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青春

血色青春

银丝岩隧道以北,金沙江对岸,是四川地界。成昆铁路控制性工程之一、全长四千六百零二点一米的莲地隧道,在紧挨江边的攀枝花迤步苦村。

负责施工的铁七师三十二团手脚还没展开,就已动弹不得。卡脖子的,是路。

铁路,是汽车运出来的。自1964年西南铁路大会战开始至成昆铁路全线开通,六年间,汽车运输周转量累计十六点七亿吨。铁二局和铁道兵平均每年使用自有运输汽车四千五百八十辆。此外,1965年下半年至1967年上半年,先后有四川、山东、辽宁、青海的五个“支铁”汽车队支援铁二局施工;云南、贵州两省汽车队和成都、昆明军区车队配合铁道兵施工,运送了大量材料装备。为此,全线新建及改、扩建公路三千三百一十八公里。

最初议定的公路方案是走“越岭线”,从金口河翻越蓑衣岭,经皇木厂到乌斯河。

这条路其实也是乐西公路(乐山至西昌)中的一段。

铁二局副总工程师江大源受命修路。新中国成立前他就是公路专家,乐西公路选线、修建,他都参与其中。江大源首先否掉的,就是一百零四公里长的“越岭线”。

路陡路窄,坑坑洼洼,汽车走在上面,像是小脚老太婆爬坡上坎。蓑衣岭海拔两千多米,夏天泥石横流,冬天大雪封山,断道是家常便饭。

替代方案是沿河线。线路缩短六十二公里,公路铁路并肩而行,江大源要的是节约,是效率。

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翻山过岭、过河越涧,五十九岁的江大源不落人后。他的帐篷边上,用红油漆写下四句话:“道林子上地不平,搭起帐篷来扎营。修路工人何惧苦?只为火车山中行。”

公路修通,有人算了一笔账,沿河线比越岭线减少运输汽车二百七十五台,节省运输费用一千万元以上。

莲地隧道要开工建设,施工用的大型机械、支撑用的大量木料、排水用的大型设备、衬砌用的大宗物资等着运到工地。然而,隧道下面,金沙江汹涌澎湃;向上,陡峭的山峰直插云天。山是猛虎,风是帮凶。山高风大,人工背运不现实。

先头部队修建的路,只能算是自山顶盘旋而下的施工便道,如同从天上抛下的羊肠挂在山壁。隧道进口那一条十九公里,出口那一条十三公里。路比车宽不了多少,人在车上坐,心在空中悬。

三十二团运输队司机张彪艺高人胆大,人称“张不怕”。那天,张不怕驾车运送物资,半路遇到暴雨。退无可退,他把挡杆拨至二挡,吊着油门蜗行。尽管他强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个弯道上,车轮打滑,汽车侧翻到下一“层”路上。

部队向地方“支铁办”请求支援。人和车都来了,带队司机姓杨,据说这一带,如果搞汽车驾驶大比武,他是第二的话,一定是没评第一。那是一个早晨,山谷里飘着薄雾。老杨起先还和副驾驶座上的王连长谈笑风生,等看到弯来绕去的路时隐时现、时断时续,心里打起退堂鼓。王连长坐在边上,说是顺路上工地,实则为他加油。王连长不断轰“油门”,老杨的脚不停往回收。收到最后,老杨熄了引擎,拉了手刹。王连长倒也理解,这地方前是急弯,后无退路,上为巉岩,下临无际,人称“鬼见愁”。

也曾想过扩修道路。隧道进口的十九公里便道,最大高差八百六十米,需要修建十座桥、二十五座涵洞,开挖土石四十一万方。方案一出来就破产了——钱先不说,“西工指”给的工期,根本没有挖涵洞造桥这半年“预算”。

金沙江从三堆子流至龙街,蜿蜒八十公里,处处暗藏危机。师长许守礼、副师长刘明江顺流而下,只为打探前途。陆路不通,水路又如何?

老鸦滩是回水沱,江水表面文静,实则暗埋杀机。

老虎嘴,听名字就知道不好惹。长舌状的巨石直指天空,江水势如破竹,巨石岿然不动。

阴阳滩,船行此处,阴阳两隔的人多了去。

夺魂莫过大跌水。在这里,河床突然矮下去两三米,船行水上,人随船走,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如果有选择,不可能去闯水路。

没有选择。铁七师抽调十八名战士组成“水上运输突击队”。

六个木排扎起来了。每个十八根圆木,用抓钉连为一体。

水上运输突击队十八勇士是从三十二团精挑细选来的。领队的排长罗福贵二十六岁,时年已是八年老兵。转战成昆线前,铁七师征战贵昆线上梅花山隧道。一次排危作业,罗福贵受了重伤,七天后方才苏醒。做过开胸手术,不等身体完全康复,他“潜逃”回了工地。

师团首长知道,要想打赢这一仗,政治、身体、水性,方方面面,扛旗者素质都得过硬。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些天,罗福贵心里也很纠结。老家通江发来电报,“父病危速归”。罗福贵已几年没回家,就连和山妹子的婚事,也是在工地完成的。父亲卧病在床,山妹子不止一次在信中提起,打电报却是头一回。头一回也可能是最后一回,罗福贵心里清楚,所以才几次走到指导员帐篷门口,又都转过身。

“这个时候走,可以不?合适不?过分不?”锯子在罗福贵心里拉过来。

“百善孝为先,临到入土都没见上面,父亲能闭眼?”锯子在罗福贵心里拉过去。

接到命令,罗福贵反倒不纠结了——是父亲让我当的兵,当了兵就要服从命令。执行任务是尽忠,也是尽孝。

罗福贵带着十七个战士探路前,副师长刘明江双手递上壮行酒。眼见战士们都将酒一饮而尽,罗福贵扯起嗓子问同志们:“强渡金沙江,红军是榜样。绕过鬼见愁,大家信心够不够?”

