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慢车上的大凉山

小慢车上的大凉山

亲得不得了的,才叫昵称。

成昆铁路建成通车后,5633/5634次慢火车就往返于凉山州越西县普雄镇和攀枝花之间。在全程三百五十三公里的范围内,火车经停二十六个站,行驶时间约十小时,平均时速不到四十公里,真是名副其实的慢,难怪有“小慢车”的昵称。

但无论体重、身高、吞吐量,小慢车一点都不显小。

慢是真的。三步一歇,五步一停,普雄到西昌段,平均十几分钟就要停下来,方便沿线彝族群众出行。

慢,为了快;“小”,成全“大”。

小慢车为大凉山带来生机,也把大凉山的故事带向远方。

阿西阿呷已经同小慢车一起,度过了大凉山的四十九个春秋。

父亲1971年从部队转业时,可以进铁路局,可以选择到政府部门工作。铁路职工帽徽中间,那时是闪闪发亮的五角星,因为对五角星爱得深沉,父亲到成昆线上的白石岩站,当了调度员。

那时的火车在地处偏远的越西县属新鲜事物,在越西县偏远处的白石岩,则不仅是新,而且是奇。正因心生好奇,刚通车时,有村民拿了山草或者苞谷,看它“吃”还是“不吃”。

兴奋感也在与风笛共舞。远乡近土的娃娃几乎不读书。学校、老师都没有,书都没见过,读什么?不过那是以前,有了火车,再遥远的地方也近了,再不可能的事情也成为现实。坐着火车,顺着成昆线,他们可以去山沟外面,去教室里头。

阿西阿呷就是每天坐火车去乃托中心校读书。白石岩和乃托隔着一座山,走路得一个多小时。但是火车一钻洞,路就短了,上学放学,只要十来分钟。

火车上的她,有时背书,有时写作业,有时东张西望。草甸上的小羊长壮了,路边新立了一幢房子,土豆埋进地、出了苗、开了花,都会被她收入眼底,有时还写进作文。写进作文的还有异乡人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还有因异乡人生起的对于铁轨尽头的猜想与向往。

绿皮火车不是追光灯,阿西阿呷不是唯一被照亮的人。白石岩盛产白云石,白云石可以造玻璃。有玻璃厂远山远水找过来,雇人开采石头,再把石头碎成块,用火车拉走。几十位白石岩村民因此拿起了工资,包括阿西阿呷的母亲。

成昆铁路沿线地广人稀,有时候,铁路职工、当地群众买些生活必需品也要坐几十公里火车。为此,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铁路局每隔一段时间挂来生活供应车,一节卖吃的,一节卖穿的,一节卖电器,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一些便利。阿西阿呷每周吃一顿肉,至于她想买的衣服,最后多半会穿到别人身上。阿西阿呷因此哭鼻子,母亲说:“阿呷莫,周边的老百姓吃肉,按月来盼。你再看他们穿的,疤疤重疤疤。你想吃得好穿得漂亮就用功读书,争取长大后离开这里。”

阿西阿呷长大了,却没有离开大凉山。先是客运员,后是值班员,1998年,二十三岁的阿西阿呷当了列车长。

火车穿梭在成昆线上,阿西阿呷穿行在旅客中间。

车头真够让人头大的。人多座位少,过道上、座席下经常有人蹲着躺着。地上蹲的还有羊、猪、鸡,嫌空没填满,东拉一坨,西耸一堆。主人懒得去管也就罢了,他们中竟有人说:“开门关门,打扫卫生,列车员就是干这个的。”晚间的老鼠、夏天的跳蚤、来路不明的虱子,都是神出鬼没。数九寒天,穿过一节车厢,挤出一身汗。

车身中部敞亮。最直观的感受是不如车头挤,座位宽松很多。座席不是木板凳,是人造革。人们的穿着离讲究尚远,衣衫不整的却少了很多。穿着时尚的也有,口音上贴着这一带的某个地名。家畜队伍有所扩张,它们通常会被换成钱换成物,就在旅途中的某一站,或者就在车厢里。

