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后记

人世间有很多事,其实是不必做的。可说可不说的话最好不说,可写可不写的诗文何必要写,可有可无的物件到了手上,反倒是个累赘。

大道至简,大约包含了这些意思。

“简”却不是无。无是无为,是躺平。人一躺平,无非是废,是毁。可见“简”为简练、简劲,有所为有所不为。

此一问断不可少:何所为,何所不为?

我的理解是,假如一件事须得有人为之,偏偏无人为之,而你恰好可以承担,便不是你所能选择,而是没有退路的事。如此情境下,事情做得好一点差一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块理应生长麦穗的土地没有归于荒芜,一块本该容光焕发的碑石,没有被时间的尘土掩于无形。

对于写作和写作题材的态度也是这样。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上下五千年,东西南北中,并非事事人人都得拿文字记录、描摹、雕刻一番,才能对事体、他人、自身有所交代,而其中必有不同凡响处、与众不同者,无视,轻慢,付之阙如,则是不可弥补的遗憾。

为成昆铁路立传,为成昆铁路建设者、守护者画像,为流淌在成昆人血脉里的忠勇情怀留下一份高还原度的历史底稿,便是这样一件必须有人十分认真去做的事。

2023年4月24日9时许,搭乘一辆出租车,我如约来到河南温县的赵老庄村。

年过八旬的郑守礼老人是我此行的采访对象。郑老在沙马拉达隧道干过六年。沙马拉达隧道是成昆线上修建难度最大的隧道之一,其六千三百七十九米的长度,全线无出其右。寻访沙马拉达隧道建设者,重要性可见一斑;而难度之大,却是远远超出想象。否则我也不至于头天从雅安出发,由成都飞往郑州,再从郑州坐三个多小时汽车赶到温县,次日一大早冒雨打车进村。

这天采访,“中间人”是老人的儿媳慕小桂。

之前慕大姐说过,老人听力不太好,表达不太清晰。见面方知,说是“不太”,实则“太不”。

比如我问:“您老哪一年去的沙马拉达?”

老人答:“现在啊?就是风湿重,手脚都不舒服。”

老人的话是慕小桂“翻译”给我的。他口音浓重的河南话,我听不懂一个字。

我的话,也是由慕小桂“翻译”给他的。

对话半小时,我从老人那里得到的有用信息寥寥无几。比我着急的却是老人。我提出的问题,每一个他都尝试作出回答,但是没有一次,他对自己的回答表现出一丝一毫满意。时间久远在其次,大脑某些功能的衰退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将他记忆之树上的枝枝丫丫(当然也包括枝丫上的叶片)剔除殆尽。到了这时,无论如何不甘心,我也只能合上采访本。

无功而返的奔波,远不止这一回。

同样是寻找沙马拉达隧道的过来人,我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又寻得两条线索。其一是越西县泸沽镇一位村民。这次寻人过程曲折到可以单独写一篇长文,以至在一条乡村公路上见到风烛残年的他,来不及找一块清静坐处,我便迫不及待展开了采访。我们蹲或坐在田坎上的问答,引来一群人围观。遗憾的是这位彝族朋友没有念过一天书,语言是隔在我们中间的一堵墙,而他虚弱的身体和内向的性格则是一堵更厚更高的墙。好在还有一条线索:一位朋友说,据他的朋友说,喜德县委一位退休老干部,参与过沙马拉达隧道修建。至于参与深浅,朋友的朋友没有说,激动万分的我也没顾得上仔细打听。待我赶到喜德,谈话一分钟后,期待落了空——老人当年以下乡知青身份“支铁”,只在工程队搭建工棚时运过几回柴草,并无进洞经历。

记忆在消失,承载记忆的历史参与者们,在时间的长路上渐行渐远。寻找成昆线第二长的关村坝隧道的修建者,也是大海捞针。去了都江堰、乐山金口河区、眉山青神县、雅安汉源县,收获都不理想。乐山金口河区某单位一名门卫曾在铁二局工作,在关村坝隧道里待过三年。当我驱车抵达金口河,提供信息的当地朋友满怀愧疚:“我也刚知道,老人生病去世了,就在半个月前……”

得知罗先刚去世的消息,我无比震惊。

他才四十六岁,他挂帅出征的小相岭隧道作为成昆铁路复线最后攻克的控制性工程,因为施工难题层见叠出,一度成为全国铁路工程领域的新闻热点,而成昆铁路复线建成通车,一个月后才满一年。

我去过小相岭隧道项目部,听他的不下十位同事讲起小相岭的故事,讲起他。我却没有见过罗先刚。甚至我打的电话,发的短信,他也一次没接、没回。

他太忙了。

通报消息的朋友满是惋惜:“罗先刚十七岁就开始干隧道,临近通车的几个月,他天天蹲在隧道里面吃盒饭……”

