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眼
少有老鼠从猫的眼皮下溜走。若屋大洞密,鼠多势众,则不一定了。
老鼠撞倒油灯,容易惹大祸,必须把它们看死盯牢。
西昌工电段几百名看守工,个个都是火车司机的第三只眼睛。他们盯着山崖,盯着溪沟,盯着成昆线上的风吹草动。
顶父亲的班,成为南尔岗工区桥隧工那年,章显容年方十八。第一天上班,工长带着她给双河口大桥桥梁支座涂油。站在桥中央,眼见湍急的河水像野马狂奔,她吓得手和脚都像棉花做的。正值隆冬,风如一张网,似乎要把身材娇小的章显容裹住带走。顾不得手指头会不会冻成冰棍儿,章显容死死抓住钢桥护栏,说啥也不下桥墩作业。这时候,一列火车山呼海啸压上桥面,桥身随之剧烈晃动,似乎下一秒整座桥就会垮掉……
熬到轮休,一进家门,章显容就摊了牌:这活儿没法干。章显容撒娇早已撒出经验:只要吃了秤砣的戏份演得足够到位,塞心的总是父母。谁知这回,父亲张口就没一句好话,核心要义是,以前惯你是你还小,十八岁还惯着你,一辈子长不大!母亲的话呢,皮不一定结实,馅儿却够章显容嚼上半天。弟弟正念初中,母亲说:“找份工作不容易,为了弟弟读书,也要吃下这份苦。”
风筝没有飞,是因为风还没来。半年后,风来了。汛期,山体崩塌、山石脱落风险加大,山洪、泥石流变得活跃,桥隧工季节性转为看守工。培训一周就要去K330防洪看守点,人没出发,章显容的心已在路上。不为别的,看守工主要动眼,很少动手,不干脏活重活。想想之前,一到下班,手是花的,脸是花的,蓝色工装黑一团红一块。她不止一回向父母抱怨:“干这样的活儿,是消耗生命,是浪费青春。”
K330看守点离南尔岗三公里,中间要经过一座三百米长的隧道。当时是夏天,时间往前挪一截,章显容会当这是春游。一路上,和工区其他地方并无太大不同的隧洞、悬崖、崖根处的道床、与道床并肩而行的河流,都像被施了魔法,不似往日所见的暗、硬、急了,而是显得幽深、坚毅、欢畅。就连吹乱了发丝的风,她也不觉讨嫌,而是觉出了顽皮孩子的可爱。
K330守护的是猴子岩隧道和玉田隧道间五六百米的线路。来到看守点,章显容心中一条河,飞流直下三千尺。不止一次想象过的地方,是她不曾想到的模样。道床离山体二十米,窝棚搭在距道床不到两米的另一侧,往外挪一下,窝棚两只角就悬在了牛日河上空。临时搭建的窝棚,四角立着圆木,壁板为木板、竹席混搭,高矮宽窄都不一样。屋顶是补丁重补丁的“大杂烩”,盖着油毛毡。
没水,没电,没厕所,没地方洗澡。旧枕木改做的床板上,铺着一件大衣。床宽一米不到,两张床占去了屋里一多半空间。最让章显容绝望的是,晚上,一个人值班,一个人陪班,而白天,陪伴看守工的,只有看守工的影子。当晚,章显容躺在床上,感觉寂静是宽广无边的湖,自己是一棵水草。
看守工只有两件事。其一,每小时巡查看守路段,做好巡查记录。其二,迎送经行列车,向车站和工区通报安全状况。单独值守的第一个上午,章显容体验不错。身后的脚印是新鲜的,落在小草小树和道床、岩壁上的目光是新鲜的,拍打着她的脸蛋的风是新鲜的,时不时飞进耳朵的一声鸟鸣是新鲜的。用摇把子电话同车站、工区联系,则不光新鲜,而且神气。她有一种感觉:这是我的地盘,火车扣留还是通过,我说了算。客车上坐着几百上千乘客,货车上拉的东西闹不好价值连城。这么看的话,看守点就不是一个窝棚这么简单了,而是发号施令的指挥所,举足轻重的情报站。
新鲜感的折旧速度,比从眼前经过的火车快。又一趟火车消失在隧道里,肚子开了口,让章显容表示表示。米和菜是从南尔岗背过来的,水也是。头一回操作煤油炉,手忙脚乱中,淘好的米被踢翻在地,章显容心疼得眼泪汪汪。她沮丧地坐在地上,却发现手臂上长出了密密的小包,脸上也像有蚂蚁爬来爬去。一定是油毛毡造的孽。又或者是充当床板的枕木作怪,这东西油腻,散发的气味令人作呕。心一暗,眼前也黯淡起来。植被稀疏的山岩更显荒凉了,铁轨孤单,河水冷漠,枕木死气沉沉,分立南北的隧道口成了看人笑话的冷眼,鸟鸣更像冷嘲热讽……
