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石头的人
戴启宽报名到成昆线,一开始没让妻子知道。女儿三岁,儿子一岁,他怕她不答应。
就要从内江拖家带口去尼日了。瞒不住了。
妻:“尼日在哪儿?”
夫:“成昆线上。”
妻:“去了干啥?”
夫:“和石头打交道,跟这里一样。”
妻:“既然一样,何必舍近求远?”
夫:“都不去,成昆线就会像外国人说的,成为一堆废铁。人不能只图安逸,要有事业心。”
那是1970年的事了。与成昆铁路开通运营同步,西昌铁路分局乌斯河工务段成立了孤石危岩工区,负责治理共和到南尔岗一百七十公里铁路沿线高山峡谷的危岩孤石。听说那里要招人,内江工务段的戴启宽报了名。
山之志在高,石之志在孤,岩之志在险。戴启宽之志,在登高、“托孤”、排险。
尼日是个夹皮沟,站房尚且摆得艰难,没法给职工安家留空间。一家四口总得有个落脚的地儿,戴启宽在斜坡上铲出一块平地,搭起一顶席棚。席棚小又矮,夏天是蒸笼,冬天是冰窟,遇雨秒变水帘洞,遇上刮大风,棚顶会“放了风筝”。风筝还可居高望远,窝在棚中,一年到头能见到的人,把站上二三十个加起来也难凑上半百。生活上的落差,味蕾体会也深。内江别称“甜城”,不缺蔬菜水果。尼日除了土豆,不产别的蔬菜,干酸菜煮的土豆汤年头喝到年尾,飘在汤面的油星,一粒粒数得清。
群山阔,像海。孤石危岩多,像海里的鱼。多归多,海里的鱼,特别是深海里的,轻易不能抓到。尤其体积又大、攻击性又强的鲨鱼,和它斗,耗时无穷,费力也无穷。白清芝参加过抗美援朝,戴启宽跟着他干。没有路,背着上百斤工具、材料上山,要扯着茅草山藤,要抠着岩缝或外凸的石包,有时在临时掏出的石窝子上下脚。山上植被稀疏,星星点点的绿,是不知名的草,是长不大的树,是满身带刺的灌木。脚上劲不够,需要手来凑时,明知会抓到刺,也要果断出手。被蛇咬了,或者石头擦破皮,消毒,一泡尿的事。
人巡山,山上石头也在寻机会。一块石头往下跑,唤醒另一块,跟着往下跑。尼日站的道岔、信号机几番挨砸,站房门窗数次受伤。戴启宽家的席棚也曾被砸,幸好没伤到人。
生米煮成熟饭,妻子还在巴巴地想,熟饭能不能变回生米。
说时迟,是真的迟了。不安分的石头,早已让戴启宽安下了心。
席棚被掀那晚,妻子哭着嚷着,要他调回内江。
山上石头够硬了,戴启宽的话还要硬些:“我是交了申请来的。你见过谁吐出口水再舔回去?”
妻子定定看着他:“米箩跳入糠箩里,到底图啥?”
“我八岁成了孤儿,吃百家饭长大。政府供我读书,给我安排工作。我的命是国家给的,不能只为自己着想。”戴启宽答得干脆。
“难道你是光棍汉?为啥、凭啥,两个娃娃跟着你受罪?”
戴启宽不吭声了。他的目光,落到泪汪汪看着父母的女儿脸上,移到熟睡中的儿子眉心。
就算为儿为女,他也要回心转意。妻子如此想,他却这么说:“我们工区,有婆娘娃娃的,不止我一个。”
妻子泣不成声:“别人……跳岩,你……也跳岩?”
沉默良久,戴启宽下了决心:“非走不可的话,你们走吧!”
