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决战

大决战

1966年初,成昆铁路南段,用电频频告急。

急即是喜——电力紧张,说明机具攒劲。

机具背后是人。施工队伍背后,是科研人员、技术人员、地方政府、人民群众组成的强大靠山。

修路中遇到的所有困难,成昆线上都遇到了。突破技术难关,离不开科研人员探路引航。“西工指”针对牵引动力、通信信号、线路上部建筑、桥隧土石方四个方面六十五个技术难题,从全国科研单位、大专院校和设计、施工单位抽调骨干力量一千二百余人,组成四十多个战斗组开展攻关,将阻碍工程进展的技术瓶颈各个突破。

非常之时,成昆铁路建设采用“边勘测、边设计、边施工”的非常之举。主体工程、准备工程的施工设计,多是现场进行。设计人员加班加点绘制图纸,让风枪钻头有了落点。

地方政府和广大群众倾情“支铁”,同样是功不可没。

“‘支铁’工作是重要政治任务。铁路沿线县、市、州成立‘支铁办’,主要领导必须深入施工一线全力抓好‘支铁’工作,确保后勤供应。”云南省委亮明态度。

“修建成昆铁路是伟大战略决策,必须大力支持。书记、县长要上‘支铁’第一线!”四川省委第一书记廖志高明确表态。

成昆铁路建设得到了沿线各级政府和各族群众的热情支持。图为凉山彝族同胞自发为成昆铁路建设工地运送木料(摄于20世纪60年代)

铁五师四个团和师机关常驻米易县,与铁十师两个营、铁二院两个分队和四川省交通厅第九工程处(简称“川交九处”)、106地质队加起来六万余人,相当于米易全县人口的百分之六十。米易县委县政府在沿线工地开设五十一个商业、银行网点,组织慰问团开展慰问演出,不遗余力为工程建设提供支持。

部队生活供应紧张,伤员急需营养食品。县委县政府发起“三献”(献菜、献鸡、献蛋)活动。一个月内,沿线各族群众献出九百一十二只鸡、一千六百一十四公斤鸡蛋、一千一百九十五头猪、八百九十九只羊、四十一万公斤各种蔬菜,供销社统一收购,原价转售部队。

米易麻陇公社附近隧道塌方,急需大量填塞木。麻陇公社是个彝族公社,男女老少加起来不足三千人,公社干部带领彝族同胞突击三天三夜,砍伐箭竹十万余公斤,背去填塞木八点三万公斤。

莲华公社社员杨兴汉听说附近施工连队吃不到蔬菜,立即将自家蔬菜背了去。一次给部队送菜,杨兴汉遭遇车祸,邻居们接过他的背篼,展开了送菜接力。

一朵云的后面是一片天。米易县1965、1966年“支铁”清单背后,政府、群众“支铁”热情,堪比攀西阳光——

提供肉食:一百万公斤;

提供各种副食:五十一万公斤;

提供蔬菜:九百万公斤;

提供锄、锹、镐、锤、铲等工具:四千五百一十九件;

提供建房用茅草:二百三十八点四万公斤;

提供压木、横梁木:三十万八千二百根;

提供填塞木:一千七百六十三万公斤;

投入劳动力:一百一十万一千五百个。

“支铁”洪流浩浩荡荡,米易县、莲华公社,都不过只是浪花一朵。只要成昆线需要,人也好,物也好,沿线政府、各族群众鼎力相助,掏心掏肺掏家底。拿铁十师师长尚志功的话说:“这些老乡太热情了,只差没把身上的肉割给我们吃。”

工地人马不足,那就把人送来,把马牵来。四川省雅安专区从汉源、天全两县抽调两千名民工参与修筑“支铁”公路。眉山县半年之内,组织动员十六个公社七十五个大队四百一十三个生产队一万五千六百八十四人次参与铁路修建。为配合施工单位驮运物资器材、主副食品,凉山州大力输送架车、驮马,仅1964年,越西县出动架车七十六部,甘洛县出动架车二十部、马一百八十八匹,喜德县组织驮马三十五匹。云南省南华县组织四百一十四名民工,组成民工第三连、第四连配属8702部队修建莲地隧道。楚雄州先后支援马车一千九百余辆、木船一百一十只、驮畜四千余匹,帮助施工单位开展短途运输。成昆铁路施工人数最多时达三十五万九千七百五十四人,除铁道兵约十五万人,铁二局等单位职工约十五万人外,全部为沿线民工。

住的,吃的,挤得出来就挤,挤不出来的,组织力量,扩大生产。四川省西昌专区以借让方式,提供临时住房五万二千九百四十三平方米,赶修简易住房二十三万平方米支持建设单位。喜德县除了调剂腾让三千平方米房屋,1964年7月至1965年8月,还供应施工单位草二百八十万斤、竹笆四点零六万平方米、青砖二十八点九万块、青瓦七十三点二万多匹、石灰三十一点二万多斤、回填料七十六万余斤。眉山县在成昆铁路沿线设置粮食供应点六个、商业供应点三十余个(包括副食、百货、邮电、缝纫、银行、书店、理发店等)。为保障施工队伍吃上蔬菜,该县全力保证种植面积,就近组织生产队与施工伙食团签订供应合同,不经过商业环节。1965年上半年,全县动员八个公社、三十八个大队、二百九十一个生产队,供应鲜菜一百一十六万余斤、干菜八万多斤、肉类三十余万斤。

其他方面的支持,同样不遗余力。例如,截至1965年上半年,四川省乐山专区新建、改造“支铁”重点公路、港口的六十四座桥、七十五座涵洞,对新乐、乐沙、夹峨等公路突击整修。又如,从中央到地方,不间断组织文艺团体到建设工地慰问演出,作家艺术家深入建设一线采风创作,宣传典型,鼓舞士气……