“够!够!够!”回答震天响,压住了江水的咆哮。

几番周旋,老鸦滩有惊无险。

百倍小心,老虎嘴全身而退。

木排上的队伍凌波踏浪向阴阳滩挺进。架在排尾的舵,罗福贵双手紧握。分列左右的战士,麻利地挥臂划桨。

疾风卷起江水,涛声响成滚雷,浪花打在脸上,木排变成飞艇。阴阳滩近了,近了,更近了!

“见面礼”是一个石嘴,阴森森立在江心。往左有一道石岩,罗福贵一个满舵,木排疾冲过去。

避过石嘴,却没躲过巨浪。木排从浪尖跌落,失重感攫住心尖。罗福贵脑子里划过一道黑色闪电:木排,不会解体吧?

又一个暴浪迎面扑来。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河床是青灰色的,两岸的山是大片大片的黛绿,被脑袋撞碎的水浪是颗粒状的惨白,眼前却是金星四溅!

罗福贵差一点晕过去。是紧绷在心上的弦,让他在关键时刻保持住了清醒:往前五十米就是阴阳滩,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没错,此刻,罗福贵脑子里装的,不是“生”和“死”,是“任务”,为物资转运闯出一条新路!

一决高下的时候到了。

左边是石岩,右边是石梁,木排拨开的是滚滚巨浪。罗福贵稳住舵,在石岩和石梁夹击的水路上发起冲锋。

如骏马腾空而起,如巨浪拍打礁石。木排从江面跃至空中,自空中跌落水面。

世界安静了三秒钟。短暂而漫长的三秒钟里,排身被回流裹挟,飙向一道石岩。向右打出满舵,罗福贵使出全身力气。木排擦着石岩过了阴阳滩,消失的涛声重新灌满耳朵。这个时候,战友们才注意到,罗福贵的一条腿,在舵与水的搏击中折断了……

水路抢通,莲地隧道施工渐入正轨。物料和大型机械化整为零地运到工地。

隧道最大埋深九百米,主要岩层为石英砂岩、石英砾岩、石英质黏土板岩,岩层十分破碎。正洞掘进仅几米,眼前砾岩,成了“豆腐脑”。大炮不敢放,怕引起塌方。小炮也不是想放就放,得看岩层“脸色”。“脸色”实在难看,就跪着、趴着、躺着,用钢钎刨,用锄头掏,用支撑木为人和隧道争取安全空间。

蚕食掉一百多米长的“豆腐条”,施工迎来小慢跑。只是没跑多远,特坚石挡住去路。

风枪一响,火星四溅。一字形风枪钻头换成三岔形,炮眼仍打得吃力。十字形合金钻头上阵,这才挽回一点面子。

一百多米长的硬骨头,啃了三个月。

还真是先苦后甜,单口月成洞,这之后达到两百米。

“能不能突破三百米?”会正开着,前方传来消息:“地下热库”被炸药掀开“暗门”,洞中温度飙升到四十多摄氏度。施工的战士在洞外穿着棉衣,一俟进洞,边走边脱,到了掌子面,只剩背心短裤,仍然大汗长淌。

闯过“火焰山”,又遇“水帘洞”。迤步苦大沟的逆断层破碎带长逾两百米,个别地段裂隙丛生,最大涌水量一昼夜可达上万方。头顶降落的暴雨、地下冒出的喷泉、洞壁喷射的水柱,把隧道变成了暗河。洞中气温在零摄氏度以下,泡在齐腰深的水中,扛风枪的战士冻得浑身打抖。

施工再掀高潮,得益于八十多台抽水机上阵排水,不眠不休,施工工艺和工序相应做了调整:引线点火爆破被电雷管引爆代替,引线被淋湿熄火的问题迎刃而解;成形导坑,及时灌注拱墙,做到步步为营;施工由三班倒改为四班倒,尽最大可能避免感冒、溃疡侵扰,保持战斗力……

这些都是师长许守礼、政委杨旭初下沉指挥,打军事民主会上得来的主意。点子若干,镀了金的是这一个:充分利用已有纵深和总长度四千零八十一米的平行导坑,开凿横向通道,增加作业面。

平行导坑,就是开凿在隧道一侧,与隧道走向平行的坑道,可超前预测正洞经过带地质情况,兼有测量、排水、通风、减少运输干扰之用。从平行导坑横向切入隧道一次,可增加两个作业面。