第二天,妻子没有走,没有搭理丈夫。
第三天,戴启宽收工回家,妻子的话迎了上来:“饭在锅里,趁热。”
戴启宽他们管石头,要防着石头“越狱”,了解它们、熟悉它们,盯谁防谁,才能有的放矢。
每座山、每道坡、每条沟都要走遍。路是“一次性”的,住的地方,往往也是。就近有岩洞是最理想的,找个平坦的地方,围上席子也能凑合一宿。啃馒头、吃咸菜是家常便饭,戴启宽从不觉得憋屈——心里软,硬馒头也是软的;心里甜,咸萝卜也是甜的。
孤石危岩整治队队员被称为“孤石人”,他们翻山越岭,以山为家,以石为伴,守护着成昆线的安全。图为戴启宽(左一)带领的孤石危岩整治队在悬崖陡坡上查危石、除险情(摄于1997年)
憋屈,不是没有。比方说,啃个干粮,小憩片刻,还得把钢钎插在石缝,把自己和钢钎捆在一块儿。要是钢钎没地方生根,旁边恰好有树,人便捆在树上。
上山排险,每一天都在冒险。
有一次,戴启宽坐在地上啃馒头,一块石头掉下来,“报销”了他的安全帽。
马蜂宣示主权,动不动发起“空袭”。马蜂刺长,厚厚的工作服也能钻透。惹不起就躲,他们没少绕道。绕道有风险,惊动山羊或是别的野生动物,它们扰动了马蜂窝,这口黑锅也要他们来背。
有几回差点掉下悬崖。脚下石头,大到可以是一座山,小到可以似一粒粒黄豆。黄豆撒在平地人踩到还容易摔跤,何况斜坡陡壁。戴启宽有一回跌进溪沟,有一回摔出三米远,被一丛刺巴兜住。
布祖湾,铁轨被砸变形,找了两天,也没找到石头老巢。怀疑的重点,最后被锁定在形似鹰嘴的一处山岩下面。鹰嘴两侧、下方都是绝壁,人要下去,得吊着安全绳越过“喙部”,再荡“秋千”至“颌下”。戴启宽不让年轻工友下去,理由是他们没谈恋爱没结婚,自己该经历的都经历了。戴启宽下去时,麻绳被岩石边缘啃掉一层皮肉。待他上来时,石头吃进麻绳的速度,更是超出预判。绳断人伤,绳毁人亡,随时可能发生。白清芝反应到底是快,只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抛下一根安全绳……
盯为防。防石头下山,主要有四招。块头不大的孤石,挖坑深埋。石头大到没地方埋,拿钢钎、二锤分化瓦解。技术含量高一些的支撑、浆砌,是对付钢钎、二锤解决不了的“顽固派”的。拿钢绳把石头整个套牢固定,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挖出基脚,用水泥、沙子砌起墩、台、柱甚至挡墙,或撑,或顶,或拦。浆砌都还不行,就得爆破了。这招却不能随便用,因为得封锁区间,影响列车运行。此外,动用火药,本意只是猎“狼”,惊了“老虎”,麻烦更大。
浆砌用的石头就地取材,水泥、沙子靠人力背运。戴启宽他们每人每趟要背一包水泥,每包水泥一百斤,走在似有似无的路上,一颗心奓成两瓣。作业前要搭架子,方便行走操作。有一次,在尼日,不经意抬头,戴启宽见一块石头朝他俯冲下来。若在平地上,跳一下或者打个滚,便可化险为夷。这是几百米高的陡坡,一脚踩空,命就没了。戴启宽脑袋一偏,一股风贴着脸刮了过去。尖锐又响亮的“哧”的一声响过,戴启宽的左肩现出醒目豁口。有那么两秒钟,戴启宽忘了自己穿着棉衣。当时他还在想:血呢,肉呢?怎么只剩下白花花的骨头?
