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向虎山行
一间平房,住两个人舒适,住三个人热闹,住上四个五个六个人就挤了,得有人另起炉灶。
道理一样。建成通车三十多年后,经过电气化改造,成昆铁路运能不止翻了一番。然而,成昆铁路沿线经济社会飞速发展,铁路运能与实际需要,落差与日俱增。
修建成昆铁路复线势在必行:2012年川滇两省地区生产总值达三万四千一百六十亿元,根据预测,峨眉至米易段2025年、2035年每日各需客车四十对、五十五对。实际情况却是,成昆线通过能力利用率已然饱和,2012年,峨米段仅有十二对客车。
复,又也。成昆铁路复线不是覆盖、代替既有线,而是在保留单线建设的成昆铁路的同时,以大致相同的走向,以全新的理念、技术、标准,再造一条沟通川滇的双线铁路。
走复线,成都到昆明,运行时间从十九个小时缩短至七个多小时。首发列车上,中铁二院成昆铁路复线总设计师王维心中的激动,可以装几节车厢。
2005年启动广通至昆明段勘察,王维就已经走马成昆。四年后,峨眉至广通段启动,他又策马北上,赓续前程。十七年光阴,说长,如全长八百六十五公里的复线,每寸铁轨下都有一段记忆可堪读写;说短,如车窗外的“越西站”一闪而过。
越西站以南是小相岭隧道,以北是吉新隧道。前者二十一点八公里,后者十七点六公里,是“新成昆”一百一十座隧道里的冠亚双雄。
王维感慨万端,倒不是因为隧道深长。
至少不全是。
一马平川的路,八千里、一万里未必让人觉出漫长。倘若荆棘载途、羊肠九曲,却是蜗步难移。
成昆铁路难,难在北段。因为与“老成昆”相伴相随、若即若离,新成昆也要与横断山贴身肉搏,也要向“地质博物馆”发起挑战。
“地质博物馆”的“核心区”,非峨眉到米易一段莫属。两地中点,正是小县越西。
猛虎挡道万丈山。成昆线上最难啃的骨头在此地,最后通车的一公里也在此地。
成昆铁路复线亦如是。
化整为零,成昆铁路复线分五段建设。四川境内有三段,分别是成峨段(成都至峨眉)、峨米段(峨眉至米易)、米攀段(米易至攀枝花);云南境内,分永广(永仁至广通)、广昆(广通至昆明)两段。
时间线非常清晰——
广昆段:2007年10月18日开工建设,2013年4月19日开始铺架,2013年12月27日开通运营;
永广段:2013年12月18日开工,2019年3月全线铺通,2019年10月开通运营;
成峨段:2010年1月16日举行建设动员大会,2013年底实质性开工建设,2017年6月彭山至思蒙段通车,2018年1月8日开通运营;
米攀段:2013年12月27日开工,2020年5月26日开行货运列车,2020年9月19日开行旅客列车。
最后来看全长三百九十公里的峨米段。
2014年12月23日,先期工程(越西至安洛段)开工建设;
2016年4月26日,全段开工建设;
2021年9月15日,峨眉至燕岗开通运营;
2022年1月10日,冕宁至米易段开通运营,复兴号动车组首次开进大凉山;
2022年10月28日,峨眉至冕宁段完成铺轨;
2022年12月26日,成昆铁路复线全线开通运营。
成昆铁路复线上,最后开工、最迟开通运营、最为耗费工期的,都是峨米段。正因有个峨米段,峨米段有个峨冕段,“成昆铁路复线”的“复”字,让承担勘测设计任务的铁二院后来者,比别人的解读多出一重深意:重返“上甘岭”,再向虎山行!
