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穿军装的战士
1966年初,三年前从成昆线去了贵昆线的罗良才,回到成昆线。
这时候的他,是铁二局九处三队技术主管。
903工程队负责的嘎立3号隧道,是越西牛日河旁乃托展线隧道群里的一座。隧道上方两百米地势平坦,有一个彝族村寨。隔着牛日河,是嘎立2号隧道。2号隧道地质稳定,不利因素是温度偏高——洞内气温大约四十摄氏度,工人施工,打着赤膊。水从洞里流出来,甚至有些烫手。
怪得不得了。仅仅一河之隔,嘎立3号隧道完全是另一重天地。
洞口是个滑坡体,须以明洞进入。横洞刚打开,罗良才大吃一惊:每三四分米就是一个岩层,水从岩缝往外涌,水量大得惊人。风枪一上,水柱射出几米。
接着遇到断层。泥土、黏土填充在岩体间,含水量饱和。不知断层有多长,罗良才让人打平行导坑摸底。
平导也难打。风枪开钻,堆积物往下掉,碰瓷似的。于是上支撑厢架,硬顶。支撑木密度加到间隔五分米一根还顶不住,直到增至间隔两三分米一根,岩层才老实起来。
这老实却是“装”出来的。平导打了十米,耳朵里传来响声,像支撑架在响,像岩体在响,又像支撑架和岩体都在响。越听越不对劲,罗良才组织工人往外撤。出洞不到一分钟,平导垮了,密密麻麻的支撑架不知去了哪里。
罗良才的脾气上来了:“这是横竖不让路的意思了?也不打听打听,903工程队是干什么的,我罗良才又是干什么的!”
1965年12月13日,铺轨在即的贵昆铁路花苗隧道拱圈破裂,塌方一百六十九米。“西工指”总指挥吕正操坐镇指挥,副总指挥郭维城,副总指挥、总工程师彭敏也在现场,商议后急调在梅子关隧道连续三个月单口成洞一百米的903工程队攻坚抢险。有处长冯文林、总工程师杨光烋、队长沈定江在场,轮不到罗良才说话。可几次三番不奏效,罗良才多了一句嘴:“钢筋混凝土不行,改成钢轨混凝土。”铁二局局长刘文听进去了,指示冯文林:“偏方治怪病,试试小罗的招。”罗良才在避车洞住了二十八个昼夜,1966年正月初一大功告成,他才出了隧道。自此,903工程队成了铁二局的金字招牌,罗良才则是一战成名。
换个角度,罗良才继续打平导。
断层是绕不过的,罗良才想,角度变换,土压力或许会随之变小。进入断层两米多,罗良才方知,自己想得天真。平导掘进,石碴儿外排,需要借助铁轨。铁轨进入断层两米,里面的土往外挤压,每米三十八公斤的钢轨,直接折成两截!
蔫儿坐洞口的罗良才,看起来也被挤压变形了。冯文林和沈定江往这边走,冯文林的玩笑先到一步:“小罗小罗,成小罗锅了!”
罗良才没有心思开玩笑:“该想的办法都想了,死活拿不到‘通关文书’。”
沈定江在罗良才身边站定:“蘑菇你都拿得到手……”
此“蘑菇”非彼蘑菇,而是“蘑菇形开挖法”。隧道施工,一般采用上下导坑先拱后墙法。梅子坡隧道施工中,罗良才大胆试验,弧形导坑、中层、漏斗一次开挖,大幅提升了工作效率。状如蘑菇的开挖方式在铁二局九处推而广之,后来还写入隧道施工工具书。沈定江想拿一朵封了神的“蘑菇”,为罗良才伤了元气的信心进补。
罗良才话没出口,有人大声喊队长。
是青工杨金文。杨金文跑到跟前,弯腰喘着粗气,半天说不出话。
“有话快说!”沈定江踹他一脚。
“沈师母来工地了!”杨金文边躲边说。
沈定江红了脸:“来……来……来干吗!这是她来的地方?”
这当口,媳妇腆着肚子,提着一只红公鸡,摇晃到了跟前。
“你……来干啥?!”沈定江的脸比鸡红。
媳妇白他一眼:“你要当爹了都不回去,我来还不行?”
“这是工地,你来添什么乱?”沈定江的脸变黑了。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铁轨那么硬,该转弯照样转弯。”冯文林替沈定江拿了主意,“兄弟媳妇大着肚子往回走,心里没压力?听我的,孩子就在工地生!”