人心齐,则士气足。西南铁路大会战打响伊始,“百米月成洞”竞赛在成昆全线展开。而后,竞赛活动升级到了“双百(月成洞百米、每米百工)、双保(保质量、保安全)、两不超(材料、风电不超耗)”的“2.0版”。

一份1965年的《铁道兵工作总结》,让人触摸到“赛场”的余温:

隧道施工不断创造新纪录。年初设想创造月成洞一百五十米纪录,结果超过预期。五师4月首创单口月成洞二百零二米纪录;七师9月首创单口月成洞三百零二米纪录;十师11月以二十九天又创单口月成洞三百零五米纪录;12月五师又创双口月成洞六百三十米,其中出口成洞四百零八米创国内最高纪录;八师创双口月成洞五百二十四米,其中进口三百一十一米的优异成绩,并创造了人工开挖月成洞一百六十米纪录。创造纪录的同时,平均进度稳步上升。西南五个师总平均从5月的二十九点四米,上升到6月的三十四点八米、7月的四十四点七五米、8月的五十五点七八米、9月的五十八米、10月的五十六点七米、11月的六十一点七米。

镜头切换到大渡河畔的关村坝隧道,施工场面也是如火如荼。

1964年11月,头年2月停工的关村坝隧道恢复施工,承担修建任务的是铁二局十一处,参加会战的还包括冶金部井巷三队、煤炭部京西一队,都是业界翘楚。

昆明端,平导施工由井巷三队负责。运用“直眼掏槽”“立式错台开挖法”,他们创造了月进平导二百八十二点七米的新纪录。

成都端,京西一队在平导施工中采用“多机多循环作业”“快速装碴儿”先进经验,进度紧逼昆明端。

通往高处的路,总要转几道弯。

一度逼停施工的岩爆又出现了。1965年1月17日,5号横通道与平导交叉处,一块长三点五米、宽一点五米的岩石发生爆裂;1月22日、23日,岩爆接连出现。

工作面少、运输能力不足、开挖方法落后,都是加快施工进度必须转的“弯”。

金属锚杆挂网支护的钥匙,打开了岩爆的锁。由国家科委,重庆大学,同济大学,西安矿业学院,铁道部科研院西南研究所、专业设计院和承担施工任务的铁二局十一处组成的关村坝隧道快速施工战斗组,此后还创造、改进、推广了“导坑作业流线图”“移车器”“自动风门”“循环调车运输”等先进技术。

踏平坎坷成大道。1965年1月、2月,铁十一处连续创造了单月双口各一百米成洞的全国隧道施工奇迹。

3月8日,吕正操以“西工指”13号《简报》,将关村坝的喜讯上报中央。

次日,中共中央第一次为一座隧道的进度发去贺电——

西南铁路建设指挥部转全体官兵、职工同志:

看到指挥部13号简报,说关村坝隧道创造了双口各百米的纪录,并且向双口一百五十米的目标前进,中央看了很高兴。望全体干部和全体兵、工,加倍努力,保质保量,注意安全,争取创造新纪录,为加快建成西南三条铁路而斗争。

1965年3月9日

关村坝沸腾了。当月,关村坝隧道双口月成洞六百七十二点七一米,创下历史最高纪录。

冲锋的脚步没有停歇。1966年5月16日,以单口平均月成洞一百五十二点三一米的进度创造了成昆铁路隧道施工最高纪录的关村坝隧道胜利竣工,比原计划提前十三个月十四天。

冠军抵达终点,比赛仍在进行。

千里成昆线上,形势一片大好。云南东南方向,却是战火纷飞。1965年2月13日,美国总统约翰逊批准对越南北方实施“逐步升级”计划。之后,美军加快侵略步伐,仅4月3日、4日两天,就派出飞机达四百架次空袭越南含龙桥。应越南政府请求,中国决定组建中国人民志愿工程队开赴越南,抢修、改建铁路、公路,帮助越南构筑国防工程、军用机场。

援助越南的铁道兵,除承担河友线(河内至友谊关)、河老线(河内至老街)、东太线(东英至太原)的抢修、改建,还要负责新建克太线(克夫至太原),任务十分艰巨。铁道兵十五个师都在执行重大项目,兵力如何调配,铁道兵参谋长何辉燕要全盘考虑。

有一点却是再确定不过:成昆线上,一兵一卒不能动。

因为中央已做出决策:1968年7月1日,成昆线建成通车。

时间倒逼行动。李井泉召开“西工指”扩大会议,形成纪要:“全体军工人员必须雷打不动,坚定不移,知难而进,坚决完成!”

与“南北并进、主攻北段”的战术调整同步,“西工指”对施工力量进行再明确、再部署:云南境内,铁七师完成贵昆线后转场到南段,支援铁一师、铁八师;四川境内,新建铁路划分为八个施工区段,由铁二局、铁四局,铁一、铁五、铁七、铁十师施工(铁五师完成贵昆线后转场入川,铁一师南段完工后倒段入川);大桥工程局负责大渡河、金沙江大桥施工。

方向、任务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因素。1966年8月26日,《工地指挥部党委关于提前修通成昆铁路的战斗动员令》下发到各单位、各部队。

当晚,铁二局干部职工立即响应;铁二院召开誓师大会,表达集体意志。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电报、请战书雪片般飞进指挥部。

