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奴隶到“将军”
一个人可以走多远,得看脚下是一条怎样的路。
谁能想到吉史里土能从泥淖升入星空,从不见天日的蛹,变成银翼闪亮的蝉?他出生在奴隶社会,是一个奴隶娃子,从出生到解放,这两句话听得最多:
“马有野草充饥,羊有皮毛御寒,唯有娃子无吃穿。”
“跑马头上配金辔,娃子项上锁铁链。”
人民解放军挺进大凉山,套在奴隶颈上的锁链灰飞烟灭;民主改革铁拳横扫,奴隶社会最后一道堡垒土崩瓦解。然而,民主自由的新鲜空气还没来得及把郁积的浊气置换掉,奴隶主发起了疯狂反扑。基层干部、翻身奴隶都是他们的肉中刺眼中钉,罪恶的子弹在解放区的天空下划出了血痕。
果然是“豺狼看不得羊群肥,鹞子听不得鸟群唱”。吉史里土是大凉山金阳县红联乡人,在他的家乡,土匪仗着人多枪多,疯狂报复老百姓、攻打乡政府。暴行就在眼前发生,吉史里土的胸膛,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炉。一起放羊的陈加发和吉史里土相约参军,吉史里土的父亲不同意:“娃娃啊,你屙泡尿照照,自己有没有枪高?!”
吉史里土偷偷溜出家门,跑五六十里山路,找到剿匪部队。父亲还嫌他扛不动枪呢,人家不要他也是合情合理的。随便怎么说,吉史里土都不肯走:“头人给我的是一根羊鞭,共产党给了我们自由,我要永远跟着共产党,彻底解放大凉山!”
那是1958年6月,吉史里土十六岁。除了能分清是非善恶,一个字不会写、一句汉语不会说的吉史里土,懂一个道理:不装铧口的犁头,不能耕田翻地。想耕剿匪的田,想翻革命的地,吉史里土想尽一切办法,给自己安上铧口。一笔一画学写,一字一句学念,吉史里土的眼睛如同封存的犁头,被慢慢剥除掉泥垢。
1970年5月,铁路系统在凉山招录民警,已从部队转业当了公安的吉史里土,成了其中之一。报到那天细雨蒙蒙,吉史里土心里却是艳阳高照:成昆铁路是金桥,铁路公安是金桥守护者,荣耀至高无上!
“金桥”曾是一个传说。传说里的主角是一个青年。传说中,这里山太高路太远,吃的喝的都在山那边,同胞们够不着;穿的用的都在路尽头,同胞们摸不到。青年想闯出一条大路,为闭锁于困境的彝家儿女找到幸福水,摘来安康果。要翻的山有九九八十一座,他一寸一寸丈量;要过的河有九九八十一条,他一条一条蹚过;要战胜的恶魔有九九八十一个,他一刀一剑拼杀。青年战胜了一切艰难险阻,却被累累伤痕压垮腰身,倒在山脚。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天女柔软的心间开出了花朵,她扬起手中彩带,彩带化作金桥,桥这头在英雄脚下,桥那头在彝寨中央。父老乡亲踩着金桥找到并唤醒青年,彝家儿女品尝到了梦寐以求的幸福水、安康果……
成昆铁路沿线宛如一幅山河长卷,处处皆是壮丽的图景。图为列车穿行在金沙江河谷成昆线南段(摄于2020年)
“金桥”也曾是一个噩梦。全民族抗战初期,沿海港口被控制、粤汉铁路(广州至武汉,现为京广铁路南段)被切断,国民政府陪都重庆岌岌可危,重建国际大通道迫在眉睫。国民政府一度把乐山起西昌止、全长五百二十五公里、衔接滇缅公路的乐西公路,作为中国抗战最紧迫的公路工程,蒋介石多次指示修筑事宜。1940年4月起,一年半中,二十万民工被征召上路。筑路民工日工资两毛钱,去工地时自带八十斤口粮。线路所经之处大多是高山深峡,冻死、病死、饿死、伤残者,累计近三万人。累累尸骨堆砌而成的公路却是绣花枕头。1941年2月1日,汽车从乐山上路,临时抱佛脚地扩路架桥,死马当成活马“骑”地手抬肩扛,到得西昌,已是十三天后。未经夯实的土墙经不起雨打风吹,这条浸透劳动人民血泪的路,到新中国成立时,凉山境内仅七公里可以通行。
