典。”其云“霸诸侯以佐之”者,即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也;其云“嫌于死”者即 里之囚也;其云“卒受天命,作物配天制典”者,即受命称王也。诸经言文王受命者,《书》称“文王受命惟中身”,此谓嗣位为君;《大雅》称“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此即《三朝记》所谓受天命。或说为受殷命为西伯,寻文王未囚羑里时已霸诸侯,则为西伯久矣,岂待伐崇时邪?此则服事在前,称王在后,不得举一以疑一矣。《逸周书》亦当时实录,其《程典》篇曰:“维三月,既生魄,文王合六州之侯,奉勤于商。商王用宗谗,宗即崇字,谓崇侯也。震怒无疆。诸侯不娱,逆诸文王。文王弗忍,乃作程典,以命三忠。”是始而服事,因以被囚,既出羑里而诸侯劝进,文王犹未忍称王。其《酆保》篇则曰:“维二十三祀,二十三字有误。庚子朔,九州之侯咸格于周,王在酆,乃命三公九卿及百姓之人。”此乃在伐崇后,九州和会,又过于前之六州,既命三公九卿,则称王可知也。原诸侯所以归文王者,以纣为无道,欲藉文王之宠灵以护己耳。既囚羑里,文王尚不自保,安能护人?出囚以后,六州劝进,势在必然,文王始犹弗忍。及九州咸格,终遂称王者,以非是则诸侯无所系,将参伍合从以抗纣而自固,不至天下瓦裂不止也。且王者,往也,朝觐者往焉,讼狱者往焉,则可以践天子位矣。九州咸格,朝觐者往也;虞芮质成,讼狱者往也。既有其实,而何为阳谢其名乎?借观孟子之在衰周,力言王齐,齐苟王矣,置周何地?此与文王称王事例正同。如李泰伯之伦直诋孟子,是即不论。后之儒者不非孟子王齐,而疑文王称王,何其自为矛盾欤!
《逸周书·世俘》篇,校其月日,与《汉志》所引《武成》相会,间有误字;其言狩事,亦与《书序》“往伐归兽”,《周本纪》读兽为狩者同,是即《武成》篇也。其云:“武王遂征四方,凡憝国九十有九国,馘曆亿有十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亿万有二百三十,凡服国六百五十有二。”曆即历,《释诂》训数。馘数之多,孟子固以为疑。然若以万万为亿,其时人口未能满此,恐史官不应夸诞若是。亿有十万,十盖七或ㄨ之误,当以十万为亿释之,则馘数十七万七千有余,俘人三十一万有余。夫征服之国至六百五十有二,平均分之,则每国被馘者止二百七十余人,被俘者四百八十人不足,合计则多,分计未为多也。下言“武王俘商旧玉亿有百万”,百亦一字之误,谓十一万也。古者采玉有蓝田、荆山,非远取西域者,故其数至是。
庄生云:“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自古未有不诚而能定功者。”荀卿称“粹而王,驳而伯”,此定论也。以五伯为假之者,只论齐桓一身,未知管仲之诚也。大氐人君材高,则名实皆系其君,文武是矣;人君材劣,则名系乎君,实系乎臣,周公辅成王、管仲相桓公是矣。责包茅,拜赐胙,拒子华,寝封禅,皆管仲之力,故曰一则仲父,再则仲父,明管仲为雄而齐桓其雌也。若夫戎狄豺狼,陵轹诸夏,含识者谁不扼腕?虽秦皇之筑长城以扞匈奴,亦曾非伪也。桓之伐山戎,斩孤竹,存邢救卫,西攘白狄,事定以还,己无所利焉,安得以为假之?若曰此恃力也,非恃仁义也,文王之御狁,喙昆夷,以兵力定之邪?抑传檄而走之邪?若曰以让饰争也,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卒乃戗黎,兵加于王之圻内,何不曰以让饰争邪?儒者喜诛意,必云“无所为而为,然后为诚”,此为修己言之则然尔,一涉王伯之事,彼以仁义求王天下者,仁义亦伪矣。斯作法自毙也。
《荀子·王伯篇》称:“义立而王,信立而伯,权谋立而亡。”其说曰:“德虽未至也,义虽未济也,然而天下之理略奏矣,刑赏已诺信乎天下矣,臣下晓然皆知其可要也。政令已陈,虽睹利败,不欺其民;约结已定,虽睹利败,不欺其与;如是,则兵劲城固,敌国畏之;国一綦明,与国信之;虽在僻陋之国,威动天下,五伯是也。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非綦文理也,非服人之心也,乡方略,审劳佚,谨畜积,修战备,齺然上下相信,而天下莫之敢当。故齐桓、晋文、楚庄、吴阖闾、越句践,是皆僻陋之国也,威动天下,彊殆中国,无他故焉,略信也,是所谓信立而伯也。”然于《仲尼篇》则曰:“颠倒其敌,诈心以胜矣。”信诈不并立,今云然者,于民及与国则信之,于敌则诈之尔。不悟桓、文正谲已有不同。诈敌之事,晋文有之,齐桓犹未也。若夫齐桓有士乡之教,晋文有执秩之法,楚庄择楚国之令典,百官象物而动,军政不戒而备,谓非本政教可乎?此又可以议吴、越,未可以议齐、晋、楚也。大氐五伯本有优劣,而儒者必合之于一剂,所以语多自破已。
齐桓岁德在躬,犹唐之太宗也。不以齐桓累管仲,犹不以太宗累魏徵也。
孟子、荀卿时,中国无虏患;董生时,匈奴虽数扰边,未足以为大虞也。故忘齐桓扞卫诸夏之忠,而专以余事责其诈力。虽然,一盛一衰,可永恃乎!