车窗仿佛变成了磨砂玻璃,车窗外的远山、盆地中的城市和村庄、村庄里建有大棚的土地,躲在了模糊中。先于“复兴号”钻进小相岭隧道,王维的思绪穿越时空,回到了“虎山行”的长路上、战友们中间……
渝利线(重庆至利川)上的李向东被抽调到峨米段担任地质专业负责人,是2013年8月。那时,距渝利铁路全线贯通,刚过去不到两个月时间。
地质是龙头,线路是骨架,车站、隧道、桥梁和其他专业是血肉。留给“龙头”的时间,只有两年四个月。
李向东当然着急。
峨米段是从四川盆地向云贵高原的越岭段,地质构造极为复杂,地层出露齐全,岩性复杂多样,加之受活动断裂影响,地质工作困难重重。统计表明,峨米段有较为严重的高岩落石地段二十五处,泥石流沟一百二十五条,其中三十余处非以桥梁跨越不可,风险和挑战可见一斑。
部分车站定站址并未按套路出牌。拿越西站来说,早在线路定下前,地方政府就自行邀请相关单位拿出了心仪的选址方案。所谓“心仪”,就是近,就在县城边上,“甩火腿”(四川方言,步行之意)就能赶火车,不像老成昆线,县城离车站二十多公里。交通引导发展,铁路服务人民,地方政府的这种做法可以理解。然而,站址确定后,受制于最小半径,线位调整余地非常之小。
头疼很快变成了脚疼。每座桥、每个隧道口,都是李向东带人跑出来的。有时一次出去一周,手脚并用攀岩走壁。同老成昆线上的前辈们没两样,每天只能“走”两三公里。
区别当然有——材料、设备、技术,比当年先进多了。
以钻机钻头为例,原来是合金材料,现在是金刚石。“金刚不坏之身”延长了钻头更换周期,效率提高,成本大幅降低。
再拿水上勘探来说,以前是围堰作业,现在,一千吨的大船锚定后,钻机见缝插针,可以直接开钻。
提高效率,绳索取芯新技术再下一城。
EH4、V8等大地电磁仪与地质雷达“长短结合”探测,让地质人更加耳聪目明。八月岭隧道,钻杆打到了一千三百八十三点七一米深处,大山的肠肠肚肚,都在眼皮底下。月直山隧道最大埋深一千八百一十米,新越西隧道穿越十八套地层,就是由此来的底气。
而这也是成昆铁路复线定位为“减灾选线”的重要支撑——不再贴着山皮,而是规避泥石流、塌方等地质灾害风险,同大山深处、更深处打商量,借道行方便。
穹隆构造、飞来峰、地层倒转……教科书上没见过的这里都有,“借道”,不是常人想象的那样容易。
乐山范店子至峨边南区间的老鼻山隧道,“雷达”扫描掌子面时发现异常。超前钻孔预报跟进,钻孔打到三十多米时,一股夹着水汽的冷气,从钻孔喷了出来。十有八九这里遇到岩腔,打小洞验证,果然揭示出宽约八米、纵向长度十一米、深七十米的溶洞。
采用混凝土回填隧底以下。往前两步,又发现一个岩腔,超过一万立方米。
山太“饿”了。得二十八米长的拱桥投喂进去,这一关才能通过。
老成昆线上不可能这样,不敢这样——技术不具备,物质条件也不允许。但是,遇到特殊地质条件、敏感部位,还得沿用老成昆线上那一套:上山到顶,下沟到底。
金口河到甘洛区间,初选线路里程最短,成本最低。能省当然要省,但是调研论证,该走的路,一步不能少。
线路要经过埃岱采空区,初选线路是在矿方提供的图纸上勾画所得。纸上得来,终非万全,没有实地踏勘,去国家铁路集团鉴定中心汇报,腰杆打不直,舌头缺乏硬度。
一家设计单位受托下井作业。合同拟好,临到签字,对方变了卦。后来才知道他们派人踩过点,正是这次踩点让他们望而生畏。为何不做这笔业务,人家指着图纸闪烁其词说了一句:“图上是这样,实际不知怎样!”
这也是李向东所担心的。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埃岱一带大面积开采铅锌矿,从地面以上五百米,到地面以下四百多米。高额利润诱惑下,偷采盗采、越界开采、无序开采的情况,其他地方有,这里未必无。就算正规矿山,几经转手,图纸是否完整、真实、准确,也要打问号。
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国内有一条彼时正在建设的铁路,穿过矿山采空区。由于对矿山内部的认识过分依赖图纸,而图纸与实际情况大相径庭,导致施工过程一再遇“雷”。没有办法的办法,是时速三百五十公里的设计方案,不得不变更为时速三十公里。
要避免重蹈覆辙,就必须下到井底,摸清情况。然而,“埃岱采空区不是一般地复杂”,这股风不知怎么就吹遍了业界,其后联系的几家机构,也都不愿接招。
交“作业”,时间逼到鼻梁骨上。李向东咬牙做了决定:“我去!”
矿山负责人说啥也不同意。待李向东说了非去不可,人家递来“保证书”:“实在要去,你先签个字,出了任何状况,和我们没有关系!”
握笔的手悬停空中。老婆、孩子、爹娘的面容,涌到李向东面前。他们都没张口,又都在说:“好好想想,不要冲动!”