当成昆铁路筑路大军开进大凉山,真正的“金桥”拉开了建设大幕。
与州“支铁委员会”成立同步,铁路所经的凉山六县全部组建起相应机构,尽心竭力支援筑路大军。成体系的供应网络细密周全,挖土方、采片石、伐木料、备道砟的民工队你追我赶。在河之滨,在山之麓,在数公里无人烟的工地上,小伙儿、姑娘们张罗起宣传队、慰问团,抱着月琴,弹着口弦,把美好心意化作歌,把深情祝福化作舞。实在的小伙子把一袋土豆放到工地伙房门前,怕被发现,逃一般躲进山林。慈祥的老阿妈听说铁道兵战士受了伤,抱去家中仅有的老母鸡。为了把煮鸡蛋以南瓜价卖给铁道兵,彝族老阿妈在南瓜尾部开孔,偷偷塞进煮鸡蛋……发生在成昆铁路建设工地的事,不管是耳朵还是眼睛告诉吉史里土的,他全都记在心里。
而今,自己竟可以走到“金桥”边上、“金桥”中央,陪伴并守护着它。眼泪打着漩儿,吉史里土尽力克制,眼泪还是溢出了眼眶。他对自己说:“千人想万人盼的好事落在头上,再小再小的差错,你也不许出!”
1971年,西昌铁路分局军管会筹备组在凉山招工,他被抽到招工组。之后回到西昌铁路分局公安处,没待多久,下到普雄派出所,担任政治指导员。第二年,他又被调回分局政治部。
工作岗位换得勤,吉史里土脑子里的对话也很绵密。
“为什么接受锻炼的机会,组织上一再给你?”
“因为底子差,比任何人都需要学习。”
“‘良言是美酒,信任是黄金。’你拿什么回报领导信任、组织关怀?”
“努力,努力,再努力!”
吉史里土的努力少有人能比。1975年6月,铁道部党组下达任命通知:三十三岁的吉史里土任西昌铁路分局党委副书记、政治部主任。
八年过去了。1983年春,组织上让吉史里土放下工作,到北方交通大学学习。吉史里土知道,这样的充电是组织对他的信任。哪知读书才一年,铁道部领导找他谈话,终止了他的学业。
部党委决定,吉史里土任西昌铁路分局党委书记。以为听错了,吉史里土大睁双眼看着通知他的铁道部领导,一时瞠目结舌。
“这是命令!”领导的语气不容置疑。
吉史里土眼睛睁得更大了:“我不合适,我不接受命令!”
不仅领导和其他同志,就连吉史里土本人也难以相信,这句话出自吉史里土之口。是啊,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上刀山下火海,吉史里土都不曾躲过闪过,更别提说出半个“不”字。今天怎么了?这句话真是这个人说出来的?
领导盯着吉史里土:“说说理由。”
“西昌分局不是小摊小店。我文化不高,能力水平差得还远。”吉史里土觉得,这个理由正当也充分。
领导脸上严肃起来:“这是部党委的研究决定。你怀疑组织上考虑不周全?”
这一军将出了吉史里土的心里话:“我知道这是组织上关心培养少数民族干部。西昌是少数民族地区,我是少数民族干部,但铁路不是!”
领导差点笑出声来:“我先问你,少数民族干部该不该为家乡服务?我再问你,哪份文件规定,少数民族干部不能当党委书记?修建成昆铁路,不就是为了让少数民族地区和这里的人民,发展、成长起来吗?”