荀子称管仲不可以为天子大夫。盖管仲但法昭王、穆王,使其辅周,不能致成周之盛也。是以孔子谓之小器。若云不能辅桓致王,则周鼎固未可问也。
《管子·心术下》篇云:“金心在中,不可匿,外见于形容,可知于颜色。善气迎人,亲如弟兄;恶气迎人,害于戈兵。不言之言,察于雷鼓。金心之形,明于日月,察于父母。”其言如此,而肯伪饰仁义乎?
武侯自比,不过管、乐。姚崇问己何如管、晏,识者犹不许。此岂易及者哉!庞士元为先主规取刘璋,及战胜置酒,欢情顿戢,以背信取人,神明有疚故也。管仲拒子华,而士元延法正,能无愧乎?王文成之破宸濠,谲胜之也;徐文贞之除严嵩,术取之也。王尚讥伯者,徐则无辞矣。
梅福上书成帝曰:“今不循伯者之道,乃欲以三代选举之法取当世之士,犹察伯乐之图求骐骥于市,而不可得也亦已明矣。一色成体谓之醇,白黑杂合谓之驳。欲以承平之法治暴秦之绪,犹以乡饮酒之礼理军市也。”此论王伯醇驳,亦同荀子。乃所谓伯者之道者,则延致俊杰,无问资序而已,此亦非诚伪之所系也。
《管子·心术下》云:“能专乎?能一乎?能毋卜筮而知凶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乎?”《庄子·庚桑楚》篇载老子告南荣趎,正用此语,独改“能专”为“能勿失”耳。以义求之,失当读佚,勿佚则专之谓也。管子之为道家,兹其显然者矣。
存乎人者,孰无仁义之心?项王为暴矣,人有病疾,涕泣分食饮,其赤心也。汉宣为契矣,不背许氏,求微时故剑以示旨,其赤心也。魏武为诈矣,祭桥公,赎蔡琰,其赤心也。此岂有所要誉而然者!
《伊尹》书列在道家,当时以为权谋之祖。故孟子解之曰:“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非道义而与人,正指行赂耳。散宜生取美女、骄马、白狐、驺虞、大贝以赂纣,伊尹不为也。虽然,伊、吕等夷也。四友献宝,太公实为谋主。孟子不举太公之行,盖亦有以。太公阴谋,为后人增加,观四友献宝而纣遽卖崇侯,其浅如此,对之易尔,安用阴谋!
江都易王以泄庸、种、蠡为三仁,仲舒引“伐国不问仁人”以折之,谓“越本无一仁”。若以易王奉藩下国,宜敬事天子,共承朝命,不应追慕句践,可也。然曰五伯苟为诈而已,不足称于大君子之门,其比三王,犹武夫之与美玉也,是其意不在讽戒易王。他且勿论,如范蠡事,国破主危,而不图报,则将焉用彼相矣!蠡之言固曰:“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昔者君王辱于会稽,臣所以不死者,为此事也。”观仲舒《繁露》所言,盖燕齐怪迂之士之绪论,不足经国,而又附会《春秋》以决疑狱,析言破律,则李悝、商鞅所不为。使其在越,非如苌弘之辅周,则为刘隗、刀协之辅晋耳。以比范蠡,又如瓦砾之与武夫也。独范蠡去位,三致千金;仲舒去位,不治产业,此一事仲舒为愈。荀子称“仲尼之门人,五尺之竖,羞称五伯”,仲舒亦称之。冉子为季氏聚敛,视管仲何如邪?