十四个横洞,成都端八个,昆明端六个。自1967年7月1日发起总攻,铁七师集结十四个连队,负责成都端一千一百七十米路段施工;昆明端投入十二个连兵力,战线为八百四十五米。当月,成都端成洞五百七十一点二米,昆明端成洞四百三十一点八米。

隧道开掘离不开爆破,爆破离不开炮手。

被技术员叫作“胆小鬼”时,铁十师四十六团一营二连八班战士蔡方鹿,选择了沉默。

本来他是不服的。

痛,他不怕。从上导坑往下跳,一枚生根在模型板上的十五厘米长的铁钉,从他的脚心钻进去,脚背钻出来。十七岁的蔡方鹿不等别人帮忙,自己拔出钉子。

累,他不怕。虽是城市兵,没干过累活重活,到部队的第一个月,水泡血泡,泡上加泡,他没吭过一声。

苦,他不怕。一个月见不着一片菜叶,顿顿盐巴下饭,他照样有说有笑。

痛不怕累不怕苦不怕,说他胆小鬼?

是练习点炮的手出卖了他。他的手在抖,一直抖。

要怪就怪老兵不该讲那不该讲的——“我们旁边工地,爆破员炸药放过了量,炮声响过,点炮那只手,挂在一棵树上……”

蔡方鹿的手还在抖,又出事了。金沙隧道塌方,埋了几个战士。

开过追悼会,团里把抢险任务交给二连。

清运塌方体,战士们挖一米,上边垮下两米;再挖一米,又垮两米。堆积物越来越多,除了土石方,还有草和树!

对付“通天洞”,得跳出隧道,跳出边挖边塌的死循环。方案调整为从山顶浇注混凝土,类似为滴血的伤口补个创口贴。

水泥和沙从安宁河运到山脚,再由人力背运。任务由八班执行,班长支农去了,代理班长蔡方鹿带队出征。

只有七八十米高的山,因为没有路,因为陡,看起来高不可攀。一次背一袋水泥,一袋水泥五十公斤,拿绳子捆在背上,抓着草根、灌木往上爬。还没出发,战士们已是汗水透背。蔡方鹿给他们壮胆,给自己打气:“抬起头,山压着我们;迈出腿,山踩在脚下!”

背完水泥又背沙。昼攻夜战一周后,半个篮球场大的“漏斗”边缘,被“创口贴”补得严丝合缝。

经此一役,蔡方鹿胆子大了,练习点炮的手不抖了。学成出师,他先后点过一万多炮,从无失手。

然而,出现哑炮,却是在所难免。

铁五师二十四团六连十五班新战士冷长明1968年5月来到米易县境内枣子林时,全长三千三百米的隧道只掘进到一千米。那时候,1965年入伍的老兵进洞鏖战已逾三年。

师党委下了命令,1969年10月1日前拿下枣子林隧道。承担作战任务的二十四团三个营,一分钟也不敢浪费。

1969年3月5日8时,轮到六连十五班上了。

这是每次出发前的必修课:值班长布置任务,明确目标;齐声高呼口号,振作精神。

“向雷锋同志学习!”

“与帝国主义抢时间、争速度,早日修通成昆线!”

从住地到工地,《铁道兵志在四方》的歌声填满山谷:

背上了那个行装,扛起那个枪,

雄壮的那个队伍浩浩荡荡,

同志呀!你要问我们哪里去呀,

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离别天山千里雪,但见那东海万顷浪。

才听塞外牛羊叫,又闻那个江南稻花香。

同志们哪迈开大步呀,朝前走呀,

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

洞口,测量员将新的开挖尺寸标画于挂图之上。

爆破后所需支撑架,木工班正抓紧准备。圆木、横梁木、填塞木长长短短,让冷长明想到了战场上的炮筒、弹药。

机械连战士忙着检查高压风管、进出水管道。

枣子林隧道采取分部开挖法。高二点八米、宽四点二米的下导坑,进去不多远,一片混沌。两盏低压灯烧坏了,电工正爬上高凳更换。

离掌子面十多米的地方,衬砌班已拉开架势。

战斗正式打响,凿岩机钎头转动的“嗡嗡”声、岩壁喊痛的“嗷嗷”声展开了音量比拼。

按规定是打水风枪,钎头边转动,水管边喷淋,粉尘遇水成浆,不易侵入口鼻。水风枪也有弊端:孔眼容易被砂浆壅塞,工效只有干风枪的二分之一。为抢进度,多数工地都打干风枪,十五班也是。班长说了,向雷锋同志学习,不能停留在喊口号上。战士们说了,与帝国主义抢时间、争速度,需要决心,更要见行动。

冷长明喜欢打风枪。风枪打炮眼,炮眼填炸药,引爆,支撑,出碴儿,才有后面的工序,才有进尺。气势恢宏的合唱,领唱最有成就感。他总觉得,打风枪也是领唱。

但是这天,他的任务是出碴儿——把火药撕扯下的山体碎片,用斗车运至洞外。

大约是这天早上的第四次,冷长明的身影从亮变暗。正往隧道深处走,紧促的哨声响了起来。

——值班长向所有人发出指令,引爆在即,立刻撤离。

一切就绪,炮响了。

“轰!”

一。

“轰!”

二。

“轰!”

三。

…………

“轰!”