天有不测风云。

1966年9月,一场超大“泥石流”爆发了。

造反派冲击西南局和四川省、成都市党政机关。很快,成都铁路局、铁二局、铁二院党委也陆续受到冲击……

1967年5月,“西工指”领导刘建章、郭维城、彭敏等人被造反派押到甘洛,自此成为批斗对象。

铁二局驻地甘洛,行政机构名存实亡。

造反派夺权后,铁十处陷入瘫痪。负责新民3号大桥的1017队大部分工人外流,剩下一小部分,人在心不在。

偏偏有个叫樊子友的老石工,每天坚持上班。石工的工作,当然是打石头。1017队驻扎尼波,尼波一段桥隧比占到四成,需要大量石头。

造反派看他,横竖不顺眼:“我们要造反,要革命,你不参加我们的组织,就是和我们唱对台戏。”

“你造你的反,我打我的石头。铁路不是造反造通的,要修,才能通。”樊子友手上是石头,眼里也是石头。

造反派拿他没辙,灰溜溜走了。

看笑话的人钻出来:“大家都在耍,就他一人干活儿,一定是脑筋出了问题。”

你说你的,他干他的。遇到合适的人,樊子友也有话说:“我是工人,工人就要坚持上班。毛主席说,三线建设要抓紧。他们不干是他们的事,我又不是他们。”

真正的强大,是宁愿做一粒岸上的沙,也不跟着水走。

从冬到春,樊子友打石头。

从春到夏,樊子友打石头。

到了第二年冬天,樊子友还是天天在河滩上打石头。此时,人们发现,他一个人开出的料,足够砌一个桥墩。

一个樊子友撑不起成昆线。一百个、一千个樊子友也撑不起。

成昆铁路北段几乎停摆。而在南段,虽然中央军委下达了“铁道兵不进行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命令,建制基本保持完整,但交通运输几近中断,材料供应严重不足,大量人员抽调支援地方,施工难以为继。

1966年底,全线共有四百四十五个口次月成洞突破百米,其中三十六个口次达一百五十米,十九个口次达两百米,十四个口次达三百米;共有二百三十九个口次成功实现“双百、双保、双不超”。总长三百四十四点七公里的隧道,剩下一百六十公里。

半年过去了,上面的数字,有的略有变化,更多的原来是多少,现在还是多少。

只有今昔施工力量对比堪称“巨变”。

1966年底,成昆线上有三十五点九万施工人员。1967年中,十之八九的铁路工人去如黄鹤。

铁二局留守处却是人满为患。从院门口到楼梯走道再到每一间办公室,诉苦声不绝于耳。

1966年起,苏联军队在中苏边界东段界河乌苏里江上一再挑衅,直至1969年3月,在珍宝岛地区引发较大规模的武装冲突。

不独北方有人挑事。在越南,美国集结三十万大军发动侵略战争,严重威胁中国安全。

再不觉醒就晚了。为此,毛主席提醒道:

“今天不打,明天打。明天不打,到了后天,还是有人逼着你打!”

“没有枪和炮打什么仗?造枪造炮要好钢好铁,攀枝花铁厂要争取早日建成出铁。”

“离了铁路和火车,再多人,再多枪和炮也拉不出去。成昆铁路建设要抓紧!”

1969年5月12日,周恩来总理做出指示:“成昆铁路建设由铁道兵统一指挥,加速施工。”

“西工指”随之撤销,取而代之的是铁道兵参谋长何辉燕挂帅的铁道兵西南指挥部,人称“铁西指”,驻成都市马家花园,代号“520”,负责成昆线、渝达线(重庆至达州)、襄成线(襄阳至成都,渝达线、襄成线后来合为襄渝线)西段等的建设。铁二局,自此由铁五师实施军管。

军管只是手段,成昆铁路早日建成通车,才是目标。

何辉燕面对的,是一盘散沙、一局残棋:

乱象并未随“军管令”下达而止息,“武斗”仍在继续;

大批技术档案在“武斗”中化为灰烬,大批工人外流;

长时间停工导致路基塌方、支撑木腐朽、坑道变形;

进口设备零件缺失,运输车辆趋于报废,施工材料严重短缺……

没有退路。制止“武斗”,整饬工地秩序,指挥部重拳频出;严令外流职工限期返回,各单位迅速组织施工,何辉燕铁腕治军。

云迷雾锁的天空,隐隐现出亮光。

铁二院排除派性干扰,昼夜赶制设计文件。

包括铁二局代总工程师姚佐周在内的“反动技术权威”从“牛棚”中放出,重返工地。

情况似乎在慢慢变好。

铁二局机械化筑路处总工程师谢淮昌一度成了“火头军”,此时放下锅碗瓢盆,重拾图表、计算尺,脸上放了晴。出了“牛棚”后的他到孙水关隧道担任技术指导员,人没上路,袖子撸得老高。预定时间只剩三个月,导坑还有一百米没打完。这一仗注定难打,正是这个“难”字令他骄傲——轻而易举能拿下的阵地,没有激动可言。

报到没三天,阴云再次覆盖了谢淮昌的笑容。虽是三班倒,施工日夜不停,但不少工人思想上还在“大鸣大放”,出工不出力。有人上工不到十分钟就往地上躺,有人离饭点一个多小时就张口喊饿;更有甚者,家什一撂,拍屁股走了,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工长拿纪律管人,有人打起嘴仗:“这是修正主义的管、卡、压,必须彻底砸烂!”“管”不行,改“诓”,工长自掏腰包,请谢淮昌买来“大前门”,挨个散发。这招虽有点效果,谢淮昌却也明白,这不是长久之计。