听了他们的,李向东静静思量:去,我有风险;不去,一条路、无数人,会有更大风险。
对着“生死状”,碳素笔坚定地俯冲下去。
“我陪你去!”说这话的老地质工作者黄新其,过几年就要退休。
矿山负责人被打动了,安排熟悉井下情况的向导带路。
头戴矿灯,手拿地质锤,肩背应急包,三个人钻进铁篼子。铁篼子被一段垂直的黑暗吞没,吐到矿井深处。
采矿还在进行。他们要去的,是数十年前的采空区。
迷路是风险,缺氧是风险,矿洞里没有任何支护是风险。
一两百米的地下,矿去巷空。走不多远,紧张、不安、恐惧,在李向东心里扩散开来,如无边黑暗在海底蔓延。
矿洞是裸洞,不像李向东在襄渝线勘察时钻过的煤矿,有钢筋混凝土或是木头支撑。看见张牙舞爪的矿壁,李向东呼吸急促。
“不久前我才来过,不必担心!”向导的安慰,把他往光亮处拉了一把。
多进一条巷道,风险增加一分;多往前走一步,危险靠近一步。
没有退路。钻过一条五六百米长的巷道,李向东又钻进七八百米长的另外一条。
后来是第三条,长约一千二百米。
下井时天刚放亮,回到地面,夜幕从远方围拢过来。
泪水无声,只是寻常。但是那天,李向东哭得稀里哗啦。
——老婆、孩子、爹娘,又浮现到眼前来了!
泪水里也有欣慰的成分:“埃岱采空区是个不能碰的雷,不走这一遭,不敢拍着胸脯说这话!”
裁弯取直的隧道方案被推翻,绕避埃岱采空区,压力传递到桥梁设计负责人缪庆华肩上。
他倒没有太紧张。倒不是自己和团队有多大能耐,而是科学技术一日千里,材料、工艺今非昔比。
峨边境内的毛坪大渡河大桥,主跨一百二十八米,跨越龚嘴水电站库区,控制因素多;同是峨边境内的官料河大桥,一百一十五米的墩高,稳居全国前列。两座桥,两个设计方案,都是一次成型。
成昆铁路最高桥墩只有五十六米,成昆铁路复线上,长一点五公里的越西县马拖镇东河村特大桥,有一点三公里高度在六十米以上。提交设计成果时,缪庆华有一个心得——技术进步,成就“设计自由”。
最典型的要数安宁河谷。穿过九度地震区的桥梁加起来长十八公里,采用减隔震支座和轻型钢结构,抗震难题有了最优解。
解题之乐,在于难,而难不倒我。
绕避埃岱采空区,最大挑战在空间限制,在空间限制下错综复杂的控制性因素。滑坡、危岩、落石、崩塌、岩堆、泥石流、山体错落,把线位逼到尼日河谷,与国道和既有线结伴同行。国道与既有线的间距,最大处两三百米,最小处六七十米。已是“夹缝中求生存”,桥群还要对落地生根在河谷中的房屋、道路、沟渠、既有线,以及山头、湖泊,保持应有的尊重。
隧道设计方案,将以总长近三点五公里,六跨尼日河,串联起五座隧道、一段路基的五座桥取而代之。地势逼仄,地形复杂,缪庆华牵头负责的埃岱尼日河1号、2号、3号桥及岩润尼日河桥,每一座都考量技艺。
施工图交到施工方手中,缪庆华丝毫不敢懈怠。把图纸上的桥搬到地上,他得全程配合施工。
承建埃岱尼日河2号、3号桥的中铁十局打过不少大仗,摘得过“中国建设工程鲁班奖”“中国土木工程詹天佑奖”桂冠。尽管如此,还没进场,EMZQ-6标项目部桥梁技术负责人张兴山紧皱的眉头,就很少有舒展的时候。
——特克隧道出口就是1号桥。线路倾斜是难点之一;难点之二,作业面是个弹丸之地;最添堵的,莫过于桥下就是国道,工程作业和路面交通,不打架都不行。
为绕避风险点,保持线路平直,成昆铁路复线峨眉至冕宁段设计建造有多座桥梁。图为建设中的埃岱尼日河3号双线特大桥(摄于2022年5月)
——2号、3号桥从凉红水电站库区经过,共有水中墩十三个。桩基承台建在水中,工人作业,得在水上进行。
——3号桥15至20号墩线位右侧,线路一百二十米以上高处,十五万方倒悬山体不怀好意地盯着电站闸门,严重威胁桥体安全……
——岩润尼日河桥设计为主跨八十八米连续梁跨越G245国道和尼日河,桥高九十五米。
