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战沙马拉达

鏖战沙马拉达

没有一步路是平的。每往前走一截,王成援脚下都会走出四个字:七上八下。

实在是暗合了他在沙马拉达隧道的心路历程。沙马拉达隧道是成昆线峨眉至攀枝花段的一座隧道,是成昆线的第一长隧,也是最难啃的控制性工程。

王成援是1965年夏天来这里的。之前,铁二局在苍溪招工,他插队的生产队有十多个知青,三个报名应征,十七岁的他是其中之一。

到了才知是来修沙马拉达隧道。吃的是苞谷饭,白开水里撒一撮盐就是汤,住进谷草搭的席棚,王成援仍然开心。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修铁路,何况成昆铁路受到毛主席的惦记。

隧道两边同时施工,指挥部在南口,王成援在北口。他每天用胶轮车推土,有时也推木料、石头、水泥。

沙马拉达隧道海拔高,王成援胸口上像压着一块铅。就说打篮球吧,看着球在前方,想去争抢,却跑不起来撵不到。一袋水泥一百斤,在这里却像两百斤,抱不起来扛不动。

王成援心气高,一定程度上受了吉克产九的影响。南口两公里开外是喜德县沙马拉达乡呷主村(现马布村),村民吉克产九从1959年1月起,在沙马拉达打了三年隧道。当时喜德民工队分来两三百人,呷主村二十多人,只他一个进洞。“铁二局破门进洞我在现场。”吉克产九说这句话时,语气里尽是自豪。

工长王一雄对王成援的影响也大。两千多斤的发电机要运上山,等不得修出便道,王一雄说:“我们有肩膀,肩膀就是路。”

抬杆压在肩。

双脚陷进土。

一声声“嗨佐”,震得灌木丛“唰唰”作响。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手扒崖,抬杆人站成两列,有一列没地儿下脚。

王一雄跳到路面下方石崖上,立起“第一墩”。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人体桥墩”立起来,一座“云栈”,从无到有。

全长六千三百七十九米的沙马拉达隧道是“成昆之巅”。人在沙马拉达,很容易生起一荣俱荣之感。有时,抹去额头汗水,一朵云会飘进王成援的眼眶。从蓝色天幕上飘过的云朵轻盈俊逸,看着看着,王成援心里也很空灵。

然而没过多久,天上云朵,变得沉重起来。隧道两端各有一千多米进尺,王成援没进洞干过一天。这是打隧道吗?这是看热闹!

1965年7月17日,王成援来工地不到一个月,隧道里出了大事。

这天上午,三十余人进隧道时,一路有说有笑。拱顶突然坍塌,二十多米长的塌方体,将整个工班的人,全部埋在下面。

张宝图埋得最浅。右脸划破了,火辣辣的。他想摸清伤情,才发现两只手都被死死压着,动弹不得。尝试从塌方体中挣脱出来,双腿不听使唤。

听到救援人员进洞,张宝图大声呼救,人家听到的却是哭声。脸和腿在喊痛,全身每根骨头每块肉,都在喊痛。

左腿缝六针,右脸缝五针。缝之前,医生问张宝图打不打麻药。打的好处是觉不出痛,坏处是伤口愈合会留下疤痕。张宝图初中没毕业就到小相岭,破了相,以后怎么找媳妇?“不打”,医生从他眼神里看出来。

六个工友没能活着出来,张宝图大哭一场。悲伤的情绪弥漫在病房里,弥漫在沙马拉达隧道工地。工地上的人,八成来自边远山区,苦和累吓不倒他们,但是命只有一条,谁敢保证,下一次厄运不会找到自己?悲伤尽头是恐慌,工地上一时人人自危。

洞子不是头一回出事。来不多久,王成援听人说起“王大炮”。头年11月,一次爆破,“王大炮”出了意外。张秀英带着十八岁的儿子赶到工地,才知道丈夫不是伤了,是没了。人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张秀英连丈夫尸体都没见到——“王大炮”的身子,没法拼得齐全。和丈夫的遗像告别后就要返程了,张秀英把儿子的手交到队长手中:“娃的爸留在这里了,让他代替他爸,接着放炮。”

王成援不想进隧道了。就是继续留在沙马拉达,他也不想。

张宝图同样在心里嘀咕过,伤好之日,回家之时。哪知领导做工作,做到了病房里来。

“毕竟是偶发,咋可能天天出事?”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张宝图不是三岁孩子,可他冷了的心,还是被焐热了。领导说,这次出事是因为支护不到位,我们要举一反三。