不止孙水关上空阴晴不定。

铁二局一个工地上,卷扬机被人用炸药“肢解”,铺好的路轨被毁,斗车被推下谷底。

另一个工地,每十厘米安一层片石,桥墩才符合要求。安装片石是细活,操作中,有人将斗车里的片石一股脑儿倒进基坑,胡乱倒腾一下,便开始浇注水泥。“头没洗好就动剪刀,这能行?”施工员此话一出,人家白他一眼:“老子才不管这些条条框框。你算老几?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攀枝花铁矿冶炼试验组的工作,同样受到影响。

有“借鸡生蛋”得来的经验做支撑,在西昌四一〇厂进行的验证试验进展顺利。此次试验,攀枝花兰家火山矿运来人工开采的五千吨矿石,不足部分,用化学成分与攀枝花铁矿相近的西昌太和矿作为补充。西昌高炉试验按矿种分三个阶段进行,此间,承德高钛渣冶炼技术的可行性得到充分验证,承德试验中生铁质量差、铁损高等问题得到有效解决,攀枝花铁矿高炉冶炼工艺得到明显改进,攀钢基地建设、生产,吃下了“定心丸”。

接下来就该在北京首钢进行试验了。然而,当时冶金部部分领导和工作人员被送去改造学习,周传典也在其中。直到1967年春,李身钊才接到去首钢招待所报到的通知。铁水提钒、提钒后铁水(半钢)炼钢试验、转炉钒渣返回高炉冶炼试验李身钊都参加了,从始至终,左等右盼,他也没见到周传典的身影。

从头收拾旧山河,最需要重振士气。

1969年12月20日,党中央在京西宾馆召开会议,主题只有一个——解决四川问题。

会议期间,成昆铁路建设小组迎来了周恩来总理、李先念副总理和国家计划委员会、铁道部、铁道兵部队负责人。

周总理代表党中央提出要求:1970年7月1日,成昆铁路建成通车。

这也是党中央对攀钢出铁画下的时间红线。

参会的铁二局政治部副主任、革委会主任陆效成如芒在背:自1967年2月4日铁二局革委会被夺权,成昆铁路建设全线瘫痪。就算立即全面复工,剩余桥梁、隧道、土石方,一年拿下都没有绝对把握,何况半年。

“两派一定要搞革命大联合,坚决把武斗制止下来。”略作停顿,总理又说,“至于具体困难,可以提出来。”

“汽车损失很严重,需要八百辆汽车的配件。新增五百辆汽车。炸药、水泥、木材、钢材、铁轨,不能拖工期后腿。”陆效成想到就说。

周总理的目光看向李先念副总理和国家计委生产组组长袁宝华:“能解决吧?”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陆效成,“困难和问题,还可以提。”

为期六天的会议,以毛泽东主席在《关于解决四川问题的报告》上批示的“照办”画上句号。

三天后,中南海西花厅大客厅,窗外月色溶溶。周恩来总理召集李先念、李德生、纪登奎、粟裕、余秋里等中央领导同志和有关部门负责人,重点研究“四五”计划中成昆线、渝达线、襄成线建设事宜。

当天上午,铁道兵参谋长何辉燕、铁五师师长顾秀也接到了会议通知。

顾秀第一个发言。在他简要汇报铁五师承担的建设任务和南北两段兵力分布、工程进展后,何辉燕补充汇报了当前面临的形势任务:实施军管后,施工逐渐恢复正常,但是剩余工程量依然很大。铁二局方面,二十九公里隧道、七公里桥梁有待完成;铁道兵管段内,四公里隧道、零点七公里桥梁还在建设。剩余九十三座隧道,二十三座严格控制工期,剩余十座重点桥梁,两座控制铺轨。此外,铺轨、土石方的任务也很繁重。

总理抬起头,对何辉燕说:“帝反修随时都想对我们发动侵略战争,我们是在与他们争速度、抢时间。许多三线建设项目等着成昆铁路通车,成昆不通,一切皆空。”

总理突然提高了音量:“1970年7月1日建成通车。”

总理没有问,“是否可行”。

总理没有说,“这是命令”。

这,就是命令。就是再次下达命令。

半个小时后,铁道兵司令员刘贤权接到通知,赶到西花厅。

“刘贤权同志,成昆线明年‘七一’全线通车,听听你的意见。”总理开门见山。

顾秀、何辉燕的关切,刘贤权说出来了:“现在主要是材料问题。还有铁路运输,有的没指标,有的拿不到车皮。”

国家计委第一副主任余秋里和铁道部副部长郭鲁当场表态,材料、运输问题,优先安排解决。

“成昆线应该放在第一位。”总理与何辉燕四目相对,“成昆铁路修不通,其他建设是空话。你要拿出战时抢修铁路的士气来决战。解决不了的问题找刘司令员,再解决不了,刘司令员告诉我。”

握别刘贤权、何辉燕,同一句话,总理说了两次:“务必‘七一’通车。相信铁道兵一定能完成。”

顾秀当时任渡口市革委会主任。1965年12月1日,中共中央书记处总书记邓小平到攀枝花视察后,否定了将攀枝花钢铁厂建在西昌的方案,确定就近建在弄弄坪。握住顾秀的手,总理说:“你还有‘七一’出铁任务,辛苦!”