消息来源之一,也是成昆铁路复线上的项目经理。2023年春节后的一天,在峨眉,我和他,还有中铁二院成昆铁路复线项目部的一位副总工程师,聊到很晚才记起吃饭。他俩提议喝一杯酒,我因要开车,只能看他们喝。很接地气的白酒,二两一个的“地瓜蛋”,两个干着惊天动地事的老男人喝着喝着,一个热泪长淌,一个无语凝噎——直到今天,我仍然怀疑这一幕是否真的曾在眼前发生。

当然是真的。回忆起来,其中一位提起了唯一的孩子,孩子对常年在外的他的冷漠、埋怨、不理解,让他伤心难过。另一位联想到家中老人,在最需要他陪伴在身边的时候,他却别无选择,一连几个月守在工地。

男儿有泪不轻弹。不到成昆线上走一遭,理解不了“钢铁侠”们的眼泪,何等珍贵。

铁五师某团陈副团长,转业后担任过某国有企业基建处处长,直至退休。修建成昆铁路,他所在的三营负责修建橄榄坡隧道。十六名战士先后为橄榄坡隧道献出生命,当生离死别的场景再次逼至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顿时泪流满面。

“我以为只有我们还记着他们,以为有一天我们不在了,再没人记得他们……”老人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铁二院那位余姓前辈,为何愿意同我见上一面,我从陈副团长的眼泪里找到了答案。

那时因为疫情,养老院对来访者卡得很严。耐不住我在电话里软磨硬缠,院长动了恻隐之心,同意安排采访,前提是她的家属同意。

她的女儿却无论如何不松口:“我都不敢去见她。九十岁的人,要是染上病毒……”

“我这个年龄了,不怕死,你尽管来。老成昆线勘测,说得清楚的人没几个了。”电话里,老人声音虚弱,虚弱得就像一根摇摇欲坠的蜘蛛丝线,禁不起一阵风吹。

然而最后,我不得不为老人的健康着想,取消采访计划。

陈老前辈的话让我猜想到了,如果见面,她会说些什么。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位采访对象,让我意识到,记录下那段无比珍贵的历史,的确刻不容缓。

我和这位采访对象一起待了三个小时,听他聊天却不过一个多小时。时间的另一半,被他剧烈的咳嗽占据了。

一年多以后,书稿初稿完成,再要核实一些细节时,却无法联系上他了。他的电话起先是通的,我就是顺着电话去找的他。这时却不通了,前后一个多月,打了七八次都是关机。

我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涌起失落难过,直至一种类似庆幸和聊以自慰的情绪在心底升起:好在,这个电话,我曾经打通过。

这本书,是一群行合趋同者的心血汇聚。

老铁道兵、已退休的洪承惠,是我首先要提到的“同行者”。

“余生只为一件事。”洪承惠给退休生涯定下计划:为曾经参与建设的成昆铁路,写一部纪实文学。洪承惠给了这个计划八年时间。参建成昆铁路的战友遍布全国,北京、重庆、武汉、长沙、广州、郑州、济南、哈尔滨、昆明……这八年,他一直都在路上。

“成昆铁路是世界铁路建筑史上的奇迹,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壮举,是新中国铁路事业起飞的里程碑,那么多战友把命都留在成昆线上了,跟他们比,我做这一点事,根本不值一提!”专注,严谨,谦抑,全无功利心,这是他八年为期的坚守,也是他为我审读《大成昆》书稿前两章,毫无保留地提供帮助时,朴实呈现的品格。洪承惠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报告文学写作者,但是他值得我长久地仰视。

退休前担任西南财经大学外语学院分党委书记的段海燕老师,是我此生认识的第一位铁道兵。是她引领我走进满载成昆线上铁道兵的那节车厢,让我有幸聆听一个消失的兵种用无限忠诚写就的铁血故事,让我有机会感受并传递信仰、信念的力量。

本书创作出版过程中,得到中国铁路成都局、中铁二院、中铁二局、中共雅安市委宣传部、中共攀枝花市委宣传部、攀钢集团有限公司、攀枝花三线建设博物馆等单位的大力支持,也得到了孔丽红、袁久胜、吴爱平、朱玉超、杨铧、廖云松、韩锦、杜鹃、彭飞龙、黄泽栋、杜龙、魏潘、冯雪琴、刘佳易、周世通、曾从技、廖际坤、陈回、林泽洋、鲁全力、朱琳琳、袁亮、史霄翰、张舒、毛海蓉、王培宏、林芝等同志的真诚关心和无私帮助,在此表示感谢。铁道兵指战员陈万福、李永华、张建俊、许钧华、陈德忠、李长清等,以及陈俊虎、刘昌用、李快祥、付明泰、辜明建等老同志,亦是助力良多,在此一并致谢。

我喜欢把人世间每一份爱、关怀、温暖、牺牲、力量、责任的施与和践行,视作一场花开。没有一朵花能永恒绽放,但是花瓣枯萎、花香飘散之后,将花种妥为收藏,同另一场花事的相遇,才值得盼望和等待。

因此可以说,从再也无法夺回的时间的失地,把伟大的成昆精神、铁道兵精神,原原本本地带给今天,留传给需要史诗和丰碑提供给养、指引方向的未来,是这本书的价值所在。

——这也是一场花开的意义,一个花期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