冯文林带着沈定江两口子找地方搭棚子去了,留下罗良才在原地发呆。
“大着肚子往回走,心里没压力?”处长说这句话时,罗良才的脑子里,一根弦动了一下。这会儿,他的思绪,顺着这根弦往下捋:压力来自圆滚滚的肚子,孩子生下来,这个压力,也就不复存在。
罗良才眼前一亮:释放掉断层堆积物里的积水,土压力是不是也会随之消失?
打听到一种直径十厘米的YQ-100型钻机,可以打一百米深,罗良才向冯文林提要求,无论如何要找到。两个人在花苗隧道时,上下级关系就已混淆。冯文林每天都要进洞,向罗良才汇报材料准备情况。一开始,罗良才也会说:“整颠倒了,你是处长,该我向你汇报。”冯文林说:“工程进展的事你给我汇报,材料上的事,我给你汇报也没错。”一来二去,天长日久,蒸笼就分不清上下格了。
冯文林搞到了罗良才要的钻机。两个平行导坑都堵死了,罗良才让人从正洞打。果不其然,打到四十米处,积水释放,土压力变小。
下导坑一般打四米至四点五米宽,罗良才多长了一个心眼,只让打一半。二十米厚的断层刚突破,嘎立3号隧道进口不远处的窝棚里,发出响亮婴啼。沈定江早为儿子取好了名字:娃是在嘎立3号进口端生的,就叫沈立进!
当了爹,沈定江仍然天天进洞打风枪。一个掌子面上,五台风枪同时开动。每台风枪两个人扛,另一个人用力往前顶,把个弹丸之地挤得满满当当。人与人离得如此近,彼此的声音却无法听清——噪声实在太大。必要的交流靠比画手势。比手势也要凑到眼皮下,粉尘大雾似的,一米开外,看不清人的鼻子长在哪儿。
一个班下来,就算戴两层口罩,鼻腔还是会成灰坑,喉咙里咳出来的,仍是痰化的尘土。傻子都知道这样伤身体,沈定江很愤怒:“这个方维兴,简直就是找死!”
方维兴是个“老顽固”。十次交班,他九次要在隧道里多“赖”一会儿,理由还很充分:“回去也睡不着觉——毛主席都睡不着,我睡得着?”
这次实在过分。接连上了两个班,方维兴仍不出上导坑,还仗着自己是个工班长,冲要他下去的工人发脾气。
挨了训的青工一“气”之下找沈定江“告状”。沈定江也是急了,立马去找方维兴。
如果不是有人指认,沈定江并不能确定,这个死死抱住风枪往岩上顶,一副要随钻杆钻进岩层里去的样子的灰人,就是方维兴。
“下来,方维兴!”沈定江扯着嗓子喊出的话,被风枪的轰鸣吞没。
沈定江只得手脚并用爬上去,一巴掌打在“灰人”肩上:“你是疯了吗?赶快滚下去!”
“再干两个小时我就走!”方维兴看着队长,握住风枪的手,一点没有松动。
“不要命了?!”沈定江厉声大吼。
方维兴犟着不动:“前段时间,断层耽搁工期太多……”
“那也要稳扎稳打,不能拼命蛮干!”沈定江两手抓住方维兴,使劲往后拽。
方维兴几乎是在求情了:“队长,说话算数,再干一个小时我就走!”
沈定江拿他没办法:“多赖一分钟,老子给你处分!”
两小时后,又有人来找沈定江:“方班长他……他倒在澡堂子里了!”
沈定江还在门外,就听到澡房里传出鼾声。进屋看,躺在水泥地上打鼾的不是别人,正是方维兴。这家伙裹着一层黑色肥皂泡,身子不停颤抖,是风枪的节奏……
提到嘎立3号隧道,不能不提王学良。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黑不白,不多言语,903工程队上千职工中,毫不起眼的一个老头儿。
那是就相貌来说。了解王学良底细的人,对他却都要高看一眼:这个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端正,可每到紧要处,领导总要他上,他总不负厚望。
又涌水了。水柱从岩缝喷射出来,大大小小几百条。
“积米成箩”是个比方,积水成河,这时却是实写。
抽水机开动起来。十四个出水口,每小时出水四百零九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导坑里的水位,上涨,稳定,回落。
水位突然报复性上涨。停电了。
安排电路抢修,值班领导犯了难:开抽水机的工人病倒了,导坑里的抽水机电闸,派谁去推?