剩下的时间,半年。

剩下的工程量:隧道三十三公里,桥梁八公里,铺轨三百五十二公里。

用半年时间抢回三年工期,“铁西指”司令员何辉燕主持起草的《保证七一通车的施工组织实施意见》(简称《实施意见》),提出六项解决措施:

第一,昼夜连续施工,“人停机不停,分分秒秒有进度”。

第二,调整兵力分布。铁道兵支援铁二局,承接礼州至三堆子一百八十九点五公里正线铺架任务,铁二局全力以赴投入桥梁、隧道、土石方工程。

第三,采用人工预铺,方便隧道、桥梁、土石方施工。

第四,采用便梁预架和就地灌注钢筋混凝土梁等措施,压缩架梁时间。

第五,清仓查库,加强运输,解决材料缺口问题,减少周转层次。运输实行统一调度,完善后勤保障。受到“武斗”影响的个别路段,报请成都军区实行军事管制。

第六,土石方施工以机械为主,大力推行深孔爆破、条形药包爆破、深孔预裂爆破,加快进度。

为贯彻党中央“七一”通车的指示,师、局、团、处单位领导干部会上,有一项重要议程:讨论《实施意见》。

针对六项措施中的四项,看法很快达成一致。但是人工预铺、预架,分歧很大,争论十分激烈。

人工预铺,每公里多耗用人工和增加运费合计六千三百元。礼州至德昌、礼州至喜德两河口的一百五十二公里,会增加投资九十五点七六万元。持反对意见的同志据此强调,人工预铺违反常规,不符合“多快好省”精神。

支持方则坚持认为,人工预架、预灌、预铺,是应对工期紧张的有效办法。如果沿用通常的线形施工工序,等到隧道、桥梁等下线工程全部完成才用铺桥机铺轨架桥,“七一”通车目标则不能实现。

“会议,会议,就是要议。”原计划开一天的会,开了整整两天。

认识在统一,但分歧并未完全弥合。

也曾横刀立马,焉能优柔寡断。何辉燕的总结讲话,每一句都闪耀着这位老红军战士、老将军的胆识、忠诚、勇敢、担当——

“现在,隧道、桥梁、土石方、铺轨的任务都很重,按常规,不可能在‘七一’之前通车。周总理代表党中央发出‘务必令’,本质上是要‘不惜一切代价保证“七一”通车’。

“我要强调,如果还有同志仍然坚持按正常的、常规的方式施工,是对成昆铁路、襄渝铁路的战略意义缺乏认识。再坚持这种观点,就是无视党中央提出的‘成昆线务必于1970年7月1日全线通车’!

“从1964年起,中国周边环境就开始恶化。南面,美国对越南发动突然袭击,直接威胁到中国安全;西南面,中印边境紧张局势还未完全消除;北面,中苏边境又开始冲突不断。四面受敌的新中国,处在前所未有的严峻时刻。

“成昆铁路延迟近两年,已经刻不容缓。周总理在三线建设会议上,在拟定国民经济五年计划会议上,在钢铁工业发展会议上,在国防建设会议上,反复讲到一句话:‘铁路不通,一切皆空!’

“讨论中,个别同志说,‘现在又不是战争’,这在讨论中是允许的。现在作出决定后,就不允许了。如果还有同志想不通,坚持自己的观点,我就得告诉你:错了!你知道什么是战略决策?我们抢在帝修反前头,用战时抢修的原则,把铁路抢通,把国防布局调整好,战争被延迟,敌人不敢轻举妄动,就是三线战略的伟大胜利,就是一切战备工作最佳效果。《孙子兵法》有一条: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最佳兵法、最大胜利。”

会议的最后,何辉燕将军斩钉截铁:“紧急行动起来,勇往直前,不胜不休!”

决战决胜,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已出发!

礼州至三堆子,正线一百八十九点五公里铺轨任务由铁五师承担。

没有铺轨经验的连队不在少数,铺轨是项技术活,不懂就得学。培训、练手、磨合,三个月过去,任务只完成了五分之一。

只有拼了!

1970年3月25日擦黑,在喜德丙谷大桥工地上,突然刮起大风,下起大雨。“风大不能架”是规定,连长黄德龙把战士们往桥下赶,他们要么假装听不见,要么假装应下,才走两步就转过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桥面清空,散开的战士又围拢过来:“连长,风没刚才大了!”

加强安全措施后,战士们重新回到桥上。当晚,两个工班顶风冒雨,架梁四孔。

焊接前的准备,需要半个多小时。为省时间,一班班长吴世兴在第一片梁刚落下时,便登上挂在梁下的脚手板,一个焊点一个焊点做足准备,只待第二片梁落下,马上展开焊接作业。宽不盈尺的木板在几十米高空晃动,虽然吴世兴拴着安全绳,但是黄德龙的心还是提得比桥面高。下次他再要上去,黄德龙就不让了。吴世兴的语气,听起来像个营长:“不把能想的办法都想到用到,休想完成任务!”

大村大桥,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只为次日早上7时30分架设第一孔梁的作业计划万无一失。两股道上,五台满载轨料的机车严阵以待,打头的轨料机车前方,担负喂梁任务的机车突然出现故障。抓紧抢修机车,时间耽搁不起,何况有五辆轨料机车挡道。值班司机郑培柱袖子一撸,当起修理工。问题还真被他解决掉了,风笛点燃朝霞,第一孔梁架设,一点没受影响。

担负架梁任务的五连战士大受鼓舞。潜能激发,激情点燃,后方基地开足马力,轨排生产仍跟不上架梁进度。

凌晨1时,十六连连长颜家山接到任务,赶制三个轨排。颜家山带领五个班连夜急行军,拆掉临时岔线,在天亮前把赶制的轨排送到工地。

一个架梁新纪录由此诞生:二十七小时五十分,架梁十孔!

