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经第一
《易》
先生云:伏羲画卦,乃揭示中国舆地之四至八到。
先生云:《周易》最难了澈,佛法入中土,乃得会通。

章太炎篆书《王辅嗣易略例》(王弼,字辅嗣)
焦循为《易通释》,取诸卦爻中文字声类相比者,从其方部,触类而长,所到冰释;或以天元术通之。虽陈义屈奇,诡更师法,亦足以名其家。
先生云:李善兰曰:“太极即点,天元即线,天元自乘即面,天元再乘即体。”准此则四元术所云太极,即可比《易》之太极矣。太极引而长之为天元,则“太极生两仪”矣;天元自乘,则“两仪生四象”也;天元再乘,则“四象生八卦”也。然则太极即旋机,犹欧罗巴人所云重心。而王弼之说,真无可易矣。焦循虽少重王弼,然犹以玄言为非,则滞于常见也。
先生云:湘潭王氏说《易》,谓“马八尺以上为龙。《易》所言龙,皆马也”。若然,所谓“潜龙跃渊”“飞龙在天”者则不可通。且古书亦数以龙蛇并称,非专指马八尺以上者明矣。
《书》
先生云:《尧典》“嵎夷”,《说文》引作“堣夷”,今文作“禺铁”,惟《五帝本纪》作“郁夷”,此为安国所得壁中真本。“堣夷”乃后汉诸儒之治古文者,以今文改字耳。按《毛诗》“周道倭夷”,《韩诗》“倭”作“郁”,知此“郁夷”即“倭夷”。《汉书·地理志》“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是也。
先生云:二十九篇虽在,亦犹废绝。《禹贡》之山川,《尧典》《立政》之官制,《吕刑》之法律,差可以窥一端。
太炎先生近年籀读《太史公书》,成《太史公古文尚书说》一卷。嗣后贯穿故训雅记,以己意比考,成《古文尚书拾遗》二卷。已见《章氏丛书续编》。闻年来复有新得弆箧衍中,先生大渐之前日,尚语家属,即为刊行。余有挽先生联云:“孔壁探遗经,折异证同成绝学;六书明正体,穷冥通化更何人!”然先生弟子中,治《古文尚书》者有吴君承仕。季刚虽殁,其遗箸足以羽翼《文始》者,亦将由季刚弟子为之校刊。章学复兴,其不远乎!

章太炎《尚书注疏》批注线装刻本
先生《中学国文书目》云:《尚书孔传》,有伪古文经二十篇,宜简去。其称《孔传》,亦是托名,正当称《枚传》。今不用段、孙二家《尚书》者,以段只考正文字,孙编次古注,未有裁决故。
《诗》
先生云:《国风》异于谣谚,据《小序》说,大半刺讥国政,此非田夫野老所为,可知也。其佗里巷细情,民俗杂事,虽设为主客,托言士女,而其词皆出文人之手。观于汉晋乐府,可得其例矣。
《周礼》
先生云:《周官》始出山岩屋壁,未有校勘者。杜子春以下,多所发正,如晦之见明。
先生云:《周礼》为官制之原,历代不能出其范围,不限于封建、郡县也。《唐六典》《明会典》《清会典》编次之法,皆依《周礼》。
《春秋》
先生云:孔子当春秋之季,世卿秉政,贤路壅塞,故其作《春秋》也,以非世卿见志。其教弟子也,惟欲成就吏材,可使从政。而世卿既难猝去,故但欲假藉事权,便宜行事。故终身不敢妄冀帝王,惟以王佐自拟。
经与传,犹最目与委曲细书。韩非《内储上下》,皆自为经,又自为说,叙其旨意。近代司马光造《资治通鉴》,又先为《目录》,襄括大法。经何嫌有丘明,传何嫌有仲尼耶?
《论语》
先生云:《论语》之名,初甚广泛,凡记孔门言行者,如《三朝记》及《仲尼闲居》《孔子燕居》之类,以及《家语》二十七篇、《孔子徒人图法》二篇,悉以为称。故王充言《论语》有数十百篇。秦火以后,传诵不绝,而未有专师授受。及鲁共王坏孔子宅,得壁中古文《论语》,还之孔氏,孔安国以授扶卿。自是《论语》之名,始有限制;《论语》之学,始有专师。此王充所谓“始曰《论语》”,别于前此之泛称《论语》者矣。
先生云:《汉书·儒林传》云:“迁从安国问故,迁书多古文。”好古之士,欲求《论语》古文者,当于迁书求之。
先生说《论语·泰伯》篇“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按《说文》强从弘声。旧言强弱者,多借“强”为“彊”,则“弘”亦可借为“彊”。且《说文》“弘,弓声也”,弓声刚厉,则引伸自有“彊”义。此之弘毅,犹通俗言强毅耳。
先生说《论语·卫灵公》篇“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固与滥相对为文。《释诂》:“坚,固也。”《易·文言》:“贞固足以干事。”然则“固穷”者,犹言处困而贞,亦犹言贫且益坚耳。《庄子·让王》篇亦载此事云:“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正明坚贞之旨。盖孔子以子路不平,故不答其问,而告以处穷之道。若谓君子固应穷者,禹、稷、伊尹之达,又当何说?若如《集解》谓“君子固亦有穷时”,则又增字解经矣。
黄式三为《论语后案》,时有善言。
诸经总义
段玉裁以十三经为少,谓宜增《大戴礼记》《国语》《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及《说文解字》《周髀算经》《九章算术》,皆保氏书数之遗,集是八家,为廿一经。其言闳达,为雅儒所不能论。
古之六艺,唐宋注疏所不存者,《逸周书》则校释于朱右曾,《尚书夏侯遗说》则考于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于陈乔枞,《齐诗翼氏学》疏证于陈乔枞,《大戴礼记》补注于孔广森,《国语》疏于龚丽正、董增龄,其扶微辅弱,亦足多云。
先生云:昔人传注,本与经文别行。古文家每传一经,计有三部,与近世集钟鼎款识者相类。其原本古文,经师摹写者,则犹彼之摹写款识也。其以今字迻书者,则犹彼之书作今隶也。其自为传注,则犹彼之释文也。但彼于一书中分为三列,而此乃分为三书耳。
治经者既贵其通,亦贵其别。家有异义,不容唯阿两可。
汤仲棣言:太炎先生游湘,赴曾重伯。太炎先生谓重伯曰:“自古文学政治,兼之者良艰。有之,其君家之文正乎!”重伯曰:“经学家而革命者,古有巨君,今有足下。”寿按:重伯,清室世臣,其言不足怪。其后,重伯避地上海,先生与之倡和,不以前言为忤也。亦可见先生之豁达大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