九。

填装的炸药共十管。数炮员在心里准备好了“十”,最后一声“轰”,却是下落不明。

清理哑炮等于排雷。不同之处在于,排雷靠工兵,清理哑炮,得安全员来干。

也是巧了,安全员那天生病住院。

冷长明向值班长请缨:“我去试试!”

“你?”

不是信不过冷长明。参军九个月就入党的士兵不多,冷长明是一个。要说干工作,拿着放大镜,也别想轻易在他身上找出瑕疵。但是安全员不是砌墙的砖,随便抓一块都能凑合。值班长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来。

在值班长把一米七五的冷长明从头到脚一寸寸打量的同时,冷长明睁在心上的眼睛,也向自己走过的人生之路,投去囫囵一瞥。

冷长明本来姓吉。出生三个月,母亲病逝,父亲失踪,隔壁冷家收养了他。冷家已有八个娃,冷长明成了第九个。盖的是谷草,篾条当裤带。已经够可怜了,冷长明不到十岁,养父母相继去世。如果不是政府伸手、乡亲接济,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哪当得上兵?所以,参军入伍那天,冷长明在心里说:生我的是父母,养我的是党和人民。穿上这身军装,死了我也乐意!

值班长的目光和冷长明的碰撞一处。值班长意欲转移视线,被冷长明截住了:“安全员处理哑炮,我见过不止一次。”

值班长还是摇头:“看过不等于干过,等安全员回来再说。”

冷长明也很执着:“可是一时半会儿,他也回不来!”

值班长未置可否,目光看向别处。冷长明顾不得了,他大着嗓门对值班长说:“安全员半天不回就要停半天工,一天不回,这一天就打了水漂!”

过了一秒钟,又过了一秒钟,再过了一秒钟,值班长缓缓扭过头来:“注意安全!”

有人递来藤条帽,值班长替他戴上。

有人递来手电筒,冷长明接到手中。

脚边有个木柄的秧耙,冷长明俯身拾起。

距离炮响十五分钟,冷长明在前,爆破手在后,两个人拉开距离往洞里走。

化身粉末的岩石与爆炸产生的硫化氢、二氧化硫,被昏暗的光线调和得黏滞浓稠。越往里走,越是呼吸困难,在催泪瓦斯般的气体的刺激下,眼泪成了脱缰野马。冷长明抬起握着手电筒的右手抹泪,光柱晃动,洞壁上像是有一只蝙蝠飞过。没走几步,泪水重新溢满眼眶,洞壁上,又飞过一只“蝙蝠”。

乱石堆积体足有半人高。徒手清理安全些,冷长明嫌慢。几十个人在外面等着,早一分钟扫清障碍,抢回来的时间就有几十分钟。

冷长明弯下腰,两手紧握秧耙。随着刨到身后的石堆变大,他的喘息变得浊重,从额头滚落的汗珠,颗颗饱满。他也感到了腰部酸胀,感到手肘调动力量的指令遭到抵制和反抗。他该停下来歇一歇,至少让气喘匀一点,可是他没有。

“轰!”

等在洞口的人们,听到了想要听到又害怕听到的第十声炮响。值班长拔腿往洞子里冲,爆破手焦灼的声音迎了上来:“冷长明——他被埋了!”

是耙齿触发了哑炮,还是“哑巴”自己张口说话,冷长明也不知道。就连那一声“轰”,他也没有听到,就被埋在了碎石堆里。

一百二十多块石片、石粒,嵌进了冷长明的脸、颈、胸、腹、双臂,以及他的两只眼睛。

冷长明被战友用平板车拉出隧洞,送到米易县医院治疗一周,又转移到驻扎在会理县的五十九野战医院。

睁开眼睛是第十天。冷长明眼前一片混沌,晃来晃去的人影,是男是女,他分不清楚。

一百二十三天后,冷长明重新回到工地。他的身体里就此多出来一百多块无法取出的碎石,与他相伴一生。

铁八师三十八团三连六班班长、二十三岁的董金官永失光明,也是因为哑炮。

三十八团官兵,领教过六渡河隧道的厉害。六渡河隧道在云南楚雄牟定县境内,1965年4月的一天,凌晨3时,隧道塌方,老战士廖光玉为保护两名新兵献出宝贵生命。消息传出,上上下下痛心不已——任务一个接一个,廖光玉四次推迟婚期,牺牲这天之前的接连三个昼夜,他没睡一个整觉。

掘进到一半,六渡河隧道的脾气已经摸透。活儿干得顺,董金官心气也足。11月8日清晨,临进隧道,董金官抬头看了看天,同战友颜德钧相视一笑:“等到出洞,好好晒晒太阳。”

上午10时,施工按下暂停键。战士们等候在安全距离以外,等着爆破手点燃引索。

炮响了。如同过去的无数次,不等粉尘落定、硝烟散开,战士们便冲向掌子面。

悬挂洞壁的石头,用钢钎连根拔掉。

“当,当!”

匍匐地上的石头,用斗车装载运走。

“咣,咣!”

董金官正干的活儿,是将堆了一人多高的石头移入斗车。碎石用铁铲铲,大一些的石头用手抱。更大的,两人、三人合力抬。

又一次俯身时,董金官脑子里“嗡”了一声。石头缝隙间,冒出一股白烟。

哑炮!董金官对着身后战友颜德钧、龙玉元大喊一声:“跑!”