铺架施工如火如荼,隧道施工也进入了最后冲刺。

铁五师承担米易至三堆子段五十六点七九公里正线建设任务,承担长四十点九二公里的渡口支线建设任务和“三片”(第一片是河门口、格里坪地区六条专用线;第二片是弄弄坪地区八条专用线,直接为钢铁生产服务;第三片是朱家包包矿区铁路专用线)铁路建设工程。

“建不建攀枝花,不是钢铁厂问题,是战略问题。”攀钢要出铁,就要有密地的精矿粉、河门口的煤。两地相距几十公里,需要一条铁道线,把铁矿、煤矿和钢铁厂串联起来。此外,采煤、采矿、炼钢炼铁,需要大量大型机械设备。这些设备运进来,今后攀枝花的钢铁、矿藏运出去,公路和汽车同样无法承载。从成昆铁路上的牛坪子、三堆子分头出岔,绕行于群山峡谷之间的渡口支线应运而生,成为百里钢城的神经和动脉。

摆在四万余人的铁五师面前的任务何其繁重。四川乐至县的轮换工,加上先后划归铁五师指挥的九三信箱、川交九处、五一二林场工人、凉山民工团,一共一万四千余人,铁五师兵力仍然不足。经中央军委批准,1969年4月20日,铁道兵兵部急调铁八师三十团五个营、三十八团四个营配属铁五师施工。

铁五师师长顾秀知道,上级已尽最大能力支持,接下来就看五师的了。

五师指战员,从来不曾让顾秀失望。

“我是数学家,我能计算出一道道数学难题,但是我永远计算不出铁道兵对党和人民的忠诚。”这是华罗庚在贵昆线上讲的。成昆线上,这句引发无数人共鸣的话,无数次在顾秀心间回响。

铁道兵战士以对党和人民的忠诚,在成昆线上谱写了壮丽的英雄诗篇。图为奋战在成昆铁路建设工地的铁道兵指战员(摄于20世纪60年代)

“天是罗帐地是床,金沙江边运水忙。”在连洗脸水都不能保障,住的也是干打垒的不毛之地,开拔至此的战士,休整三天就投入了战斗。这是对党和人民的忠诚。

一个月津贴七八块,一天伙食费五毛、施工补助一毛、进洞施工二毛。身上十分劲,战士们绝不留一分。这是对党和人民的忠诚。

在枣子林、手攀岩、橄榄坡、九道拐、新庄等隧道施工的二十二团、二十三团、二十四团、二十五团一直在险恶环境下战斗。那些地方,有的地下水源源不断,有的煤气瓦斯层出不穷,有的修到哪里塌到哪里,有的涌水冰凉刺骨,有的洞内温度高达四五十摄氏度,没人消极怠工,没人临阵脱逃。这是对党和人民的忠诚。

全长二千八百米的渡口支线九道拐隧道石质坚硬,是个水帘洞。因为炸药容易被渗水溶化,爆破员想出了沥青二次密封炸药的招,保证爆破效果,同时将哑炮发生的概率降到最低。也是在九道拐隧道,指战员狠抓技术革新,探索出掏心挖壁爆破法,即在掌子面中心打一排等腰三角形炮位,放炮时先点掏心炮,掏出一个洞,其他炮位爆破时阻力减少,效率随之提高。

1970年4月17日凌晨,太阳还在看不见的地方往山巅攀爬,铁五师二十五团五营二十二连副班长孙剑明,一头扎进九道拐隧道。

这天早上,该班长带班。班长生病了,刚下夜班的孙剑明二话不说顶了上去。

成都七中高68级学生孙剑明参军来到部队,表现不是突出,是耀眼。入了党,当了班长,又是高中生,难怪司令部要调他去机关工作。孙剑明却坚持等到通车再说。排长说他傻:“这样的好事,不是谁都碰得上。”孙剑明有自己的理由:“来这里干了两年多,眼看着就要通车了,半途而废,不划算!”

数了两遍爆破眼,确认导火索连接完好,炮手开始点炮。

“轰!”

“轰!”

“轰!”

…………

耳膜的颤动停息下来。接下来的流程是通风除尘、安全检查、进洞出碴儿,然后,展开新一轮掘进。

抢着进洞的战士被安全员拦了下来:“等一下!爆破节奏不太正常,到底响了几声,听得不太清楚!”

十之八九有哑炮。孙剑明请缨排“雷”:“炮眼怎么布置的,我最清楚!”

指挥员同意他去,但是得再过一会儿:“爆破后容易掉石头。过一会儿进去,该掉的也掉得差不多了!”

“我等得,工期等不得!”孙剑明甩下一句话,大步走进隧道。

支撑木密布的下导坑里粉尘翻滚,越往里走,越像一条鱼游向水底。

掌子面上,如狼、如虎的岩石面目狰狞。孙剑明没有时间害怕,手脚并用爬上乱石堆,一点点移动手电筒,一点点扒开石头。

头顶响声雷动,石头倾泻而下。

比雨密集!

比冰雹大!

…………

战友刨出了孙剑明的遗体,刨出了他的心路历程。

“成昆线上锻炼人,能为成昆修一段路,可以骄傲一辈子!”日记本扉页上,孙剑明留下一句话。

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孙剑明同家里联系,以书信为主。不忙时一两个星期一封,忙时两三个月一封。

头天写好,还没来得及寄出的信中,孙剑明对两个哥哥说:“作为革命后代,革命重担应该担在肩上,而部队正是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的毛泽东思想的大熔炉、大学校。等成昆铁路建成了,我还要留在渡口修支线,我还要去北京修地铁,去坦桑尼亚修坦赞铁路!”

父亲孙传学参加过长征,时任四川省民政厅副厅长。得知儿子殉职的消息,眼泪,在指缝中流得无声无息。

当英雄的父亲开口说话,身边的人个个湿了眼眶:“成昆线正是决战阶段,需要用人。剑明有两个哥哥,请部队把他们安排到剑明所在连队。我还有一个侄孙女段海燕,十六岁,让她也上成昆线!”