“那……我先接受命令。什么时候干不好,什么时候换人。”
这一干,就是整整十年。
长长的铁道线串起高山峻岭,阿米子黑的三十五载铁警生涯,串起闪闪发光的荣誉:1978年,铁道部评选“十面红旗手”,有他;1980年,公安部评选“先进工作者”,有他;1988年,全国总工会颁发“全国五一劳动奖章”,有他;1989年,铁道部评选“劳动模范”,有他;1993年,公安部首次评选表彰百名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有他;1994年,公安部评选“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有他;2000年4月,国务院表彰“全国劳动模范”,有他;2001年,公安部评选“全国公安战线二级英雄模范”、铁道部评选“人民铁道卫士”,又有他……
阿米子黑刚到普雄火车站当侦查员那阵,很多当地人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整车整车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鲜东西,对当地那些没文化、思想落后的人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火车上,偷盗事件频繁发生。
有一次,一列货车刚进乃托站,几十个人猴子般蹿上火车。没等车停稳,他们就把车上的腊肉一挂一挂地往下扔。车站工作人员赶到面前,他们当中还有拿顺了手的,嘴上骂骂咧咧。
案件由阿米子黑负责查办。事情在光天化日下发生,查清案件不难。抓人却复杂多了。其中一个是阿米子黑的亲戚,张口就说:“肉上没写名字,到谁手上跟谁姓。”阿米子黑给他普法,他却说:“法和你亲,还是我和你亲?”
这样的事多,这样的话,阿米子黑听得多。阿米子黑也曾瞻前顾后,但是天长日久,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火车往前走,人也要往前走。
“只要闭上一只眼,保证你天天有肉吃。”亲戚递来酒杯,迎上去的,是亮铮铮的手铐。
隔壁的莫色某波前脚踏进门槛,他满脸笑意为何而生,阿米子黑已心中有数。莫色某波一落座就拣好话说,就在他以为预热到位,可以趁热打铁时,阿米子黑开了口:“阿拉扒火车,不是头一回,不抓他,除非没有王法。”
阿拉,是莫色某波的儿子。
莫色某波早就打好了腹稿:“河从门前过,我们舀水吃,不犯法;地在脚下踩,我们割草喂牛,不犯法;火车从家门口过,我们顺手牵羊,就犯法了?”
阿米子黑问:“要是火车上的东西可以随便拿,是不是你家羊子从我家门前过,我也可以宰了下酒?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莫色某波的脸黑成锅底:“你抓了阿拉,他就毁了!”
阿米子黑扭头看向大门:“回过头还能走正道。一条路走到黑,这辈子才是真的毁了!”
“说到底我们是一家人,你总不能自己人不帮,帮外人!”听莫色某波这么说,阿米子黑知道,下一句他就要把“家支”搬出来了。赶在“家支”力量抵达前,阿米子黑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口:“‘家’大不如法大。如果我不抓他,我是知法犯法。”
比这“六亲不认”的事阿米子黑都干过。1993年4月,在普雄落网的盗窃团伙,一共三十一人,只有三个不是“家支”成员。
阿米子黑的家在车站派出所对面的什木地村。因为他“不懂人情世故”,他的家和家人接连遭到报复。妻子被指着鼻子骂,儿子无缘无故被打,刚下地的秧苗被踩倒,院子里的鸡鸭被投毒,家中木料、土豆不翼而飞……往后的日子会不会越来越难?妻子道出隐忧,是想阿米子黑像那些人指望的那样,睁只眼闭只眼,给自己留条退路。阿米子黑的回应之一是把四个子女全部改姓为“路”。他说:“我要让娃娃们知道,我的职责就是守好成昆铁路,让那些人知道,走正路光明正大,走邪路没有出路。”回应之二,阿米子黑办案,继续铁面无私,更加雷厉风行。