没有一点犹豫,向着烟雾下的石堆,董金官张开双臂!

“轰!”

向下俯冲的二十三岁的生命,与无数腾空而起的石块,碰撞在了一起。

左眼球不知去向,右眼球严重破碎,下巴骨裂成两瓣,九颗牙齿不翼而飞,一张年轻俊美的脸,成了五十多粒碎石争相瓜分的地盘。

团卫生队病房里,董金官醒来是三天后。“颜德钧、龙玉元都没事吧?”仅仅说了一句话,他又晕了过去。

昆明军区总医院调集最好的医生,把董金官从阎王手里抢夺回来。

“我的眼睛,啥时可以拆线?”董金官天真的表情,五官科副主任杨世光记得清楚。

杨世光什么都没有说。他把答案翻译成了长久的沉默。

进了隧道,就是进了战壕。“冷枪”避之不及,出乎意料的“暗箭”,也是防不胜防。

1965年8月24日,对铁八师三十六团四营十七连战士们来说,差不多算是过年。团部通知各连轮休的战士去操场看电影,这晚的伙食,是难得吃上一次的糯米饭。

饭后,十七连四排十三班进了隧道。十三班是机动队,哪里需要上哪里。当晚任务是扩边墙——在立模型板之前,把突出的岩土刨去,保证边墙混凝土厚度。

熊汉俊钢钎舞得正欢,排长赵锦坤走了过来。熊汉俊不免纳闷:排长上了一天班,不去看电影,进来干啥?

原来,运碴儿的翻斗车经过时,下导坑轨道边的支撑排架有些抖动,下班前的这个画面在脑子中一闪,赵锦坤迈向操场的步伐,临时改了方向。带领四排看电影的事,他让十四班班长胡士良负责。

“熊班长,支撑排架不是很牢靠,你们别扩边墙了,先来加固排架。”安排工作后仍不放心,赵锦坤在隧道深处找到四营教导员罗喜,报告了下午的发现。罗喜闻言,安排他和营技术员袁运重,为十三班提供技术指导。

说是指导,赵锦坤上了排架。

躲在暗处的对手出手突然。感觉到排架摇晃的幅度比之前大了许多,赵锦坤提高嗓门,喊了一声“当心”。

就是这时,排架倒了。二十多米长的支撑排架连同上下导坑间的岩石垮塌下来,掩埋了赵锦坤、袁运重、熊汉俊和另外四名战士。

收到电影队喇叭里发出的救援通知,胡士良立即起身,带人赶赴工地。

隧道里一片漆黑。顾不得脚下磕绊,胡士良边跑边喊:“赵排长,熊班长!”

赵锦坤和胡士良是浙江老乡,平时关系很好,胡士良有拿不准的事,爱找赵锦坤出主意。就在赵锦坤进隧道前,胡士良还塞给他一个橘子。胡士良心急如焚:我的赵排长,你可千万别有事!

江西清江人熊汉俊个头不高,身材单薄,论工作却是“大高个”。吃晚饭时,胡士良跟他搭话:“夜班费力气。如果不够吃,我分你一点。”胡士良心如刀割:我的好兄弟,你说过以后带我去看井冈山,说话必须算话!

被埋的七位战友,先后被扒了出来。由于伤势过重,颅底骨折的熊汉俊当场牺牲。

一山一隧皆有泪,一草一木起悲声。

内昆铁路(内江至昆明)、中老公路(中国至老挝)、贵昆铁路……一路摔打过来,铁五师二十二团三营技术主管陈万福以为,自己也算是见过世面。来后方知,以前修路是修路,上了成昆线,却是把脑袋别在了裤带上。

橄榄坡隧道一千九百四十三点三六米。打这样的隧道,一个团是标准配置。然而,修建任务,由三营独立担负。

二十二团承建的隧道都在雅砻江边,周围渺无人烟。橄榄坡那时是一片野地,山上没有人,山没有名字。部队驻扎下来,眼见山坡上稀稀拉拉长着几棵野橄榄,便将这里叫了橄榄坡。空压机、凿岩机、电瓶车、搅拌机、碎石机陆续运送过来,有了姓名的橄榄坡有了生气。同时到来的还有机械连和汽车班,很有打大仗的氛围。

橄榄坡属沉积岩地层,岩石坚固性系数为2—4。为赶进度,营长任恩和变一个横洞为两个横洞,增加作业面。开口子,精密导线要跟上。陈万福不缺干劲不怕流汗,他唯一担心的是装备不够先进,影响测量精度。他对任恩和道出了自己的担心。“人家贺老总,两把菜刀,照样干革命!”营长说完就走,没有多余的话。

贵昆线上要出操,有军事训练。这儿除了施工就是施工,全年无休。战士林森林刚到橄榄坡时爱念叨:今天星期一,今天星期二,今天星期三……数到星期十一星期十二,他接受了一个事实:这里只有月和年,没有周和天。