领导们在反思,张宝图也在问自个儿,大家都走了,路还修不修?回转身,他做起工友的工作:亮敞敞出门,灰溜溜回去,自己狼狈,家里人没面子。

王成援思想上的弯,也在领导助力下转了过来。

出事不到十天,隧道恢复施工。支护加强,机械设备增加,塌方掩埋的笑容渐渐回到工友脸上。王成援心里又痒了,他想进隧道。

心想事成,王成援不再是个“看热闹”的。工地两千多人,以前他总觉得,这个数字里有水分,自己就是一滴“水”。如今,实实在在打一米洞,砌一米边墙,真的上了成昆线。

王成援干过的活儿多,称得上喜欢的,是衬砌边墙。边墙多是混凝土浇筑,地质坚硬的地方用石头。

用石头是为节约水泥。成昆线已部分通车,水泥从广州坐火车到甘洛,走完第一程。第二程,坐汽车。几十公里山路,弯多,陡坡也不少。到了山下,汽车走不动,改用平板车,走完第三程。第四程,坐斗车。一斗车能装零点七五方水泥,一吨重。虽然有轨道,但有一段是木头做的,和没有差别不大——石碴儿、泥浆,把洞底填平了。隧道里没有电瓶车,两个人推车,坡度大的地方,反过来车推着人走。

衬砌的石头用斗车送,片石条石,规格、形状不一,衬砌进度难免受影响。加快进度得加班。一天八小时的规定不管用,十小时、十二小时连续干,常有的事。

每天工作八小时,工资二十八块。干十小时二十八块,干上十二小时,还是二十八块。评选先进,也就奖励一条毛巾、一个杯子或一本毛选。没人抱怨没人计较,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就是干了十二小时,好些人也没歇着。胡乱吃点东西,象征性睡个觉,又是“满血复活”,当起志愿者,往洞里送饭送水。

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尤其到了下半月,成洞一百米、一百二十米的当月任务没过半,加班成了“加时赛”。

那天也是加班,王成援往石头上抹砂浆,头顶传来“嘎吱”一声。几乎同时,余光里,一只“老鹰”俯冲下来。出于本能,王成援拔腿要跑,“老鹰”却踩在脚背,让他难以脱身。这才看清楚,哪是什么老鹰,是洞顶脱落的石头。钻心的痛把王成援摁倒在地,他知道,右脚脚掌已然成了一堆肉泥。待工友搬开石头,却发现王成援右脚所在位置,恰好是一个坑。

铁十二处医院设在南口。王成援打了石膏,住院一个多月。

出院那天,迎接王成援的是一个噩耗:“王大炮”十八岁的儿子,被炮吞了。

钻进小相岭肚子里,才知它不是铁板一块。最大埋深六百多米的沙马拉达隧道,地表沟谷密布,暗河交叉纵横,断层随处可见,一经开挖,断层泥、断层角砾岩瞬间变软,成了嫩豆腐。

豆腐上没法打炮眼。风钻用不上,钢钎、二锤也用不上,只得动用木工,先把掌子面封闭起来。封闭时留下一扇“窗”,作为作业面。坑道狭窄直不起身,工人们或蹲或跪,手持桃形锄、十字镐、钉耙,一点一点掘进。地面石子多,跪得久了,膝盖承受的是剔骨之痛。于是换个姿势,趴着,躺着。水从岩壁渗下,滴到脸上脖子上,汇成一条条小溪,在袖口、裤管里壮大成河。

比豆腐破碎的是豆腐渣。在这样的地段作业,桃形锄和十字镐不敢用,耙钉不敢用,怕如推多米诺骨牌般引起塌方。

用双手刨,用十指抠。没人敢这么想,工长魏强山却是这么干的。他说:“总不能等着洞子自个儿往前走!”

五个指头,如同五枚钢针,一点点揳入泥沙。手指变短,再变短,直到整个手掌都插入泥沙里,魏强山又把另五枚“钢针”打入泥沙。然后,像搂过婴孩那般,小心翼翼调动起腕部、肘部、肩部力量,让十指合围下的泥沙脱离岩体。指甲磨平,指尖出血,指头肿成萝卜,魏强山和工友依然向前探索。

“哎哟”是张勇叫出来的。下了班,把蓑衣、水鞋留给下一班工友,钻出阴冷隧道,在草坡上眯眼躺一会儿,逼出骨缝里的寒气,让快要被水泡散架的身子变牢靠,是一天里最盼望的时光。张勇这声“哎哟”,听得身旁的魏强山心里生疼:“老子就说,你娃吃不下这个苦。”