戴启宽遭遇过的危险,其他工友多半也曾遇到。只是,运气不会总是与人为善,姚朝根、肖文光、关尚贵、魏忠祥碰到的石头,都是起了杀心的。前两位挂了彩,关尚贵的安全帽被打飞,人被打到崖下,幸亏挂在树上,命才得以捡回。
一次浆砌作业,遇上掉石头,二十出头的魏忠祥躲避不及,从几百米高处滚到道床。听说有人从山上跌下,摔得面目全非,家属们想去现场,一个个都软着腿。看到戴启宽好手好脚回家,妻子散掉的魂魄依然没有聚拢。这一次她铁了心:一家老小,必须回内江去。
戴启宽当然知道自己是在血盆里面抓饭吃,他也知道,自己为的不只是一口吃食。心里有底气,中气便足:“成昆线有多重要,你也知道。”
妻子话没出口泪先流:“成昆线重要,婆娘娃娃不重要?其他人还有个星期天,你一年停不了五天工,害得我一年里有三百六十天提心吊胆。”
戴启宽赔笑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妻子才不看他,而是看着门洞:“每天出门,走个路都是冒险。今天好好的,明天是不是好好的,天知道。”
戴启宽的目光和声音,一起柔软下来:“就凭两个娃娃这么逗人爱,老天爷也不忍心收我。”
妻子的哭声汹涌起来:“还晓得你有两个娃娃?老天爷真要晓得心软,就不会收走魏忠祥。人家那样年轻,人又好!”
说着说着又扯到离婚。尼日三年,这话她说了不下十回,每次都“说话算数”。这一回,她没有说那四个字,他却真真切切听到了。语气、声调、眼神,她第一次把离婚这件事说得比纸轻薄时他感受到的沉重,都是在死心塌地走向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
那是一个无眠夜,是席棚里的一家四口,最后一次共处。
妻子就要离开尼日,离开他了。一起离开的还有儿子。此去再无归期,儿子哭了,戴启宽也在流泪。模糊的身影越来越显得遥远,戴启宽想追上去,脚下却生了根。
好像没有比老昌沟两侧施工难度更高的山了。
巉岩上明晃晃挂着九块孤石。石头下方,是一线天桥。任何一块巨石脱落,对这座国内最大跨度空腹式铁路石拱桥,都是灭顶之灾。
撬,容易打草惊蛇。
炸,一声炮响过后,只怕有一串惊雷。
那就撑吧,硬撑。在石头下打出深孔,嵌入钢轨,再用混凝土,把钢轨、石头、山岩凝为一体。
桥两端是绝壁,人没长翅膀,石子、河沙、水泥没长腿。工区一般不会为一次作业修一条路,但是这里情况不一般,没有路这个“1”,后面都是“0”。
一条羊肠小道从相邻的长河坝站修过去。路长两公里,还剩最后三十米时,又是一道绝壁。
越过绝壁,只能搭云栈,在岩石上凿出孔穴,横插木桩,平铺板材。
支撑架是钢轨裁切成段,每段长六七米,重三百多斤。推、拉、扛、背,长河坝到老昌沟,每根钢轨运过去,都要闯过八十一道难关,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没有人怯场惜力,掌心里的钢轨,肩膀上的钢轨,一米米向前挺进。
九块孤石被镇住,离预定工期还有二十五天。
离开老昌沟,来到赵坪山。初来乍到,戴启宽想起、理解、接受了这句话:山外有山。
赵坪山海拔接近三千米,山顶到山脚,落差两千多米。
山上滚落的石头着实不少。旅客受伤、经行列车叫停的情况不时遇上,站安全哨的工作人员屡次遇险。
白清芝也曾愁肠百结。尼日一带虽说无路可走,攀爬也好,绕道也好,临时挖个踮脚坑也好,横下心总可以闯一闯。到了这里,却是一身闯劲没处使。就好比一个人无船、无筏、无桥,却要横渡长江。
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摄制、1974年国庆节上映的纪录片《成昆铁路》,全长六十三分钟,白清芝看了不知多少遍。其中,乌斯河隧道修建那部分,每帧画面他都烂熟于心,每句解说词他都倒背如流。乌斯河离赵坪山只有几十公里,铁道兵征服乌斯河隧道,仿佛就在昨天,就在眼前。
成昆铁路全线,乌斯河隧道因修建难度太大,最后开工。
四百四十米长的隧道,全程穿过沙子、卵石混为一体的堆积层。没有水的情况下,堆积层坚硬如铁,有水搅和则成了泥,成了嫩豆腐。
硬好办,有炸药雷管对付它。最难拿捏的是“嫩豆腐”,炸药、雷管徒奈其何,风枪、钢钎、二锤,完全派不上用场。
能用的工具无非是扒钉。别的地方打洞钻山,这里给大山开腔做手术。
塌方随时可能发生。蹲着、躺着,挖着、刨着,一股泥浆钻出来,把人冲倒、埋掉。扶起、挖出战友,战士们用肩膀封堵决口,用草堵塞漏洞,个个都是千斤顶。
那时候,修建乌斯河隧道的铁道兵战士,一句话喊得震天响:“问我工作苦不苦,心中装有七亿五,为了祖国修铁路,越是辛苦越幸福!”