车尾漂亮多了。窗明几净,座位宽敞。年轻人身上洋溢着时代感,浓郁民族风从木苏阿普、木苏阿妈(彝语,意为老大爷、老大妈)衣饰上吹过。车厢两头改造成大件行李存放处,方便运送五花八门的生活物资、农用机具。细微处的变化同样无处不在,有汉字的地方都有彝文伴随,此为一例。最让人大开眼界的是车尾挂了行李车——鸡鸭猪羊的专属“包厢”。行李车密集设置排污孔、通风窗,行李员全程跟车,把“包厢”打理得干净清爽。

小慢车成为铁路沿线孩子们的“校车”,载着他们走向大山外的广阔天地。图为阿西阿呷(着制服者)鼓励孩子们好好学习(摄于2019年)

——车头是当初,车尾是现在,车身中部,是当初和现在的过渡地带。

小慢车在变,小慢车上的大凉山在变。见证、参与这一切的阿西阿呷,在来来往往的日子里破茧成蝶。

5633次列车是下行车,每天7时20分从普雄站开往攀枝花南站,16时33分到达终点。上行的5634次列车每天8时26分从攀枝花南站发车,到达普雄站是17时33分。

阿西阿呷是彝族人,5633/5634次列车上,九成以上乘客也是彝族人。正因这样,阿西阿呷每次走上站台,都像站在了村口。的确,小慢车是流动的村庄,车上乘客都是远亲近邻。

家住昭觉县则普乡的吉瓦阿英,直到料理完后事踏上归途,仍接受不了丈夫客死他乡的事实。两节车厢连接处,阿西阿呷见她肩膀颤抖、眼睛红肿,主动和她搭话,得知吉瓦阿英已有七个月身孕,丈夫一撒手,她也没了活的勇气。

叫了一声妹妹,阿西阿呷说:“他虽不在了,他的骨肉还在与你做伴。”

阿西阿呷说:“命是父母给的,你自己做不了这个主。”

阿西阿呷又说:“孩子一出生,一条命就成了两条命。你想不开,可惜了孩子。”

待颤抖的肩膀平静下来,阿西阿呷把吉瓦阿英搀回座位,递上热毛巾。看着吉瓦阿英抹去泪痕,阿西阿呷塞去一百块钱,又说:“电话号码留给你,以后有什么事,给我说。”

两个月后,吉瓦阿英打来电话,说她当了母亲。吉瓦阿英还说:“如果不嫌弃,以后我叫你表姐。”

又过了一年,吉瓦阿英背着儿子登上了阿西阿呷的火车。这一程,她只想让表姐看看侄儿,尝尝她亲手做的荞饼。

乘客来来往往,乘客形形色色,但凡需要多说句话、搭一把手,阿西阿呷从来都不躲闪。那天,一位六旬阿妈背一大背篼土豆起身下车,担心她扭伤腰,阿西阿呷上去扶了一把。第二天,老人到车站“拦截”她,塞给她三个熟鸡蛋。

不是冲三个鸡蛋,而是冲一片真心。那天,阿西阿呷对自己,也对列车员提了要求:只要乘客有需要,三步走得上去的路,力争两步到位。

在阿西阿呷的手机通讯录中,不少是小商小贩。他们爱搭小慢车,爱和她聊家长里短。

依伙伍沙爱聊也会聊。他比阿西阿呷大十一岁,成昆线上的事,喜德这一段,他知道得比她要多。

在依伙伍沙还很小的时候,尼波人以为天底下最远的地方是西昌,而西昌以远,几乎没有人知道尼波这个地方。村里最早的路是为修筑成昆线铺的便道,在那之前,生活里必不可少的盐和炒锅,尼波人得去县城买。去县城,得走五六小时山路。依伙伍沙第一次逛县城时十岁,去一天,回一天。那次进城留给他最深的记忆,是去时披着擦尔瓦,回时穿着裤子——他人生里的第一条裤子。

修建成昆铁路尼波段,乡里青壮年都出过力流过汗。依伙伍沙的父亲依伙铁尼开过木料运过煤,管过几天发电机。小慢车串联起八百里大凉山,尼波人才知道西昌还不够远;世界才知道成昆线这把尺子上,有尼波这个刻度。