张勇的手指头肿成了红萝卜,脚趾起了皱,白得瘆人。进洞八小时,什么姿势都做过了,偏是难得打直腰身,说不苦,那是假的。但是工长这么说他,张勇并不认同。父亲也是铁路工人,被宝成铁路上一次隧道塌方夺走生命。那时张勇刚满三岁,十五年后上成昆,他在父亲坟前说过:“接你的班,我不会丢你的脸。”

那声“哎哟”到底跑出来了,张勇没法嘴硬,只在心里嘀咕:难道这张嘴长着反骨,不受我的控制?太阳空中照,淡淡水汽缭绕成一张网,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工友,是挂在网上的鱼。洞子里“哗哗”流的水中常常能看到鱼,发现自己也像一条鱼,他的心思游回了洞子里面。张勇对工长说:“苦这东西,谁也不喜欢。若是一味药,该吞还得吞。”

隧道打通,火车“轰隆隆”穿过沙马拉达,眼下吃的这些苦就都不是苦。他的意思,魏强山听得明白。这样一个伢子,魏强山当然喜欢。他摸了摸张勇的头:“好好晒着,不然隧道打通,给你介绍个女娃子,人家还当你是浑身长霉的臭豆腐。”

1966年1月7日上午,又是魏强山当值。抽换下导坑支撑,活儿干到一半,一块核桃大的石头砸在他的头顶。

“幸好老子戴着钢盔,不然就报销了!”明明是藤条帽,魏强山说是钢盔。话音刚落,他听到一阵杂沓的说不清是涛声、鼓声还是蹄声的声音,以很快的速度从远处涌来。他晃了晃脑袋,以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幻觉。他的脑袋还没回正,右前方洞壁塌了!紧随其后,一条长龙从垮塌处奔涌而出,龙头在飞出五六米后跌落洞底,拖着无尽长的身躯往隧道口冲!

洞底翻滚的巨龙无尽长,钻进耳朵的声音的巨龙,也是无尽长。

水位迅速上涨,很快淹过了腿肚子。是时候撤退了,可魏强山知道,这一走,洞里的设备就保不住,十指抠出来的下导坑就保不住。

魏强山脚下生了根,身边六十五个兄弟,没有一个退缩。

临时抢险方案是用两根轻型钢轨稳固豁口,人沿轨缝逆流进洞,将一根根圆木横在豁口背面。

三十八公斤每米的钢轨抬了来,粗壮的圆木背了来。

张勇把自己扒得只剩条裤衩,上了脚手架。

魏强山一把将他拖下来:“毛还没长齐,你娃胆子倒先长大了。有老子在,轮不到你来冒险!”

“你上有老下有小……”张勇顶嘴道。

“老子用得着你教!”魏强山将张勇推到一边,侧身爬向豁口。

张勇抱住了他的大腿:“人多力量大,我们两爷子快去快回!”

魏强山还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开口。时间不等人,何况张勇这小子,看来劝不住!

一老一少,一前一后爬上洞壁。

如果脑子里闪现半个“险”字,抢险都不可能进行下去。

成昆线隧道建设中,常常遭遇塌方、涌水、岩爆、高地温等不良地质影响。图为铁道兵战士冒着隧道涌水将掘进隧道产生的石碴儿运向洞外(摄于20世纪60年代)

偏偏张勇初生牛犊,魏强山身经百战。

豁口直径八十厘米,深约一米。魏强山一手抱住圆木,一手抓钢轨,如鱼洄游进洞。脚手架上的张勇,扶着工长的背、腰、臀、腿,一点点往里面送。

进洞才一半,魏强山就被水流冲了出来!

幸好他搂住圆木的手没有松开,幸好他慌乱中抓牢了钢轨,幸好张勇长了眼睛的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喘了一口气,魏强山又要往洞里钻。张勇这次没听他的,抢先将头颈没入水中。汲取教训,魏强山没有死守在豁口,而是紧跟着钻了进去,用头、用肩,把张勇往深处拱。

第一根圆木竖起来了!

两个人喘气的当口,工友从下导坑传上来第二根。

这一回,魏强山争回了主动权。水急,水冷,水下无光,长时间水下作业,就算张勇真是鱼变的,也会受不了。

学着工长的样子,张勇紧随其后钻进水中,当起“垫背的”。

…………

随着圆木“栅栏”不断织密,水流慢慢变小。下导坑有望保住,魏强山、张勇和工友们的脸上有了笑容。

最凶残的杀手,最擅长隐藏杀心。就在抢险进入尾声,魏强山和张勇即将撤离之时,豁口再次坍塌。

涌水在倾泻,洞壁在战栗,大声呼唤着工长、呼唤着张勇的工友们,手在颤抖,泪在狂奔,心在滴血!