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缪庆华带领团队,一一拿出解决方案:1号桥和岩润尼日河桥下方营建棚洞,施工作业和通行互不干扰;电站库区,架设两座栈桥,作为交通、抢险通道;对于虎视眈眈的倒悬山体,开辟施工便道,组织八台挖掘机,自上而下清方……
清方碰到钉子。通到一百八十米高处山顶的施工便道只有两公里长,修了一年半。修了垮,垮了修,修了又垮……山势陡峭、山体破碎只是原因之一,雨多、雨量大,才是问题根源。
这颗钉子还没拔掉,另一颗冒了出来。3号桥5号墩,一开始判断是白云岩地质。直径一点五米、深五十余米的基坑挖到三四十米处,才发现白云岩里夹杂铅矿。冲击的钻渣通过制备泥浆循环至地面,这是桩基成孔的传统方式,类似深坑灌满水,浮起坑底皮球。铅之沉,不是普通制备泥浆所能浮载得了的。缪庆华蹲在现场,和工友们反复琢磨、试验,终于找到了减短桩长、增多桩数的应对之策。试验历时一年多,实际作业,又是一年半。
最难对付的要数洪水。
2019年7月29日,一场五十年不遇的洪水眨眼间淹没了3号桥栈桥,按十年一遇标准设计的栈桥受损变形。电站厂房在洪水冲击下遭受重创,河水流速加快,对栈桥基础安全形成二次威胁。
整个汛期,雨就没连续停上三天。下雨不能作业,晚上不能作业,甘洛县唯一的弃渣场被冲毁了,新场址确定前不能作业。时间被河水昼夜不停地掳走,缪庆华和张兴山急得团团转。
2020年8月30日上午,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停了。上工地巡查,接近5号墩时,张兴山两只脚加快了交替的频率。
离5号墩还有五米,远方响起沉闷、怪异的声音。声音从小到大,从远到近,不明所以的张兴山吓得站在原地,不能动弹。
“泥石流来了!”从桩基承台撤出的人流,推着张兴山跑过栈桥,到达相对安全的高处。
几秒钟后,3号桥右侧一道冲沟里,浑浊的泥石流喷涌而出,如凶猛的鳄鱼扑进水库。
鳄鱼遁水,乘势向前。源源不断的“鳄鱼”俯冲入水,相距不远的5号墩当场被毁。从没见过这等阵仗的张兴山,两条腿不停战栗!
一个多小时后,泥石流停了下来。检查发现,冲击钻钻头被泥石埋死,三个孔成了“废品”。张兴山的心,碎了。
缪庆华闻讯赶到,重新确定桩位,展开新一轮技术攻关。
汛期过后,最后的总攻打响了。
中铁十局调兵遣将,增派三个专业项目部、上百名管理人员,分区段组织作业。作业人员则增至上千人,比之前翻了一番。
如此情景,入行十年,参建过大西铁路(大同至西安)客运专线、兰渝铁路(兰州至重庆)、济青高铁(济南至青岛)等工程的张兴山同样未曾见过:三个墩一个塔吊,一个连续梁一套模板。五个连续梁同时作业,黄色的塔吊左右摆渡,蓝色的挂篮上下穿梭,红色的运输车来回奔驰,狭长的工地上,是人的海洋,是机器的聚会,是振奋人心的交响乐!
振奋之余也有担心。混凝土必须连续浇注,一旦供应掉链子,已浇注部分必须砸掉重来。为此,材料员张静每天要接打一两百个电话。张兴山比张静更忙,协调人员、机械、设备、周转料,穿插指导各项目部施工,一刻不得闲。
缪庆华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图纸是他一横一竖画下来的,作业中的疙疙瘩瘩,不能都甩给张兴山。
好在都过去了。2022年4月10日,随着埃岱尼日河3号桥顺利竣工,从埃岱尼日河桥到岩润尼日河桥,长十余公里的绕避线路全线达到通车标准。
铁道线上,八到九成的人和设备集中在车站。站点选得好与不好、设计是否科学,重要性无须赘言。
成昆线名气大,成昆线上的火车站名头也大。“关村坝”原本无人知晓,却因是“一炮炸出来的火车站”而声名远播;“金口河”是四等站,站在桥上,桥靠墩撑,中国第一座柔性墩桥屹立在此,站之名,大过站本身。
山让路,桥垫底,都是不得已。
成昆铁路复线,车站选址之难,应了那个“复”字,不止一个“复”字。沙湾南、峨边南、金口河南、甘洛南……南,南,南,一个比一个难!