少年依伙伍沙曾用这把尺子勘测生活。天天去学校念书的日子只过了一年,爹妈便让他回家干活儿。这把尺子测出来了,自己与理想隔着家和学校的距离。

心中的远方后来变成了峨眉、眉山、成都。赶着火车卖土豆,当时不允许。一年两三回,他能蒙混过关。

1975年,成昆线开行“特别列车”,普通客车不便携带的农产品和生活物资,有了名正言顺的“顺风车”。那时的“特别列车”,现在的“小慢车”,成了在依伙伍沙嘴边开来开去的“土豆一号”。

尼波出产最多的要数土豆。土豆土豆,变不成钱是土,变成钱是豆。依伙伍沙在卖土豆的路上奔波,前后三十余年。年深日久,人脉变成商机,人家信得过依伙伍沙,也信得过尼波的土豆,因而常常打来电话,他要三百斤,她要五百斤。几个三五百斤凑起来,就是一两千斤、三四千斤。脱贫摘帽前,土豆上了火车,占着大件行李位置,不用出一分钱。如今脱了贫,土豆的路费仍然少到可以忽略。政府和铁路上的人说了,扶上马还要送一程。三十多年间,票价没有变过。普雄到攀枝花,耗时约十小时,票价二十五点五元。依伙伍沙从尼波去喜德,六十五公里路,五元钱。知道这是国家变相发福利,因此依伙伍沙买卖土豆,尽可能把格局放大,把利润看薄。

喜德、冕宁、西昌、德昌,依伙伍沙经常去。有时也去攀枝花。卖完土豆,不打空手回。妻子开着小卖部,他顺路补货。自家产的荞子、苞谷,也卖。他家收入的池子,有了长流水。

小时候住的木屋狭小简陋,竹笆从中间隔开:一边供大人打地铺,供一家人做饭、吃饭、会客;另一边是猪圈羊圈,圈的上方安上隔板铺上草,便是孩子们的窝。逢年过节点油灯,平时靠火塘发出的光,或者打火把照亮。依伙伍沙家如此,其他人家也如此。成昆铁路工地上,灯泡亮得晃眼。火车建成通车后,工人撤离,留下几间工棚。工棚里挂着电灯,有村民淘神费力取回来,尼龙绳、鞋带、铁丝都试过了,电灯不理不睬……后来,依伙伍沙建起全村第一座砖瓦房。瓦是从普雄买的,也是靠小慢车摆渡。房子修得不小,用的瓦不少。普雄是首发站,装车的时间还算充裕。但只在尼波停两分钟的火车,是否有耐心等上万匹瓦下车,依伙伍沙起初也很担心。他打电话向阿西阿呷说出心事,阿西阿呷和车站沟通,想出两个办法。一是化整为零,把瓦分三次运送。二是向调度申请,运了瓦的这几天,火车在尼波多停一小会儿。调度真的开了绿灯,反正是慢车,这里耽搁的几分钟,别的地方再找补回来。

5633/5634次列车的行李车厢多经过改装,车厢上通常加装有拴挂杆,便于拴挂家畜。图为5634次列车停靠尼波站,村民们正将一只绵羊抬上行李车厢(摄于2017年)

比房屋更大的变化,发生在孩子身上。依伙伍沙的父母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个个都没怎么读过书。他也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大学毕业后当了辅警,两个女儿在西昌读高二。周末和假期,女儿也是坐小慢车往返。尼波没有汽车直达西昌,如果拼车,每个人来回要一两百元。坐火车就便宜多了,往返车票相加,不到十元。要是恰好得空,依伙伍沙会开着他的电动汽车去火车站接送女儿。村里有三个娃念过大学,有一个还考上了公务员。“接下来飞出山窝窝的是不是我的闺女?”依伙伍沙心头烫得厉害。

离尼波站不远,两年前建起了牲畜交易市场。吉克木各是老面孔了,每周他都要来这里一趟,把猪牛羊贩卖到冕宁一带。

选择用小慢车做交通工具,运费低廉只是原因之一。尼波镇平均海拔二千七百多米,汽车绕一百多公里山路去冕宁,车厢里的活物,容易热病冻坏挤伤压死。小慢车开得平稳,通风条件又好,猪和羊,不再有“减员”风险。

难点仍是上车下车。尼波站其实是一个乘降所,没有站台,仅中部两节车厢上下时相对方便。火车不可能每次都在这里多停几分钟,吉克木各于是请上几个人,搂的搂,抱的抱,抬的抬,七手八脚把特殊乘客“请”上车。遇到“大生意”,比如这天他收购了五六十只羊,车上、站上的工作人员,不会袖手旁观。