“现在,到了我们接受考验的时候,”回放完《成昆铁路》,白清芝对兄弟们说,“为了守好成昆线,越是艰险越向前!”
一线天桥上方,曾经与世隔绝的古路村,村民脚下的路由岩窝、山藤进化为嵌在绝壁上的道道天梯。征服赵坪山,只有发扬成昆精神,只能取法古路村。
搭天梯也是悬空作业。赵坪山夏天都是光秃秃的,时值冬天,远远看去,简直是一片耸立的戈壁。岩缝里倒是有一棵崖柏,离地十多米。抠着岩缝上去拴安全绳太冒险,白清芝迟迟下不了决心。班长张德敏也没多说一句话,三两下脱光上身,胸膛贴在岩壁。两脚一踮,张德敏的十指,抠紧了一道石缝。十指上的重量转移到脚尖,张德敏腾出双手,展开了新一轮攀登。攀爬的速度稍快一些,张德敏就是一只壁虎了。然而,壁虎有天然的黏附能力,张德敏对抗地心引力则百分百依靠体力。工友们屏住了呼吸,他们怕呼出的气变成风,此刻,每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取人性命……
天梯只是“路”,岩上作业,在垂直于“路”的云栈上进行。那天,搭设云栈的领工李连勤,耳边响起雷鸣。太阳正火辣辣地照在身上,怎么会雷吼地动?有石头从上面砸下来了,倘是慢上半秒明白过来,李连勤那天就会摔成肉饼。所幸他反应快,眼尖,又跟着满山猴子练就了飞檐走壁的本事,纵身跃上了另一条栈道。
隔三岔五有工友遇险。有人失足摔断肋骨,有人被猴子拿石头揭开头皮,有人刚在云栈上拴好安全带,木板就被落石击断……这类事情,他们不对家人讲。讲不完是次要的,主要是怕家人担心,怕“常在河边走”和这句话的下一句,猛兽般奔跑出来。
四位工友永远留在了赵坪山上,包括张德敏,包括白清芝。
1984年,工区启动半机械化作业,部分区域可以通过架在半山的索道运送沙石水泥。也是这年秋天,外号“飞虎”的小刘正操作绞盘,猴子朝他扔来石块。情急之下,小刘本能地扔掉绞棒,快速躲到一边。这一来,悬在钢绳下的吊斗和吊斗里的石子开始自由落体,正常绞动时比秒针转得还慢的绞棒瞬间提速,转成一个飞盘。千辛万苦架起来的架空索道即将毁于一旦,比这严重百倍的是,索道下方有工人,有铁轨,吊斗、索道砸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对着高速旋转的绞棒,白清芝猛扑上去!他想用胸膛护住绞架,他想以一己之力阻挡悲剧发生,他想用行动再跟工友们说上一次:“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争!”