“安全标兵第九连”,这面旗帜扛了十年有余。来了不多久,遇上塌方,一个战士被木杆砸中,纪录瞬间清零。

2号横洞刚开打,一块落石将林森林的脑袋削掉三分之一。战友把他放在木板上往外抬,陈万福正好遇见。他脱下军棉衣垫到林森林脑袋下,担架还没走远,棉衣成了红黑色。

十一连有个排长,贵州兵。那晚值夜班,排长带着战士们打眼放炮。有个炮没点燃,排长割了一截引索,接着点。剩下的引索太短,炮响得很快。战士们跑了出去,却没见着排长。回头找,排长倒在血泊里。

修建橄榄坡隧道,三营牺牲了十六个战士。

——如果把不穿军装的战士也算上,则是十八个。

为缓解铁道部队技术力量不足的情况,铁道部从全国调配技术工人。机械排有两个技术工人,其中之一的王金生,四十多岁,江苏人,家中有五个孩子。一次转运机具,碎石机挂在汽车后面。担心机具脱钩伤人,王金生站到碎石机上。一个急刹车,悲剧发生了,王金生跌下碎石机,一块笋状顽石插进了他的脑袋。

隧道里的支撑木,为当地民工从雅砻江运到河滩,再由汽车运至工地。当地老乡承担水运任务时,没有像样的船,他们用抓钉把圆木钉成木排。水深浪急,礁石密布,木排被撞散架,隔三岔五遇到。有一回,一个船工掉进江中,被散架的木排中的一根圆木撞到头部,再没唤醒。

千里成昆线上,每一个隧道工地,都是紧张忙碌的景象,意外随时可能降临。

云南省禄丰县境内,渔坝村3号隧道的必经之路上,横亘着一处岩堆。1966年8月5日,四百多方土石坍塌,将铁一师四团十六连二十五个战士堵在洞内。战士们一个不少从通风管里爬出来,团长徐成山刚松一口气,随即又皱起眉头。岩堆坚固性系数为0.6,隧道处于松散坡积层,松散体沿基岩滑动引发塌方,也许难以避免。

接下来的作业,得更为周详地安排。在工程师丁顺祥主导下,四团大幅提高了施工标准。爆破作业减少装药量,洞内施工采用小导坑牵引,为的是减少扰动地层;加大支撑强度,衬砌及时跟进,为的是强筋健骨,扼制地层压力。

防不胜防。继9月12日隧道小规模塌方后,12月6日,二十多米高处,六千多方沙石崩滑,掩埋了隧道出口。

担负出口主攻任务的十六连、十七连,立即组织疏通。

12月8日下午,十六连副连长黄元辉率一排战士清除石碴儿,二排战士组成两条人工传送带,将石碴儿清运到山坡下面。

那一声响石破天惊。3时40分许,洞口不远处,崩塌形成深坑,直径三米,深约一点五米。五班班长葛发志,战士聂兴成、潘风林、岳正金、周兴明跌入坑中,不断下陷。

没有人看到过这样一幕,但是人人都见过旋涡,见过被卷进旋涡的枝叶。

“救人,快救人!”紧急关头,副班长王明发一边高喊,一边往坑里跳。

塌方引起料场塌陷。施工水池也崩溃了,水和沙子、水泥混为一体,深坑成了旋坑!

坑越来越大,人越陷越深。被救的人还没救起,救人的人又成了待救的人。短短几分钟,二十八名战士被困。

其他连队闻讯赶来,手拉手向上拽人。

眼见一块石头从高处滚下,砸向大半个身子被埋的战友,王明发挣扎着扑向石头。拦截并挪开石头,他连扶带托,把身边战友往上面推。

随着一声闷响,洞口再次塌方。旋坑不断下陷,王明发和十三名战友,被卷到旋涡深处。眼看着泥浆埋至王明发胸口,十七连副连长张弟裕、五连战士车强武救战友心切,跳进坑中,想把他拉扯出来。怎料下陷处加速下陷,王明发只剩脖子、脑袋留在外面,张弟裕和车强武半截身子被埋。

靠近坑边的车强武被拉了出来,张弟裕和王明发仍在不断下陷。刚刚赶到的徐成山见状,也要往下跳。是喊,是哭,是请求,张弟裕仰着糊满泥浆的脸向团长喊话:“不要来了,不要白白送命!”

王明发也在高声哭喊:“不要白白送命!”

几个战士死死拉住徐成山。拉住他的战士中的两个,却想再试一试。

“都他娘的别送命了!”徐成山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谁往坑边靠,棍子就落到谁的身上!

…………

两天后,十八座墓碑立了起来。向长眠的战友敬礼,年轻的战士泣不成声。

坚持,为了战友。放弃,也是为了战友。

1965年9月3日下午4时,中班接班,铁十师四十七团二十二连战士徐文科进了大渡河边的大桥湾隧道。

掌子面上,徐文科光着臂膀,手举风枪,眼睛盯着钻杆。钻杆消失一寸,意味着钻头在和岩层的较量中,占了一寸上风,意味着成昆线的钢轨,又可以向前延伸一寸。汗水从前额淌到脚背,徐文科没感觉到热。

没有任何征兆,洞顶突然塌方。支撑拱部的木排架瞬间被毁,石头、断木砸向洞底,徐文科和身边多位战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全部掩埋。

十班副班长周绍堂和十二班班长韩月城、副班长潘树岗、战士师福龙顶着烟尘赶来,搬开石头,搬开木杆,刨开泥沙,全力展开救援。

埋得最浅的王林光被扒出来了。接下来是田大军、吴毅民。

终于找到了徐文科。浑黄的手电光下,徐文科满头是灰,满脸是血,腰部以下完全被埋进碎石堆,两只手臂,被东倒西横的支撑木紧紧锁住。

徐文科参加铁道兵仅一年,这位二十三岁的战士,没有喊痛,没有呼救,而是用微弱的声音恳求副班长:“先救其他战友,不要管我!”