1999年9月,盗窃分子在猴子岩隧道作案,导致列车颠覆。作为主办侦查员,阿米子黑率专案组走完管区内四十四座隧道,摸清了主要犯罪嫌疑人及其行踪。抓捕当晚下着雨,专案组摸黑进村,“狐狸”嗅到味道,抢先躲了起来。
人已撤回,阿米子黑的心仍然留在村子。不出阿米子黑所料,专案组前脚走,盗窃分子后脚回了村。阿米子黑却低估了这些人的狡猾凶残,直到冰冷的枪口抵上脑袋,单枪匹马杀回去的他才在心里大呼不妙。
“咔嗒!”扳机响了,而阿米子黑还没有掏出手枪。
好在连日下雨,对方枪膛里的火药被打湿了。
千钧一发之际,战友有如神兵天降。
专案组迎来短暂休整,阿米子黑一消失就是几天。就在有人调侃“子黑补瞌睡,怕是脑袋都扁了”的时候,阿米子黑瘸着拐着,押回一个嫌疑人。
上次行动抓了四个人,被他捉回的漏网之鱼,也是他的亲戚。
破获刑事案件九百多起,抓获犯罪嫌疑人一千余名。阿米子黑早已退休,他的故事却一直在成昆线上流传,一直“在线”。
“在线”的“铁警”数不过来。
阿力依初十六岁还写不了自己名字,却在三十二岁那年成为西昌铁路公安处副处长,进步的速度,火车都追赶不上。六十二小时破获金江车站抢劫杀人案,三天侦破金江车站巨额现金被盗案,追回卫星发射试验材料案……披挂出征,阿力依初极少空手而归。
沙马史坡想搞侦查,却被安排做预审。得空就同书本打交道,《刑法学》《犯罪心理学》《预审员工作手册》,一本本啃下来,他从一开始的无从下手变成得心应手。迂回渐进、引而不发、声东击西、攻其不备……沙马史坡摸索总结的“预审攻略”,被同事奉为圭臬。
管段六十多公里线路、沿线三区九乡的情况,苏哈子了如指掌。苏哈子长着一张爱发问的嘴、一个从不停止转动的脑袋。铁路部门自办电站失窃,仅凭门扣上两根细若发丝的羊毛纤维,他很快锁定了重点侦查对象。
布尔威茨自从穿上警服,就把所有心思用在了破案抓坏人上。停靠普雄站的火车货物失窃,从拉白隧道旁的几只空纸箱着手,他不仅将隐藏于深山密林的盗窃分子抓捕归案,还同侦查员顺藤摸瓜,破获其他货盗案件三十六起。
常人眼中,铁道线有时挺直,有时弯曲。吉史里土眼中,成昆线却是圆的,是它圆了彝人的梦——坐火车的梦,当警察的梦,开火车的梦。
张文光是云南广通人。成昆铁路还在修建,他就开着蒸汽机车铺轨架桥,每日吃在车上,睡在车上。铁路修通,领导有意留张文光开内燃机车,他兴奋得不得了。这条路连着昆明,连着首都北京。家乡的亲人坐着他开的火车走出大山,大山以外的人们坐着他开的火车来到家乡,想想都带劲。
兴奋过后,张文光陷入沮丧。开内燃机车需要学很多东西,物理、电气、气象知识,都必不可少。只读过小学的自己开火车,还不相当于拿根稻绳拴老虎?
领导找他谈话:“一根稻绳拴不住老虎,但是用一捆捆草搓成一圈圈绳,再猛的虎也降得住。”搓草就是学习,就是慢慢掌握内燃机车电路原理和运行技术。老师教得用心,张文光学得刻苦。一份机车电路图在他手上起了毛边,车上零部件被他摸得发亮。三个月后,张文光成为昆明铁路分局第一代彝族火车司机,手把手带他的师父忍不住地夸:“这家伙,天生就是开火车的料。”
张文光多少有些飘飘然。他记起成昆铁路通车时,从四里八乡赶来看火车的老乡们说的话了:“也不见火车吃草,也不见火车吃肉,也不见火车吃水,它就跑起来了。是谁在赶着它跑?一定是神仙!”
吉坡木贡当上“神仙”,比张文光要晚十年。
1976年,西昌铁路分局在凉山招考机车乘务员。吉坡木贡也有开火车的“野心”,可既然是“野心”,就不可能轻易实现,不能向别人坦露。1980年,西昌铁路分局决定在担任乘务三年以上的副司机中考升火车司机。九十七人参考,考升名额为四十七名,吉坡木贡有打算没胜算。因为没胜算,他想还是算了吧,如果没录上,脸上挂不住。这一想,脸上却先挂不住了。三个月前,分局党委特准他和其他彝族副司机为操作副司机,安排技高艺精的老司机一对一签订师徒合同,全面传帮带。明摆着,这是领导在培养彝族司机,自己怎么能成为那扶不上墙的泥?
吉坡木贡全力备考迎考,最终如愿以偿当上了“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