吉克木各原本是喜德县乐武乡人,在小慢车上跑了三十多年的他,把一大家子拖到了冕宁县的泸沽镇。成昆铁路复线全线通车后,“绿巨人”和小慢车每天都会来两段二重唱。吉克木各有五个孙儿孙女,他希望他们努力读书,长大以后坐动车上大学。

脱贫摘帽不是终点,搭载着八百里大凉山的小慢车,徐徐驶往下一站:乡村振兴。那次和阿西阿呷闲聊,吉克木各道出心声:“动车千好万好,替代不了小慢车。就像天上有了飞机,地上的车轱辘照样滴溜溜转。”

地处大凉山腹地的普雄站是5633/5634、5619/5620次列车的“界碑”,南下是攀枝花,北上是峨眉。

9时11分,5619次列车从峨眉站准点发出。阿西阿呷到车厢巡视,没走几步,一对母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小男孩看样子八九岁,虽然蓝色口罩遮住了脸,他的沉静、专注,仍可一览无遗。孩子在做作业,是一张数学试卷。见戴着“列车长”臂章的人柔和的目光落在试卷上,同孩子隔着一张茶几的妇女眼睛亮了。母子俩是峨边县共和乡人,儿子在峨眉读书,母亲陪读。共和到峨眉,坐汽车来回,每人要二十多元,小慢车只要八元。“赚”得最多的是时间。火车开得平稳,在车上做作业,跟在教室上自习没啥区别。

交谈两分钟,当妈的道了三次谢,前两次是替儿子,后一次是替自己:“我们村原来不通公路,如果不是小慢车,只能看见脸盆大的天。如今修了公路,还是离不开小慢车。它离我们最近,和我们最亲。”

10时10分,轸溪站,一家三口登上列车。女人怀里的婴儿含着奶瓶,却睡着了。孩子爹个头大,心却细,拎着大包小包,还不忘提醒爱人脚下当心。阿西阿呷把女人安顿妥帖,帮着放好行李。还没和他们说上几句话,列车驶出小站,进了隧洞。

光线暗下来,阿西阿呷有如进入了时空的长隧。

当列车长几年后的一天,火车驶离峨眉站,阿西阿呷接到报告,第九节车厢厕所门被人反锁,怎么也打不开。

事出反常,阿西阿呷立即前往处理。然而,任她敲门喊话,里面毫无反应。

改用彝语,她又试了一次:“里面啥情况?先把门打开。”

厕所门虚开一条缝,怯怯挤出一句话:“我老婆,她要生了!”

阿西阿呷脑子里“嗡”一声,身子抖了一下。车上厕所是直排式,孩子生在那里,必定凶多吉少!

此时距具备交站条件的下一站还有四十多分钟车程。等是等不起的,广播寻医也没有结果,阿西阿呷一时间进退两难:帮忙接生,风险大;退避一旁,产妇和孩子风险更大!

脑子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了“本是同根生”这句话。阿西阿呷知道该怎么做了。此刻,她是列车长,也是夫妇俩和他们即将出生的孩子的亲人和靠山。

产妇被转移到行李车,阿西阿呷叫人拆开几个纸箱,围成临时产房,又往地板上铺了几张小单儿。行李员张琳胆大心细,通知她过来,阿西阿呷也就有了底气。

产妇背靠在丈夫怀中,阿西阿呷和张琳蹲在身前给她鼓励,给她必不可少的配合支持。虽然已做了母亲,从额头、背上、手心涌出的汗,还是很快湿透了阿西阿呷全身。产妇没有高声大叫,但是她的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了血痕。时间的行进如此缓慢,最后婴儿响亮的啼哭令阿西阿呷刻骨铭心。

事后得知,小两口是越西人,此行是去眉山打工。不知道预产期近在咫尺也就罢了,他们甚至不知道进医院找医生分娩才安全。

车厢变产房,阿西阿呷每年遇上十多次。产妇多是在前往医院的路上提前发作,好在带了产婆。在有了“新农合”以后,这样的情况明显减少,住院费用按比例报销,准妈妈进医院待产,有了提前量。