扑到床上,章显容哭了。看守点附近的老鼠,一定有犯了好奇心的:这地干吗抖?也不见火车过。
章显容也为老鼠犯过好奇心,那是在和它们打照面以前。一个人的伙食简单,有时从南尔岗出发,她带现成饭菜。天热,章显容从河里舀上半盆水,把装了饭菜的碗坐在盆子当中,当作不带电的冰箱。有次巡查回来,发现瓷碗翻倒盆中,章显容起了鸡皮疙瘩: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进了屋中?找到答案是又一次巡查回来,她看见一只半尺长的老鼠,手嘴并用地剥橘子。老鼠没注意到小屋主人到来,屋里难得来个访客,章显容没有打扰它……
看守点没有厕所,章显容只得慢慢习惯与大自然直接交流。但是洗澡,屋里太挤,只能“天浴”。月黑风高还好,要是那晚有月亮,月亮还精神饱满,洗还是不洗,她就犯了犹豫。时日一长,她不管那么多了。油毛毡和床板本来就臭,蟑螂、老鼠还时不时往被窝里钻,一身臭汗趴下去,不得把自己熏死?时日又长了一点,章显容的胆子往回缩了一截。看守点建在荒僻处,某个晚上,相隔不远的看守点,坏人进了窝棚。章显容听闻这事,背上起了毛毛汗:K330离最近的村子三公里,万一来了心术不正的人,局面难以控制。
防洪季结束,看守工又成了桥隧工。跟在工长身后的章显容没了怨言,下到桥墩上涂油,不再缩手缩脚。每天下班,手是花的,脸是花的,蓝色工装上黑一团红一块,章显容不再抱怨。曾有那么一天,她在心里说过:“青春就该五颜六色,就像这件工装。”
在南尔岗工区,章显容换过三个看守点。K324、K329与K330条件大同小异,区别在路的远近,隧道长短。去往K324的路,章显容望而生畏,因为进了一千八百八十九米的双河口隧道,不出百步,伸手不见五指。
第一次打此经过,章显容和罗成结伴同行。罗成值守的看守点,和K324一个方向。当两个人被黑暗吞噬,章显容的脚,怎么也拖不动。
这边没动静,那边伸手过来:“火车马上就要进洞,傻站在这里,会被风刮上道床,给火车轧成两截!”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要不然隧道里也不会每隔三十米建起一个避车洞。罗成往前走,抓着他的手的章显容跟在身后。眼前漆黑一片,一片漆黑中,现出针眼大的亮点。知道那是隧道口,章显容高悬的心开始往下回落。罗成却突然发力奔跑,把章显容拖进避车洞。火车进了隧道,章显容听到风笛才反应过来,而罗成得到的消息,来自比火车跑得更快的风。
1989年10月,章显容结婚了,丈夫是九十七公里外的柏村工区线路工。考虑到他们聚少离多,章显容又怀了孩子,结婚第三年,组织上把她调到K246看守点。
K246距柏村站三公里,守护着王村棚隧道、大火夹1号隧道间三百多米线路。去看守点要穿过四座隧道,最长的海满隧道一千二百五十米。
还是白天一个人,晚上两个人。
还是每小时巡查一次线路。
大渡河峡谷山峦巍峨,河流蜿蜒,风景奇绝。图为列车穿行在成昆线柏村站附近的大渡河畔(摄于2017年)
还是只有在列车抵达前,才有人同她说话。
每天上行、下行的快车、慢车、货车加起来七十多趟。每一趟,还是火车司机说两句,她说一句:
“K246看守点,×次列车通话。”
“K246看守点正常通过!”
“明白!”
火车从一个山洞钻进另一个山洞,章显容收起信号旗,看守点回归山高海深的宁静。世间所有声音好像都葬身在了车轮底下,又或者章显容收起信号旗的动作,被天地间一切事物理解为了“保持肃静”。
看守点不能看书,不能打毛线,不能干其他。巡查一次线路大约十分钟,空出来的时间,要么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要么对背着小青蛙的大青蛙美言几句,要么感叹一朵无名小花的开放不声不响,而它的消逝同样无声无息,要么盯着看守屋旁那株碗口粗的香樟树好一阵发呆:一生站在这被人忽略的小山坳里,你可觉得寂寞?