泪水模糊了双眼,周绍堂的手却是一刻未停。

副指导员张保祥来到现场,投入抢救战斗。徐文科苍白的脸上,愈加显出焦灼:“副指导员,我不行了。你带大家出去吧,不要白白牺牲。”

张保祥挤出一丝笑意,轻声说道:“别犯傻了,我们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

小规模塌方不时发生,半个多小时后,徐文科已晕了过去,他的双腿还埋在碎石下面。

再次醒来,见张保祥还在带人救他,而隧道顶部,石头不断掉落,徐文科的话里有了哭腔:“副指导员,求求你,不要救我了。死在成昆线上,我是光荣的。你们好好活着,把路修通……”

徐文科话没说完,头顶上方,隧道再次塌方……

师长尚志功坐镇指挥抢险。师卫生科长李本信,师医院主治医生李经伟、桑听英,外科手术室护士长张伯仁守在现场,只能干着急——隧道被完全堵死,进不去。

尚志功让人从隧道右下角挖出一个导洞,给被困的战士送水。营长赵金安迫不及待地钻进去,却没法从洞中脱身。导坑狭小,身材魁梧的他,被卡住了。

几个战士拽住双脚往外拉,总算把赵金安拉了出来。赵金安泪流满面,不是因为背部、胸部、小腹、大腿伤痕累累,而是因为隧道里的一幕:徐文科呼吸已十分困难,却不断把身边战士身上的碎石,刨往自己身上……

抢险进行到第六天,六位烈士的遗体全部从乱石堆中被扒出。“伟大的战士,真正的英雄”,师政治部通报了徐文科的先进事迹,号召全师官兵向英雄学习。不久后,“徐文科烈士纪念碑”在徐文科牺牲的地方不远处,高高矗立起来。

为一位筑路烈士单独立碑,这是成昆线上的第一次。

也是唯一一次。

同样是隧道塌方,同样是舍己救人。徐文科牺牲一年后,另一个铁道兵的名字,永远地熔铸在了成昆线上。

别看铁七师三十一团五连战士向启万年龄不大个头小,到连队才两个月,抡锤打眼、装药放炮,却都不在话下。大半年后,工地上十八般武艺,向启万样样得心应手。难怪在战友眼中,他是“新兵老战士”。

1966年8月18日,云南省禄丰县密马龙村境内,密马龙隧道深处,施工一如既往地紧张。这天,身为连队施工安全员的向启万手持青冈棒,对着洞壁危石和支撑木敲敲打打,眼里射出的光柱坚硬如钢。

向启万的耳朵里,突然传来异响,不是细如发丝那种,是麻绳般粗壮那种——

“嘣!”

一根一米多长的杉木,如炮弹垂直降落在离向启万脚尖一尺处,杵出一声闷响。紧随其后,是岩石推推搡搡的声音,支撑排架挤压变形的声音。

“要塌方了,快撤!”喊过一嗓子,向启万右肩向前一顶,抵在了支撑架上。

肉身挡不住子弹,黄继光还是要扑向枪眼。

一己之力扛不住山垮石塌,向启万还是想阻止灾难发生。

王作林等六个战士因向启万及时预警安全转移,向启万却被五十多方垮塌物和混杂其中的长长短短的支撑木死死困住。

碎石还在不断落下。向启万头负重伤,胸部以下深陷落石中。

团长带着卫生员赶过来了。

铁道部大桥局桥梁施工队老队长刘进祥带着千斤顶赶过来了。

当务之急是把人从石堆里扒拉出来。三班战士冯贵荣匍匐着钻进塌方区,刨开堆在向启万胸口的碎石。往下,冯贵荣手脚并用,却是徒劳无功。向启万大半个身子卡在石缝里,徒手搬开巨石,有如蚍蜉撼树。

千斤顶也派不上用场。支撑木乱如鸡窝,难以施展手脚。

老工人陈多发拿起锯子,向支撑木发起进攻。要锯的木头不少,外围干扰太多,千斤顶所需作业面,迟迟没有打开。

又是一阵异响。向启万吃力地抬起手,扯了扯副指导员张源清的衣服下摆,诚恳而坚定地说:“副指导员,快撤,危险!”