火车一路钻隧道,阿西阿呷的身影忽明忽暗。列车越往前,穿越的隧道和棚洞越长,隧道、棚洞间隔越短。从长六千余米的关村坝隧道钻出来,明丽的阳光,照亮了她的脸庞。

关村坝站到了。列车完全停稳前,阿西阿呷侧身向右,看了看堡坎上方。曾经,大渡河峡谷左岸绝壁下面,能够见到的,不过是五六座低矮破旧的民房。近些年,散落在高山之巅的乐山市金口河区永和镇胜利村的七十二户村民分三批搬进移民新村,吃上旅游饭。这碗饭香,不仅因为新村在大渡河峡谷国家地质公园核心区,与成昆铁路近在咫尺的“水上公路”就在眼皮下,还因为政府斥资打造铁道兵博物馆,山水自然、历史文化交相辉映,引来观者如云。阿西阿呷曾去博物馆参观,顺带游览山地栈道、观景平台、土特产一条街一应俱全的新村。村民余其江告诉她,十年前,村里人的主食是苞谷、土豆。现在,狼牙土豆成了这里的特色美食。村里还建起老鹰茶种植专业合作社,一年收入两百多万元。

几个外省口音的背包客在关村坝站下车,说是逛完胜利村,要去古路村。古路村在雅安市汉源县地界,与胜利村只隔着一条白熊沟。把日子过好,胜利村的路线是易地搬迁,古路村的选择是靠山吃山。听说去古路村领略原生态的国内外游客一年多过一年,阿西阿呷也想去打个卡,只是一直没挪出时间。说到底,胜利村、古路村老乡都是小慢车上的常客,他们打量世界的目光,在过去很多很多年里,也是借助小慢车得以向长远处伸展。这一趟可以迟到,不能缺席,背包客的行程让阿西阿呷羡慕也心安。

一群山羊被赶上7号车厢,在主人吆喝下穿过过道,去往行李车。入秋后,牲畜交易进入活跃期,小慢车变成“运钞车”。笑意爬上阿西阿呷的脸颊,不过三秒钟,火车进了隧道。

汉源、尼日、埃岱、甘洛、南尔岗……明明暗暗的光线在阿西阿呷脸上变换,越来越多的车站,被5619次列车抛在身后。

15时45分,白石岩站到了。多年以前,父亲调离,白石岩已没有阿西阿呷的家。但是,每当列车在这里停靠,家的感觉和儿时记忆,会沿着那条布满马车辙的路,涌向阿西阿呷心间。实际上,当年那条晴天灰、雨天泥的土路,早已被宽阔平整的水泥路代替。与这条路一起变化的,还有这条路连接的村寨和村民们的生活。房子、衣着、卖出买进的东西,四十年后回头看,两重天。

白石岩在蜕变,白石岩的孩子在成长。三年级时,列车时刻表有变化,坐火车上学要迟到,阿西阿呷只得走路。离家几分钟就是隧道,隧道尽头,是更长的隧道。黑暗把胆怯无数倍地放大,听到火车进洞,阿西阿呷拼命往避车洞跑。有时难免跌倒在地,若只是裤子蹭破洞,那是谢天谢地。若是饭盒在跌扑中脱手,饭菜撒了一地,而当天的饭菜里恰好有三两片肉,她会哭上一场。就是这个女孩,后来成了列车长,成了“铁姑娘”,成了党代表,成了“最美铁路人”。

16时55分,停靠五分钟后,5619次列车从拉白站发车。再有十四分钟,列车将结束二百四十公里行程,到达此行的第二十六站,也是最后一站。过了关村坝,列车就开启了爬坡模式,这个时候,坡度变大,车速也变得更慢。靠近终点的感觉已是无比美好,车窗外的景致,还在为阿西阿呷的心情做着美颜。青瓦白墙的彝家新寨有如工笔画,夕阳下,饱满的稻穗闪着金光。稻田层层叠叠,大地金光灿灿。银丝带般的水泥路通向与天相接的青山,也通到铁路边上。比起小慢车,快的是汽车和摩托,慢的是荷锄归的中年人、跟在牛羊后面的老木苏、背书包的小学生。孩子们的眼神从车窗爬进车厢,大人们的目光投向碧野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