就说定址在乐山市金口河区共安彝族乡象鼻村的“金口河南”吧。
金口河站在金口河城区以北的大渡河对岸,与河床高差三十多米。金口河南站在金口河城区以南,与金口河站隔河不相望,站与河的高差,不下三百米。
离城虽近,“站位”却高。2013年11月,第一次去现场,七公里路,徐鹏的脑袋同越野车顶对碰八回。道路大坑小凼不说,还是单车道,一边贴在山崖,一边紧临深涧,转个急弯,车上的人如坠云里雾里。半路上,成兰线(成都至兰州,后更名为川青线)上历练过,在老挝、埃塞俄比亚担任过站场设计负责人的徐鹏已经料定,站址打死也不可能定在这里。
反复比选反复看,徐鹏头都大了。另外三个备选点,条件一个不如一个,矮子当中拔高个儿,还得象鼻村!
车到一条小河前,路就到了尽头。仅有的平地,一辆越野车就占完。环顾四周,是高山、陡坡、深沟、溪河。
向北是八月岭隧道出口,往南是月直山隧道进口。标高二十多米的两个隧道口相距八百二十米,如同有人打下一个大括号:站房建在这中间,站线伸进隧道。
麻雀再小,心、肺、脾、肝、肾不可少。河滩砌堡坎,土丘掐尖,拆掉一座袖珍小电站……“众筹”来的地只有两千七百平方米,信号楼、售票厅、进站出站口、候车室、办公区、生活区,如何摆得下?
——还得有个停车场。上山七公里,下山七公里,总不能村民进进出出,乘客来来往往,拎包“甩火腿”!
如果能放弃,徐鹏和团队早放弃了。可线路已经定下,牵一发而动全身,指望改线,异想天开。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没有选站自由,成昆线上首开先河,建起曲线站,建起柔性墩。山区建铁路,这些设计工具至今都是宝贝。峨米段上,三分之一的车站是曲线站,包括“金口河南”。柔性墩则不光铁路领域,公路桥梁上也颇为常见。这些都是前辈留下来的财富,是他们褴褛开疆的见证。我们给后来者留下什么?总不能是光会“抄作业”,每临挑战“跑得快”的“美名”!
徐鹏脑洞开得大:建个“吊脚楼”,站房“骑”在沟上。
实地踏勘后,年方二十九的徐鹏,蔫了。沟对面山体破碎,山体里还有四座小电站的引水隧洞,无法大幅开挖。
“摊”不开,改“摞”。上一层,下一层,依然捉襟见肘。
“成都南”尚且只有两层高,莫非这山沟沟里的火车站,还能摞到三层?
当然不行——得三层半才可以!
电梯上到二楼。空间一分为二,售票厅、候车室。
三楼,信号楼、办公室、安检通道。
站台在三楼楼顶。
接送人的汽车哪儿歇脚?不是还有个底楼吗。底楼是个架空层,铺上沥青画上线,妥妥一个停车场!
深山起“高”楼,凌空渡旅人。成昆铁路复线上,结构如此独特的站房独一无二;全国山区铁路,在如此“独到”的位置迎送旅客,也是凤毛麟角。
解对一道难题,一定程度上是交了好运。紧随其后的两道三道都能一一攻破,才是真功夫。
第二题这就来了。
峨米段共有十八座车站,其中八座是不办理客货运作业的技术作业站,就像乡村公路上的“会车道”,一大半作用是待避、越行。“金口河南”往南,首站“特克”,就是越行站。
特克隧道全长八千六百零一米,最大埋深一千零五十米,洞身穿越七套地层、三条断层、一处向斜构造,软弱围岩较多,有浅埋偏压、岩爆等不良地质风险的长达一千零五十米。如此地质条件下挖隧道,难度堪比走钢丝。
列车从“金口河南”一路紧坡到这里,必须设一个站。
特克站伸入特克隧道进口端一千两百米。特克隧道洞口就是峡谷,就是桥,桥对面,是同样要伸入一千余米站线的依卜隧道。
站房进隧道的脑筋徐鹏也曾动过,终结在一念之间。隧道开挖断面越大,难度越大,风险越高。施工单位肯定会吼:“钢丝就够得走了,还要我们在钢丝上单脚起跳!”
除此之外,还有三个问题需要回答:电子设备受潮怎么办?工作人员二十四小时不见天日,受得了?发生火灾如何扑救?