不过,就要当妈妈的章显容,没那么孤单了。迎送列车时有人陪着她,巡查线路时有人陪着她,吃饭睡觉时有人陪着她,就连落在蚂蚁、青蛙、野花和门口香樟树上的目光,也不再是一股道而是两股道了,寂寞感哪还好意思轻易打扰她。难怪了,来到K246六个月后,正式成为母亲的六天前,丈夫要章显容请假待产,她还顶了一句:“我们点上的周龙英,生小孩头一天才回的家。”
章显容当妈后胖了一圈,回到看守点的她,寂寞感也像喝足鸡汤,胖了一圈。
小心肝住身体里时,不论章显容干什么,都有人同她做伴。产假结束,空下来的每一分钟,她心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思念挤满。女儿四岁后,她见一面就更难了。柏村站旁只有三户人,连个小卖部都没有,就别说幼儿园了。成昆线上的孩子,百分之九十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带大。章显容的母亲住在乐山,章显容的女儿,依例送到乐山。把可以攒的假攒到一起,一年到头,她也回不了乐山几次。日久天长,明明章显容有一个女儿,女儿却说自己没有妈。这句话女儿对同学说过,记在日记本上,当妈的凑巧看到。
被女儿埋怨的章显容嫌弃起了自己。自己太平凡,太普通,平凡得不如道床上的枕木,山崖上的石头。是的,铁轨还能供火车通过,石头还有人成天盯着,自己有什么用?这样的存在是不是存在?这样的活着算不算活着?章显容越想越自卑,越后悔没有在十八岁那年说走就走,在离两条铁轨越远越好的地方,安置理想和人生。想当年,自己是同情和心疼过王其伟、吴兴秀的,她为他们后怕,同时也暗自庆幸,承受风险的不是自己。但是现在,她羡慕起了他们,同情并心疼自己,和考验面对面过招,一次机会都不曾有过。
章显容驻守K330的一天深夜,一百多公里外的K479看守点下起瓢泼大雨。除了雨水,从天而降的还有石头。当班的王其伟正在清理落石,泥浆冲上道床,进了道心。
这是灾难爆发的预警,泥石流到来的信号!开往成都方向的541次列车马上就要过来,王其伟全速冲进隧道,及时叫停了列车。没有一点停顿,他转身冲向另一座隧道。隧道尽头是板凳桥,板凳桥对岸,立着通话桩。凉红站、埃岱站当即封锁区间,一辆客车、一辆军列紧急停靠。
斯斯足1号隧道附近,十天前才成功拦停了一辆列车的看守工吴兴秀,再次与雷雨正面遭遇。听见石头砸得铁轨咣当作响,吴兴秀闪避着冲向通话桩。甘洛站、埃岱站接到电话,紧急叫停了经行列车。大约就是这时,小屋被山石攻破,吴兴秀的饭盒成了铝皮一张。
章显容当然不想“敌人”把亮晃晃的匕首横在自己脖子上。她只是想,每年4月到10月,西昌工务段几百名看守工披挂上阵,严防死守,说明“敌人”一直在,一直没安好心。如果“敌人”突然袭击,必须正面迎战,她希望披挂出征的机会属于自己——那是一个战位的价值,一个士兵的荣耀。
这一天真的来到了K246。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看守点小屋骤然摇晃起来。地在动,山在摇,石头雨点般往下掉落,砸在屋顶的捅出窟窿,砸中铁轨的碎成石片,砸进河中的掀起浪花。这些都是小石头,大的落在道床上,打两个滚儿,或者发出一声闷响,便稳坐钓鱼台般再也没挪过位置。所幸火车被及时叫停在其他区间,这次灾难并未伤害到列车和旅客。
炸药入水会激起浪花,而它延时引爆,掀起的才是冲天巨浪。章显容没想过这个,正如没想到,地底蹿出的魔鬼两个多月后才露出最狰狞的面目。
两块石头箩筐大,地震时已动摇根基。或许下一秒钟它们就要俯冲下山,就是这时,地震停了。石头临时改了主意:先不凑这热闹,假以时日,干上一票大的。
是几天前那场雨唤醒了它们的阴谋吧,又许是这个日子雨雾蒙蒙,消解了它们的耐心。2008年7月26日,两个心怀鬼胎的家伙从五十多米高处冲下悬崖,趾高气扬地立在道床中央。
那一刻,时间来到16时10分。
凡遇雨雪天气,看守工都会多给自己布置几道巡线作业。几分钟前,山上石块不断脱落,挡墙上方的防护网瑟瑟发抖,章显容就感到不对劲。巨石滚落在她的视野之内,巨石引发的震颤,从脚心传到手心。
单块三四百斤的石头不是她撼动得了的,而上行的86986次列车,就要从这里经过。
千钧一发,十万火急!章显容紧急呼叫柏村站:“K246发现险情,请立即封锁区间,叫停86986!”