齐威王尝朝周,故宣王欲以桓、文自处。孟子不对,而言“无已,则王”者,固由不悉桓、文事状,亦因宣王无可为桓、文之理。盖时周方致伯于秦孝公,又致文武胙于其嗣惠王。齐之伯,欲受锡命于周邪,则秦实阻之;欲自为伯邪,等之不尊周室,则不如王也。此乃审时度势之言。鲁肃对孙权云“将军何由得为桓、文,唯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然后建号帝王”,意正相似,特为贵王贱霸之说所掩耳。
创业之事,箸乎《易传》,岂须多言。一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再曰:“君子安其身而后动,易其心而后语,定其交而后求。君子修此三者,故全也。危以动,则民不与也;惧以语,则民不应也;无交而求,则民不与也。莫之与,则伤之者至矣。”三曰:“革而当,其悔乃亡。”然则涉险被创者,岂安其身而后动哉,胜算定也。
财散则民聚,故君子怀德,小人斯怀土矣。法行则知恩,故君子怀刑,小人斯怀惠矣。李充之解近之。
汉王数项羽曰:“皆王诸将善地,而徙逐故主,令臣下争畔逆,罪七也。出逐义帝彭城,罪八也。使人阴杀义帝江南,罪九也。”此虽权以拒羽,羽实无辞。第七罪尤易使人觊觎,使项氏有天下,上下亦不相维制矣。
自三代以来,唯汉不为异族所困。虽白登暂扼,马邑失利,终能臣呼韩,斩郅支,驱匈奴于秦海。原其规始,实自齐桓。自北伐山戎以讫三国之末,九百年间为中国全盛之世,唐以下则时盛时衰。故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孔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按《诗传》:适,主也;莫,谋也。《卫风·伯兮》《小雅·巧言》传。君子治天下,不建己,故无主;不用智,故无谋,动静不离于理而已。其后慎到闻其说,曹参施诸用。参不治事,与醉吏歌呼,是无主;来者欲有所言,饮以醇酒,莫得开说,是无谋;法令明具,遵而无失,是义之与比。是时参礼下贤人,蒯通亦往焉,而无所措其利口也。大乱初夷,赖是民得宁壹,豪杰焉得而笑之?
贾生对于宣室,既罢,文帝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然亦不加委任者,不及之端,在乎鬼神,不在政事也。魏文以为文帝大人之量,非贾生所及,是又抑扬太过。帝之躬行玄默,生弗如也;生之洞达治体,帝亦弗如也。孟坚云“谊之所陈略施行矣”,然其辅翼太子之术,竟亦寂然。孝景天资刻深,夷戮三公,斩艾子姓,有如草芥。生之上书曰:“秦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使汉文早听其言,移以傅太子,则晁错不诛,临江王不死矣。
汉人多怪屈原不去楚。宋吕与叔说以同姓之臣,近代多宗之。按屈氏虽楚公族,据《春秋传》,桓十一年屈瑕已为莫敖,至赧王十六年楚怀入秦,相距四百岁,原之于楚公室亦甚疏矣。本有可去之道,徒以初见信任,不忍决绝,非为同姓也。三仁于纣皆至亲,而去留尚异,此亦各行其志而已。
或谓景帝殁后,得河间献王为帝,董仲舒为丞相,汲黯为御史大夫,汉治必盛。余谓献王尚未可知,黯与仲舒则正相水火者也。黯学黄老言,治官民好清静。张汤更定律令,黯责之曰:“何空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仲舒则言:“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其为术相反如此。所作《春秋决狱》二百二十三事,皆以对张汤之问者,此岂复与黯相容邪?武帝陋文景之恭俭,而仲舒教以更化;张汤以诛意为法,而仲舒教以?狱。其与汲黯,贤不肖之相去远矣!