1970年5月26日,夜幕降落在孙水关1号隧道上空,比往日稍早一步。黑云压顶,雷鸣翻滚。紧接着,天空裂开一道口子,雨水银河般倒泻。

孙水关1号隧道地处冕宁县泸沽镇盐井沟,左靠大顶山,右邻锅头峰,两面高山陡险,中间沟谷深切。隧道口不远处是铁二局408工程队、414工程队驻地。考虑到山地高程对气流有触发作用,容易生成地形雨,形成泥石流,26日晚10时,军管部队与工程队革委会决定组织职工转移。

两个工程队各有六百多名职工。当晚适逢铁二处召开“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安排放坝坝电影,三分之二的人去了那边。所以,被雨幕消减了音量的报警的枪声,这部分人并未听到。

留在驻地的人,也有没听到的。隐约听到了的,心里嘀咕一句:今天这雷,咋跟枪响似的。

小河涨水大河满。大顶山、锅头峰上的山水汇入盐井沟,洪水席卷起石块,裹挟着泥沙,捎带着草木,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沟口。

10时30分,红褐色的泥浆冲进席棚。直到翻身起床,发现泥浆没过脚踝,黄远波才明白过来,席棚保不住了!

探亲的妻儿被他摇醒。雷声、雨声、水声、滚石声响成一片,看见席棚在闪电的抽打中浑身战栗,妻子抱着两岁的儿子蜷成一团,儿子吓得哇哇直哭。

紧张和恐惧犹如两块巨石,压得抱在一起的母子俩挪不开步,黄远波抓住他们的手往外拖,怎么也拖不动。无奈,黄远波出了房门,爬上门口石台察看情况。就在他回头之时,洪峰撞上席棚,家和妻儿,消失在汪洋之中……

408队共青团员景安明迎着洪水奔跑,在洪峰到来前的最后一刻,拉响了逃生的警报。洪水持续冲刷,工棚轰然倒下,协助工友转移的景安明不幸被木杆击中,被洪流卷走。

414队老队长刘俊雄不顾腿伤复发,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指挥大家撤离。清空席棚里的人后,刘俊雄正要转移,一个浪头打来,筋疲力尽的他一头栽进河水,再也没有站起来。

侥幸逃生的职工和家属,摸黑向高处转移。工人王永超脚下一滑掉下河岸,战士倪志立见状,纵身扑入水中。王永超被推到岸边,倪志立的生命之树,却被连根拔起。

…………

外面发生的一切,正在孙水关1号隧道指导施工的406工程队技术员张洮一无所知。头年12月23日,孙水关1号隧道4号横洞与正导坑交叉处接连塌方,造成十五人死亡、六人受伤。414工程队元气大伤,406工程队奉命补位。越是胜利在望,越不敢掉以轻心,这段时间,不管该不该张洮上班,一有时间他就往隧道里跑。跑和不跑总是不一样的,这天,隧道掘进速度再创新高,张洮同调度员老刘边讨论次日工作边往外走,一抹浅浅的笑意,挂在他的脸上。

走到隧道口,张洮愣了一下,脸色大变。架在山顶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放紧急通知:“414工程队、406工程队工棚和人被泥石流冲走,大家快去抢救,快去抢救!”

“你去叫人!”张洮把图纸往老刘手中一塞,转身冲进雨幕,冲向孙水河边。

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像电压不稳的灯泡挂在天地之间。张洮由此得以看清,泥石流像一条粗壮的黄龙贴地狂奔,下午进洞前还打过照面的工棚不见了,堆在河岸边的沙石、水泥、钢材也都无影无踪。

探照灯调来了。灯光打在回水沱上,几十截“木材”沉沉浮浮。

“是人!”有人喊。大家定睛再看,果然不是木材,是人!

黄远波捶胸顿足大哭起来。迅即,悲声四起,盖过了雷声雨声。

战士刘光华率先跳进水中。紧随其后,张洮“扑通”入水。406工程队的工人,前赴后继往水里面跳。

回水沱里捞起的五十多个人都没了呼吸。大家正满含悲痛清理遗体,河对岸隐约传来人声。

十几辆解放牌汽车朝着对岸亮起灯光。灯光下可见浊浪翻滚,可见对岸的河边怪石嶙峋,离河岸远一点的地方却是一片黑暗。

呼救声还在传来。顾不得许多了,张洮咬着手电筒,奋力游向对岸。

又是催人泪下的一幕:二十多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乱石丛中,眼睛、耳朵、鼻孔、嘴巴都被泥沙填满。

这次山洪泥石流,伤五十九人,淹死、冲走一百零四人。

后来,铁二局四处在新铁村车站旁为遇难者建起烈士陵园,竖立起筑路烈士纪念碑。

张洮他们需要直面的,除了失去战友的伤痛,还有战友未竟的事业,还有愈发紧张的工期。

只有懦夫才沉溺悲伤,强者的目光,经历再多曲折,也会投向前方。擦干眼泪,挽起袖子,这群铁骨铮铮的汉子,投入了新的战斗。

不出意外的话,成昆铁路通车庆典将于7月1日举行。

当然不能出意外。中央代表团已整装待发,大凉山上、成昆铁路沿线,人们翘首企足。

成都马家花园,“铁西指”指挥部,何辉燕将军钉子一样钉在办公桌前。

进进出出的电话没有断过。一些工地还在抢工,告急、诉苦、担心的声音还在传来,施工中的问题还在暴露……

该鼓励的鼓励,该安抚的安抚,该赶工期的赶工期,该出主意的帮着想办法。

目光落在台历上,何辉燕想起离京赴任时总理的叮嘱:“务必‘七一’通车。”

电话又响。何辉燕皱起眉头:“什么?你再说一遍!”