电话里传来回音:“86986次列车两分钟前通过金口河,已经驶入区间!”
金口河站和K246之间还有一个K250。章显容紧急呼叫K250看守点:“K246发现险情,请立即封锁区间,叫停86986!”
电话里传来回音:“86986次列车刚刚从这里经过!”
正常情况下,列车从K250到K246只要四分钟。章显容身子在抖,拿着对讲机的手在抖,用尽全力喊出来的声音也在抖:“86986,K246发现险情,立即停车!”
接连喊了两遍,对讲机回应章显容的,都是断断续续的电流声。
最多还有三分钟86986次列车就要到达K246。如果司机临近洞口才发现险情,一起重大安全事故将不可避免。章显容忘记了紧张害怕,在路肩上奔跑起来。
看守点小屋距86986次列车驶来的大火夹1号隧道一百五十多米。日常巡线,感觉三五步就到了洞口,但是今天,又湿又滑的路肩,如同被拉长了三倍不止的皮筋。左手挥舞红色信号旗、右手紧握对讲机不停高声呼叫着86986次列车司机的章显容,怀疑隧道口长出了脚,而她在后面追。
章显容泪流满面,但她没有去擦。
章显容摔倒在地,但她爬了起来。
章显容双腿疲乏,但她仍在追赶。
章显容气喘如牛,但她没有停止呼叫。
86986次列车终于在距离巨石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松开闸把,司机的手仍在不停颤抖。
章显容立功受奖,成了英雄。K246被命名为“章显容看守点”,是她意想不到的荣耀。更意外的收获是,女儿不再埋怨妈妈。那天,妈妈从成都领奖归来,女儿抱着她,久久不肯松手。
再华丽的舞台都会有灯光寂灭的时刻。鲜花、掌声、亲情的陪伴对于看守工,万家灯火、人声鼎沸对于火车司机,都是一闪而过,只有单调、寂寞、脑子里的弦时刻紧绷,才是寻常光景。日子回到从前,章显容的心态,大部分也回到了从前。有所变化的那一部分,神奇又微妙:她越来越执着地相信,看守点不仅是自己的战位,也是女儿的娘家。她也不再觉得,只有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的士兵才算合格。她想,一个战士,只要像个战士的样,时刻准备着,已然足够优秀。
时间的车轮,从未停止转动。
2000年,成昆线完成电气化改造,每次巡查完,“正常”落笔处,除了枕木、石头、地面,多了一个选择:接触网立柱。“5·12”地震后,包括K246在内的多个看守点变成了常年看守点,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离人。自那时起,巡查记录全部挪到了笔记本电脑上,看守点变成砖混房,铺了地砖,房间里逐渐添置了电扇、电磁炉、电冰箱。生活用水从肩挑背运变成了自来水,洗澡上厕所,更是一场巨变。
另一场巨变也在轰轰烈烈展开。从20世纪90年代起,成都铁路局着眼于成昆线长治久安,持续推动安防工程建设,为悬崖绝壁下的桥梁、道床穿“衣”戴“帽”,或者撑起钢筋水泥“保护伞”。“章显容看守点”管段棚洞几经延伸,于2020年正式闭合。
棚洞顶上来,看守工就可以“下岗”了。当了三十一年看守工、累计为四十多万趟列车迎来送往的章显容,比看守点提前一年退休。
正式离开K246那天,临进王村棚隧道,章显容还在频频回头。棚洞外侧有成排的孔洞,像一节节车厢。白色外墙的看守屋仿佛称职的看守工,默默注视着火车通过。小屋旁,那棵当年只有碗口粗的香樟树,已然长成合抱之木。有风吹过树梢,倬然挺立的香樟树轻声和她道别:
“放心去吧,这里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