东方朔谏起上林,请诛董偃,欲推甲乙之帐燔之于四通之衢,却走马示不复用,追迹孝文,以道德为丽,仁义为准,其直言切谏,盖亦汲黯之亚。然又陈农战强国之计,其言专商鞅、韩非之语,岂前后相背邪?是不然。商、韩所持,要在务本,与武帝好为奢侈者绝异。立法贵专,不在深文小苛,亦与张汤、赵禹更定律令大异也。
以诸生起为帝王者,自光武始。拨乱致理,备乎一身,其方略或不逮高帝;仁明雅亮,高帝亦弗如也。以莽自三公篡汉,于是虚任公府,责归台阁,则所谓惩羹而吹齑也。其后明祖废中书省亦然。
子陵所以去光武者,非以求名高。其致侯霸书曰:“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盖以光武精勤吏事,三公将顺之不暇也。德如子陵,不为傅说,亦当为孙叔敖之伦;若徒以高位尸禄,夫岂其志哉!卓茂,未及子陵者也,故就太傅之位而不辞。虽然,东汉风流,本乎名节。巢、许为唐尧之外臣,子陵亦光武之对物矣。子陵于更始时,尝应会稽都尉任延之聘,延待以师友之礼,见《延传》。及光武即位,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延岂能过光武,一就一去,有由然也。
汉初法律,丧服本无定制,故晁错父自经死,犹衣朝衣。及窦婴为丞相,田蚡为太尉,始以礼为服制。杨子云《解嘲》云“旷以岁月,结以倚庐”,应劭引汉律“不为亲行三年服,不得选举”,盖窦、田后始有此律尔。然据《哀帝纪》,诏“博士弟子,父母死,予宁三年”,则前此尚未得予宁也。陈汤为太官献食丞,父死不奔丧,为司隶举劾下狱,则奔丧有定制而终丧无定制。其公卿大臣,当时即不得终丧,故翟方进母死既葬,三十六日,除服起视事,自谓不敢逾国家制。诸侯王行三年丧者,时亦鲜有,唯河间王良丧太后三年,哀帝至褒为宗室仪表,益封万户。然则汉律只以约束庶士,不以约束在位者也。后汉安帝以后,于大臣、刺史、二千石行三年丧,屡开屡断。唯士大夫多行丧服,盖亦依据《士礼》,非依窦、田之制。
曾巩称:唐太宗引《中论·复三年丧》篇,今阙。按《群书治要》有之,凡四百三十五字。其云“显宗圣德钦明,深照孝文一时之制,是以世祖徂崩,则斩衰三年”,与《续志》注引谢承《书》蔡邕言“明帝圣孝之心,亲服三年”合。今范氏《后汉书》不见其事,光武以中元二年二月戊戌崩,明帝以永平二年正月辛未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帝及公卿列侯始服冠冕衣裳玉佩絇屦以行事,时尚未大祥也。汉碑或云五五,或云祥除,知当时丧制断以二十五月。然从中元二年二月至此永平二年正月,首尾裁二十四月,丧服未终,岂史书日月有误乎?不然,迟之一月而举宗祀亦未晚也。若云明堂上帝之祭不以丧废,则事毕仍返丧服矣。
光武称赤眉有三善,攻破城邑,周遍天下,本故妻妇,无所改易,是其一也。今之新得志者,又赤眉之不若也。
杜林、孟冀客河西,逢贼数千人,拔刃欲杀之,冀仰曰:“赤眉残贼不道,卒至破败。今将军不行仁恩,而反遵覆车,不畏天乎?”贼遂释之。郑康成还高密,道遇黄巾贼数万人,见玄皆拜,相约不敢入县境。姜肱与弟季江谒郡,道遇盗欲杀之,肱兄弟更相争死,贼遂两释焉,但掠夺衣资而已。至郡终不言盗,盗闻而感悔,后乃就精庐求见征君,叩头谢罪,还所略物。此三事者,固由诸公言行足以动人,亦以当时民俗醇厚,感慕名德使然也。唐李涉裁一诗人,皖口遇盗,但求一篇,不敢取金帛。余昔以事至巴,时萑苻遍地,有弟子自万县陆行千里来省。问:“不遇盗邪?”答言:“此间群盗不犯教授及方外。”是则晚世尚有然者。盗亦有道,庄生以病圣人,然非礼义未绝,何以得此!是以颜涿聚戴渊之徒回面事师,卒为烈士也。