还得王学良。
利用洞口木料,王学良和工友扎起木筏。洞口离洞里放置抽水机的地方两百多米,水深一米有余,需要交通工具。
电来了。王学良口含电筒,手划木筏,瘦小的身影隐没洞口。
水管、风管、电线,正被涌水吞没。左划一桨,王学良心急如焚。
浸泡越久,隧道越易塌方,这些天的努力就要白费。右划一桨,王学良焦急万分。
两百米,漫长的两百米。
一桨一桨划,慢慢悠悠走,王学良哪受得了。洞壁上,通风管与人齐高,王学良站直身子,抓住通风管用力拉拽。
终于看到第一台抽水机。合上电闸,王学良心花怒放。第二台、第三台……十四台抽水机,电闸一一合上。抽水机雄壮的合唱声充满隧道,怒放在王学良心里的花,由孤单单一朵,开成火艳艳一片。
王学良可以在功劳簿上躺两天,端端这两天,他躺在电闸下方。
没人要他去,也没人拦得住,王学良把床扛进隧道。
罗良才问他:“这是哪股水发了?”
“哪股水发了”是四川方言,可以理解成“犯了什么毛病”。王学良答:“万一又停电呢?电来手伸,一秒不耽误!”
1968年的日历刚翻两页,嘎立3号隧道再次涌水,涌水量比两个月前有多无少。
也是抽水机正干得卖力时,电开了小差。
王学良挽起袖子扎木筏。五根大腿粗的圆木,要用抓钉整合。抓钉没找到,电来了。王学良跺了一脚,骂了一句:“闪尿劲!”
也不等抓钉,也不扎木筏,衣服一脱鞋一蹬,王学良光着身子进了隧道。
就算盛夏,嘎立3号隧道里的水也是冰冷刺骨,遑论数九寒天。这座隧道坡度为千分之十二,洞口比洞内高。水在洞口只是没过脚踝,越往里走,积水越深,很快淹到王学良颈部。
王学良张嘴想骂娘,一口水先进了口中。
前面是重重封锁,道道险关。
封锁他的不是机枪,胜似机枪。岩缝里射出的水柱细的如小拇指,粗的像搪瓷碗口。
除了“机枪”挡道,还有“炸弹”空投——岩顶、岩壁不时有石块脱落,激起“嗵嗵”声响。
王学良没有停下脚步,没有后退。他的心从没这样硬和烫过:“走不动了,老子游过去!”
有惊无险到了现场,王学良面临新的考验:电闸打湿,伸手合电闸,没准会触电!
王学良浸泡在犹豫之中。死,他不怕。怕的是人死了,电闸没合上。
一块碎石打在举棋不定的右手背上,王学良眼前,突然有了光:用手背推起电闸,即使触电,电也不会伸手抓人,只会把人推开。
“嗡——”
抽水机大声欢呼起来。
“金江的太阳马道的风,燕岗打雷像炮轰,普雄落雨如过冬。”
在普雄过冬是什么概念?最冷时,中午11时冰才融化,下午3时又开始结冰。晚上睡觉,裹着三床被子,仍打哆嗦。
夏天也不好过。1966年5月,铁二局552队从川黔线转战至普雄。夏天比我们先到一步,这是普雄给模型工班长吴承清的第一印象。
又是一个艳阳天。吴承清感冒三天不见好转,室友江勇峰一早就劝他请个假,留在宿舍发汗。“发汗”是个治疗感冒发烧的土办法,往身上堆几床被子,把体内病毒同汗水一起“撵”出身体。吴承清抿着起了壳的唇,不接话。
四川三台人吴承清,参加工作后,上了川黔线。一到贵州遵义的蒙渡车站就在抢工期,每个月只能休息一天。钢材水泥国家都有限制,工地上需要大量石材。吴承清第一份工作,就是搬运石头。
重活累活日复一日,吃的住的不如农村老家,吴承清有过思想斗争。之所以坚定下来,是因为上上下下,心比刀口齐整。虽然没干出什么成绩,可领导看你有个芝麻大的事做得像点样子,立马一顿表扬。而且领导总抢着干活儿,对人又好,感觉上就是长辈。
建好川黔线,才能转战成昆线。按照计划,1965年10月川黔线就要通车,然而,到了1965年2月,蒙渡车站还有几十万的土石方要完成,哪怕不休息,按照之前进度,还得干上一年。
552队展开了劳动竞赛。最开始三人一组,一天工作八小时,土石方拉得最多的组,拉了六十多车。吴承清所在的组奋起直追,早出晚归,拉了八十五车。
“八十五车,吴承清组,出门又早,收工又迟……”工地广播一天到晚这么念,其他组斗志被激发,速度的比拼,一浪高过一浪。
包志荣小组递来挑战书,吴承清不知道“挑战”两个字是什么含义。等到明白过来,他只是感到,沉淀一天的疲惫,突然不知去向。三天后,吴承清小组,创造了一百一十八车的纪录。
西南铁路大会战,工地总指挥部树起“十面旗帜”,评出“五朵金花”,吴承清榜上有名,凭的不仅仅是一百一十八车石头。
吴承清刷边坡(对道路、大型基坑等边坡的表面进行平整处理),三天三夜没回屋休息。班长王明树拿他没办法,要工会主席包世荣出面来管:“这样下去,累出了病,怎么跟他的父母交代?”