这是白清芝同孤石危岩最后的斗争。
“没有凿子凿不进的石头。”白清芝生前爱说这句话。料理完他的后事,有人说赵坪山是埋人场,说队伍应该解散,戴启宽搬出这句话,后面还加了一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赵坪山打了翻身仗,“老虎山”变为“绵羊山”。此后,乌斯河孤石危岩工区变革为三个工区,戴启宽担任三工区工长。
三工区负责的乌斯河到南尔岗,线长五十三公里。
利子依达大桥就在三工区内。这一带高山连绵,沟谷纵横,稍有懈怠,管石头的人就可能在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斗争”中处于被动。
当了工长,戴启宽还是啥都干,干啥都冲在最前面。
1988年8月19日这天,在戴启宽眼睛里是四个颜色。早上到中午为蓝白相间,蓝的是天,白的是云。上午11时,戴启宽去一块岩石下作业,踩了马蜂窝。蓝、白消失了,一大片黄褐色飞行物如一把突然撑开的大伞,将他笼罩起来。知道不能跑,实际上也无处可逃,他抱头蹲在地上,任由马蜂的螫针刺进脑袋、颈窝、后背、胳膊、大腿。钻心的痛制造出无边的黑,戴启宽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工友把戴启宽背下山,工务段派出轨道车,全速驶向金口河。入院第二天,戴启宽眼前由黑变白,由混沌变得刺目。十多天后,戴启宽出院了。浑身被蜇的大包小包,这时候已变形为深陷在脑袋、颈窝、后背、胳膊、大腿,终其一生也无法填补的大坑小坑。
那么多的坑,容不下妻子的泪。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她哭了整整一夜。
戴启宽还是原来的戴启宽,妻子已不是原来的妻子。她叫阿呷沙加,甘洛县乌史大桥乡乃乃包村人。戴启宽这个人怎么样,工区的人有多清楚,村里的人就有多了解。最先看好这门亲事的是阿呷沙加的父亲南呷阿木。南呷阿木说:“如果只是人在这里,老婆儿子走时,他就走了。拖着几岁大的女儿留下来,那是他的心生了根。什么东西最值钱?山缝里的崖柏最可贵!”
组建起这个小家的十二年间,当妻子的从没拖过男人后腿,而是起早贪黑,把家畜喂养得膘肥体壮,把责任田打理得井井有条,把孩子们收拾得漂漂亮亮,让男人无牵无挂工作,不因牵挂而分心,不因心神不稳而脚下不稳。就连秋收时,戴启宽想割几把水稻,阿呷沙加也不给机会。妻子说:“你管石头,我管庄稼。这边忙不过来,还有我爹,还有左邻右舍。你好歹也是一个火车头,火车头不冒烟,后面的车皮都要跟着停下。”
阿呷沙加不是想把眼泪变成石头,挡住男人的路。拦是拦不住的,她也没想去拦。但阿呷沙加还是希望自己的眼泪变成什么。对了,晓得惜命是一面鼓,这些泪就是鼓槌。
小至脸盆大、大至高过一层楼的石头,戴启宽都能把方量目测个八九不离十,“出入平安”几斤几两,他当然心中有数。不过,自那以后,工友们感觉得到,对于安全作业,戴启宽抓得更紧更细。拿安全绳来说,如果谁像张德敏那样拴在分枝上,而不是系在足够粗壮的树根上,他会拉下脸骂人,而且骂得凶猛。谁要是铤而走险,抱了侥幸心理,他则不仅骂,还要动手打人。骂是真骂,打是假打,个中深意不难体会。遇到情况复杂、操作困难、风险系数大的孤石危岩,戴启宽不会轻举妄动,而是一一编号,上报段里,望闻问切,精准施策。医院里的病人康复一个出院一个,孤石危岩图上的斗争对象,也是清除一个销号一个。戴启宽他们先后编过号又销过号的石头有一万多个,这个过程中难免有走火有擦伤,但是重伤和死亡,再也不曾发生。
与成昆线做伴二十八年,从悬崖绝壁上走过数万公里,支撑管区连续七千余天安全行车后,戴启宽走到了职业生涯的尽头。
他的名字替他留了下来,直到如今。
——就在戴启宽退休前不久,乌斯河孤石危岩工区,以他的名字重新命名。
接力棒传给张贵红,再由张贵红传到江永手上。
自1986年干上这行,江永的工作从未变动。
没有一颗心生来就安静本分。人到二十四,老婆还不知在哪儿,小伙儿急得回头去找当年给他递过纸条,他正眼也没看过的女同学,人家如今却不拿正眼看他。不看也就罢了,背后的话,不是一般的难听:“有个铁饭碗又怎样?天天和阎王爷打交道!”