眼前这张脸蒙着厚厚的尘土,只能看到两个眼珠子在动,看不出往日样子。但是,这张脸的旧日光景,清晰地浮现在张源清眼前:轮休时,主动为全连战士理发的,是他;战友病了,到镇上买来饼干糖果的,是他;很多时候,“偷偷摸摸”打扫驻地厕所的,也是他……

“坚持,挺住——这是命令!”张源清努力稳住向启万。

救援力量还在集结。兄弟连队的抢救突击队赶过来了,铁七处工友手持钢钎铁铲赶过来了。浑身力气使不出来,人人手心里,捏一把汗。

烫得快断成两截的锯条,终于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五十吨的千斤顶,根本无济于事。换成一百吨的,仍是绠短汲深。人们这才注意到,散乱的支撑木横亘在巨石、洞壁之间,是难以对付的帮凶。

五个小时过去了,大半个身子卡在石缝里头的向启万,失血过多,昏了过去。

卫生员一针强心剂,向启万慢慢睁开眼睛。张源清俯下身子,轻声问道:“兄弟,吃点东西?”

向启万的声音十分微弱:“我上衣口袋里,有一本《毛主席语录》……”

张源清摸摸他左胸前口袋,十分肯定地说:“好好的呢,放心!”

一抹笑意浮上向启万的嘴角。待他再次说话,声音却更小了:“石头,石头里面……”

向启万再次昏迷前的后半截话,说得断断续续:“里面埋了……一把风枪,五根……钻杆……不要……忘记了……”

距离塌方发生七小时四十分钟后,向启万被战友刨了出来。此时的他,早已不是那个生龙活虎的“新兵老战士”。死神紧扼着他的喉咙,随时要掐断他的呼吸。

哨声未响,生命的拔河怎能终止?医院组织最强的力量抢救向启万,师长许守礼来到病床前,把师党委的慰问信,一字一句读给他听。

刮去发黑、发臭的烂肉,痛到浑身是汗,向启万不哭不喊。高烧没完没了,额头烫成火炭,向启万心静如水。他的“止痛药”“镇静药”是一个信念:“隧道没打通,成昆线没修好,等出院,我要继续战斗。”

1966年9月7日晚,向启万战斗到了最后一刻。这天,他的病情突然恶化,四十摄氏度高烧,迟迟退不下来。一遍遍为他敷上冷毛巾,护士彭涛的泪像一场经久不息的雨。

终于,眼睛半闭,向启万吐出一句话:“我要……穿军装……”

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双腿,彭涛边抹泪边说:“身上有伤,穿军装会破皮出血。”

向启万努力睁开眼。彭涛第一次看见,这根就算痛晕过去也不叫出声来的铁骨头,露出了乞求的眼神:“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心愿。死了,我也是一个……铁道兵……”

穿好军装仅仅两分钟,一颗普通但绝不平凡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成昆铁路修建过程中,平均五百米就有一位筑路勇士献出宝贵生命。

一个土堆一个英灵,一片荒山一片坟茔。

无所畏惧的铁道兵战士,无往不前的铁路工人,可以凿通几百座山,可以架起近千座桥,可以为抢救战友牺牲自己,却很少为生死与共的兄弟好好立一个碑,修建一座陵园。

但英雄应该被记住、被纪念。

1966年3月23日,一辆黑色轿车在紧贴大渡河峡谷左岸绝壁的施工便道上走走停停。

驾驶员旁边是时任西南三线建设委员会第三副主任彭德怀,后排座位上坐着警卫参谋景希珍。

彭老总此行,目的地为攀枝花,成昆铁路建设工地亦是察看重点。

金口河海满隧道旁边,铁十师四十八团五营战士激战正酣。铁锤敲打钢钎,钢钎叩击山岩,半空中叮叮当当,是一场声音的暴雨。抬头看,只见战士们腰系长绳,凌空开凿炮眼。

战士们穿梭转运石碴儿。彭德怀拦下一辆手推车,拍拍战士肩膀:“我来试试。”

运完一车石碴儿,彭德怀钻进隧道。

海满隧道出口端,山坡上一片新坟,映入了彭老总的眼帘。四十八团团长姜培敏报告彭老总:“里面埋的战士、民工,是为开凿隧道牺牲的。”

沉默片刻后,彭老总说:“打仗就会有牺牲,搞三线建设是一场与帝国主义争时间、抢速度的战斗,他们是为国捐躯的勇士。走,看看他们去。”

夕阳的暖意难敌大山的荒凉。山是一片焦黄,坟是一片土黄。彭老总的目光从一座座坟头上缓缓移过,像是检阅一列列庄严肃穆的士兵。

自新坟入眼那一刻起,彭老总神情凝重。此时,见许多坟墓没有墓碑,有的只在土堆前插了一块木板,彭老总的目光久久没有挪开。

之后,彭德怀看向在海满隧道蹲点的铁十师副师长段金城,一席话情真意切:“同志,这样不行,这样我们就对不起为建设成昆铁路牺牲的战士、民工。我们要让祖国和人民永远记住他们,记住他们为了祖国,积极参加三线建设的无畏精神!赶快请人来给他们立块石碑吧,石碑上要写他们的姓名、年龄、籍贯,这样,我们才能记住他们,他们的亲人才找得到他们!”

离开攀枝花,彭德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铁道兵指挥部,商量筑路烈士身后事。

很快,二十二座烈士陵园,矗立在了成昆铁路沿线。

两行长轨何人筑?高高耸立的筑路烈士纪念碑,在讲述过去,在告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