包世荣到工地冲吴承清喊话:“小吴你下来,有个重要任务,你去抓紧完成。”
一听有任务,吴承清下了边坡。
“跟我来!”包世荣撂下半截话,转身走了。吴承清跟到广播室,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包世荣抓住肩膀,按在床上。
“你小子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睡觉。”包世荣接着又说,“这是支部的决定,不能反抗!”
吴承清腾地站起来,冲包世荣嚷:“你怎么不管管张莲花?!”
“五朵金花”中,汽车运输队数百名驾驶员中,二十一岁的张莲花,是唯一的女同志。
张莲花开“解放牌”。个儿矮,腿脚短,对她的视线、操作构成巨大挑战。有人说她来错了地方,张莲花眉毛一扬:“错的是你,不是我。”言下之意,你的结论下早了,下错了。驾驶座上垫一块厚木板,后背再垫一块厚木板,观察路线,控制离合、油门、刹车,难题被一一破解。
那时不像现在,可以靠手动、电动发动汽车,那时是靠手摇。入冬,凌晨三四点起床烤底盘,为发动汽车预热。云贵高原道路又陡又窄,大雪封山时,挂上防滑链,车轮照样打滑。遇到起大雾,伸手不见五指。行车考手艺,更考胆量。钢材、水泥还得往工地上送。那天,张莲花打开车门,站在脚踏板上,左手抓住门框,右手握住方向盘,紧盯着防雾灯中间一点白线,把汽车一米一米开出雾区,开到工地。
担心出事,队长讲了“下不为例”。张莲花“口是心非”,躲开队长,随即又坐到驾驶座上……
包世荣来气了:“乱弹琴,张莲花又不归我管!”
吴承清才不觉得理亏:“又不是我一个人在加班,有的工人端着饭,还没吃就睡着了。有人上厕所时打瞌睡,滚到崖坡下。‘通车了再休息’,大家都是这样说这么干的!”
吴承清还要犟嘴,包世荣懒得啰唆,留给他一个背影。
川黔线上的经历浮现眼前,至为清晰的是“挑战”二字。
那时候从来不知疲倦,身上的劲总是使不完,完全是人的精神意志在起作用。吴承清知道,来自外部的挑战可以激扬精神,向自己发起的挑战,才最能砥砺意志。
脑袋是往日里的两倍重,身子有一种棉花似的轻。几颗星星在眼前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脚下一软,吴承清一个趔趄,差点撞倒江勇峰。
江勇峰抓住他的手臂:“吴班长,你最好先下去休息一下。”
“我心里有数呢,放心!”一个“心”字出口,更多金星,飞到吴承清眼前。接下来,星星消失了,江勇峰消失了,蓝天消失了。吴承清眼前一抹黑。
木板车驮着吴承清箭一样“射”进工地卫生所。一测体温,吴承清烧到四十摄氏度!
一瓶点滴见底,吴承清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睡在卫生所,他同医生护士死磨硬缠,非回工地不行。
任吴承清怎么说,医生护士都不松口,他这才不犟了,答应配合治疗。哪知人家刚转身,他就拔了针头,重新爬上桥墩。
接到报告,队长火冒三丈:“立模是高空作业,他要是从桥墩上摔下来,想进卫生所都没有机会!”
桥墩下的队长又要给自己派任务。有了川黔线上的“前车之鉴”,吴承清才不上当。队长急了,攀脚手架爬上桥墩,揪着吴承清的耳朵,拎进卫生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