有人提议“废物利用”,升级改造特克隧道1号斜井。然而,以上三个问题同样没法解决,何况斜井加固改造、后期维护,费用相当高。
徐鹏又想到“吊脚楼”。人员怎么上下,“楼”和桥之间如何往返,方案还在论证,岩上掉下几块大石头。
李向东赶来踏勘,下了结论:峡谷两岸是碎屑坡,两岸地质都不一样。特克中桥还得穿“防弹衣”呢,车站站房,再不能凑这热闹。
没有站房,意味着没有车站工作人员,没有检修工区,没有消防设施,没有信号楼。信号楼是车站中枢神经,信号机和道岔靠它控制。没有信号楼的车站,是没有电的电灯。
徐鹏去村子里想办法。
特克中桥骑在布觉依达沟上。沟下游两百多米是老成昆线,再往下三百米是特克村。布觉依达沟两侧山势险峻,巴掌大的特克村,早被村民的房屋挤得掌纹都难以看见。
又往下两百多米,终于寻到一块空地。新问题冒出来了:站房、站线皮肉分离,车站工作人员、检修工人走路上班,还得戴着头盔——时不时有滚石往下掉,砸到人不得了。
徐鹏自有应对之策:取消定员,建成无人值守车站。
“检修怎么办?材料设备,如何拿上一百多米的陡壁?”
“在前后车站设工区。检修车往返虽然不是特别方便,至少安全。”
最后的难题是把信号引入车站。
信号楼离隧道口七百米,这七百米,要穿过村庄,穿过村道,穿过落石区,穿过泥石流沟。好比士兵上战场,先要越过高坡矮坎,躲过枪林弹雨。“士兵”的安危,让徐鹏大伤脑筋。
躲着村子走,无非多费点儿管线。
同村道交叉的地方,用市政工程的办法,开挖,回填。
这之后,得从泥石流沟里走。电缆、消防管道几大捆,如何越过“雷区”,徐鹏头疼的是这个。
避其锋芒是必须的。贴着山沟左侧走,图纸尚未画好,巨石从天而降。
那就走右侧。
燕岗站、冕宁站属改建车站,需要协调的事宜既多又杂。徐鹏正忙那头,这边来了电话:“昨晚天上下大雨,山上下石头,你选的路线上,到处都是石头!”
李向东献上一计:紧贴沟壁,挖一条两米宽、三米深的“壕沟”,穿一件钢筋混凝土的“防弹衣”。管线从“防弹衣”里钻到桥下,从爬架上桥进洞。
特克站还在桥上透了一口气,漫滩站则是彻头彻尾的“地下工程”。
甘洛县境内的吉尔木隧道和跨越甘洛、越西两县的新白石岩隧道,中间有一条竹儿沟。四十余米长、五十多米高的漫滩站双线中桥,串联起两座隧道。
漫滩站也是越行站,也是把桥当成“透气口”。三线铁路,分设在桥两端的隧道里面。
这些都是计划中的事。
计划赶不上变化。连日暴雨引发山体溜塌,吉尔木隧道山门还没打开就被埋死。
让徐鹏无比难过的,还有处境——站房选址这一关,不好过。
就在徐鹏快把头皮抠出洞时,吉尔木隧道遭遇突泥涌水。洞外山体风化严重,边坡很难从根本上治理,洞内白云岩砂化难以对付,饱水流沙中,施工举步维艰。面对内忧外患,业主成昆铁路有限公司牵头组织设计、施工、监理、咨询单位三十余名专家组成的“铁路隧道建造技术创新工作室”研究会商,决定用一服药治疗两种病:漫滩站埋进竹儿沟地面以下,两座隧道相应改线,合并连修。
又是一座无人值守车站,信号楼设在洞口。
车站完全埋在隧道里,成昆铁路复线只此一例。为了减少开挖断面,隧道变单洞分叉为左右双洞,待越过一点六五公里的车站段后,分离的两座山洞才又合二为一。隧道改线达十一公里,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满足车站坡度、线形条件。
隧道因车站走了长路,站场专业同样为减少隧道开挖风险有所让渡——左右双洞,中间的隔层,使得车站失去了越线功能。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成了徐鹏的一块心病。
浇开徐鹏心中块垒的,是一个有关成昆铁路的电视节目。前辈们的身影和足迹让他豁然开朗:成昆线上,最多的不是光彩与勋章,不是完美主义、个性挥洒,而是大局与格局、牺牲与成全。