红峰展线尽头的两河口隧道已经竣工,正在清场。一个小时前的下午3时,隧道里传出一声巨响。过了不到一分钟,隧道再次塌方。而后,规模不小的塌方又有几次。

次日凌晨3时,何辉燕赶到两河口。铁二局老领导黄新义、刘文已从甘洛赶来,陆效成、姚佐周也在现场。

塌方发生在成都端,数万方土石堵在洞中,要抢通至少还要半个月。

有人建议向上级报告,延迟通车。

何辉燕能答应吗?

当然不能!

“人民铁军”的光荣称号不答应。从1946年6月,东北民主联军铁道司令部成立,到1953年,中央军委决定成立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铁道兵的历史,是一部勇往直前、无往不胜的历史。解放战争中,野战军打到哪里,铁路修到哪里,大兵团作战部队调动、后勤补给和重型装备运送,因此如虎添翼。新中国成立之初,用时一年,铁道兵完成了敌人预言非十年八年不能完成的抢修任务。三年抗美援朝,敌人出动五万八千九百六十七架次飞机,向志愿军铁道兵团已修通的铁路线投弹十九万枚,重约九点五万吨,相当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投向英国本土炸弹总量的一点五倍。在缺少大炮、飞机保护的情况下,铁道兵与敌人争夺铁路线。战士们在枪林弹雨中跳进零下三十摄氏度的冰河抢修桥梁,在子母弹炸断双腿的情况下爬行三百米点燃警告响墩,在钢轨出现意外时用螺丝扳子连接钢轨,以身体顶住扳子放行十八列军列,最终使朝鲜的铁路线由志愿军入朝时的一百零七公里延伸到了一千三百九十一公里,向前线输送兵员和物资三十八点五万车皮,用鲜血和生命铸就了打不烂、炸不断的钢铁运输线。从朝鲜战场凯旋后,铁道兵奉命抢建广西黎塘到广东湛江的黎湛铁路、江西鹰潭到福建厦门的鹰厦铁路,又是大获全胜。日本侵占东北时,曾四次试图修建森林铁路,四次被年冰冻期长达七个月、气温低至零下五十七摄氏度的严寒逼退。铁道兵一举打破严寒地区不能修建铁路的魔咒,于1967年6月28日,实现了嫩林铁路(黑龙江嫩江至西林吉,后延筑至古莲和富克山)的嫩江到加格达奇段胜利通车。“铁军”,毛主席的亲笔题词。“人民铁军”,朱总司令的高度赞誉。延期通车,相当于向敌人屈服,向后方退缩,这不是军人的选项,不是“铁军”的性格!

牺牲在成昆线上的战友不答应。三线建设启动,铁道兵扩编至三十七点二万人。朱总司令提议,毛主席同意,周总理安排,三分之一的力量上成昆,承担六百六十七公里铁道线建设任务。六年会战中,一千二百余名铁道兵战士为早日抢通成昆线献出了宝贵生命。加上铁路工人和民工,牺牲的战友,达二千五百多名。生死关头,他们尚且在向前冲锋,关键时刻,我们又怎么能选择后退?

何辉燕不答应。长征、抗战、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一路走来,何辉燕不认得“后退”二字。作为铁道兵参谋长,他指挥修建过我国第一条沙漠铁路——全长九百八十九点七公里的包兰线(包头至兰州),为建设北部边疆立下汗马功劳。之后,指挥大兴安岭林区铁路会战,他不辱使命,再立新功。“决不回头的指挥员”,是几十年南征北战赋予他的隐形勋章。首长的重托、战友的信任、将军的荣誉,如何辜负得起?

目光从远处徐徐收回,何辉燕的脸上,没有一丝犹豫。暴雨后的孙水河汹涌澎湃,何辉燕的话,压住了震耳的涛声:“天高我敢攀,地厚我敢钻,险山恶水听调遣,英雄面前无难关——成昆线不就是这样修过来的吗?办法总比困难多,牵住牛鼻子,再犟的牛也降得住!”

四个人牵住四只角,图纸在离地一尺处铺开。

思路逐渐清晰、定型:绕过全长二千零七十一米的两河口隧道,抢架一座临时军用桥梁,确保按时通车!

天刚放亮,孙水河谷已是人潮汹涌。铁道兵来了,铁路工人来了,架桥所需的吊机、钢材也在连夜运来。

1970年6月29日,夜的深渊里,何辉燕钉在施工现场。

每个焊点都是蓝光闪烁。远远望去,星空下面,也是一片星空。

几十个战士肩扛钢轨从桥头走来:“嗨佐!嗨佐!”

眼皮下,一个工人正紧固螺丝。何辉燕接过扳手,套住螺帽,使劲往怀里的方向一扳,纹丝不动!

这天晚上,何辉燕没有离开大桥。

6月30日凌晨,中央代表团专列驶出甘洛站,两河口临时军用桥上,分秒必争的抢建还在进行。

3时9分。汽笛的长鸣、品字形的机车大灯划破沉沉夜幕,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同漫山遍谷的建设者的心跳声,交织在了一起。

3时10分,专列缓缓开上临时军用桥。一刻钟前,临时军用桥最后一颗螺栓,由何辉燕将军亲手拧紧。

没有欢呼震天,没有掌声雷动。看着火车从桥上开过,连续奋战了五个昼夜的勇士们,静静伫立原地,一任夺眶而出的泪水,洗去满身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