上午10时20分,立在沙马拉达隧道口的广播骤然响起:“洞内塌方,有人被埋,大家马上集合抢险!”

队长齐旺礼定下两个目标:挖出被埋的人,保住下导坑。

导坑里需要沙袋,立马有人去扛。

堵豁口需要棉絮,棉被、垫子、枕头,很快堆成小山。

组建抢险队,举手报名者有职工,有家属,有后勤岗位女工,有腿上缠着绷带的老工人崔万章……

棉被、草垫、枕头、石头、沙袋不断填进去,不断被冲出来。

再填进去,再冲出来。

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以二十四小时涌出一万二千至二万方水的气势,豁口摆明了要与人拼个高下。

水位快速上升。

小腿被淹。

膝盖被淹。

大腿被淹。

眼看着大家腰部以下全部没入水中,而涌水量一点不见减小,工程师吴鸣冈知道,再不撤退,牺牲更大。

齐旺礼同意适度后撤,变填堵豁口为垒砌挡墙。

后撤越远,意味着离魏强山、张勇他们越远,意味着将被涌水毁掉的导坑越长。通往隧道口的路,齐旺礼走得艰难。

距离溶洞二十米,一堵挡水墙越垒越高。

水位也在不断升高。墙想挡住水,水想推倒墙,挡水墙的晃动,由轻微变得剧烈。紧贴沙袋、圆木、石头堆砌成的挡墙,工人们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人墙!

墙缝射出的水,像箭。水流冲击下的墙,晃动如有地震波。“箭”越射越远,“震感”越来越强,吴鸣冈抓住齐旺礼的双肩不停摇晃:“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人刚撤离,挡水墙轰然倒塌。

一百米外,又一道挡水墙迅速崛起。保住配电房、发电机房成了当务之急——配电房在,抽水机正常工作,水就可以外排。

挡水墙筑在配电房前。随着水位上升,六台每小时二百八十方流量的抽水机,两台停止了工作。

这是无声而凌厉的警报:六千六百伏高压电一旦触水,人们很难活着出去!

顾不得了,豁出去了。

青工张坚身体单薄,个儿又矮,平日里,工长不安排他干重活累活。但是这会儿,他扛起一包水泥就往隧道里冲。

进洞几十米,积水淹过张坚的大腿。隧道里坑坑洼洼,负重一百斤蹚水而行,张坚喘出的气,一口比一口粗。离豁口还有二十米,他的步伐显出踉跄。水面以下,一块石头或是一个土坑,推或拽了张坚一把,“扑通”一声,水泥掉进水中,张坚趔趄两步,一头栽倒下去。

乌黑的血从洞壁往下流。殷红的血从水下往上冒。又一个十八岁的生命,没了。

豁口还在变大。

水位不断增高。

“叭!”11时30分,配电房传出一声巨响,隧道完全陷入黑暗。

打着手电筒的人们,仍在和涌水搏斗。

“同志们,这是我们用汗、用血、用命换来的隧道,是成昆铁路的制高点,我们一定要保住它!”是齐旺礼的声音。

“保住它,一定保住它!”工友们高声回应。

吴鸣冈眼里起了血丝。拉齐旺礼到边上,他流着泪说:“涌水不会停,但是电已经停了。堵的办法,铁定徒劳无功!”

“难道隧道不要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是今天,我们损失了三个兄弟!”

“所以不能有第四个!”

…………

齐旺礼哽咽着下达了撤退命令。

一步三回头,是他和他们最后的倔强。

水还得堵,只不过,主战场转移到了洞外。山上的水从地表渗透下去,此长彼消,周边老百姓的庄稼没了水喝。技术人员拿出治理方案,地方政府组织力量,千方百计围堵。

实在堵不住的,便“劝”——“劝”它改个道,井水不犯河水。正洞与低处平导间每隔百来米有一个横向通道,涌水引进平导,施工就没了干扰。

抽排积水,小排量抽水机换了大排量的,排水管由小口径改为大口径。一个抽水站,八台抽水机,工人昼夜不休。

上一个工班还没撤退,下一个工班顶了上来。接力排水,张宝图轮到几回。水后退一步,身子骨就轻了几斤,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他也说不清楚。

1966年6月,沙马拉达隧道正式贯通,南北两路大军胜利会师。

现场测量的结果,王永国难以置信:隧道全长六千三百七十九米,两条中线相对偏差,只有八毫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