后汉贤士,多在逸民,其次独行。若夫党锢之秀,独有范滂,至李膺已近标榜矣,张俭辈不足道也。
申屠刚、郅恽抗议于王莽之朝,卒亦无恙;子云汲于苟免,乃致投阁。故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汉季阉宦乱政,人所深嫉。曹腾虽无过,人恶其类自若也。魏武自知非严穴之士,为人所轻,故务为名行以雪之,诸名士遂折节与交,此其难能者。然则洛京不乱,彼亦以征西将军终矣。
荀彧策袁绍曰:“绍布衣之雄,能合其众而不能用也。”乌乎!岂独绍也。
汉魏废兴之际,陈群所为,未若华歆之甚也。及魏受禅,群与歆皆有戚容。时人议群者,犹曰“公惭卿,卿惭长”。独于歆,魏晋间皆颂美不容口,曹植亦不慊于其兄之夺汉者,然所作《辅臣论》称歆“清素寡欲,聪敏特达,志存太虚,安心玄妙,处平则以和养德,遭变则以义断事”,然则歆之矫伪干誉,有非恒人所能测者矣。南唐宋齐丘效之,不能工也。歆之得誉,亦缘峤之《谱叙》,范书载歆勒兵收伏后事,本诸吴人所作《曹瞒传》,若峤所作《后汉书》,必不载也。
《萃·上六·象》曰:“齎咨涕洟,未安上也。”荀慈明说之曰:“此本否卦上九,阳爻见灭迁移,以喻夏桀殷纣,以上六阴爻代之。若夏之后封东娄公于杞,殷之后封微子于宋,去其骨肉,臣服异姓,受人封土,未安居位,故曰齎咨涕洟,未安上也。”余谓绍封而安上者,独汉时殷绍嘉、周承休而已,自山阳公以下,皆涕洟者也。会稽、怀安,欲涕洟,不可得已。
汉王与陈平黄金四万斤,令间楚君臣。至魏武,则纯以智谋胜人,无行金之事,岂其守正过于汉王邪?秦末士多污行,故可贿;汉末士尚廉节,故不可贿尔。
荀彧阻九锡事,议者纷如,唯《宋景文笔记》谓:“彧之于操,本许以天下,及议者欲加九锡,彧未之许。非不之许,欲出诸己耳。”斯论似得其真,然温公不取者,以彧虽事非其主,器宇本度越常人,不应以议出董昭,遂尔悻悻也。若后世类此者,则往往不出景文度中。
严君平、管幼安,非独新与魏所不得臣也,汉之昏主亦不得而臣也。
蜀先主少从卢子榦学,然所任儒者甚少。吴之张、顾皆醇儒,陆逊黜先刑后礼之论,亦儒家也。
《华阳国志》称:诸葛亮定南中,收其俊杰,以孟获为御史中丞。中丞威慑百僚,乃以夷叟为之者,以其无族姻、远朋党也。尧不能去四凶,必待妫汭之鳏,犹是也。
孙仲谋之拒曹氏也,谋成于周、鲁,而张昭不与。晋明帝之讨王敦,成帝之破苏峻也,谋成于郗、温,王导乃因人之功耳。然魏武与仲谋书,以子布与刘备并论,欲令取之以效赤心。温峤、桓彝始至江东,并以导比夷吾,元功钜德,若无有先焉者,则以其能礼贤附民为国树本故也。仲谋乃云“从张公计,今已乞食”,可谓以一眚弇大德矣。导于周、戴之死,岂无瑕疵?若庾亮之诋导,则出于忮忌尔。
陆机兄弟,吴之世臣而仕于晋,世病机诗平缓,无故国之思。然观其《赴洛》诗,首称“希世无高符,营道无烈心”,末称“惜无怀归志,辛苦谁为心”;《猛虎行》首称“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末称“眷我耿介怀,俯仰愧古今”,此亦疚心之语矣。云作《九愍》,《悲郢》一首,辞尤痛切;《盛德颂》称“粪土臣云稽首再拜,上书皇帝陛下”,异代之人而称谓如此,见仕晋非其本心,故托汉以自见尔。近代诗人称朱彝尊、王士禛,朱尚有感激,王则恝然忘其本矣。《己亥》诗以卢循目郑成功、张煌言,可谓全无心肝者也。举世推王为诗宗,风义焉得不衰!