没过几天,江永一只膝盖跪了下去。去共和附近的老虎嘴作业,心里堆着事,他落在队伍后面。满是哀己不幸怒己不争的愁绪,“人要错开,不能走成直线”的血的教训,被他抛至脑后。直到工友踩落的石头打在右膝,不由自主跪倒在地,江永才接受了比刀锋利的现实。
逮住机会,根基不牢的孤石会逃之夭夭。江永也想脱逃,只待天赐良机。
闲时看山,完全是一种习惯。每逢下雨,头则抬得更高。一夜大雨后,金口河站正上方,山体溜塌的滑痕如同刺目刀伤。踏勘查明,两处危岩基脚空虚,随时可能崩溃。
头一处刚挂好主动网,还在打支撑,第二处发生位移。情况万分危急,江永一路狂奔,赶在石头下山前封锁线路。
险情解除,江永一颗心还在上蹿下跳。一个问题,他问了自己三遍:大家都跑了,石头谁来管?
江永的心,就这样拴牢在了戴启宽孤石危岩工区。
三十六年间,一根木棍不离江永左右。之前用来拄路,后来,老百姓不再上山砍柴割草,木棍用来“打草惊蛇”。
变化在无声无息间发生,却给人隔世之感。
不安分的石头,当初拿油漆做上标记,再根据情况变化,该支撑的支撑,该打埋的打埋。从2020年起,石头上的字迹变成芯片,江永手中的油漆桶,被手持机代替。孤石危岩的身份信息更完整了,手持机一扫,体积、平距、垂距、里程,包括上一次“体检”的年月日、时分秒,都是一清二楚。数据同步上传到监控系统,监控对象有动静,电脑上立刻就有反应。
工区当初有六七十人,现在只有六七个,登记在册的孤石危岩从一千多个消灭到只剩五百多个只是原因之一。施工外包,集约化作战,变的是“打法”,不变的是“战绩”。2022年,光是主动网,工区就挂了上万平方米。
从沙湾到南尔岗,一百七十公里管段上,六十四座危石山头,每年至少走上一回;十个重点山头,汛期里,每个月必须留下脚印。以前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如今交通条件不可同日而语了,工区的苦,更显得遗世独立。
人间百味,偏有人爱上吃苦。
2021年3月,孙航来工区报到,三十六岁的小伙清瘦文静。孙航从水电车间调过来,自己打的报告。来之前是一班之长,来之后是普通一兵。这都不说,原单位在燕岗,父母住峨眉,相距只有九公里。孤石危岩工区居无定所,经常落脚的乌斯河离燕岗一百零九公里。盯着他看了一分钟,江永想了一分钟:这家伙怎么想的?
日子变旧,人变熟。再有两个月江永就退休了,他没忍住问孙航:“你小子,镀金来了?”
孙航淡淡一笑:“跟着你,铁矿石倒是没少打理。”
江永实在想不明白:“这活儿有啥吸引人的?”
孙航脸上生动起来:“戴启宽的大名,都把我耳朵磨出茧了。整条成昆线,奖杯奖状,我们工区最多。”
江永将信将疑:“没见我们吃的苦也最多?”
孙航的眼皮猛地往上一抬:“原来干后勤,现在干主业。人活一场,就图个轰轰烈烈。”
江永心里蓦地一热。他知道自己这一生过得平淡,却从来不曾想到,平淡,有时候就是热闹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