谢安力存晋胙,而终身不言桓温之过,以其功在诸夏也。北府练兵,实亦自温造端。
汉承秦制,以吏为师,由小吏至公卿者甚众,后汉渐有流品矣。然郑康成尝为乡啬夫,犹曰“家本寒微”也;马季长以外戚豪家,亦尝仕为督邮,此在晋世,则乡里小儿为之矣。又方技之官,汉人亦不贱视。《衡方碑》:方尝为颍川太守,免归,征拜议郎,迁太医令。《杨淮表纪》:淮从弟弼由冀州刺史迁太医令。议郎、刺史之与太医令,虽同为六百石,望之清浊,权之重轻,岂可同年而语!今世虽士人知医者,宁卖诊市上,必不屈居是职,而汉人不耻也。
江左虽重门地,熊远以石崇苍头之孙,竟仕至尚书左丞、散骑常侍,然所请招贤良于屠钓,聘耿介于丘园,卒不行也。
宋武帝削平燕、秦,功逾曹、马,黜华尚俭,以身范物。文帝继之,元嘉之政,上方文、景,外戚如臧焘,逸民如雷次宗,并敦尚儒学,为当时引重。然文帝弑于元凶,孝武亦不克负荷,家国紊乱,又甚于晋,以子孙无素教尔。故贾生曰:“戒之哉!无养乳虎,将伤天下。”
汉制:太守以上,亲丧率不得去官。吴时虽下吏亦然。中原丧制,乃又矫而过隆,魏晋人期丧犹去官。潘岳《悼亡诗》,上言“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下言“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是妻丧至期始复仕也。唐制唯三年之丧去官矣。三年丧自周至唐,父为长子皆斩,晋嵇绍以长子丧去官,唐人唯父母丧去官矣。
丧乱之世,岂乏正人?于魏陈泰,于晋王坦之,于宋蔡廓、蔡兴宗,皆是也。魏之范粲,寝所乘车,足不履地,不言三十六载,视夷、齐、龚胜尤难。
魏世学未大丧,其始魏武所任,节义如王修,清白如国渊,骨鲠如崔琰,纯素如毛玠、徐邈,学行皆足以自辅。魏文虽慕通达,羔羊素丝之风,犹存于士大夫间。郑门之王基,卢门之毓,布在朝列,可谓有守有为者。高堂隆之直谏,尤当时所难也。杜恕、桓范虽无周身之防,其持论足次周、汉儒家也。玄言初作,嵇康犹是正人,夏侯玄亦尚以方严自守也。唯王沈以文籍先生称,而叛魏即晋,以成成济之祸;王肃以古学称,其子恺乃与石崇竞为奢侈,儒风荡然矣。
《说文》每引经以证古文,康成亦时引逸《书》逸《礼》,知壁经迻写之本,许、郑皆亲受之于师也。康成《戒子书》云:“所好群书,率皆腐敝,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而古文由此绝矣,弟子所传,唯有康成定本,其文字多改故书。是以魏初传古文者,独一邯郸淳,其传自度尚来也。王子雍虽称古学,生逢丧乱,不得其师,盖只见贾、马定本,非睹古文真迹。正始中,邯郸所传虽摹写上石,子雍尝亲见之,只得《尚书》《春秋》,于《礼》不箸一字,《尚书》又无逸篇,故所见不免局狭。自是郑冲伪古文作矣。然据颜师古、玄应、郭忠恕所引及今莫高窟所发《尧典》释文,其文字犹依仿石经。隋、唐间明古文者,独陆德明、曹宪,所谓补苴罅漏尔。犹幸《礼经·丧服》,代有讲明,施于实事,士大夫未至背死忘亲也。
梁武帝初无失德,其始相如徐勉,将帅如韦叡、曹景宗,纵不能定河北,于以保持江左,无难也。晚节一内侯景,势遂瓦解。或以梁武护前愎谏为过,此尚非其本。盖时将相无人,虽真士人亦少,本实已先拨矣。颜黄门《家训》言:“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箸作,体中何如则谜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棊子方蓐,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弟,则顾人答策,三九公讌,则假手赋诗。及离乱之后,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如颜氏言,则视两晋膏粱博物止乎七篇者又弥不逮,而骄佚或过之。士大夫如此,欲其致命御侮,岂可得乎?护前愎谏,一人之过,逸居无教,则亿兆尽崩矣,国焉得不亡。
刘孝标《广绝交论》,意趣感愤,自谓广朱公叔之义。未思公叔尚有《崇厚论》也,论称“天不崇大,则覆帱不广;地不深厚,则载物不博;人不敦庞,则道数不远。昔在仲尼不失旧于原壤,楚严不忍章于绝缨。由此观之,圣贤之德敦矣!”此与《绝交论》自为违戾。盖公叔天性卞狷,观其与刘伯宗书可见。《绝交论》则径情直行之言,《崇厚论》乃勉其所不能耳。若孝标,则更不欲勉矣,南朝人不逮汉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